夜色降临,皎月当空。

总算出了梅雨季节。

云卷云舒,离满月还有不少日子,透明得让人惊诧的浩瀚夜空中,挂着一轮如饱满的青瓜般的月盘。

月光从檐头照射进来,月光下,安倍晴明与源博雅正在畅饮。

在外廊内,两人坐在地板的蒲团上,手擎酒杯,相向而对。晴明的右手边,在博雅看来是左手边,是庭院。

奇妙的庭院。

看上去好像从来没有收拾过。

鸭跖草开着蓝花,绣线菊、红瞿麦、紫斑风铃草、早开的桔梗花等,花事正闹。

荑草也好,花卉也罢,那边一丛,这边一簇,或是叶茂茎深,或是花蕊绽放。

全都是些野花野草。

就好像是把原野的一部分,原封不动移到庭院中似的,与遍照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所有的鲜花蔓草上,白昼的雨水尚未干透,又承载了夜露的滋润,更显得风姿宜人。

比雾气还细微的雨丝,在微风中飘动着,滋润着散布在庭院四处的芜草。

月华从天而下,清辉洒落其间。

夜露吸着清辉,在黑暗中闪着珠光,看上去仿佛天上的星辰降临凡尘。

萤火虫的光亮,一点,两点,三点……

夏天的蛩虫在夜晚的草丛中,鸣啾数声。

博雅凝视着庭院,表情仿佛沉醉了一般,却不是因为酒力。

晴明背靠着一根廊柱子,支起右膝,膝上是擎着酒杯的右手。

晴明身披白色狩衣,不时把杯子凑近唇边。

左边,放着一只木箱,晴明左手搭在上面。

两人言辞寥寥。

好像在晴明与博雅之间,根本不必勉强地没话找话,彼此这个样子就能充分地交流。

就这样过了一阵子。

“喂,晴明……”若有所思的博雅终于开口。

“你好像又有举动了。”

“又有什么?”

“听人说,你在广泽的宽朝僧正那里,用柳叶就把乌龟与蛤蟆送走了。”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晴明若无其事地说。

“在宫里,公卿们可把这件事传遍了。”

“真是流言疾如风,博雅,竟然都传到你的耳朵里了。”

“他们有人十分害怕。虽然你说会供养它们,可是,万一归天的虫豸作起祟来该如何是好呢?都有人来向我打听了。”

当时,提起虫豸,并非单指昆虫,还包括蜘蛛等节肢动物,以及蛤蟆呀、蛇蝎呀等等,总之是一种笼统的称呼。

“放生不就行了?”

晴明把杯子放在廊沿上,凝视着博雅。

“虫豸辈是不会作祟的。”

“哦。”

“其实呢,博雅,它们并没有丧生。”

晴明情绪怡悦地微笑着。

“什么?”

晴明拿开搭在木箱上的手,把箱子推到博雅跟前。

“这是怎么回事?”

“打开看看吧。”

晴明这么说,博雅就把杯子搁在廊沿上,伸手打开木箱的盖子。

他朝箱子里望去。

或许是灯盏放在地板上的缘故,箱子里面看不清楚。

不过,里面确实装着什么东西。

而且,里面的东西还在蠢蠢欲动。

“是什么?”

博雅把箱子提起来,对着月光,再次向箱子里面打量。

箱子比想像的要沉。

“晴明,这是怎么回事?”

“看见了吗?”

“蛤蟆和乌龟?”

“正是。”

“不是说你在遍照寺把它们都压烂了吗?”

“没有的事,根本没压坏。”

博雅仔仔细细地瞧着箱子里面。

“还活蹦乱跳呢。”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似的,低语道。

“我刚才不是说了嘛。”

“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谓虫豸,也是有生命的东西。轻易就把它们杀死是绝不应该的。不过,我也不希望那些公卿们到处散播流言飞语。”

——晴明也并不怎么高明嘛!

——要他在蛤蟆身上一试身手,他竟然临阵逃脱了。光是嘴上说得好听。

“如此这般的流言在坊间乱传的话,我的工作就难开展了。”晴明淡淡地说。

“可他们都说,确实看见龟甲裂开了,蛤蟆也给压烂了。”

“我施了咒。”

“咒?”

当时,晴明对公卿们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要是使用方术,只要这么一片柔软的柳叶,也可以把你的手压烂。”

“当时,他们中了我的咒。”

“宽朝僧正难道也……”

“宽朝僧正怎么可能被那种咒弄迷糊呢?宽朝大人可是把一切都识破了。”

“那么……”

“柳叶飞落在乌龟与蛤蟆身上,确是事实。不过,乌龟与蛤蟆变成那样子,只是我用咒让公卿们那么看而已,其实根本没有压坏它们。”

“那么,这里的乌龟与蛤蟆是……”

“就是在遍照寺的庭院里,每天聆听宽朝大人诵经的乌龟与蛤蟆啊。我想把它们当成式神使用,就跟宽朝大人说了,把它们领来了。”

“这么说,宽朝大人确实一切都了然于心。”

“所以他才把它们送给了我。”

“是这样啊。”

“就在你来之前,从遍照寺过来人,把它们送来了。”

“原来是这样啊。”博雅感慨不已地点点头。

“博雅,你把它俩放到院子里吧。”

“就这两个小家伙嘛。”

“嗯,院里有水池,它们在那里也可以活得自在些。”

“明白了。”

博雅点点头,把木箱搬下外廊,扶着箱沿,把它们倾倒出来。

从箱子里出来一只蛤蟆与一只乌龟,不一会儿,就隐身于草丛间,不见了踪影。

博雅目送着它们,把箱子重新放到外廊内,视线又转向晴明。

“你这人真滑头。”

“哪有啊。”

“如此一来,那些公卿们,好一阵子都在你面前抬不起头来了。”

“那正是我的用意嘛。”

晴明拿过酒瓶,朝自己的杯中斟满了酒。

他把杯子捧到嘴边,津津有味地品尝起来。

“味道越来越好啦,博雅。”晴明说。

“今天来了一位客人。我托客人带来的童子去沽酒。不知怎的,他们倒是带来了滋味越喝越醇的好酒。”

“这酒确实不错。”

如此一对一答,博雅也忙不迭地举杯近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