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给一个民族带来集体感的共同信仰却给我招来了麻烦。
我的宗教行为开始只有一些与之无关、只是感到好笑的人注意到,后来终于被对他们来说关系重大的人注意到了——这些人并不感到好笑。
“你儿子到庙宇去干什么?”神父问。
“有人看见你儿子在教堂里画十字。”伊玛目说。
“你的儿子成了一个穆斯林。”梵学家说。
是的,我困惑不解的父母不得不注意到了这一切。你瞧,他们并不知道。他们不知道我是虔诚的印度教徒、基督教徒和穆斯林。青少年总有几件事瞒着父母,不是吗?所有的16岁少年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吗?但是命运决定了我的父母和我和那三位智者,我就这样称呼他们吧,有一天会在古贝尔·萨莱海滨散步广场相遇,我的秘密会暴露。那是一个可爱的微凤轻拂、天气炎热的星期天下午,盂加拉湾在蓝天下波光闪烁。城里的人都出去散步了。孩子们大声叫着笑着。五颜六色的气球在空中飘来飘去。冰淇淋卖得飞快。在这样的一天为什么要考虑工作上的事呢,我问?为什么他们不能点点头,笑一笑,就从我们身边走过去呢?事情没有这样发生。我们遇到了不止一位智者,而是三位智者,不是一位接一位地遇到,而是三位同时遇到,每一位都在看到我们的时候认定,那是见那位本地治里的名人、动物园的园长、那位模范的虔诚的儿子的父亲的绝妙时机。看见第一位的时候,我微笑了一下;看见第三位的时候,我的微笑变得僵硬,成了一只恐怖面具。当我看清三位都在朝我们走来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跳了起来,然后慢慢沉了下去。
当三位智者意识到他们三人都在朝同样的人走去时,似乎很不高兴。每一位一定都以为其他两位是为其他事,而不是为与传教有关的事到那儿去的,又都粗暴地选择了在那一刻来讨论这个问题。他们相互交换了不快的目光。
父母被三位满脸微笑的陌生的宗教人士彬彬有礼地挡住了去路,感到很不解。我要解释一下,我的家庭绝不是一个正统的家庭。父亲认为自己是新印度——富有、现代、像冰淇淋一样世俗的新印度的一部分。他根本没有宗教细胞。他是个商人,就他而言,显然是个忙碌的商人,一个工作勤奋、讲求实际的专业人员,对狮子的同系交配比对任何包罗万象的道德或存在图式更加关心。的确,他请牧师来给所有新来的动物祝福,动物园里还有两座小神龛,一座供奉象头神,一座供奉神猴,两位都是可能让动物园园长高兴的神,第一位长了一个大象脑袋,第二位是只猴子。但是父亲的打算是,这对生意有好处,而不是对他的灵魂有好处,这是公共关系问题,而不是个人得救问题。精神上的担忧对他而言是件陌生的事情;让他身心苦恼的是经济上的担忧。“只要有一种疾病在这群动物当中流行,”他说,“我们就只能做修路工去砸石头了。”在这个问题上,母亲感到厌烦,保持沉默和中立的态度。印度教的家庭教育和浸礼会的学校教育在宗教方面恰好相互抵消,让她成了一个不信奉宗教的人,并且对此心安理得。我怀疑她已经怀疑到我对这件事有不同的反应,但是,当我小时候贪婪地阅读《罗摩衍那》和《摩呵婆罗多》的连环漫画和插图本少儿《圣经》以及其他神的故事的时候,她从没有说过什么。她自己非常喜欢读书。她很高兴看见我埋头读书,任何书,只要不是下流的书就行。至于拉维,如果克利须那手里拿的不是笛子而是板球球拍,如果耶稣在他看来更像一个裁判员,如果先知穆罕默德——愿他安息——表达过对保龄球的看法,那么也许他会抬起虔诚的眼皮,但是他们没有,于是他睡了。
在问了“你好”,说了“天气不错”之后,是一阵尴尬的沉默。神父打破了沉默,他用充满自豪的声音说:“派西尼是个很好的基督教小伙子。我希望看见他很快就能参加我们的合唱。”
我的父母、梵学家和伊玛目看上去吃了一惊。
“你一定弄错了。他是个很好的穆斯林小伙子。他每个星期五都来祷告,他对神圣的《可兰经》的学习也进步得很快。”伊玛目这样说道。
我的父母、神父和梵学家看上去难以置信。
梵学家说话了:“你们俩都错了。他是个很好的印度教小伙子。我总是在庙宇里看见他来得福和做礼拜。”
我的父母、伊玛目和神父看上去惊讶得目瞪口呆。
“肯定没错,”神父说,“我认识这个小伙子。他是派西尼·莫利托·帕特尔,是个基督教徒。”
“我也认识他,而且我要告诉你们他是个穆斯林。”伊玛目肯定地说。
“荒唐!”梵学家叫道,“派西尼生下来是个印度教徒,活着是个印度教徒,死了也是印度教徒!”
三位智者相互瞪着眼,气喘吁吁,满腹怀疑。
主啊,让他们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吧,我在心里低语。
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我身上。
“这是真的吗?”伊玛目急切地问道。“印度教徒和基督教徒都是偶像崇拜者。他们有很多神。”
“而穆斯林则有很多老婆。”梵学家回敬道。
神父轻蔑地看着他们俩。“派西尼,”他几乎是在耳语,“只有耶稣才能让我们得救。”
“胡言乱语!基督教徒根本就不懂什么是宗教。”梵学家说。“他们很久以前就偏离了上帝的道路。”伊玛目说。
“你们宗教里的上帝在哪里?”神父厉声问道。“你们连一个可以显示上帝存在的奇迹都没有。没有奇迹,那还算是什么宗教?”
“宗教不是马戏,总是有死人从坟墓里跳出来,不是的!我们穆斯林坚信最基本的生命奇迹。飞翔的小鸟,飘落的雨水,生长的庄稼——这些对我们来说就是奇迹。”
“羽毛和雨水都非常好,但我们想知道上帝真正和我们在一起。”
“是吗?啊,和你们在一起对上帝的好处可真不少啊——你们试图杀了他!你们用大钉子把他钉在十字架上。这是对待先知的文明方式吗?先知穆罕默德——愿他安息——给我们捎来了上帝的话,却没有受到任何有损尊严的荒唐对待,而是活到了高龄。”
“上帝的话?捎给沙漠中间你们那群不识字的商人?那都是由于他的骆驼的摇摆而造成的癲痫发作之后的胡说八道,而不是神的启示。就是那样,要不就是太阳烤坏了他的脑子!”
“如果先知——愿他安息——还活着,他会说出气愤的话的。”伊玛目眯缝着眼睛说。
“哎,他没活着!耶稣还活着,而你们的老‘愿他安息’已经死了,死了,死了!”
梵学家静静地打断了他们。他用泰米尔语说:“真正的问题是,为佧么派西尼轻率地对待这些外来的宗教?”
神父和伊玛目的眼珠子这一下简直要从脑袋里蹦出来了。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泰米尔人。
“上帝是无处不在的。”神父气急败坏地说。
伊玛目点头表示完全赞同。“只有一个上帝。”
“只有一个上帝的穆斯林总是招惹麻烦,引起暴乱。伊斯兰教有多坏的证明,就是穆斯林有多么不文明。”梵学家宣布道。
“种姓制度的奴隶监工在说话,”伊玛目愤怒地说,“印度教徒奴役人民,膜拜穿上衣服的玩偶。”
“他们热爱金色小牛犊。他们在牛面前下跪。”神父插话表示赞成。
“而基督教徒却在一个白人面前下跪!他们是拍外来神马屁的势利小人。他们是所有非白色人种的噩梦。”
“他们吃猪肉,是食肉生番。”伊玛目另外补充道。
“归根结底,”神父抑制住愤怒,冷静地宣布说,“问题是派西尼是想要真正的宗教,还是要卡通连环画里的神话。”
“是要上帝,还是偶像。”伊玛目拖长了声音严肃地说。
“是要我们的神,还是要殖民地的神。”梵学家尖利地说。
很难分清谁的脸更红。看样子他们可能要打起来了。
父亲举起双手。“先生们,先生们,请不要这样!”他插话道。“我要提醒你们,这个国家有宗教信仰自由。”
三张有中风迹象的脸转向了他。
“是的!信仰,只能有一种!”三位智者不约而同地叫道。三根食指就像三个标点符号,一下子蹦到了空中,以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强调自己的观点。
他们对这无意的异口同声的效果和不由自主的相同手势很不高兴。他们迅速把手指放下,叹了口气,各自发出不满的声音。
父亲和母亲继续瞪着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
梵学家第一个说话了。“帕特尔先生,派西尼的虔诚令人钦佩。在这动荡的年代,看到一个小伙子对上帝如此热心,这真是太好了。我们都同意这一点。”伊玛目和神父点点头。“但是他不可能同时做一个印度教徒,一个基督教徒和一个穆斯林。这是不可能的。他必须作出选择。”
“我不认为这是件罪行,但我想你是对的。”父亲答道。
那三位咕哝了几声表示同意,然后抬头看着天,父亲也一样,他们感到上天一定能作出决定。母亲看着我。
一阵沉默重重地压在了我的肩上。
“嗯,派西尼?”母亲用胳膊肘轻轻推了推我。“你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感觉?”
“甘地老爹说,‘所有宗教都是真实的。’我只是想热爱上帝。”我脱口而出,然后低下头,脸红了。
我的尴尬具有传染性。没有人说一句话。我们碰巧离海滨散步广场上的甘地塑像不远。这位圣雄正在行走,他手里拿着拐杖,嘴上挂着顽童似的微笑,眼里闪着光。我想他听见了我们的谈话,但他更注意我的内心。父亲清了清嗓子,用压低了的声音说:“我想这是我们大家都在努力做的事——热爱上帝。”
他这么说让我感到很滑稽,自从我有记忆力以来,他就从没有带着严肃的目的跨进寺庙过。但是这话似乎起了作用。你不能责备一个想要热爱上帝的小伙子。三位智者脸上带着僵硬的勉强的微笑离开了。
父亲看了我一秒钟,似乎要说什么,却又改变了主意,说:“冰淇淋,谁想要?”我们还没有回答,他便朝最近的卖冰淇淋的小贩走去。母亲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表情既温柔又困惑。
那就是我对不同宗教间对话的人门。父亲买了三只冰淇淋三明治。我们一边非常安静地吃着冰淇淋,一边继续星期天的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