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悲伤,”霍华德·莫里森坐在壁炉前,轻轻摇晃着身体,“十分令人悲伤。”

莫琳刚刚讲完凯瑟琳·威登的死讯。当晚早些时候,她从她在医院当接待员的朋友凯伦那里得知了事情始末,包括凯斯·威登的孙女对医院的不满。一种高兴而又鄙夷的表情堆积在她脸上,在心情极度不好的萨曼莎看来,她的脸看上去活像一颗落花生。迈尔斯按传统表达出惊讶和同情,雪莉却面无表情地盯着天花板,她最恨莫琳抢风头,站在舞台中央向大家公布本该她第一个得知的消息。

“我妈妈是那家人的老相识。”霍华德告诉萨曼莎,虽然后者早就知道了。“那些霍普街上的邻居。凯斯算是个体面人。她的房子总是一尘不染,而她自己一直工作到六十多岁。是的,不管她的家里人最后变成了什么德行,凯斯·威登倒是个靠自己汗水吃饭的人。”

霍华德喜欢在适当的时候赞美一下别人。

“钢厂关闭后,凯斯的丈夫失了业,整天喝酒,她的日子可不好过。”

萨曼莎几乎再也装不出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的样子,幸亏此时莫琳插话了。

“《公报》已经盯上贾瓦德医生了!”她沙哑的大嗓门突然响起,“想想连报纸都扯进来了,她该是什么心情!那家人不会善罢甘休,不过,也不能怪他们,是不是,毕竟人单独留在屋里三天才被发现。你认识她吗,霍华德?哪个是丹尼埃尔·福勒?”

雪莉站起身,腰里系着围裙,大步走出了房间。萨曼莎喝了一口酒,脸上露出了微笑。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霍华德说。他一向以几乎认识帕格镇的每个人为傲,但威登家的年轻人们按理说更属于亚维尔。“不可能是女儿,凯斯只有四个儿子。我猜应该是孙女。”

“她想要官方介入调查,”莫琳接着说,“这样的纠纷总会走到这一步。这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若说有什么意外,我只是有点吃惊会花这么长时间。有一次,贾瓦德医生不肯给哈伯兹的儿子开抗生素,结果害得那男孩因为哮喘发作而住院。你知不知道,她是在哪里接受的执业培训,印度还是——?”

在厨房里搅拌肉汁的雪莉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她一向最烦莫琳独霸谈话内容,起码她是这么解释自己的怒气的。雪莉下定决心,莫琳讲完之前绝不回去,于是她走进书房,打开电脑看看是不是又有人发来不参加下次议会委员会议的致歉信。作为议会秘书,她已经开始整理议程了。

“霍华德——迈尔斯——过来看这个!”

雪莉的叫声失掉了平日柔软悦耳的音质,变得尖利刺耳。

霍华德摇摇晃晃地走出客厅,迈尔斯紧随其后,身上还穿着白天上班时的西装。莫琳眼袋塌陷、涂着厚重睫毛膏的眼睛布满血丝,正像猎犬般盯着空荡荡的门边。显而易见,她急切地想知道雪莉找到或看到了什么。莫琳的手指像盘根错节的老树根,罩在布满黑色老年斑、豹纹般的半透明皮肤下,不停揉搓着从颈部链子上垂下来的十字架和婚戒。从她嘴角拖到下巴的深纹总让萨曼莎想起口技师的傀儡人偶。

你为什么一直杵在这里?萨曼莎在自己心里冲着这个老女人大声质问道,好像我在霍华德和雪莉的口袋里生活还不够孤单似的。

厌恶反胃般在萨曼莎心中涌起。她真想抓住这个热得过分、挤得心烦的房间,在两手间揉成一团,直到里面的王室瓷器、煤气炉子和迈尔斯的镀金相框都碎成渣。然后,她会抓起这团垃圾,连带着里面那个浓妆艳抹、哀号连连的干瘪老太婆,像丢铅球一样朝着落山的太阳丢过去。在她的想象中,这个揉碎的客厅和玩儿完的死老太裹胁着呼呼的风声,飞过天际,一头扎入无边的大海,只剩下她,萨曼莎,独立原处,天地一片清净。

她过了一个糟糕的下午。和会计的谈话内容令人心焦,她都不记得是怎么把车从亚维尔开回来的。她本有可能冲迈尔斯发泄一番,可他回家后,在门厅里把公文包一扔,扯掉领带,向她抛了个问题。“你还没做晚饭,是不是?”

他夸张地嗅嗅空气,然后自己给出了答案。

“噢,你还没做。正好,爸爸妈妈邀请我们过去吃饭。”没等她反对,他便敏锐地加了一句,“跟议会的事儿没关系,只是商量一下爸爸六十五岁生日怎么过。”

在这个时候,愤怒反倒像个救兵,暂时化解了她的焦虑和恐慌。她跟着迈尔斯出门、上车,怀抱着被不公正对待的自艾自怜。拐过常青湾时,迈尔斯终于想起来问了她一声:“怎么样,今天还好吧?”她回答:“太他妈的好了。”

“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莫琳打破了客厅的沉默。

萨曼莎耸耸肩。雪莉最喜欢把家里的男人们叫走,留下女人们瞎琢磨。她决不表现出丝毫兴趣,决不让她婆婆如意。

霍华德如大象般沉重的脚步踩得门厅地毯下的木地板吱嘎作响。莫琳半张着嘴,迫不及待地等着。

“来了,来了,来了。”霍华德说着轰隆隆地回到了屋里。

“我登录议会网站,想查看一下下次会议的缺席致歉信,结果——”雪莉紧跟在霍华德身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有人发表了指控西蒙·普莱斯的言论。”迈尔斯从他父母身边挤过来对萨曼莎说,争得头筹,抢先发布了消息。

“什么样的指控?”萨曼莎问。

“参与销赃,”霍华德重又站到了聚光灯下,“还有在印刷厂揩老板的油。”

萨曼莎很高兴地发现自己不为所动。她几乎完全不知道西蒙·普莱斯是谁。

“这些批评是以假名发表的,”霍华德接着说,“而且不是什么有品位的假名。”

“你的意思是粗俗的假名吗?”萨曼莎问,“比如大鸡巴之类?”

霍华德的笑声像打雷般席卷了整个房间,莫琳造作地惊叫一声,但迈尔斯瞪了她一眼,雪莉看上去则已经是出离愤怒了。

“不是那样,萨咪,不,”霍华德说,“不,发帖人自称‘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

“哦。”萨曼莎的笑容消失了。她不喜欢这个。毕竟,当医生们把针头和输液管扎进巴里瘫软的身体时,她就在救护车上。她亲眼看到他在塑料面罩后停止了呼吸,亲眼看到玛丽抓住他的手腕,哀号着,哭泣着。

“噢,不,太坏了,”莫琳用她牛蛙般聒噪的嗓音评论道,“太恶心了。假借死者之名发表意见,躲在不能出来澄清自己的名字后面。这样做是不对的。”

“没错。”霍华德表示赞同,一边漫不经心地走到房间另一边,拿起酒瓶,回来将萨曼莎的空杯斟满。“但是有人可不在乎品位不品位,如果他们要的只是把西蒙·普莱斯踢出局。”

“如果我对你的想法猜得没错,爸爸,”迈尔斯说,“他们要对付的难道不应该是我,而不是普莱斯吗?”

“你怎么知道他们没动手,迈尔斯?”

“什么意思?”迈尔斯立刻追问。

“意思就是,”霍华德愉快地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两周前我收到一封匿名信,内容关系到你。没有具体的指责,只是说你不适合接替菲尔布拉泽的位置。如果那封信和今天的帖子不是同一伙人发的,我才意外呢。看到没?它们都跟菲尔布拉泽有关系。”

萨曼莎有点过于热情地举杯,结果酒顺着她的下巴流了出来,刚好是以后她自己的口技师傀儡纹会出现的位置。她用袖子擦了一把脸。

“信在哪儿?”迈尔斯努力不表现出紧张。

“我把它扔进碎纸机了。没有署名,不算数。”

“我们不想让你担心,亲爱的。”雪莉拍拍迈尔斯的胳膊。

“不管怎样,他们找不到你的任何污点,”霍华德进一步宽儿子的心,“否则他们早像对普莱斯那样都说出来了。”

“西蒙·普莱斯的妻子是个可爱的姑娘,”雪莉不无遗憾地说,“我相信鲁思对她丈夫的行径一无所知,如果那些指控都确凿的话。她是跟我在一个医院工作的朋友,”雪莉特意向莫琳解释,“是个护士。”

“她又不是第一个没嗅出味道有什么不对的妻子。”莫琳反驳道,用洞察世情的智慧完胜知情人的内幕信息。

“绝对是厚颜无耻,竟然用了巴里·菲尔布拉泽的名字,”雪莉假装没有听见莫琳的话,径直往下说道,“一点没有考虑巴里的遗孀和其他家人的感受。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们可以牺牲任何人。”

“这也向你表明了我们面对的是什么。”霍华德说。他挠了挠大肚子上的褶,思索着。“从战略上来讲,这是很聪明的做法。我从一开始就看出普莱斯会分散支持丛地一派的选票。‘说死你’也不笨,她也意识到了,并想把他踢出去。”

“但是,”萨曼莎说,“也有可能根本就和帕明德或政治倾向没关系。说不定是我们不认识的人发布的,他只是跟西蒙·普莱斯有私怨。”

“哎呀,萨姆,”雪莉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摇着头说,“显然,你在政治方面才刚入门。”

哦,滚开,雪莉。

“那么他们为什么假借巴里·菲尔布拉泽的名义?”迈尔斯向他的妻子发难。

“因为那个名字就在网站上啊,不是吗?空出来的正是他的席位。”

“谁会翻遍议会网站找到那样的信息呢?不,”他表情严峻地说,“一定是个内部知情人。”

内部知情人……莉比有次告诉萨曼莎,显微镜下,一滴池塘里的水包含成千上万个物种。萨曼莎想,他们都荒谬至极,坐在雪莉的工艺盘前活像坐在唐宁街的内阁会议室里,就好像一个教区议会里鸡毛蒜皮的小破事儿真是什么有组织的阴谋,就好像这一切真有多么重要似的。

萨曼莎愤愤然地刻意不再关注他们。她盯着窗外傍晚澄澈的天空,脑子里浮现出杰克,莉比最爱的那支乐队里的肌肉小子。今天午餐时间,萨曼莎外出买三明治,同时带回来一本音乐杂志,上面有杰克和乐队其他成员的专访。里面有很多图片。

“是给莉比的。”萨曼莎对便利店的年轻女店员这么说。

“哇哦,看看他。我是不会因为他在床上吃吐司就把他踢下去的。”凯尔莉指着杰克说。图片上的杰克上身全裸,头向后仰,露出粗壮结实的脖子。“哦,但他只有二十一岁。我可不愿意老牛吃嫩草。”

凯尔莉二十六岁。不过萨曼莎不在乎用自己的年龄减去杰克的。她吃了三明治,也读了专访,细细看了所有的图片。杰克双手吊在单杠上,二头肌在黑T恤下高高鼓起;杰克的白衬衫敞开,牛仔裤松垮的裤腰上方,腹肌如刀削斧凿般轮廓清晰。

萨曼莎又喝了一口霍华德为她倒的酒,视线越过黑乎乎的女贞树篱,瞪着上方玫瑰粉色的美丽天空。曾经,她的乳头也是那种粉色,在没有被怀孕和哺乳搞得暗沉和膨胀之前。她想象十九岁的自己,去配二十一岁的杰克。再次变得腰肢纤细,曲线婀娜,皮肤紧致,腹部也像他那样平坦结实,舒服地待在十号白色短裤里面。她生动地回想起穿着那样的短裤坐在一个年轻男孩子腿上的感觉,赤裸的大腿下,粗糙的牛仔布被阳光晒得暖暖的,大手环着她柔软的腰。她想象杰克的气息喷在她的脖子上;她想象自己扭过头去,正碰上那双蓝色的眼睛,如此靠近他高高的颧骨和线条硬朗的嘴唇。

“在教堂会厅里,让巴克诺尔供餐。”霍华德说,“我们邀请了所有的人:奥布里和茱莉亚——所有的人。运气好的话,会是双喜临门,你加入议会;我,又年轻一岁——”

萨曼莎觉得头重脚轻、春心荡漾。他们什么时候能吃饭?她意识到雪莉已经离开了房间,希望她是去把食物摆在餐桌上的。

电话突然在萨曼莎肘边响起,吓得她差点跳了起来。没等他们任何一个人做出反应,雪莉已经冲了回来。她一只手上戴着碎花的烤箱手套,另一只手拿起了话筒。

“2295?”雪莉的语调像唱歌般上扬,“哦……你好,鲁思,亲爱的!”

霍华德、迈尔斯和莫琳绷直了身体,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话。雪莉转过身来,死死盯着她的丈夫,仿佛要将鲁思的声音通过眼神传递到她丈夫的脑子里。

“是的,”雪莉悦耳的嗓音说道,“是的……”

萨曼莎离电话最近,可以听到里面女人的声音,但听不清说什么。

“哦,是吗……”

莫琳又张大了嘴,看上去像一只衰老的雏鸟,或者更像一只翼龙,饥渴地盼望吃下反刍的信息。

“好的,亲爱的,我明白了……哦,没问题……没关系,没关系,我会向霍华德解释。不,不,一点也不麻烦。”

雪莉淡褐色的小眼睛从未从霍华德那双外凸的大蓝眼上离开过。

“鲁思,亲爱的,”雪莉说,“鲁思,我并不想让你担心,但你今天看了议会网站没有?……噢……不是什么好事情,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有人贴了一些针对西蒙的坏话……嗯,我觉得还是你自己去看比较好,我不想……好的,亲爱的。没问题。希望能周二见。好,再见。”

雪莉挂断电话。

“她还不知道。”迈尔斯判断道。

雪莉摇摇头。

“她打电话什么事?”

“她儿子,”雪莉告诉霍华德,“你的搬运小工,对花生过敏。”

“绝了,要在熟食店工作的小子对花生过敏。”霍华德说。

“她想问问你能不能在冰箱里放一剂肾上腺素,只是为了以防万一。”雪莉说。

莫琳哼了一声。

“现如今这些孩子对什么都过敏。”

雪莉没戴手套的手还抓在话筒上。潜意识里,她想通过话筒感受到山顶小屋的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