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文学的创作也好,外国作品的译作也好,作者和译者都是作品中的又一个人物,虽然他没有出现在读者的面前。
只有把自己溶入其中,你才能感应其中和反映其中。
所以任何一个作家和翻译家都应该是一个激情主义者,而不是机械主义者。
而在创作和译作过程中,作为一个激情主义者比作为一个机械主义者付出的要多得多。
我译作《白鲸》的过程,就是一个跟随亚哈剿灭莫比·迪克的过程。
当亚哈率领着他们在南塔开特登上“裴廓德号”,开始了他们伟大而一去不归的航程时,我也在我的书斋里跟随着亚哈船长上了“裴廓德号”,“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我吟诵着这句中国的诗句,它用在这里真是很合适。
于是我成了“裴廓德号”的最后一名水手,虽然船上的所有人都不知晓我的存在,我像最初费达拉他们一样躲在船上,直到“裴廓德号”沉没在南太平洋,才和以实玛利一起失魂落魄地回来。
归来后的我坐在书斋里,像是做了一个英雄的梦。
只是除了向大家译述这个故事外,我没有为“裴廓德号”做出任何努力,这是每一个被这故事所感染的人都自责而又确实无能为力的。
同亚哈们相比,我自觉着轻如鸿毛。
然而姑且就算是一个走进角斗场为他们呐喊助威的人吧,姑且就算是一个在他们走后为他们流泪的人吧,姑且就算做一个把莫比·迪克炼出鲸油来的人吧!
亚哈们死了,除去必须回来的以实玛利之外,在那个时代,只有一死,才能彻底完成他们英雄主义的壮举,才能完成他们不可避免的悲剧。
他们不可能活着回来,因为他们不可能取得绝对的胜利。
死是英雄的惟一选择,英雄们因为最后的死而爆发了力量,死是他们人生中画龙点睛的一笔。
以实玛利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我跟着他一起认识了魁魁格、塔斯蒂哥和大个子,我为他们从黝黑的身上所闪耀出的光辉所倾倒。
我认识了充满美德和忠实心的斯达巴克,认识了鲁莽幽默没有头脑的斯塔布,认识了快乐但平庸的弗拉斯克,他们各自的际遇让我理解,他们的懦弱让我着急,好在他们最终成了正果。
我还认识了善良的比普,神秘的费达拉,不幸的木匠和铁匠,以及几乎来自世界各地的水手们。
我和他们一起,在甲板上跟着亚哈船长发誓誓死杀死白鲸,在灯火通明的船头楼里大声说笑,在暴风雨中畏于神力而瑟瑟发抖,在高高的桅顶展望和思索大海,在九次联欢会中领略神态各异的捕鲸船,在鲸群之中体会危险的存在……
最后,我眼睁睁地看着亚哈率领着他们走向死亡的洞穴,我含着泪一一告别他们,同时也告别了一个时代。
我相信,不管他们是去了天堂还是地狱,也都会是一群顶天立地的好汉。
译完《白鲸》,精疲力竭,像是走完了一个惊心动魄的人生历程,不禁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世上所有的被写进史诗的英雄,都有着同样的轨迹。
为能和英雄为伍而自慰,而自豪。
值此再版之际,特做点滴修订,谨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