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全家度假,夏娃的爹把他们全赶进车里,叫大家舒舒服服地坐好。这趟路要走两个钟头,说不定还不止。

他们带了点心,加乳酪的爆米花,还有一罐罐的汽水和烤肉口味的洋芋片。夏娃的哥哥拉瑞和她坐在后座,还有他们养的波士顿梗犬雷世奇。她爹在前座扳动钥匙发动引擎,打开了所有的电动车窗。坐在他旁边的是夏娃未来的前继母崔西,她说:“嗨,孩子们,你们听……”

崔西挥舞着一张政府印发的宣传小册子。上面印着:《移民真好》。她将小册子打开,把书脊往后扳开,开始大声念道:“你的血液用血红素,”她念道:“把氧分子由你的肺部带给你心脏和脑部的细胞。”

大约六个月以前,每个人都拿到一份由卫生署寄来的这种宣传小册子。崔西把脚上的凉鞋脱下来,把脚架在仪表板上,仍然大声地念着:“血红素其实很喜欢和一氧化碳结合在一起。”她说起话来好像舌头太大似的,是想听起来像小女生。崔西念道:“你在呼吸汽车排出的废气时,你的血红素就越来越和一氧化碳结合,而成为一种叫做羧基血红素的东西。”

拉瑞正把乳酪爆米花喂给雷世奇吃,弄得在他和夏娃中间的座椅上全是鲜桔色的乳酪粉。

她爹打开收音机,说道:“谁要听音乐?”他由后照镜里看着拉瑞说:“你会让那只狗不舒服的。”

“好极了,”拉瑞说着,又喂了雷世奇吃了一粒鲜桔色的爆米花。“我最后看到的东西就是车库的门,而我最后听到的歌是木匠兄妹唱的。”(木匠兄妹……指的是the Carpenters卡朋特兄妹组合)

可是没有东西可听。收音机的广播已经停了一个礼拜。

可怜的拉瑞,可怜的诡异摇滚乐手拉瑞,一张扑满白粉的脸上涂抹着黑色的化妆品。手指甲涂成黑色,缕缕长发染成黑色,和那些眼珠子被鸟啄掉的真人,嘴唇后翻露出死了的大牙齿的真正死人,和真正的死人比起来,拉瑞简直就是个哭脸的小丑。

可怜的拉瑞,在《新闻周刊》最后那期封面故事刊出之后,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待了好几天。封面的头条标题用很大的字印着:“死亡正流行!”

这么多年来,拉瑞和他的乐团穿得像僵尸或吸血鬼,一身黑丝绒,拖着肮脏的尸衣,整夜在墓地里走来走去,颈上带着念珠项链,披着斗篷,所有这些力气都白费了。现在就连一般的家庭主妇也要“移民”了。上教堂的老太太在移民,穿西装的律师也在移民。

最后一期的《时代》杂志,封面故事是“死亡是新生”。

现在可怜的拉瑞,和夏娃还有他爹跟崔西守在一起,全家人在一辆停在一处市郊两层楼房子的车库里的四门别克车里一起“移民”。他们全在吸着一氧化碳,和他们狗一起吃乳酪爆米花。

崔西还在念着:“送氧气的血红素越来越少之后,你的细胞就开始窒息而死。”

还有几个频道在播放电视节目,但是所播出的只有由探测金星的太空人送回来的录影。

就是那个愚蠢的太空计划开始了这一切。那个派遣太空人去探测金星的任务。那组人传回他们拍摄到那个星球表面的录影。金星的表面前来就是天堂乐园。在那之后,意外的起因不在机件故障或人工疏失。那根本不是意外,那个小组的人决定不打开他们的降落伞。他们太空船的外壳快如彗星地起火燃烧。一阵静电,然后——结束。

就像二次世界大战给了我们原子笔,这个太空计划证明了人类的灵魂是不死的。所有的人称之为地球的,只是所有灵魂必须经过的一个处理站。是到某种精粹处理之前的一个步骤。就像炼油厂把原油化为汽油或柴油一样。一旦人的灵魂在地球上提炼完成之后,我们会转世到金星上去。

在这个让人的灵魂完美的大工厂里,地球就像是种转磨机。就跟人用来打磨石头的那种一样。所有的灵魂来到这里,彼此把尖边锐角打磨掉,我们所有的人,都要由各种各样的冲突和痛苦打磨光滑,抛光了。这件事一点也不坏。这不是受苦,而是侵蚀作用。只是精炼过程中另外一个基本而重要的步骤。

没错,这话听来荒谬,可是有那份由自己故意坠毁的太空船所送回来的录影资料。

在电视上,他们只播这段录影。太空船的登陆小艇在轨道上越飞越低,进入覆盖那个星球的云层之下时,太空人送回这段影像,人和动物像朋友般生活在一起,每个人都笑得开心到容光焕发。在太空人传回来的录影里,每个人都很年轻,那个星球是伊甸园,整个景观是森林和海洋,开满花朵的草原,还有高山。政府当局说,那里永远是春天。

传送之后,太空人拒绝打开降落伞,他们直冲而下,砰,冲进了金星上的花丛和湖水中。留下的之后传回来的这几分钟粒子很粗、画面模糊的影像,看起来很像科幻电影中服装模特儿穿着善良的袍子。有着长腿和长发的男人和女人,躺靠着,在大理石的庙宇台阶上吃着葡萄。

那是天堂,但那里有性爱和醇酒,还有上帝全然的许可。

在那个世界上,十诫就是:狂欢、狂欢、狂欢。

“开始会感到头痛和想吐,”崔西念着她手里那本政府印行的宣传小册子,“其他症状包括心跳加速,因为你的心脏想把氧气送进你垂死的脑部。”

夏娃的哥哥拉瑞,他始终没有真正接受这个永生的概念。

拉瑞以前有个乐团,叫做“死亡批发工厂”。还有一个追星的女孩子叫杰西卡,他们两个常用缝衣针蘸着黑墨水彼此为对方刺青,他们两个,拉瑞和杰西卡,都另类得是边缘的边缘人。想不到死亡成了主流。只不过不在是自杀了。现在称之为“移民”。人死了,腐烂的肉体也不叫尸体。不再这样称呼了。那一堆堆发臭的肉体,堆积在每栋大楼的底下,或是毒死而趴在公车候车厅的长椅上,现在都叫做“行李”,只是丢下来没带走的行李。

以前大家一向把除夕夜看作是一条画在沙上的线,是一种其实并没有真正发生的所谓新的开始。现在大家也是这样看“移民”但是那得每一个人都移民了才行。

现在有了身后还有生命的铁证。根据政府的统计,已经有多达一百七十六万零四十二个人类的灵魂获得自由,狂欢地生活在金星上。其他的人类必须在经历一长串的生生世世,受尽痛苦,才能精炼到移民的地步。

一路行过,最后进入大石抛光机,

然后政府想到一个绝妙的好点子。

如果所有的人类同时死亡,那就再没有子宫存在,也就不会有灵魂到地球来投胎转世。

如果人类灭绝了,那不管我们优劣的程度如何,我们都能移民到金星去。

可是……万一有一对有生殖能力的夫妇留下来了的话,生一个孩子就会召回一个灵魂。因为这小小的一撮人,整个事情又要从头来过。

直到两三天钱,你在电视上还能看到移顺风动如何对付那些不肯顺从的人,你可以看到那些不肯加入运动的落后人士,看到他们由移民协助小队强迫移民。那个小队穿着一身白衣服,带着干净的白色机关枪。在所有尖叫声不断的村落里,以地毯式轰炸来将他们送往淬炼过程中的下一步。没有人会让一群手持圣经的乡巴佬把我们困在这里,在这个肮脏的老地球上,这个已经褪流行的星球,尤其是我们可以全体尽速前往性灵进化的下一大步的时候,所以把那些乡巴佬给毒死了来拯救他们,对非洲的野蛮人施放神经毒气,而中国的游牧民族则吃了原子弹。

我们以前能把氟化物和其他知识教给他们,我们现在也能让他们接受“移民”的观念。

哪怕只有一对乡巴佬夫妇留了下来,你就可能成为他们肮脏又无知的婴儿。哪怕只有第三世界里一个种稻米的小部落没有移民,你珍贵的灵魂也可能给召回来或者——赶着苍蝇,在热得使人汗流浃背的亚州大太阳底下,吃着混了咖啡色老鼠屎在里面的腐烂食物。

对,没错,这是一场赌博。把所有的人一起送往金星。可是现在既然死亡已经死了,人类其实也不会再有什么损失。

那正是最后一期的《纽约时报》的头条标题:“死亡已死!”

《今日美国》则称之为“死亡之死”。

死神已经被揭穿了,就像圣诞老人,或者牙仙。

现在生命是唯一选择……可是现在感觉像一个无边无际……永恒的……终身的……陷阱。

拉瑞和他那个女朋友本来计划要逃走,躲起来。现在既然死亡已经成为了主流,拉瑞和杰西卡就想要以活下去来表示叛逆。他们还要生几个小孩,他们要干掉全人类在性灵上的进化。可是杰西卡的父母在她早餐吃的牛奶麦片里搅进了杀蚂蚁的药。结束。

从此以后,拉瑞每天进城去,在没人管的药房里翻找止痛剂。磕了药之后把橱窗打烂,拉瑞说,对他来说这种启发就足够了。他整天都在偷车,开着冲进没有人的瓷器店,回家来的时候,嗑药弄得神志不清,浑身都是驾驶座安全气囊爆开时沾上的白色滑石粉。

拉瑞说在他搬到另一个世界去之前,要先确定这个世界不错,而且已经玩完了。

他的妹妹夏娃对她说,别孩子气了。她告诉他说杰西卡又不是世界上最后一个诡异摇滚歌手的追星女孩。

可拉瑞只瞪着她,神志不清地以慢动作眨着眼睛,说道:“错,夏娃,她就是……”

可怜的拉瑞。

所以,当他们的爹叫他们坐进汽车里德时候,拉瑞只耸了下肩膀就上了车。他坐进后座力,带着他们家那只波士顿梗犬雷世奇。他也没系上安全带,反正他们又不去哪里。不是真正要开车到哪里去。

这是新世纪在精神上可以解决一切的新观念,相当于以前的十进制公制,欧洲共同市场,还有小儿麻痹症疫苗……基督教……反射疗法……世界语……

而在历史上来得正是时候。污染,人口过剩,疾病,战争,政客贪腐,性变态,谋杀,毒品泛滥……也许那些事也不比以前更为严重,可是现在我们有电视来推波助澜。随时会提醒你。一种抱怨的文化。挑剔,抱怨,辱骂……大部分的人都绝不会承认这件事。可是他们从一生下来就抱怨不止。从他们把头伸进产房里明亮的灯光中之后,什么都不对,什么都不像原先那样舒服,或是感觉那么好。

单是为了让你那个愚蠢的身体活下去所花的力气,单是要找吃的,加以烹煮,还有洗碗,保暖,洗澡,睡觉,走路,排泄和倒长的睫毛,都要花尽心力去应付。

崔西坐在车子里,换气孔把烟直吹到她脸上。她继续念道:“心跳越来越快,两眼闭上。失去意识,昏迷过去……”

夏娃的爹和崔西,他们在健身院认识之后就开始练双人健美。他们一起比赛,赢得冠军,两人结成连理以资庆祝。他们之所以没有在几个月前移民,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们仍处于比赛的巅峰状态。他们从来没有看起来这么棒,感觉自己这么强壮过。让他们伤心的是发现拥有一具躯体——即使是一具线条优美,肌肉结实,体脂肪只有百分之二的身体——只像骑着一匹驴子,其他的人类都已经乘着喷气机飞过去了,也像是以烽烟传讯和手机相比。

大部分的日子里,崔西还是会去踩固定式的脚踏车,一个人在健身院大而空旷的有氧运动教室里,随着迪斯科的音乐踩着踏板,朝已经不在的学员喊话,在重量训练室里,夏娃的爹在练举重,但只限于重量训练机或比较轻的哑铃,因为附近没有人在看他。更惨的是,现在没有人和她爹与崔西比赛了。没有人看他们摆姿势,没有人和他们一较高下。

夏娃的爹常说一个笑话:

要多少个练健美的人才能换一个灯泡?

答案是四个,一个练健美的人装灯泡,另外三个在一边看着说:“真的,小子,你看起来好壮啊!”

对她爹和崔西来说,要有好几百人鼓掌喝彩,看他们在台上,摆姿势炫耀肌肉。可是,你不能否认的是,不管用维他命和胶原蛋白质和矽胶让身体再怎么完美人类肉体已经报废了。

滑稽的是,夏娃的爹常说的另一句话是:“要是大家都跳河,你也跳吗?”

专家们忠告说这是历史上我们能大量移民的唯一时机。我们需要那个太空计划来证明还有来生。我们需要大众传播媒体把这个证明发送到全世界。我们需要全面毁灭性的武器来保证完全的参与。

如果未来还有新的一代,他们不会知道我们所知道的事,他们没有我们所有的工具来完成这件事。他们只能过着他们可怕而悲惨的生活,吃老鼠屎,完全不知道我们可以全都快乐地生活在金星上。

当然,有很多人主张用核爆的方法去料理那些不肯顺从的人,可是单以飞弹攻击南太平洋的每个小岛,就会使我们的飞弹用完。辐射线也不像你希望的那样完成殖民行动。冬天辐射尘笼罩澳洲,但只为期两个月。大雨下来了,大量的鱼群死亡,但是气候和潮水就是有他妈的方法清除了我们下毒的烂摊子。所有这些移民的潜力全部白费,因为澳洲在前六个月已经全面参与。

我们所有的神经毒气和致命病毒,我们所有的核子武器和传统炸弹,全都令人失望。我们甚至离所谓消灭人类还差上十万八千里。有人藏身洞穴之中,有人骑着骆驼走在广大而空旷的沙漠里。任何一个这样愚蠢落后的家伙都会和人交合,一个精子碰上一个卵子,你们的灵魂就给吸了回来,再过无聊的一生,吃饭,睡觉,给太阳晒伤。在地球上,这个伤人的星球,处处冲突的星球。充满痛苦的星球。

在带着干净白色机关枪的移民协助小队眼中,第一级优先处理的目标,是年龄在十四岁到三十五岁之间不肯顺从参与的女性。其他女性属于第二级刺杀目标。所有不肯顺从参与的男性则是第三级。如果子弹用完了,那个穿白衣的小组也许会让那个村子里的男人和老女人或者,等老来自然移民。

崔西一直担心她自己是一级优先处理的目标,担心会在前往健身房的路上遭到机关枪扫射。可是大部分的小队都在乡下或山区里,也就是那些落后而可能有小孩的人会藏身的所在。

那些最愚蠢的人可能完全毁了你在性灵上的进化,这实在太不公平了。

其他的人,好几百万的灵魂,已经在狂欢会里。在那段金星来的录影中,你可以看到一些有名的人,他们在地球上已经受够了苦,不必再回来过一生了,你会看到嫁入皇家的影星葛丽丝·凯莉,热门歌手吉姆·莫里森,前美国第一夫人贾姬·肯尼迪和歌手约翰·列侬。还有摇滚歌手科特·柯本,这些都是夏娃认得出来的,他们都在那里,看来永远年轻而快乐。

在这些已故的名人之间,还有些在地球上已绝种的动物走来走去:旅鸽、鸭嘴兽和巨大的渡渡鸟。

在电视新闻里,赫赫有名的名人在移民的那一刻欢呼庆祝。如果这些人,电影明星和热门乐团,可以为了全人类更大的好处而移民,这些有钱、有才华、有名气的人,有那么好条件留在这里的人。如果他们能移民,那每个人都可以。

在最后一期的《时人》杂志里,头题特稿就是〈名人前往不归乡〉。好几千名身穿光鲜,最漂亮的人,时装设计家和超级名模,资讯新贵和职业运动员,全部登上玛丽皇后二号油轮,向北航行,一路上饮酒跳舞,经过大西洋全速前进,要找一座冰山来撞。

喷射包机直撞向山峰。

游览车开下高高的临海悬崖。

在美国境内,大部分的人都到沃尔玛超市或力助连锁药店去买“远行包”。第一代的远行包是把安眠药放在一个人头大小的塑胶袋里,袋口还有一条可以绕在脖子上的拉绳。第二代的是一种樱桃口味、可以咀嚼的氰化物药片。有太多人当场就在店中通道上移民——还没付款就移民了——因此沃尔玛超市把这种远行包放在收银柜台后面的货架上,和香烟放在一起。你得先付了钱,他们才会把货给你。每隔两分钟,店里的广播系统就会请顾客们自重,不要在店里移民……谢谢。

起先,有些人推广他们所谓的“法式方法”。他们的想法是让所有人绝育。先是使用外科手术结扎,但那太花时间了。然后是让人的生殖器手辐射线照射。不过,到这时候所有的医生都已经移民了。医生是第一批走的。医生,没错,正是,死神是他们的敌人,但是没有了敌人,他们就不知所措了,也心碎了。没有了医生,只好由工友来用辐射线照人,而好多人因而灼伤。核能方式失败。结束。

到这时候,所有又美又酷的人都在豪华的“欢送酒会”中,以掺进氰化物的香槟进行移民。他们手牵手由摩天大楼顶层的酒会现场跃下。那些已经有些厌世的人,所有的电影明星,超级体育健将和摇滚乐团,超级名模和科技亿万富翁,在第一个礼拜过后全都走了。

每一天,夏娃的爹回家来都说他办公室里有谁走掉了。附近的街坊邻居有谁移民了。那很容易看得出来。他们家前面草坪的草灰长的太长,他们的邮件和报纸会堆积在门口台阶上。窗帘始终没有拉开,灯从来不亮,而你走过的时候会闻到一阵带点甜味的气味,好像是水果或肉类在屋子里腐烂了。空中满是嗡嗡叫的黑苍蝇。

隔壁的房子,傅临客一家,就是这样。对街的一栋房子也是。

前几个礼拜,心情很好玩:拉瑞到城里去,一个人在国民大戏院的舞台上弹他的电吉他。夏娃则把整个购物商场当她的个人更衣室。学校停了课,永远不会再开课了。

可是他们的爹,你看得出他已经对崔西没了兴趣。他们的爹向来是有了个浪漫的开端之后就冷掉的那种人。平常,这就是他开始偷吃的时候了。他会在他办公室里找个新对象。可是现在他却只盯着电视上那段金星的影片看,非常仔细而专注,鼻子几乎贴在你可以分娩出那些人的部分。一群群漂亮名模似的男女,赤裸裸地堆在一起,或是串成一串在互相口交,舔人家身上的红酒,或是在不会生育,不会得病,也不会遭到天谴下交媾。

崔西列出了一张等全家到了那里之后她想交为莫逆的名人清单,清单最顶上的一个是泰瑞莎修女。

到现在,就连一天到晚无事忙的妈妈们也都在把孩子们找来,叫着要让每个人赶快把下了毒的牛奶喝掉,赶快他妈的到性灵进化的下一步去。现在连生死都成了要匆匆经过的层面,像老师催着孩子们一个年级一个年级读到毕业——不管他们学到多少或没学到多少。只是一场求知的赛跑而已。

现在车子里,崔西的声音因为吸了废气而变得低沉粗哑,她念道:“你的心脏瓣膜的细胞开始死亡,那俩半,称之为心室的,就慢下来,送出去给你身体的血液也越来越少……”

她咳嗽一声,念道:“没有了血液,你的脑部停止运作,不到几分钟,你就移民了。”崔西吧宣传小册子合上。结束。

夏娃的爹说:“别了,地球。”

那条波士顿梗犬雷世奇把乳酪爆米花吐得整个后座上都是。

狗的呕吐物的味道,还有雷世奇又吃回去的声音,比一氧化碳还糟糕。

拉瑞看着他妹妹。黑色化妆品抹在他两眼四周,他以慢动作眨着眼睛,说道:“夏娃,带着你的狗到外面去吐。”

她爹怕万一她回来的时候全家人已经走了,就告诉她说在厨房台子上还有一个“远行包”。他告诉夏娃说不要耽搁太久,他们会在那场大派对中等着她。

夏娃未来的前继母说:“别把门开着,烟会漏出去,”崔西说:“我想要移民,而不是只脑残而已。”

“来不及了。”夏娃说着把狗拉出去,带到后院里。那里太阳依然照着。小鸟在筑巢,笨得不知道这个星球已经不流行了。蜜蜂在盛开的玫瑰花里爬着,不知道现实已经报废了。

厨房里,水槽旁边的台子上,放着远行包,是一板塑胶封起的氰化药片。这是一种新的口味。柠檬的。家庭号包装。印在纸板背后的是一张小小的卡通画,画上面是一个空空的胃,一个钟面数着三分钟,然后你的卡通灵魂会在一个快乐而舒服的世界醒来。在下一个星球。进化了。

夏娃压了一粒出来。一粒鲜黄色的药片,上面还印着红色的笑脸图案。就算用的是哪一种有毒的红色染料也没关系。夏娃把所有的药片全取了出来。一共八粒,她拿到厕所里,丢进马桶冲了下去。

车子仍在车库里发动。夏娃站在一张凉椅上,由窗子里可以看到里面的人都垂着头。她爹,她未来的前继母,她哥哥。

在后院里,雷世奇正把鼻子凑到车库门下方的门缝里,闻着由里面传出来的气味。夏娃告诉它说,不可以。她叫它回来,离开房子,回到阳光中来。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小鸟的叫声,蜜蜂的嗡嗡声,后院看起来已经很乱,需要剪草了。没有剪草机、飞机和摩托车的轰然声响,小鸟的叫声听起来和以前的车声一样响亮。

夏娃躺在草地上之后,撩起了衬衫的下摆,让阳光照暖了肚子。她闭上眼睛,用一只手的指尖在肚脐周围画着圈子。

雷世奇叫了起来,一声,两声。

然后有个声音说:“嗨。”

有一张脸从隔壁后院的篱笆上伸了出来。金色的头发,粉红色的粉刺,是一个叫亚当的同学。是所有学校关闭之前的同学。亚当抓住木头篱笆的顶端,把身子抬起来,让两肘撑在篱笆上。两手托着下巴。亚当说:“你有没有听说你哥哥女朋友的事?”

夏娃闭上了眼睛,说道:“这话听起来很怪异,可是我真的很怀念死亡。”

亚当朝旁边踢起一条腿,把脚勾在篱笆上,他说:“你爸妈移民了吗?”

车库里,汽车的引擎发出像咳嗽的声音,有一个气缸停了一拍,其中一个心室慢了下来。玻璃窗里面,车库的空气中弥漫着流动的灰色烟云。引擎又停了一拍,再静止下来。里面没有一点动静。夏娃的家人,现在他们只是他们自己留下来的行李了。

夏娃四仰八叉地躺在阳光里,感到自己的皮肤又紧又红,她说:“可怜的拉瑞。”一面仍在肚脐四周画着圆圈。

雷世奇走过去站在篱笆旁边,抬头看着亚当先抬起一只脚,再抬起另一只脚来跨过顶端,接着跳进院子里来。亚当弯下腰来拍那只狗,又搔着那只狗的下巴底下。亚当说:“你有没有告诉他们说我们怀了孩子的事?“

夏娃什么也没说,她没有睁开眼睛。

亚当说:“要是我们能让所有人类重新开始的话,我们的爹妈一定呕死了。”

太阳机会已经升到了头顶上,听来像车声的声音只是吹过附近空地的风声。

财产已经没有意义,钱已经没有用处,地位更是毫无道理。

再过三个月就是夏天了,有一整个世界的罐头食物可吃。那是说如果移民协助小队没有因为她不顺从参与而用机关枪扫射她的话。她可是第一级处理目标啊。结束。

夏娃睁开眼睛,看着蓝色地平线近处的白点。那是晨星,金星。“如果我生下这个孩子,”夏娃说:“我希望她是……崔西。”

魏提尔先生带着喷嚏小姐走向门口。走向外面的世界。他们两个人,手牵着手。这里是我们的世界,但没有了恶魔,我们的狄奥岱堤别墅里没有可以怪罪的怪物。他将通往巷弄的门抬起了一点点,刚够让一线真正的阳光由巷子里斜射进来。那明亮的一线,和我们初来乍到时所见到的那一线黑暗正好相反。

喷嚏小姐和卡珊黛娜一样,是魏提尔先生的新娘。是他想救的哪个人。

放映机的灯泡烧掉了,或是因为烧的太久太热——总会有些戏剧化的事情发生,总会有些恐怖的事情发生。总会有些令人兴奋的事情发生——而发生开关跳脱的情形。

冻疮男爵夫人在她那堆破布和蕾丝之中睡着了,油亮粉红色的嘴在说着梦话。诽谤伯爵也一样,像梦游似的,在脑子里将场景倒转过来。

我们所有的人看起来都在睡觉,或是昏迷不醒,或是半睡半醒,喃喃地说着这不是我们的错,我们是受害者,这里的一切都是加害于我们身上的。

只有圣无肠和大自然在来回地窃窃私语。他一直斜眼看着那扇微开的门和那一线照进来的光。魏提尔先生和喷嚏小姐,他们暗黑的身影隐约地消失在强烈刺眼的阳光中。

我们其他的人,消失在我们的戏服里,消失在地毯里,消失在地板里。

大自然像一张坏了而跳针的唱片似地反复说道:“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这可以是一个够好的圆满结局。圣无肠说。这两个年轻的爱人往外走进新的一天明亮的阳光中,他们可以找到人来救这一群人。他们两个可以既是受害者,又是英雄。

但大自然只低声地说:“还太早。”他们要再等久一点。他们还年轻,可以等再多死掉几个人。

大自然和圣无肠,他们会比老魏提尔和生病的喷嚏小姐活的更久。

四下看看我们剩余的人,你可以打赌八卦侦探和杀手大厨撑不过一天。灵视女伯爵穿着织锦缎的胸口已经不再起伏,嘴唇也发青了,就连无神教士,拔掉的眉毛也没再长回来。

没错,他们等的越久,分钱的人就越少。

大自然的铜铃轻响,画了红色花纹的两手脱掉了圣无肠的一只鞋子。她的手指按在他脚底最爽的中心店,按住不放,她的手使他双眼翻白。

不错,大自然和圣无肠能全部拿下,所有的钱,她说,一面还在按着他那里。所有的荣耀,所有的怜悯。

他的两眼翻了上去,像瞎了一样,白得像两颗水煮蛋,他的眼睫毛抖动着,最后他把脚抽了回来。圣无肠说

“吖许挪不系呢羊向道隆亦。“

他的裤腿和衬衫下摆,给血黏在舞台地板上的部分都撕裂了。圣无肠勉强战了起来,说他要出去。

还不要,大自然说。她说话的声音是咬紧了牙关才说出来的。

圣无肠走了一步,一个踉跄。他两腿发软,跌得两手撑地跪在那里。他朝那扇打开的门爬了过去。他说:“我怎么拦得住他们?”

大自然伸出手去,讲手指紧抓住他的脚踝,说道:“等一下。”

那一道阳光引着他们到那扇门钱,那里的水泥地感觉很温暖。他们两个爬着,他们闭起了眼睛,被光亮照的眼花,只摸索着显得温暖的地面,用手和膝盖爬着,一直到找到还有他们指纹留着的门框。他们以嘴唇和眼睑的皮肤找到了阳光。

在巷弄里那道窄窄的蓝天上,小鸟来回飞舞。小鸟和不是蜘蛛网的云,在那片不是丝绒也不是油漆的蓝色之中。

圣无肠把头伸出门外,说道:“我知道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他眯起眼睛来看了看,说:“他们还在这里。”他伸出一只手指着,一面说道:“喷嚏小姐,等一下……”

大自然的手指紧抓着他的衬衫和裤腰,他继续爬着,像在游泳一样,说道:“拜托,停下来。”

他半个身子到了门外,两手撑着让自己经过巷弄里的碎玻璃和垃圾,那些漂亮的垃圾全在午后的阳光里晒的暖暖的。圣无肠说:“停下来。”

两个身影蹒跚地走向巷口;那个女孩子比较近,那个老头子差不多走了一条街那么远,他伸起手臂,拦住一辆计程车来停在路边。

看到这情形,圣无肠叫道:“喷嚏小姐!”

他大叫到:“等一下!”

喷嚏小姐转过身来看。

然后……然后……然后……呃——咳!

那把地上的刀,那把杀手大厨丢向魏提尔先生的刀,大自然把它带了来。

那把刀由喷嚏小姐的胸口伸了出来,仍然随着她的心跳在抖动,抖的越来越慢,大自然和圣无肠把她拉回到门里,回到黑暗中。

那把刀抖的更慢了,他们爬着站了起来,用力将门关上,金属的滑轮轧轧作响。天空越来越窄,最后小鸟和白云以及蓝天都不见了。

在巷弄里,魏提尔先生的叫声越来越近,叫他们住手。

刀子抖的更慢了,大自然说:“我跟你说过,还不到时候。”

然后那把刀子不动了,那个不停地咳嗽、擤鼻涕、打喷嚏的小个子,我们从到这里的第一天就等着她死掉的人——终于,死了。

我们不过是保留给我们观众的那样拯救了世界,让大家能活着看我们上电视,读我们的书,看我们将来会拍成的电影。我们的基本消费群。

圣无肠把门关紧。门锁由外面打了开来,有人在转着门把。圣无肠把门锁锁上,又由外面打了开来。

圣无肠把锁锁上,说:“不行。”而锁又由外面用钥匙打了开来。

在黑暗中,在寒冷中,大自然把血黏黏的刀由喷嚏小姐身上抽了出来。大自然把刀刃插进锁孔里,扳断了刀子。

锁弄坏了,刀子也毁了。可怜的喷嚏小姐,连同她的红眼睛和流鼻水的鼻子,都只成了我们故事中的小道具。一个人成了物品,好像你割开一个有着蠢名字的破布娃娃,发现里面是:真的内脏,真的非,一颗跳动的新,鲜血,好多又热又黏的鲜血。

现在那个故事的版权费又少一个人分了。这个我们受苦的故事。

现在,我们还在这里,围在鬼火四周暗淡的光圈里。

魏提尔先生的声音,他在铁门外号叫,他的拳头在敲打,想要进到里面来。不想一个人孤独地死去。

现在我们在等着,在我们的博物馆里重复我们的故事。这是我们永远的彩排。

魏提尔先生如何把我们困在这里。他让我们挨饿,折磨我们,杀了我们。

我们复咏这些:我们的神话。

很快地会有一天,随时会到那一天,外面的世界会来打开那扇门救我们出去。全世界会注意听着。从那个艳阳天开始,全世界都会爱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