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珊黛娜失踪的前一天晚上,剪掉了睫毛。

就像做功课一样简单,卡珊黛娜·克拉克从她皮包里拿出一把小剪刀,一把铬钢的小指甲剪,俯身贴近浴室洗脸槽上方的那面大镜子,看着自己的影子,她的两眼半闭,嘴巴像她在上睫毛膏时那样张开着,卡珊黛娜把一只手撑在浴室的柜子上,用剪刀去剪,一根根黑色的长睫毛飘落,掉进去,再被冲进排水管里,她甚至不看他母亲在镜子中就站在她身后的映像。

那天晚上,克拉克太太听到她溜下了床,当时天还很黑。在那个外面街上没有来往车辆的一个钟点里,她光着身子走进客厅里,也没开灯。听到那张旧沙发里弹簧发出的声音,有窸窸窣窣找东西的声音还有——咔嗒——打火机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叹息,一阵香烟的烟雾。

太阳升起之后,卡珊黛娜还在那里,赤裸着身体坐在沙发上,外面车来车往,却连窗帘也没拉上。她两手两脚在寒冷的空气中紧缩在身边,一只手里夹了根香烟,已经烧到了滤嘴。她身边的沙发垫子上全是烟灰。她醒着,两眼望着空白的电视荧光屏,也许是在看她自己的影子,赤裸裸地映照在黑色的玻璃上。她的头发看起来很邋遢,因为没有梳理而纠结在一起。两天前所搽的口红,仍然抹在一边脸颊上。眼影勾勒出两眼四周的皱纹。睫毛不见了,一双绿色的眼睛看来很茫然而虚假,因为你始终看不到她眨眼。

她妈妈说:“你又梦到了吗?”

克拉克太太问道:她要不要吃法国土司?克拉克太太打开暖气,把卡珊黛娜的浴袍从浴室门后的挂钩上去取了下来。

卡珊黛娜在冷冷的阳光中紧抱着自己,两膝靠在一起坐着,他的乳房被两臂托了起来。两边大腿上都撒着灰色的片片烟灰。也有灰色的烟灰落在她的阴毛上。她两脚的肌肉在皮肤下抽动,两只脚并排平放在擦的很亮的木头地板上,是她身体上唯一不像雕像那样静止的部分。

克拉克太太说:“你还记得点什么吗?”她妈妈说:“你原先穿着你的新褐色礼服……”她说:“那件超短的。”

克拉克太太走过去,把浴袍披在她女儿身上,在脖子附近围紧了。她说:“事情发生在那个书廊里,就在古董店对面。”

卡珊黛娜两眼始终望着她自己黑黑的影子映照在没有打开的电视上。她没有眨眼,而浴袍滑了下来,又让她两个乳房暴露在寒冷中。

他妈妈说,她在看什么?

“我不知道,”卡珊黛娜说。她说:“我不能说。”

“我去把我的笔记本拿来。”克拉克太太对她说。她说:“我想我把这事弄清楚了。”

等她从睡房回来,一手拿着那个厚厚的咖啡色资料夹,卷宗夹打开着,让她可以用另一只手翻找笔记。她四下看着客厅里,卡珊黛娜不见了。

在那时候,克拉克太太正说着:“那个‘噩梦之匣’的作用是,前面……”

可是卡珊黛娜也不在厨房或浴室。卡珊黛娜不在地下室。她们的屋子就这几间房。她也不在后院里或楼梯上。她的浴袍扔在沙发上。她的皮包、鞋子和外套,一件也没有少。她的箱子还在她床上,收拾了一半。只有卡珊黛娜不见了。

起先,卡珊黛娜说那不算什么。根据笔记,那是画廊开幕。

在克拉克太太的笔记里,写着:“不定时的计时器……”

笔记上记着:“那个男人上吊自杀……”

事情开始于所有画廊都有新展开幕的那一夜,城里挤满了人。每人都还穿着在办公室或学校里穿的衣服,手牵着手。中产阶级的年轻夫妇穿着黑色的衣服,看不出由计程车座位上沾来的灰尘,戴了他们不会戴去坐地下铁的好珠宝首饰。他们的牙齿亮白,好像除了用来微笑之外,从来没把牙齿用在别的地方。

他们都在彼此看着大家在欣赏画作,然后再彼此看着大家吃晚饭。

这些全都记在克拉克太太的笔记里。

卡珊黛娜那天穿着她新买的黑色礼服,超短的那件。

那天晚上,她要了一杯装在高脚杯里的白酒,只是拿在手里。她不敢举杯,因为她的礼服没有肩带,所以她让双臂垂落两侧,把两肘夹紧,这样能鼓励她胸前的某些肌肉。也就是她在学校打篮球时新发现的那些肌肉,能把她的胸部顶得高到好像乳沟从下巴开始。

那件礼服,黑色的料子上钉着黑色亮片和竹子。像一层闪亮的粗黑外壳,包着粉红而丰满的胸部,像一个硬硬的黑色弹壳。

她的双手,搽了指甲油的手指紧扣在一起,看来好似铐住了酒杯的高脚。她的头发盘起来,梳得很高,又黑又厚,有几缕卷发松脱了,垂落下来,可是她不敢伸手上去梳理好,她的肩膀裸露,头发有些散落,高跟鞋使两腿的肌肉拉紧,使她的臀部翘挺,在长长拉链底下鼓突兔出来。

她嘴上的口红搽的很完美,没有红色玷污在他不敢举起的酒杯上。她的两眼在长长的睫毛下显得很大。绿色的眼珠是她在这拥挤房间里唯一活动的部分

她面带微笑地站在画廊中央,是你唯一会记得的女孩子,卡珊黛拉·克拉克,才十五岁。

这时离她失踪不到一个礼拜,只有三晚。

克拉克太太现在坐在沙发上,卡珊黛拉先前坐过而留下烟灰的那块温热地方,翻阅着那叠笔记。

画廊老板当时在对他们说话,对他们和其他围过来的人。

“朗德,”她的笔记上记着,那个老板的名字叫朗德。

画廊老板向他们展示一个装在三支高脚上的盒子。底下是个三角架,盒子是黑色的,大小像架老式的照相机。就是那种摄像师站在后面,用一块大黑布罩起来以保护上面涂了化学药剂的玻璃片。那种南北战争时代的照相机,拍照的时候还要用火药发出闪光,升起一朵味道呛鼻的灰色蕈状云,刚走进画廊的时候,那个在三角架上的黑盒子就给人这个印象。

盒子涂成黑色。

“上了漆。”画廊老板说。

那盒子上了黑漆,打了蜡,但好多手指印弄成灰糊糊的一片。

画廊老板对着卡珊黛娜那件硬挺而没肩带的礼服欠身微笑,他留着一线胡子,仔细修剪得如两条完美的眉毛。下面留着魔鬼似的山羊胡,让他下巴看起来很尖。他穿了一套银行家似的蓝西装,戴了一只耳环,太大又太亮得不可能是真的钻石。

那个盒子的每道接缝上都有复杂的花纹,棱线和沟槽,使得看起来像个银行保险箱那样重。每条接缝都藏在细密而厚的漆下。

“看起来像个小棺材。”画廊里有个人说。那个人梳着马尾,嚼着口香糖。

盒子两边有铜质的把手。画廊老板说他们可以握住两边把手,来完成一个循环。如果你想让那盒子正确运作的话,就要握住两边把手。把眼睛凑到前面的那个铜做的窥视孔,用左眼,往里看。

一个接一个,那天晚上总有两百人看过,可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们握住把手,往里看去,可是所有的人都只看到他们自己的眼睛反映在小玻璃镜片后面的黑暗中。他们听到的只有一个小声音。一个钟,滴答走着。慢得像一个漏水龙头在滴……滴……滴水。在那弄糊了的黑漆盒子里发出小小的滴答声。

盒子外层脏的让人觉得粘滑。

画廊老板竖起一只手指。他用指节扣着盒子侧面,说:“是种不定时的计时器。”

可以走一个月,一直响个不停,也可能再走一个小时。可是一旦停下来,那就是往里看的时候了。

“这里,”画廊老板郎德说,然后拍了下一个小小的铜按钮,小的像门铃,设在盒子的侧面。

握住把手,等着,滴答声一听,他说,就往里看,一面按下按钮。

一块铜质的小小名牌,那块牌子用螺丝钉固定在盒子顶上,如果你踮起脚来,就可以看到上面写着:“噩梦之匣”。和一个名字:“罗南·魏提尔”。铜把手因为太多人紧握着等待而变绿了。窥视孔周围的铜边也因为那些人的呼吸而黑了,而黑色的外壳则因为他们贴近后皮肤的摩擦而沾上了油脂。

握紧把手,就能感受到里面的滴答声。那个计时器,稳定得如心跳般永不停止。

郎德说,一旦停了,按下按钮就会让里面产生一道闪光,闪亮一次。

接下来会看到什么,郎德不知道。这个盒子是从对街那个关了门的古董店里来的。放在那家店里有九年。滴答声始终没停过。盒子原先的主人,古董店老板,总告诉顾客说那个盒子可能是坏掉了,或者根本就是使看玩笑的。

九年来,那个盒子一直在架子上滴答响着,结果淹没在灰尘下。最后,有一天,老板的孙子发现它不响了。那个孙子十九岁,要当律师。这个十来岁的小伙子胸口还没长毛,整天都有女孩子到店里来看他,他是个好孩子,领了奖学金,会踢足球,银行里还有存款,自己有部汽车,暑假在古董店打工,掸灰清扫。他发现那个盒子的时候,盒子里没有声音——万事俱备地等着。他握住把手,按下按钮,往里看去。

古董店老板发现他时,灰尘还沾在他左眼四周。他眨着眼,两眼茫然,坐在地上他扫成一堆的灰尘和烟蒂当中。那个孩子,从此再没回过大学,他的车子一直停在路边,最后市政府拖吊走了,从那以后,他每天坐在店外面的街上。二十岁的他,整天坐在街边地上,不管天晴下雨。你问他什么,他就只大笑。这个孩子,现在原本应该是个律师,执行法律业务的,可是却住在破烂小旅馆,免费的公家收容所,或是在社会福利机构,完全精神失常,甚至无药可医。

郎德,那个画廊老板说:“整个人疯了。”

你去看那个孩子,会看套他整天坐在床上,蟑螂在他的衣服里,在裤管和衬衫领口,爬进爬出。他的每根手指甲和脚趾甲都长得又长又黄,像铅笔一样。

你问他什么:你好不好?有没有吃东西?他到底看到了什么?那个孩子还是只会笑。蟑螂到处爬,聚集在他衬衫里,小苍蝇在他头上绕着飞来飞去。

另外一天早上,古董店老板来开店门,那个满布灰尘又滴答响的东西不一样了,放在一个从来没放过的地方,而且滴答声又停止了。那原先一直响着的声音停了。那噩梦之匣放在那里,等着他去看。

那一整个早上,老板都没有打开店门。客人来了,用手遮在脸旁边,网窗子里看,想看到在阴影中有什么东西,为什么店没开?

就像古董店老板可能会去看盒子里的情形一样。要知道原因,要知道出了什么事。是什么让一个孩子失去了灵魂,那个今年已经二十岁,原本有着大好前程的孩子。

整个早上,古董店老板都注意着那个没有滴答的盒子。

他没有盯着看,而是在后面刷洗马桶,他拖出一架梯子,把所有吊灯架上干了的死苍蝇弄干净。他把铜器擦亮,木器上油。弄得满身大汗,原本浆的笔挺的白衬衫都既软又皱了。他做尽了所有他平常讨厌的苦工。

附近的街坊邻居,他的长年老顾客,他们来到店前,发现大门锁着,他们也许敲了门,然后又走了。

那个盒子等着要让他看原因何在。

会是他所爱的人往里看。

这个古董店老板,辛苦工作了一辈子,他以很好的价格买进很好的货。把货运来陈列在店里,他把灰尘擦掉,大半辈子都守在这一家店里,已经有几次去拍卖遗产的场合,把一些卖出去的灯和桌子买回来,再卖第二次,第三次。从已故的客人那里买回来卖给还活着的客人。他的店铺吞吐着同样的货品。

同样的一批椅子、桌子、瓷娃娃、床、柜子、各种小摆设。

买进来,卖出去。

整个早上,古董店老板的视线不停地回到“噩梦之匣”上。

他做了帐,一整天都在按那有十个键的计算机,把收支账目算清楚,把一行行长长的数目加总,看到那同样的货品,同样的梳妆台和衣帽架在纸上进出,他煮了咖啡,又煮了咖啡。他喝咖啡喝到磨豆机理的咖啡豆都用完了。他打扫到店里所有的一切只剩下他的身影反映在光滑的木头和干净的玻璃上。柠檬和杏仁油的香味,他自己的汗味。

那个盒子还在等着。

他患上了一件干净的衬衫,梳好了头发。

他打电话给他太太,说多年来他一直把现钞藏在他们车子行李厢里备胎下的一个白铁盒子里。古董店老板告诉他太太,四十年前,他们女儿出生前后,他曾经跟一个在午餐时间会到店里来的女孩子有过婚外情,他说他很抱歉,他要她不必等他吃晚饭,他说他爱她。

那个盒子就在电话旁边,没有响声。

第二天,警方发现了他,他的账册清楚,店里整理得井井有条。那个古董店老板拿了条橘色的延长线,在浴室墙上挂衣服的钩子上打了个结,就在铺了瓷砖,万一弄脏了也容易清洗的浴室里,把绳子套在脖子上,然后——放松了身子,他整个人瘫下来,缩在墙边。几乎是坐在铺了瓷砖的地方,窒息而死。

在古董店前面的展示台上,那个盒子又滴答地响着。

这段过去,全在克拉克太太那厚厚一叠的笔记里。

之后,那个盒子到了这里,到了郎德的画廊,到了这时候,那已经成为一则传奇了,那个“噩梦之匣”,郎德对那一小群人说。

在对街的古董店现在只是一间粉刷过的大房间,在前面的橱窗后面空无一物。

就在这时候,那天晚上,郎德把那个盒子展示给他们看。卡珊黛娜夹紧了两臂来顶住她的礼服,而就在那一刻,人群里有个人说:“停了。”

那滴答的声音。

声音停止了。

一群人等着,听着那寂静,竖起耳朵来找任何一点声音。

郎德说:“请便。”

“像这样吗?”卡珊黛拉说,她把那装了白酒的高脚杯交给克拉克太太拿着。她伸出一只手来握住这一侧的铜把手。她把钉了珠珠的小皮包交给郎德,那里面有口红和以备急用的钱。“我这样做法对吗?”她说着用另外一只手握住对面的把手。

“就是现在。”郎德说。

那个做母亲的,克拉克太太站在那里,一手拿着一杯满溢的酒,有点无助地看着,一切都随时会泼洒或打破。

郎德把手窝起来贴在卡珊黛拉的后颈上,正在她脊椎上方,那里只有一小缕柔软的卷发垂落下来。在她一直拉到臀部下方的长拉链顶端。他使劲下压,她的脖子弯了下去,下巴微仰,嘴唇长了开来。郎德一手压着她的脖子,另一只手抓着她的小皮包,对她说:“往里看。”

盒子毫无声息,像炸弹爆炸前的那一刻。

卡珊黛娜左边的脸动了,眉毛挑高,那边涂了睫毛膏而显得浓密的睫毛抖动,她绿色眼睛柔软湿润,像是在固体与液体之间的东西,她将眼睛贴在那小玻璃上,望向黑暗的内里。

人群围在他们四周。等着。郎德仍然压住她的后颈。

一只搽了指甲油的手指伸向按钮,卡珊黛拉把脸贴在黑木盒子上,说道:“告诉我什么时候按下去。”

你要看到里面,得让脸贴在盒子上,得把脸微微转向右边。你得略弯下腰去,向前靠过来。你得握住两边的把手才能稳住身子,你身体的重量必须靠在盒子上,利用两手压住,靠你的脸来稳住。

卡珊黛拉的脸贴在那有复杂边锋和棱角的黑色木盒上,好像在亲吻那个酒盒子一样。她的卷发颤抖,两串闪亮的耳环晃动着。

她的手指按下了按钮。

滴答声又开始响起,轻微地响在盒内深处。

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有卡珊黛拉看到。

那个不定时的计时器又开始再响一个礼拜、一年、一个钟头。

她的脸没有移开,紧贴在窥视孔上,最后她的肩膀垮了下来。她站直了身子,两臂仍然伸着,肩膀无力地垂着。

卡珊黛拉眨着眼睛,眨得很快,她往后退了两步,摇了摇头,没有抬眼去看任何人,卡珊黛拉四下看着地上,看那些人的脚,嘴闭得紧紧地。她硬挺的礼服前胸向前突伸,由她那未戴胸罩的双峰脱开来。她两手伸直,让自己由那个盒子往后退开。

她脱掉了高跟鞋,赤脚站在画廊的地板上,他两腿的肌肉消失了。臀部那两个坚硬如石的半球也变软了。

松脱的头发如假面具般垂覆在脸上。

如果你长得够高的话,还看得见她的奶头。

郎德说:“怎么样?”他清了下嗓子,又咳又呛地发出一长串声音把气吐了出来,他说:“你看到了什么?”

她仍然谁也不看,睫毛仍然指着地下。卡珊黛娜抬起一只手来,把头两边的耳环摘下。

郎德伸出手去把那钉了珠珠的小皮包给他,可是卡珊黛娜没有接过去,反而把她的耳环交给了他。

克拉克太太说:“怎么回事?”

卡珊黛娜说:“我们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他们听着那盒子滴答作响。

两天之后,她剪掉了眼睫毛。她打开一个皮箱,放在床脚头,开始把很多东西放进去,鞋子、袜子和内衣,然后又把东西拿出来。放进去,拿出来。在她失踪之后,那个箱子仍然在哪里。半满或是半空。

现在克拉克太太只剩下那一大叠笔记,厚厚的资料夹里写满了笔记,都是关于“噩梦之匣”如何运作的资料。说起来那个盒子会将你催眠,会植入一个意象或一个概念。一种下意识的灵光一闪,会把某些资讯射进你脑子里,深得取不出来,也解决不了。这个盒子就会这样影响你,使你所知道的一切都是错的,都毫无用处。

在盒子里的是一些你无法不知道的事实,一些你不能不发现的新概念。

在他们去画廊之后过了几天。现在卡珊黛拉不见了。

第三天,克拉克太太进了城,回到画廊里,那个厚厚的咖啡色资料夹挟在一边手臂下。

大门没锁,里面的灯都关着,在由窗外透进来的灰色天光照射下,郎德在店里,坐在地上一堆剪下的毛发之中,他那撮小小魔鬼式的胡子不见了。他那大钻石耳环,不见了。

克拉克太太说:“你看了,是吧?”

画廊老板只是坐在那里,整个人瘫着,两腿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分得很开,看着双手。

克拉克太太盘腿坐在他身边说道:“看我的笔记,”她说:“告诉我,我说的对不对。”

她说,“噩梦之匣”会起作用,是因为前面斜出来,逼得你用左眼贴在窥视孔上。那上面装了一片很小的玻璃鱼眼镜头,外面包有铜圈,和一般人装在大门上的一样,而盒子前面是斜的,因此你只能用左眼看。

“这样一来,”克拉克太太说:“不管你看到什么,都得由你的右脑去理解。”

不管你在里面看到什么,都是由你属于直觉、情感和本能的那一侧,也就是你的右脑,去加以认知。

再加上,每次只有一个人能看,让你痛苦的,也只有你自己一个人承受,在“噩梦之匣”里所发生的是,只有你一个人经历到,没有别人可以分担,没有其他人容身的空间。

再加上,她说,那个鱼眼镜头,会使你所看到的东西变形、扭曲。

还有,她说,刻在铜牌上的字眼——“噩梦之匣”——告诉你说你会吓到,那个名字就造成一种会让你达到的期待。

克拉克太太坐在那里,等着证实她是对的。

她坐着,盯着等郎德眨眼。

盒子高踞在三条腿上,滴答响着。

郎德一动也不动,只有胸部起伏,呼吸。

在靠近画廊的后面,他的办公桌上,还放着卡珊黛娜的耳环,她那钉了珠珠的小皮包。

“不对,”狼的说。他微微一笑,说道:“不是这样。”

滴答声响声在冰冷的寂静中非常响亮。

你只能打电话到医院去,问他们那里有没有长着绿眼珠却没有眼睫毛的女孩子。你只能打那么几次电话,克拉克太太说,然后那些人就不再听你说什么,让你在线上空等,让你自动放弃。

她放下厚厚一叠纸,她的笔记,抬起眼来,说道:“告诉我。”

那件古董店,在对街,仍然是空的。

“那不是真正发生的情形。”郎德说。仍然看着他的两手,他说:“可是那是你的感觉。”

有个周末,他得去参加一个以前工作过的公司同仁野餐。那是个他很讨厌的工作。他为了恶作剧,没有带食物,却带了个大篮子,里面装满受过训练的鸽子。在左右的人看起来,那不过也就是一个野餐篮子,放了沙拉和酒之类的。郎德整个上午都把那篮子用一块桌布罩着,让篮子阴凉,也让里面的鸽子不要出声。

他喂鸽子吃小块的法国面包,一点一点地把玉米粥由柳条篮的洞里挤进去。

整个早上,他以前的同事都在喝着葡萄酒或汽水,大谈公司的目标。任务。团队组织。

等到看起来他们已经浪费了一个美丽的星期六早晨的时候,到所有闲聊都结束的时候,郎德说是该打开篮子的时候了。

那些人,那些每天在一起工作的人,自以为彼此都很熟的人。在这一阵白色的混乱中,在这一阵由野餐中心爆发出来的风暴中,有人尖叫,有人往后倒在草地上,他们伸开两手来挡住脸。吃的东西和酒翻倒,上好的衣服弄脏。

在大家发现这事不会伤到他们之后的那一刻,在他们发现一切很安全的时候,那是他们所见过最美好的景象。他们退缩,吃惊得连笑都笑不出来。在那似乎漫无止境的漫长一刻里,他们忘记了所有重要的事情,只看着那一阵白色的翅膀飞入蓝天。

他们望着鸽群盘旋,然后分散开来,而那些鸽子,受过多次训练的,各自循自己的路飞向它们每次都知道真正的家在那里的地方。

“那个,”郎德说:“就是在‘噩梦之匣’里的情景。”

那是超越死后来生的东西。在盒子里的不是我们称为生命的东西。我们的世界是一个梦境,无限虚假,一个噩梦。

只要看上一眼,郎德说,你的生命——你的努力,挣扎和忧虑——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那个有蟑螂在身上爬的年轻人,那个古董店的老板,没有睫毛、赤身露体走掉的卡珊黛拉。

你所有的问题和爱情。

一切都是幻影。

“你在盒子里所看见的,”郎德说:“是真正的现实。”

那两个人仍然坐在那里,一起坐在画廊的水泥地上,由窗外照进来的阳光,街上的声音,感觉上全不一样了。那可能是他们从未到过的地方。就在这时候,盒子里的滴答声,停止了。

而克拉克太太怕得不敢看。

我们没有食物,没有热水。不用再过多久,我们就可能困在黑暗中。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都要摸索着过去,两手一路交互摸着,每一处长了癣,软软的墙纸,或是在粘湿的地毯上爬行,磨破了两手和双膝,在铺了满地的老鼠屎里爬过,摸着地毯上像长了手脚般发硬的污渍。

因为炉子又坏了——应该坏掉的——我们没了暖气。

每隔一阵子,你就听得到圣无肠在叫救命,可是叫声很轻,就如远处墙上的回音。

圣无肠自称是人民吸引注意委员会。他一整天都在沿着每条外墙走,敲着上锁的金属安全门,发出叫声。可是只是伸开手掌来打门,而且叫得也不怎么大声。只响得足够说他叫过了。我们试过了。我们在这种情况下尽量成为勇敢而强壮的角色。

我们组成委员会,我们保持镇定。

我们仍在受苦,尽管那个鬼在有天晚上疏通了污水管,使得马桶又可以使用了,而在凶悍同志把开关手给丢掉了之后,那个鬼又用钳子让热水器又有瓦斯可用。甚至还接好了洗衣机的线路,洗了一堆衣服。

在无神教士眼中,我们的鬼是达赖喇嘛。在灵视女伯爵看来,那个鬼是玛丽莲·梦露。或者是魏提尔先生的那张空轮椅,铬钢在他的房间里闪亮。

在清洗过程中,那个鬼加入了衣物柔软精。

我们收集电灯泡,叫救命,破坏那个鬼所作的好事,几乎没有多少时间剩下来,单是让锅炉坏掉,就是件大工程。

更糟的是,我们没有什么可以添加进最后的电影剧本里的东西。没错,我们必须看起来很痛苦,又饿又伤得很重。我们应该祈祷得到救援,克拉克太太应该对我们施以铁腕统治。

这一切都还不够坏,即使是我们的饥饿也远低于我们的需要,令人失望。

“我们需要一个怪物。”保安会修女说,她把保龄球抱在怀里,两肘撑在球上。她用一把刀撬自己的指甲,把刀尖九九藏书网插进指甲下面,左右摇动刀子,把每片指甲撬起来,然后拔掉。她说:“任何一个恐怖小说里的基本要求是,这栋房子得和我们作对。”

她把每片指甲剔掉,摇着头说:“只要想到这些伤疤值多少钱,就不会觉得痛了。”

我们强忍住才没有把克拉克太太从她的化妆室里拖出来,用刀威胁她来欺凌折磨我们。

保安会修女称她自己是人民寻找够格敌人委员会。

否定督察两脚裹着破绸子,跛着脚走路,她所有的脚趾都被砍掉了。左手什么也不是,只剩一块皮和骨头,只有手掌,所有的手指和拇指也都砍掉了。那里用破布包扎成很大一块。右手只剩拇指和食指,她用这两根指头夹着一段切下的手指,指甲上还涂着暗红色的指甲油。

否定督察捏着那根手指,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由天方夜谭式的楼座到意大利文艺复兴式的休息厅,一面说着:“来,猫咪,猫咪,猫咪。”说道:“柯拉?到妈妈这里来,柯拉、宝贝,来吃饭了……”

每过一阵子,你就听到圣无肠在像耳语似地轻轻叫道:“救命呀……来人啦,拜托,救救我们……”然后两手轻轻拍着安全门。

特别轻柔而安静,以防万一正好有人就站在外面。

否定督察自称为人民喂猫委员会。

喷嚏小姐和失落环节,他们是人民用马桶冲掉其余腐坏食物委员会。每冲下一包,他们强加一个椅垫或一只鞋子,或其他什么东西,以确保马桶会一直堵塞住。

八卦侦探敲着克拉克太太化妆室的门,说道:“你听我说,”他说:“你不能在这里当受害人,我们已经选出你当下一个坏人了。

八卦侦探自称是人民找个新魔鬼委员会。

那些由媒人摘下来的“桃子”,他交给了冻疮男爵夫人……由她小心地排放在几个垫了旧假发的盒子里……每天晚上,诽谤伯爵把一些灯泡拿到地下室去,摔破在水泥地上。他丢的方式完全像将来他向外界形容克拉克太太摔破灯泡的情形一样。

现在那些房间已经显得比先前大,比先前暗多了。颜色和墙壁消失在黑暗中,八卦侦探拍下地上破碎的灯泡和保安会修女丢掉的指甲。一片片一摸一样半月形的白色。

尽管有那个鬼,我们的生活还是够坏的。

对保安会修女来说,那个鬼是一个英雄,她说我们讨厌所有的英雄任务。

“我们有妖魔鬼怪的时候,”保安会修女一面把刀子插进另一片指甲底下,一面说道:“最能见识到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