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伯四下张望,他的脸完全不成人形,一边颧骨比另一边低。有一只眼睛直视一粒奶白色的球嵌在眉毛下那团又红又黑的肿伤中。韦伯的双唇都裂得严重到他有的不是两片嘴唇,而是四片。在那些嘴唇里面,连一颗牙也不剩。

韦伯四下看着这架喷射机的机舱,壁上贴的白皮。糖槭木的家具漆得如镜子般发亮。

韦伯看着自己手里的酒,杯里的冰块在强冷的空调下几乎没有融化。他说,声音因为听觉不良而太过大声,他几乎是喊着说:“我们在哪里?”

佛林特说,他们在一架湾流G550里,这是你所能包下最棒的一架私人喷射机。然后佛林特把两根手指伸到裤子口袋里,把一样东西隔着走道递给韦伯。是一粒白色小药片。“吞了。”佛林特说:“把酒喝掉,我们就快到了。”

“就快到哪里了?”韦伯说。他用酒把药片吞了下去。

“他仍然扭转身子去看那可以放倒和旋转的白色皮椅。白色的地毯,糖槭木的桌子,擦得亮到看起来像是湿的。白色的假皮沙发靠放在机舱边上,成套的靠垫,那些杂志,每本都大得像电影海报,名字叫《精英旅客》,封面上的标价是五十美元。镀这二十四K金的杯架和洗手间里的水龙头。小厨房里有浓缩咖啡机,卤素灯的光映照着水晶玻璃的器皿,微波炉、冰箱和制冰机。所有的这些和他们一起飞在五万一千尺的高空,零点八八马赫,正飞过地中海上空的某处。他们都在喝苏格兰威士忌,所有这一切都在比你在里面看过的好太多哦,只比不上一副棺材。

韦伯的鼻子,他把酒杯端起一饮而尽,将他那如红薯般的大鼻子伸到冰凉的空气中,让你都可以看到他的两个鼻孔里。看到那里不再通到什么地方,现在全不通了。可是韦伯说道:“这是什么怪味。”

佛林特吸了一下鼻子说:“对硝酸铵这三个字有印象吗?”

是他们的哥儿们詹森在佛罗里达给他们准备的。他们在波湾战争中的好兄弟,我们的无神教士。

“你是说,呃,肥料?”韦伯说。

佛林特说:“半吨。”

韦伯的手抖得厉害到你都听得见冰块在他那空了的杯子里直响。

这种抖动,只是创伤性的帕金森氏症而已。脑补受伤就会让你变成这样,脑部有部分坏死,神经元被坏死的纤维所取代。你戴上一顶卷曲的红色假发,装上假睫毛,在柯拉瑞斯郡博览会和牛仔赛会上用贝蒂·米勒的歌来对嘴,让人有机会以一拳十美元的代价来对你饱以老拳,你就能真的挣到不少银子。

在其他的地方,你需要带上卷曲的金色假发,穿上一件贴身而钉了亮片的礼服,脚上穿着你能找得到最大尺码的高跟鞋,用芭芭拉·史翠珊的《长青树》来对嘴,那你最好能有个朋友等在旁边,好送你去急诊室。事前先吃两粒止痛药,然后再贴上芭芭拉·史翠珊式的分红色长指甲;然后你就没法抓起比啤酒瓶更小的东西了。先吞了止痛药,就能先把《彩绘芭芭拉》A、B两面的歌全唱完了之后,才真正被人打昏过去。

以前筹钱的时候,我们最初的想法是“五块钱打小丑一拳”。这很有用,大部分是在大学城里,农业学校啦,小镇啦,差不多每个人回家时手指关节上都沾着小丑脸上的白粉。白粉和血。

问题是:这种新奇感慢慢消失了,租一架湾流喷射机要花钱,单是从这里飞到欧洲的油钱就要三千美元。单程,其实没有那么糟糕,可是你不会到包机公司说你只去不回----那可太危险了。

不错,韦伯只要穿上那件黑色的紧身衣,那些人就垂延三尺想揍他了。他只要把脸涂白,站进他那看不见的箱子里,开始演默剧,现钞就滚滚而来。大部分是在大学校园里,可是我们在郡县或州立博览会上的生意也很好,就算一般人把这当跑江湖耍把戏看待,却还是会付钱把他打倒,让他流血。

等小丑的那一套玩得没人要看之后,我们在路边旅馆的酒吧间里试过“五十大洋揍小妞”。佛林特找到一个愿意一起干的女孩子,可是,脸上挨了一拳之后,她说:“不行……”

那个女孩子坐在满是花生壳的地上,用手捂着鼻子,她说:“让我去上飞行学校,让我去当驾驶员吧,我还是想帮你们。”

我们还有,想必是酒吧里一半的客人手里拿着钱在排队。离了婚的老爹,被抛弃的男友,还有从小坐便盆训练留下问题的男人,全都等着要挥舞拳头。

佛林特说:“我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他把那女孩子扶了起来,扶着她的手肘,把她送进了女厕所,自己也跟着她一起进去的时候,佛林特举起手来,五指张开,说道:“给我五分钟。”

我们这样刚刚退伍,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办法能筹到这么多钱。要合法的。在佛林特看来,还没有法律规定说人家不能付钱来揍你。

然后就是佛林特从女厕所里走了出来,戴着那个女孩子那顶礼拜六晚上出去时用的假发,把她所有的化妆品全用来涂抹在他胡子刮的干干净净的大脸上。他解开了衬衫,把下摆在肚子上打了个结,把纸巾塞在里面当奶子。佛林特把一整支口红涂在他嘴的四周。他说:“来吧……”

排着队的人,他们说花五十美元揍个男人是在骗钱。

于是佛林特,他说:“那就一拳十块钱……”

大家还是不肯上前,四下张望这看还有什么更好的花钱方法。

于是这时候,韦伯走到自动点唱机那边,投下两毛五分钱,按了两个键,结果---魔法出现了,音乐一开始,不到吸一口气的时间,你耳朵听到的,只有酒吧间里所有的男人同声发出长长的的一声呻吟。

那首歌,正是电影《铁达尼号》结尾时的那首荡气回肠的歌。那个加拿大妞唱的。

而佛林特,戴着金色假发,涂着小丑的大嘴巴,跳上一张椅子,再站在一张桌子上,开始唱了起来。在整个酒吧间里的人注视下,佛林特使出浑身解数,把两手在蓝色牛仔裤侧边滑上滑下,两眼紧闭,你只能看到他闪亮的蓝色眼影。红色的唇膏,唱着歌。

韦伯看准时机,伸手去扶佛林特下来。佛林特搭住他的手,像个贵妇似的,一面仍对着嘴唱着。现在可以看清楚了,他的指甲涂成糖果般的红色。韦伯低声对他说:“我丢下去的钱差不多有五块钱。”韦伯扶着佛林特下来,面对排着队的第一个人,韦伯说:“他们一整晚都只能听到这一首歌。”

从韦伯的那五块钱,他们那晚弄了将近六佰美元。没有一个人的拳头不是深深地印着由佛林特脸上化妆品掉下来的蓝色和红色,还有眼线的绿色。有些家伙,把他揍到手酸了,又回来排队,再用另一只手。

那首荡气回肠的《铁达尼号》主题曲几乎操他妈的害死了佛林特。除了那首歌外,还有那些手上戴了粗大戒指的家伙。

从那次以后,我们定下了不许戴戒指的规矩。除此之外,我们也要检查,看你会不会在手心里握一条包好的硬币,或是钓鱼用的铅沉子来让你的拳头有更大的杀伤力。

在所有的人里,那些女人最坏。有些要是没有看到你的牙齿给打飞出来就不开心。

女人,喝的越醉,就越爱、爱,爱死了痛揍变装男人。知道打的是一个男人、尤其是他的穿着打扮比她们漂亮。打巴掌是可以的,可是不准用指甲抓。

市场很快就打开了。韦伯和佛林特,他们开始不吃晚饭,喝淡啤酒。在任何一个新来乍到的市镇,都会看到他们侧身站在镜子前面,看着自己的肚子,肩膀向后,屁股翘起。

每个市镇,都可以打赌说他们各人另有一口他妈的箱子。那口箱子里装的是漂亮的洋装、晚礼服。都有衣套护着。一包包的鞋子和一盒盒的假发。每个人都有一个很大的新化妆箱。

这些让他们存下来的基金低到谷底,可是只要一提这事,佛林特就会告诉你说:“要先花钱才有进账。”

这还没加上他们画在唱片上的钱。不管打得中不中,他们发现大部分人听了最想揍你的歌曲是下列的专辑:芭芭拉·史翠珊的《彩绘芭芭拉》,《冷酷的结局》,《往日情怀》。贝蒂·米勒的《大腿与耳语》,《残花泪》或者是《情比姐妹深》。真的尤其是《情比姐妹深》。

就算你把甘地送到现场,阉了他的蛋蛋,给他打了大量的止痛剂配西汀,只要让他听到那首《翼下之风》,他照样还是会往你脸上打上一拳。至少,这是韦伯的经验。

这一切都不是他们在军中受过的训练。可是退伍还乡,你找不到征求弹药专家、瞄准专家、先头侦查兵之类的求才广告。退伍还乡之后,我们什么样的工作,没有一样工作所得由佛林特现在拿到的那么多,他的腿从绿缎晚礼服所开的高衩里露出来,他的脚趾在尼龙丝袜里动着,由金色凉鞋前端伸出来。佛林特在两首歌之间只略微停一下,把瘀青的地方补上妆,他抽的香烟头上沾着他嘴唇上来的红色,他的口红和他的血。

郡博览会的生意很好,机车赛紧接在后,牛仔竞技也很好,还有赛船,或是在大型刀枪制造及贩售年会外的停车场上。不错,他们后来再也不必费心去找能让他们筹大钱的群众。

有天晚上,韦伯和佛林特在西部各州枪支与弹药博览会外的沥青路面上留下大部分化妆品之后,开车回气和旅馆的路上,韦伯把后照镜扳过来,对着他抱着猎枪坐着的前座。韦伯把脸转来转去地由各个角度去照镜子,他说“我们不能再这样干多久了。”

“我从来都算不上你所谓的漂亮,”韦伯说:“可是至少我一直让自己看起来……很好。”

佛林特开着车,看着他握住方向盘的手指上开裂的指甲油。佛林特用他碎裂的牙齿咬掉半片裂了的指甲,说道:“我想要用一个艺名。”他两眼望着自己的指甲说:“你觉得‘胡椒咸肉’这个名字怎么样?”

差不多这时候,佛林特的女朋友去上飞行训练学校去了。

这样也好。情形正在走下坡。

比方说,就当他们在落矶山脉各州宝石及矿藏展外面的停车场设置准备好时,韦伯看了看佛林特说:“你那对他妈的奶子太大了……”

佛林特那时穿着一件颈部系带式的长礼服,有带子系在颈子后面把前面拉起,而,一点也不错,他的奶子看来很大,可是佛林特说这是因为那是件新衣服的关系。

可是韦伯说:“不对,不是这个原因。在过去四个州走下来,你的奶子越长越大。”

“你这样罗嗦,”佛林特说:“只因为我比你的大。”

韦伯说话了,声音由他吐了口红的嘴角不动声色地传了出来,他说:“前参谋士官长佛林特·史台德曼,你变成一个他妈的邋遢女人了……”

接下来是亮片与假发四处飞散。那天晚上,他们的收入是零。谁也不想打这样已经抓得满脸是伤,又在流血,情况凄惨的家伙,何况都是两眼血红,睫毛膏也哭得全花了。

回顾起来,这场小小的猫打架差一点毁了他们的整个任务。

我们国家之所以连一场仗也打不赢,就因为我们所有的时间都在内斗而不在打敌人。同样的情形是国会不让军方做他们该做的事。这样什么事也解决不了。韦伯和佛林特,他们不是坏人,只是典型的那种我们想往上爬的人。他们的整个任务就是要解决这个恐怖分子的情况。一次解决。而要做到这点,必须花钱。让佛林特的女朋友留在学校学开飞机,弄到一架飞机,弄到可以把租凭公司机师搞得不省人事的药品,这些全需要扎扎实实的现钞。

这件事一说清楚,佛林特的奶子就给吓得缩小了一些。

现在,飞在五百一千尺的高空中,他们斜靠在白色的皮椅上,沿着红海一路往南飞,一直飞到古达,在那里转向。

目前在空中的其他人,全都往他们各自已经确定的目标而去,你忍不住会想他们是怎么赚钱的,又经过哪些痛苦的折磨。

你还看得到韦伯穿了耳洞的地方。尽管拉了下来,扯大了,还是由那些垂吊的耳环那里看得清楚。

回顾起来,历史上大部分的战争起因都是某些人的宗教信仰。

这只是一次攻击行动,以结束所有的战争。或者至少是大部分的战争、

在佛林特控制好他的奶子之后,他们在大学校园间巡回。只要是有人喝啤酒而无所事事的地方都去。现在,佛林特有一边视网膜剥离,使他那只眼睛完全看不见了。韦伯因为脑袋被揍得乱晃而损失了百分之六十的听力。急诊室称之为外伤引发的脑补创伤。他们两个都有些发抖,要用两手才拿得稳睫毛膏,两个人都身体僵硬得没法自己把背后的拉链拉上。即使穿的是中等高度的高跟鞋,也走不稳。但是,他们还是继续下去。

等到了那时候,等到阿拉伯联合大公国的喷射战斗机过来跟踪他们的时候,佛林特可能已经瞎得没法飞了,可是他还是坐在驾驶仓里,使尽一切他在空军学来的本事。

现在,在他们湾流G550那白皮的机舱里,佛林特踢掉了脚上的靴子,光着两只脚上还看得到搽成粉红色的趾甲。而他的体臭中也夹杂着一点香奈儿五号的香水味。

他们最后的机场秀里,有一场是在蒙大拿州的密苏拉。有一个女孩子从人群中走出来骂他们是可恨的异端,说他们鼓励施行暴力与憎恨的罪恶加载我们原本平静多元社会中那些性别矛盾的成员身上……

韦伯站在那里,一首《钮扣和领花》唱到一半就给打断了,他唱的是桃乐丝·黛那轻快的版本而不是丹娜·潇那潇洒的版本,他穿了一件无肩带的蓝色缎子紧身礼服,露出胸毛,肩膀,手臂上的毛给吹了起来,好像一片黑色的羽毛,他问那个女孩子:“那你到底要不要付钱来揍一拳呢?”

佛林特在离他一步远的队伍最前面收钱,她说:“好好地揍一拳。”他说:“小妞半价。”

而那个女孩子就只看着他们两个,一直穿着球鞋的脚不停地在打着拍子,嘴巴闭得紧紧地,歪在一边脸上。

最后,她说:“你能对嘴唱那首《铁达尼号》的歌吗?”

佛林特收下她的十块钱,紧紧地抱了她一下。“为了你,”他说:“我们可以把那首歌播上一整晚……”

就在那天晚上,他们终于达到了所需要的五千美元的目标。

现在,你可以看到在机外出现了沙乌迪阿拉伯那棕色与金色的海岸线。湾流喷射机上有两扇窗子,比一般商用喷射机上的小窗子大三倍。只要望出去,就能看到太阳和大海,从那样的高度看下去,其他一切都交混在一起,会让你几乎想要活下去。想取消了任务,掉头回来,不管前途怎么黯淡。

一架湾流喷射机可以加满飞六千七百五十海里的油料。即使有百分之八十的逆风也一样。他们到目的地的距离只有六千七百零一里,还有足够的油料来料理他们的行李、箱子,还有詹森在佛罗里达装上飞机的一袋又一袋东西,他们之所以会在那里降落,是因为驾驶员开始觉得不舒服了。那是他们给了他一杯咖啡后的事。散客止痛剂磨碎了混在黑咖啡里,会让大部分的人头晕目眩,恶心想吐。因此他们降落下来,让驾驶下了飞机,装载上那些袋子。詹森先生搬来了那些硝酸铵,而佛林特的女朋友席娜,刚由飞行学校毕业,准备驾机起飞。

由驾驶舱敞开的门,你可以看到席娜把耳机拉下来挂在脖子上。她扭动头来向后看,说道:“刚刚在无线电里听到个消息,有个人开了一架装满肥料的喷射机飞进了梵蒂冈……”

想想吧。韦伯说。

佛林特望着窗外,在他的白色皮椅里坐直起来。“我们有伴了。”在飞机一边,可以看到两架喷射战斗机。佛林特向他们挥了下手,看得到那些小战斗机里驾驶员的侧脸,他们买有挥手答礼。

韦伯看着在他那空酒杯里融化的冰块,说道:“我们要到哪里去?”

席娜在驾驶舱里说:“从我们由吉达转向内陆之后,他们就跟上来了。”她把耳机再戴上。

佛林特从走道对面伸手过来,把空酒杯里再加满了苏格兰威士忌,说道:“‘麦加’这个地方听起来有印象吧?兄弟?以克尔白天房为中心的禁寺?”他说:“克尔白呢?”

席娜用一只手把耳机按在一边耳朵上,说道:“他们有摩门教合唱团……国立佛教徒年会总部……哭墙和岩石圣殿……比佛利山大饭店……”

不行。佛林特说。限武没有作用,联合国也没有作用。不过,这也许有用。

他们的朋友,詹森,我们的无神教士,会是唯一的生还者。

韦伯说:“比佛利山大饭店里有什么?”

佛林特一口喝尽了杯里的酒,说道:“达赖喇嘛……”

那个在蒙大拿州密苏拉镇定女孩子,韦伯在那天晚上拿到了她的姓名和电话号码。等到他们全员写好最后的遗嘱和证词的时候,韦伯把他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了那个女孩子,包括那辆停在他父母那样有顶通道上的野马车,那一套万能先生工具,还有十四个有鞋子和衣服搭配的Coach皮包。

那天晚上,在她付了五十块去踢韦伯的屁股之后,那个女孩子看着他,看他那只瞎了的白眼几乎要闭了起来,嘴唇开裂,他只比她大三岁,可是看起来却像是她的爷爷,她问道:“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韦伯扯下假发,那一缕缕的金色卷发粘在他嘴巴和鼻子周围已经干掉血里。韦伯说:“每个人都希望能让这个世界更好一些。”

佛林特喝着淡啤酒,看着韦伯,摇摇头,说:“你他妈的……”佛林特说:“那是我的假发吧?”

并不是每天都充满了恐怖。

媒人称这件工作叫“采白桃”。

把两张白色的沙发拉到一起,面对面,直接放在“树”下。在这两张沙发构成的小岛上,把那些描金雕花的小桌子堆在一起,做成一架“梯子”。每张桌子都有带粉红条纹的厚重灰色大理石桌面。在所有这些东西的最上面,再砌上很脆弱、如蛋壳般纤巧的宫廷椅子,让你能越爬越高。最后,你可以俯瞰那由所有人肮脏假发所形成的一个雀巢山寨版,所有的人都仰着头,仰得连张开的嘴巴都碰到了他们的脖子。高到你可以低头看见他们锁骨下的凹洞,还有他们如阶梯般的肋骨,渐渐消失在他们的洋装或领口里。

每一个人,我们的双手缠在浸血的破布里,手套的手指因为缺了指头而垂落下来,鞋子里塞着卷起来的袜子,以取代少了的脚趾。

我们自称是“人民日光节约委员会”。

媒人取下一个“桃子”,用丝绒包着以保护他的手,然后把那送下来给骨瘦如柴的圣无肠,再由圣无肠递给杀手大厨,就是那个大肚腩卡在裤腰带上的大厨。

八卦侦探录影机贴在脸上,记录下那桃子在手中传送的过程。

最老的桃子。那些已经黑了的,你都可以看到自己的面孔映照在上面。媒人说那是钨丝,在电流通过时,那细丝就会燃烧,所以每个桃子里面都充有惰性气体。大部分是氩气。有些气体是你不能吸进肚子里去的,那只是用来让钨丝不致烧掉。那些最老的里面什么也没有,是真空的。

媒人的脸颊上有些粉红色的雀斑,在他卷起袖子而露出的小臂上也有更多粉红色的雀斑。他告诉我们:“钨的熔点是华氏六千度。”一个“桃子”正常的热量足够熔化一个煎锅。热的足够把铜币烧沸,华氏四千度。

钨丝不会着火燃烧,而是一个原子又一个原子地汽化。有些原子会由其他原子或者氩气反弹回来,重新接回到钨丝上,成为结晶,小得如完美的珠宝。其他的钨原子则附在玻璃“桃子”的内里。

那些原子“凝结”,媒人说。在玻璃内里形成一层金属面,使外面变成镜子。

内里如结了一层黑霜,这就把电灯泡变成了小小的圆球状镜子,使我们看起来很肥胖,就连骨瘦如柴的圣无肠,他的裤腿和衬衫袖子永远是在他瘦骨嶙峋的手臂和腿上扭缠或飘动的,也是一样。

不错,并不是我们所有的日子都充满了谋杀和折磨。

凶悍同志拿着一个桃子,转动着脸部从各种角度来看映在弧形玻璃里的模样。空出来的那只手则用手指尖把松垮的皮肤在一只耳朵上方向后拉。这样一拉之下,那边颧骨下凹陷的阴影就不见了。“这事听来就可怕了,”凶悍同志说。她的手指一把皮肤松开,她那半边脸就恢复原来松垮和皱纹的阴影。“我以前看过在死亡集中营铁丝网后面的人的照片,”她说:“那些活骷髅。我总是想到‘这些人什么衣服都能穿。’”

诽谤伯爵把手朝她伸过去,伸长了手臂去把她的话收进他那巴掌大的银色收音机里。

凶悍同志把那个桃子递给冻疮男爵夫人……

有谁说:“你说得对。”而冻疮男爵夫人说:“那话听起来的确可怕。”

凶悍同志俯身对着麦克风说:“如果你在录这些,那你就是个混球。”

一口牙都松了,在牙龈里摇摇欲坠,每一颗大白牙都会露出细细的咖啡色牙根的冻疮男爵夫人,把那个桃子交给野蛮公爵。

公爵的马尾解了开来,头发垂到了脸上。野蛮公爵的下巴一直在慢慢转动着,还在咬着他永远嚼个不停的那一块尼古丁口香糖。他的头发有股丁香香烟的味道。

公爵把桃子交给美国小姐,她漂染程金发的黑色发根长出来,就可以估算出我们在这里关了多久。我们那可怜的、怀了身孕的美国小姐。

在我们头上,那颗树黑了一下,在那一刻,我们都不存在。什么都不存在。下一刻,电灯再度亮起,我们又回来了。

“有鬼,”八卦侦探说,声音被录影机挡住而有些模糊。

“有鬼。”诽谤伯爵对他手里的卡式录音机复述了一遍。

在这地方,每一次停电,每一阵冷风或奇怪的声音,或是食物的味道,我们都怪罪在有鬼这件事上。

在八卦侦探来说,那个鬼是个遭到谋杀的私家侦探。

对诽谤伯爵来说,那个鬼是个已故的往日童星。

那棵树的铜枝桠。每一根枝桠,圈着的,玩着的,如葡萄藤似地扭着的,都漆上了黯淡的金色。在树上垂落着玻璃和水晶的“叶子”。在你把手伸进去时,会发出叮铃响声,在每一个仍然明亮的“熟透了”的套子上烧焦的灰尘气味,如果没有一层布包着会烫得没法碰,得缠上由丝绒裙子或者绣花背心上撕下来的一条布料来保护你的手。其他“坏了”的桃子,黑掉了,冰凉凉的,撒满了尘土,垂挂着一条条白色蜘蛛丝。那些玻璃和水晶的叶子,有白、有灰,也有银色。在转动时边缘仍然会在一瞬间闪亮出一道虹彩,然后又没有了颜色。

那些枝桠,扭曲着,已经脏得变成了深咖啡色,上面会留下一道干的老鼠屎。

媒人的身体前后摇晃,屏住呼吸,把手弯着伸进树里采桃子。他把每个仍然很烫的桃子丢下来,由失落环节用两个丝绸靠枕接住。失落环节是我们的运动英雄,得大学奖学金的,一道眉毛粗得跟阴毛一样。这位冠军中间有道缝的下巴大得像袋子里装了两颗胡桃。

就在短短的抛接过程中,桃子就已经冷的可以碰了。大自然把桃子由两个靠枕中间取出来,放进喷嚏小姐用两手抱在腰前的一个旧假发盒子里。

大自然画在双手手背和手指上的红色彩绘已经弄糊了。每次转头或者点头,脖子上挂的铜铃就会响起,她的头发有檀香木、广藿香和薄荷的气味。

喷嚏小姐在咳嗽。可怜的喷嚏小姐一直在咳嗽,她的鼻子红红的,因为老用衣服袖子擦过而歪向一边脸颊。他的两眼瞪的很大,饱含泪水,布满了血丝。喷嚏小姐咳了又咳,舌头伸出来,两手分别撑在两边膝盖上,弯低了身子。

有时候,媒人抓住椅子的腿,金色桌子有红纹的大理石边缘,来稳住梯子。

有时候,灵视女伯爵踮起脚尖来站着,双手紧握着一根又硬又脏的扫把的长柄,高举在头上,刺进树里,让树转个方向,让你好身手去摘更多“熟透”的桃子。就是那些烫得足够让铜烧开的。她踮着脚,伸长了双手,你可以看到她的电子手铐仍然锁在手腕上。就是那具由她的假释官管控的监管追踪器材。

对灵视女伯爵来说,那个鬼是一个买古董的老头子,脖子给一把剃刀割断了。

媒人每“摘掉”一个桃子,那棵树就暗了一点。

对圣无肠来说,那个鬼是一个坠了胎的双头怪婴,两个头上都长着他一样的瘦脸。

对冻疮男爵夫人来说,那个鬼腰上围了条白围裙,咒骂着上帝。

有时候,保安会修女敲着她那只黑色手表的表面,说道:“还有三小时七分三十秒熄灯……”

对保安会修女来说,那个鬼是一个半边脸给打扁了的英雄。

对喷嚏小姐来说,那个鬼就是她的外婆。

站在高处的媒人说,你可以把天花板看做是一块空旷的地方,从来没有人踏入过的。同样的——在你小时候,你会头下脚上地倒坐在沙发上,两腿贴着沙发背,背靠着座垫,头垂在前面——这样一来,那间老家的客厅就变成了一个陌生的新地方。颠倒过来,你可以躺在那片平平地、粉刷过的地板,抬头望着那新的天花板,铺着地毯,到处是如钟乳石般倒吊着的家具。

野蛮公爵说,就像一个艺术家会为同样的原因,把他的画上下颠倒过来,或是由镜子里去看反过来的映像,像个陌生人似地区看,好像那是他没见过的东西。是件新奇的事情,是别人的现实。

圣无肠说,正好像一个性变态会把他的色情图片上下颠倒过来,让那新奇而其的感觉维持的更久一点点。

这样的话,每一棵有玻璃叶子和桃子的树都植根在地上,长出粗链子的树干,那有这肮脏红丝绒套子当树皮的树干。

等那棵树几乎全黑之后,我们就一把椅子又一把,一张沙发又一张沙发地把梯子搬到下一棵树,等到这片“果园”全空了之后,我们才穿过房门到下一个房间去。

采收下来的桃子都收在一个帽盒里。

不错,并不是我们囚困在那里的每一天都充满了强制和侮辱。

诽谤伯爵由衬衫口袋里掏出一本记事薄,在印有蓝色横条的纸上潦草地写着,一面说道:“还有六十二个灯泡。已取下存放二十二个。”

我们的最后防线,是我们预防孤独死在黑暗中的最后解决方案,不要死在这所有光亮熄灭而黑暗之中。一个没有日光的世界,生还者冰冷冷地紧擭住一片漆黑、潮湿的壁纸,因为长了藓而湿滑。

没人想要这些。

留下熟透的桃子去变黑腐烂,而你再用家具搭起梯子。再爬上去,把头再伸进玻璃与水晶树叶的枝叶丛中,那些灰尘布满的铜枝桠的林子里。灰尘和老鼠粪便和蜘蛛网。把一些黑色的桃子摘下,换上几颗仍然成熟而亮得白热的桃子。

在媒人手里那个死了的桃子,映照出的我们不是现在的样子,更像是我们以前的样子。那黑色的玻璃映照出我们所有的人,只不过在弧形的曲面上显得很胖。内里沉淀的那一层钨原子,和珍珠相反,如镜子背后镀的银。吹成球状的不偏离,薄的有如肥皂泡。

长出新皱纹的克拉克太太藏身在粗得有如鸡笼铁丝网的面纱后面。即使饿得骨瘦如柴,嘴唇却仍是被矽胶撑得肥厚,永远是像在口交似地嘟着。她的胸部丰满,可是里面没有一点你想吸食的东西。她的假发,扑上了白粉,歪向一边,脖子上青筋毕露。

失落环节两颊有如两座黑森林,浓密树丛深陷进从两只眼下一路下来的深深峡谷中。

我们需要出点事情。

需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然后——乒乓一声。

一颗桃子失手滑落。碎裂在地上。一堆玻璃的刺针。一摊白色的碎片。我们原先肥胖的映像,现在不见了。

诽谤伯爵在他的记事本上写下一行字,说道:“取下存放可用的灯泡二十一个。”

保安会修女拍着她的手表说:“还有三小时又十分钟熄灯……”

就在这时候,克拉克太太说:“跟我说个故事。”她透过面纱,仰望着在闪亮的水晶树里的媒人,张开矽胶的嘴唇说:“跟我说个故事,让我忘记自己的饥饿,跟我讲一个你绝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故事。”

媒人捧着一个包在一块虽然血污干了却还是粘呼呼的丝绒里的桃子,说道:“有这么一个笑话,”他站在把椅子堆的老高而成的梯子上,说道:“我那些叔叔伯伯喝酒的时候才会讲的一个笑话……”

诽谤伯爵举起了他的卡式录音机。

八卦侦探则举起了他的录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