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的狗吃了用铝箔包着的垃圾,不得不花一千美元去照X光。我公寓大楼后面的院子里满是垃圾和碎玻璃。那里是大家停车的地方,一滩滩有毒的东西等着毒死猫狗。
即使是顶着一个秃头,那个兽医看起来也像一个很老的好朋友。好像一个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孩子。有张我小时候天天看到的笑脸。下巴上的小酒窝和他鼻子上的每粒雀斑,我全部一清二楚。他两颗门牙中间的风,我知道他怎么用来吹口哨。
目前,他正在给我的狗打针。站在一间贴了白瓷砖的冰冷房间里那张银色不锈钢桌子旁边,一手抓住狗脖子上的皮,说到心丝虫什么的。
我在电话薄里找到他的时候,正哭得眼泪汪汪,深怕我的狗会死。不过,还是看到了他的名字:兽医肯尼斯·魏尔柯克斯。一个说起来,为了某种原因而让我很爱的名字。我的救星。
现在,他把狗的两只耳朵一一翻过来,又说道犬瘟热什么的。在他的白袍子的胸前口袋上绣了行字,是“肯尼斯医生”。
就连他的声音听来也像由遥远的过去回响而来。我以前听过他唱《生日快乐》,在打棒球时大叫:“一好球!”
就是他,我以前的老朋友,可是太高了,眼皮又肿又黑,还向下垂。下巴下面的肉也太多了。他的牙齿看起来有点黄,两眼也没有那么亮蓝。他说:“她看起来不错。”
我说,谁呀?
“你的狗。”他说。
我望着他,望着他的秃头和蓝眼,问道:“你在哪里上学?”
他说了一个在加州的什么大学,是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
我小时候他也很小,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他有一只叫“史吉普”的狗,整个夏天他都打着赤脚来来去去,总是去钓鱼或是造树屋。我看着他,还能想见那个寒冷的下午堆出一个非常完美的雪人,而他的奶奶站在厨房里窗子前面看着的情形,我说:“你是丹尼吧?”
他大笑了起来。
就在那个礼拜,我向一位主编提出以他为题写篇特稿的提案。内容是谈我怎么找到了他,找到了小肯尼斯·魏尔柯克斯,也就是好久好久以前在《隔壁邻居小丹尼》里饰演丹尼的那位童星。小丹尼,那个和我们一起长大的孩子,现在是一位兽医。住在新开发的社区中一间房子里,修剪自己的草坪。他现在是个秃头的中年人,有点胖,受到忽视。
这个过气的明星,他很快乐地住在一栋有两间卧室的房子里,两只眼睛的眼角都有开枝散叶的笑纹。他服药来控制胆固醇。在经过那么多年来一直是众人注意的焦点之后,他承认是有点寂寞,可是他很快乐。
最重要的一点事,肯尼斯医生同意了。不错,他愿意接受采访,在报纸的周日娱乐版上一篇小特稿。
我向他提案的那位主编,把一支原子笔塞进耳朵里转着,挖出耳屎来,看来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这个主编告诉我说,读者不会想看什么人天生可爱又有才华,上电视,赚大钱,然后从此快乐生活的故事。
没错,一般人不喜欢圆满的结局。
一般人要看的是罗士提·哈默,演《礼让老爹》的小男孩,后来吞枪自尽。或是川特·里曼,《保姆与教授》里那可爱的孩子,后来在游乐园的围墙上吊自杀。或是小艾莉莎·琼斯,在《合家欢》里演芭菲,抱着个名叫贝思礼太太的洋娃娃,后来吞下了洛杉矶郡有史以来最大量的安眠药而死。
这才是一般人要看的。和我们会去赛车场看车子撞成一团的原因一样。所以德国人说:“人的心理就是幸灾乐祸。”我们最大的快乐就是看到我们羡慕的人受到伤害。那是最纯粹的欢乐。就像看到一辆礼车转错了弯开进单行道时所萌生的那种开心的感觉。
或者是听说杰·史密斯,也就是绰号“粉红仔”的那个“叛逆小子”,在拉斯维加斯外的沙漠中被人用刀刺死。
或者是听到妲娜·蒲拉图,那个演出《别具风情》的小女孩遭到逮捕,给《花花公子》拍裸照,吞服了过量的安眠药时的开心感觉。
在超市里排队结账,剪折价卷,越来越老的那些人,报上的这类头条新闻就是卖给这些人的。
大部分的人,他们要看的是《八小福》里演漂亮小女儿的兰妮·欧葛兰娣因为嗑药过量而死在一间拖车屋里。
主编告诉我,没惨事,没新闻。
脸上带笑纹而快乐的肯尼斯·魏尔柯克斯没有卖点。
主编告诉我:“查出魏尔柯克斯电脑上有儿童色情图片。查出他屋子底下埋了尸体。那你就有新闻特写了。”
主编说:“更好的是:查出他有以上的这些问题,而他已经死了。”
下个礼拜,我的狗喝了一滩有毒的水,我的狗也叫史吉普,是用《隔壁邻居小丹尼》戏里那只狗的名字,也就是小丹尼的那只狗。我的史吉普,我的宝贝是白的,身上有很大的黑色斑点,还有个红色项圈,和电视上一样。
唯一解毒的方法就是要替狗洗胃,然后再让她肚子里装满活性炭。找到一条静脉血管给这只狗吊上点滴,用由谷物制成的纯酒精去清狗的肾脏。要救我的狗,我的宝贝,我必须让她完全醉倒。这也就是说,我得再去找肯尼斯医生。他说,没问题,下礼拜可以去访问他,不过他警告我说,他的生活并不很刺激。
我告诉他,相信我。好的文笔可以把一些普通的事写得很动人,别担心你的生平,我告诉他说,那是我的工作。
最近我真的很需要有一篇很好的特写。我,我已经做了两三年的自由作家了。因为我已经不能再跑娱乐新闻了。那条线可以很赚钱的,是新闻界有油水的肥缺,给电影首映夸大宣传,和其他媒体工作人员和某位大明星坐在一起聊十分钟,所有的人都忍住不打哈欠。
电影首映,新唱片发型,新书发表会,源源不息的工作,但是一旦发表了不当意见,就会给摒诸在外了。一家电影公司威胁说要撤广告,马上——急急如律令——你跑的线就此消失不见了。
我,我现在破产了,就因为有一回我想警告一般民众。有一部电影,我写的报道中说大家最好把钱花在别的地方,从那以后,我就离开了那个圈子。只不过是一部暑假期档的大烂片和影片背后的势力,我就得求爷爷告奶奶地央求别人让我写讣告,写图片说明,什么都行。
这根本就是一场大骗局,用纸牌搭起一座房子,再加以拉倒。你花上好多年的时间,堆起空无,创造一个假象,把一个人变成电影明星。你真正领到钱的日子是在这场交易完成之后。然后你把下面的垫毯抽掉,让所有的纸牌垮下来。让大家看到这个俊美的熟女杀手屁眼里插着根自慰棒,暴露那邻家女孩似的清纯少女顺手牵羊,嗑药嗑得迷迷茫茫,那女神用铁丝衣架痛揍孩子。
主编的话是对的。肯尼斯·魏尔柯克斯也是对的,他的生活是一篇没有人要看的专访。
为了事先的准备工作,在我们见面访谈之间的一个礼拜里,我都在上网。我由前苏联的网站下载档案,那里有另外一种童星:还没长阴毛的苏俄学童吸胖老头的老二。还没来过月经的捷克少女给猴子操后庭。我把所有这些档案全收在一张薄薄的影碟上。
另外一天晚上,我给史吉普系上狗链,带着到附近遛了好久,回到公寓里时,我的口袋里塞满了包三明治的塑胶袋和小的纸信封,好多摺得四四方方的铝箔,各种麻药,止痛剂,镇静剂,还有装“快克”和海洛因的小玻璃瓶。
那篇专访,我在肯尼斯·魏尔柯克斯还没开口之前,已经把整整一万四千字都写好了。那时候我们都还没坐下来呢。
不过,为了表面功夫,我还是带了录音机,带了笔记本,用两支根本已经干了的笔假装记下笔记。我带去了一瓶掺了止痛剂和镇定剂在里面的红酒。
肯尼斯在市郊的那栋小房子,原以为会像一个玻璃柜子,堆满了灰尘满布的奖杯,光面的照片,各种奖座,是他童年的纪念馆。但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所有他赚来的钱都存在银行,赚取利息。他的房子里只有咖啡色的小地毯,油漆的墙壁,窗子上挂着条纹花的窗帘。还有一间铺着粉红瓷砖的浴室。
我给他倒了红酒,然后就让他说,中间请他暂停,假装要记清楚要引用的话。
他说的一点也不错,他的生平比一部重播的黑白老片还无趣。
在另外一方面,我已经写好的那篇特稿却非常的棒,我所写的是小肯尼斯从聚光灯下一路滑落到解剖台的过程。当初他为了争取丹尼那个角色,而失身于好多好多电视网的高层主管。为了讨赞助厂商的欢心,他成了性爱玩物。他服药来维持身材不致发胖,也用药物来延缓自己进入青春期,熬夜一场戏接一场戏地拍摄。没有一个人,就连他的朋友和家人在内,没有人知道他那么重的药瘾,还有他对受到关注的变态要求。即使是在他的演艺生涯崩落之后,即使是成为一个兽医,也不过是为了能借此弄到好的药物,还有和小动物性交的机会。
肯尼斯·魏尔柯克斯的酒喝得越多,越说他的生活一直到《隔壁邻居小丹尼》节目取消之后,才真正开始,演了八季的小丹尼,让你觉得只有那样才让你对小二的记忆有真实感。想不起的只有一些模糊的片段。每一天,每一句对白,都是你要花时间去记得才能通过考试的东西。在爱荷华州哈特南镇的那间漂亮的农舍,只是一个假的门面,在那些窗子里,在纱的窗帘后面,只有光秃秃的泥地,上面丢满了烟蒂,那个演丹尼奶奶的演员,不在同一场戏里对话的时候,她会到处随地吐痰,她的痰都是消过毒的,里面的酒精比口水多。
肯尼斯·魏尔柯克斯一间啜饮着红酒,一面说他现在的生活要重要多了,治好动物的伤病,救狗狗的命,酒喝得越多,他的话就越断成一个个拖得越来越长的字。在他闭上眼睛之前,他问我史吉普怎么样了。
我的狗,史吉普。
我告诉他,很好,史吉普很好。
肯尼斯·魏尔柯克斯说:“好极了,我听了这话真高兴……”
他睡着了,脸上还带着笑容,我把枪口塞进他嘴里。
“快乐”对谁都没好处。
那是支没有登记在任何人名下的黑枪,我的手上套着手套,枪塞在他嘴里,他的手指扣在扳机上,小肯尼斯躺在沙发上,脱光了衣服,老二上涂抹了炒菜用的油脂,电视上播放着他旧作的录影带。真正重要的关键是下载到他电脑硬碟中的儿童色情图片。还有小男孩遭鸡奸的照片,印了出来,贴在他卧室墙上。
一袋袋的止痛药藏在他的床垫下,海洛因和快克则埋在他的糖罐子里。
一天之内,这个世界就从疼爱肯尼斯·魏尔柯克斯变成恨他。隔壁邻居小丹尼就会从一个童年偶像变成一个怪物。
在我对最后一夜的描述里,肯尼斯·魏尔柯克斯挥舞着那支枪,大声地吼着说没有一个人在乎他,这个世界利用了他,然后将他弃如敝履。他整夜喝酒嗑药,说他不怕死。在我的特写里,他是在我回家去之后死的。
下个礼拜,我卖掉了那篇特稿,全世界数以百万计的观众所热爱的童星的最后专访。是在他邻居发现他自杀身亡前几个小时所做的一篇专访。
一个礼拜后,我获得普利兹奖的提名。
几个礼拜之后,我得了奖。奖金才两千美元,可是真正获得的利益却是长期的。后来,没有一天我没有拒绝接受工作的。我的经纪人把各式各样的工作传给我。不要,我只接报酬好、给大钱的工作,大杂志的封面故事,全国性的电视节目。
接下来,我的名字等于“品质”,我的报道就是“真相”。
你看看我的通讯录,上面所列的名字都是你在电影海报上看到的,还有摇滚红星,畅销作家。我触及的一切顿时变的名闻遐迩。我由公寓搬到一栋有院子可以让史吉普跑来跑去的房子里。我们有花园和游泳池、网球场、有线电视。我们付清了我们为拍X光和用活性炭所欠下的一千多块钱。
当然,你有时在有线电视上还是看得到肯尼斯·魏尔柯克斯。他小的时候,吹着口哨,投着棒球,那是他变成脸上有酒渍的怪物之前的样子。小丹尼和他的狗,赤脚走过爱荷华州的哈特南镇,他那各处联播的鬼魂让我那形成对比的特稿历久不衰。大家都爱知道我所写关于那个看来那样快乐的孩子的真相。
“人的心理就是幸灾乐祸。”
这个礼拜,我的狗从土里挖出颗洋葱,吃了下去。
我,我给一个又一个的兽医打电话,想要找到一个能救她的人,在这时候,钱不是问题。多少钱我都愿意付。
我和我的狗,我们过的很快活。我们好快乐。而就在我仍然抱着电话,翻着电话薄的时候,我的史吉普,我的宝贝,她停止了呼吸。
“让我们从结尾开始写起。”魏提尔先生会这样说。
他会说:“让我们从会让情节泄了底的地方开始。”
生命的意义,统一场论,还有原因所在。
我们全都坐在天方夜谭式的楼座,盘着腿坐在有徽印的丝绸靠枕和坐垫,堆满了脏衣服,因而坐下时会把其中空气挤出来的椅子和沙发上。在那里,在有回音的高高穹顶下,穹顶粉刷油漆成珠宝的颜色,永远见不到阳光,也永远不退色,有铜灯从上面悬吊下来,每盏灯都有一个红色或蓝色或橙色的灯泡,由铜的镂空花纹里照出来。魏提尔先生坐在那里,一把把地由保鲜袋里抓出什么干的东西吃着。
他会说:“让我们把会让读者大吃一惊的部分弄完了事。”
他说:地球只不过是一架大机器。一间大制作厂,一间工厂。这就是你了不起的答案。了不起的真相。
想象一具岩石抛光机,其中一个大滚筒,不住旋转,每天转二十四小时,一周转七天,装满了水和岩石和卵石。全混在一起磨着,不住转了又转。把那些丑陋的岩石抛光成宝石。这就是地球为什么会自转的原因。我们就是岩石。我们所遇到的——那些戏剧性的遭遇、痛苦、战争、病痛、胜利和侵犯----哎,那些不过只是水和沙,用来侵蚀我们,把我们磨小,将我们抛光,又美又亮。
这就是魏提尔先生会告诉你的话。
光滑得像玻璃,这就是我们的魏提尔先生。用痛苦泡制,抛光得闪亮。
所以我们喜欢冲突,他说。我们喜欢憎恨。我们会以战止战。我们必须清除贫穷,我们必须和饥饿抗争。我们竞争、挑战、击溃、摧毁。
身为人类,我们的第一条戒律就是:
需要有事情发生。
魏提尔先生不知道他这话说得对极了。
克拉克太太说得越多,我们就越能看出这里不会是狄奥岱堤别庄。写《科学怪人》的那个宝贝,她可是两位作家的孩子:她父母是教授,以《政治正义》和《女孩辩护》这两本启发思想的书而著名,他们家里随时都有好多声明卓着的聪明人。
我们可不是一群到夏天避暑别庄而很有头脑的书凯子。
不对,我们能在这栋房子里写出来最好的故事,就是我们是怎么活下去的经过。发了疯的游民夫人怎么死在我们怀里。不过,这里故事还是必须够好,够刺激,够吓人而危险。这点我们必须要做得到。
魏提尔先生和克拉克太太只忙着无趣地讲个不停。我们需要他们粗暴地对待我们,我们的故事需要他们鞭笞和痛殴我们。
而不是把我们烦死。
“任何对世界和平提出的诉求,”魏提尔先生说,“都是骗人的谎言。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谎言。”只是另外一个开战的籍口。
没错,我们喜爱战争。
战争、饥荒、瘟疫,都是让我们得到启发的快速成功之道。
“想要导正世界,”魏提尔先生以前常说:“是非常、非常年轻的人的注册商标,想把人从他们应得的痛苦中拯救出来。”
我们一向喜欢战争。我们天生就知道战争是我们之所以存在的原因。我们也喜爱疾病。癌症。我们喜爱地震。在这个我们称之为地球的游乐场里,魏提尔先生说我们喜爱森林大火。漏油事件。连续杀人凶手。
我们喜爱恐怖分子、劫机者、独裁者、恋童癖。
天啦,我们好喜爱电视新闻啊。好些人排在一长条挖开的坟前,等着被另一队新来的行刑队伍枪毙的画面。铜板纸精印的杂志里越来越多一般市井小民被自杀炸弹炸成血肉模糊的尸块的照片。收音机里关于高速公路上连环车祸的新闻的新闻快报。土石流。沉船。
他颤抖的手里像在空中打着电报。魏提尔先生会说:“我们喜爱飞机失事。”
我们喜爱污染。酸雨。地球暖化。饥荒。
不错,魏提尔先生完全想不到……
野蛮公爵找出所有里面有甜菜的食物,每一个里面都有切成片状,干得像赌扑克牌用的筹码似的甜菜,可以摇得哗啦响的银色枕头。
圣无肠在每个里面装了任何一种猪肉、鸡肉或牛肉的袋子上都戳上一个洞,那些都是他没办法消化的肉类。
所有这些银色袋子里都充了氮气。按食物的分类排放。塞进用瓦楞纸板做成的棕色纸箱里。纸箱外标注“甜点”的,是一袋袋干的小饼,摇起来的声响就像是干了的筴里的种子。在标有“前菜”字样的纸箱里,冷冻干燥的鸡翅膀,摇起来的声音就像枯骨。
美国小姐因为怕胖,就找出所有注明是“甜点”的食物,用杀手大厨的蔬果雕花刀在每个袋子上戳洞。
只是加速我们受苦,让我们得到启发。
只要有一个洞,氮气就会漏出。细菌和空气就会进去,所有那些会杀死喷嚏小姐的细菌,由温暖潮湿的空气带着,在每一个装了咕咾肉、面拖比目鱼、通心粉沙拉的袋子里进食和繁殖。
八卦侦探在溜进大厅里去摧毁所有橘子黄油薄饼卷之前,会先确认附近没有别人。
在灵视女伯爵偷偷溜进大厅里去戳破每一个可能装有一点芫荽的银色袋子之前,先确定八卦侦探已经离开了。
我们每个人只毁掉那种我们讨厌的食物。
我们盘腿坐在天方夜谭式的楼座上,四周都是灰泥的柱子,刻成大象的形状,后腿直立,前脚抬起来支撑住天花板。魏提尔先生的牙齿嚼着另外一把干树枝和石头,说道:“在我们秘密心中的中心,我们喜欢埋下对我们主场队伍的恨意。”
反人性,是我们在对抗我们。你,是你自己的受害者。
我们喜爱战争,因为那是我们能在这里完成工作的唯一途径。是我们在这个地球完成我们灵魂的不二法门。地球是个大的处理站,岩石抛光机,经由痛苦、愤怒和冲突,这是唯一的路,至于通到哪里,我们不知道。
“可是我们在出生的时候忘记了那么多。”他说。
出生,就像是你进入了一栋房子,你把你关在一栋没有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房子里。而等你在任何一栋房子里待得够久了之后,你就忘了外面是什么样子。没有镜子的话,你也会忘了你自己的长相。
他似乎始终没注意到楼座上我们之中总会少掉一个人。没错,魏提尔先生只是一直说了又说,而总有人偷偷溜下楼去,毁掉所有标注有青椒当配料的食物袋。
事情就是这样。没有人知道其他每一个人都有相同的计划。我们每个人都只是想各自加一点赌注。要确定来救我们的人不会发现我们有的是装了丰美食物的银色袋子,所受的苦不过是无聊和无趣。每个受苦的生还者都比魏提尔先生把我们关起来的时候胖了五十磅。
当然,我们每个人都留下足够的食物撑到我们差不多被就出去的时候。最后一两天,我们真正缺粮、挨饿和受苦的时候----我们可以在重述经过时,把这段时间拉长三个星期。
不管是书,是电影,是电视迷你连续剧。
我们只要饿到了有凶悍同志所谓的“死亡集中营的颧骨”。你脸上凹凸的地方越明显,美国小姐说,在电视上越好看。
那些防菌保鲜袋都好厚,我们每个人都只好去求杀手大厨。在他那一套漂亮的刀具中商借一把切肉刀、万用刀、砍骨刀、剔筋刀,还有厨房用的剪刀。只有失落环节用的是他那捕兽夹似的嘴巴;他只用他的牙齿就够了。
“你是永恒的,但是这一辈子不是,”魏提尔先生说:“你总不会想去游乐场玩玩,就永远在那里过下去了吧。”
不错,我们只是过客,魏提尔先生知道这一点,而我们是生来受苦的。
“如果你能接受这一点,”他说:“那么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任何事情你都可以接受了。”
讽刺的是,如果你能接受这一点——你以后再也不会受苦了。
相反的,你倒是会去追求折磨,享受痛苦。
魏提尔先生再也想不到他说得有多对。
那天晚上的某一个时刻,杀手大厨走进了沙龙,手里仍拿着一把砍骨刀。他望着魏提尔先生说:“洗衣机坏了。现在你一定得放我们走……”
魏提尔先生抬起头来,仍然在嚼着一把干的脆皮火鸡,他说:“洗衣机怎么了?”
杀手大厨把他另一只手里拿着的东西举了起来,不是那把刀,而是什么松垮垂吊着的东西。他说:“有个绝望的被囚厨师把插头线给割断了……”
那个玩艺儿在他手里垂落下来。
那之后,我们不能再洗衣服,又是会给我们赚大钱的故事情节中的一个卖点。
就在这时候,魏提尔先生发出呻吟,把一只手的手指由他裤腰那里伸了进去。他说:“克拉克太太?”他的手指按在他皮带下的那一点,他说:“哎,这里好痛。”
杀手大厨看着他,把那段剪断的插头线缠在手上,说道:“我希望是癌症。”
魏提尔先生的手指仍伸在裤子里,整个人沉浸那阿拉伯风味的垫子里,身子卷曲起来,把头埋进两膝之间。
克拉克太太走上前来,说道:“布兰登?”
魏提尔先生滑落到地上,两膝屈到胸前,不住呻吟。
在我们脑海里,想着电影里的这一幕。那场戏不过是一个电影明星在红蓝花纹的东方地毯上假装痛苦不堪地扭动身子,在我们脑海里,我们不约而同地写下:“布兰登!”
克拉克太太蹲下去,捡起他掉在那些丝绸软垫之间的保鲜袋,她的视线扫过印在袋子上的那一行字,说道:“啊,布兰登。”
我们所有人都想成摄影机后面的摄影机后面的摄影机,最后的故事,真相。
在未来的电影和电视迷你连续剧里的这一场戏中,我们全在教一个有名的选美皇后女明星说:“哦,我的天,布兰登!哦,我的天啦!”
克拉克太太把那个袋子拿给他看,她说:“你刚才吃了相当于十份火鸡大餐的量……”她说:“为什么呢?”
魏提尔先生呻吟着:“因为,”他说“我还是一个在发育的男孩子……”
在未来的版本中,那个选美皇后哭喊道:“你身体里面在裂开!你会像一根溃烂的盲肠似的炸开来!”
在电影的版本里,魏提尔先生发出尖叫,他的衬衫紧绷在他鼓胀的肚子上,他的手指甲抓开了扣子。就在这时候,绷紧的皮肤开始裂开,像尼龙丝袜似地裂开,鲜红的血直喷出来,就像鲸鱼喷水一般。一座令观众惊声尖叫的血喷泉。
在现实中,他的衬衫看来有点紧。他的双手解开了皮带。然后解开他最上面的一个裤腰扣子。
魏提尔先生放了个屁。
克拉克太太递过一杯水去,说道:“来,布兰登,喝点什么吧。”
圣无肠说:“不能喝水,那样只会更胀。”
魏提尔先生扭动着身子,最后整个人俯卧在红蓝花的地毯上。每次呼吸都快而短促,像只狗在喘气。
“问题在他的横膈膜,”圣无肠说。食物在他的胃里膨胀,已经吸尽了水分,堵住了胃下端的十二指肠。那十份火鸡大餐正向上鼓胀,压迫着他的横膈膜,进而使他的肺脏无法吸气。
圣无肠一面说着这些话,一面还在一把一把地吃着自己手里那个银色袋子里掏出来的干的什么东西,同时边吃边说。
另外一件体内的变化可能是胃部开裂,使得腹腔内充满了了鲜血、胆汁和胀大的碎火鸡肉,细菌从小肠里冒出来,引发腹膜炎,圣无肠说,也就是腹腔壁受到感染。
在我们的电影版本里,圣无肠个子很高,直挺的鼻子上架着宽框眼镜。他有一头又粗又乱的头发。胸前挂着一副听诊器,说着十二指肠和腹膜炎,嘴里没吃着东西。在电影里,他伸出一只手来,手心朝上,命令道:“手术刀!”
在那根据真实故事改编的版本里,我们烧了开水,让魏提尔先生喝了杯白兰地,让他咬着一颗子弹。我们用一小块海绵替圣无肠擦掉额头上的汗水。而一只钟正很响地发出滴答声。
那些高贵的受害者拯救坏人,就像我们安慰可怜的游民夫人一样。
在现实中,我们只是站在那里,用手挥舞着赶开他屁的臭味。大家大概在想魏提尔要怎么演这戏,他是会死还是会活,我们真的需要一个导演,要有人来告诉我们每个人所扮演的角色该怎么做法。
魏提尔先生只是呻吟着,用手揉着身侧。
克拉克太太只是俯在他身上,她的奶子若隐若现,她说:“来,谁来帮我扶他回房间去……”
但是没有人前去帮忙。我们需要他就此死掉,我们还有克拉克太太来当邪恶的反派。
然后美国小姐说了话。她走到他身边,他的肚子鼓胀,衬衫下摆由裤子里拉脱出来,裤腰向下褪了些,露出他内裤腰上的松紧带。美国小姐走上前去,然后----喔!----她一脚踢进他绷紧肚子的侧面。就在这时候,她说:“哎,那他妈的钥匙在哪里?”
克拉克太太屈起手臂来,用肘子把她顶得从他身边退开。克拉克太太说:“不错,布兰登,我们需要送你到医院去。”
魏提尔先生以他自己的方式做了这件事,他把钥匙给了我们。他的胃在肚子里裂了开来,他腹腔内充满了血,干的火鸡肉还在膨胀,吸收了血,胆汁和水分,越来越大,最后他的肚子看来就像怀了孩子一样。接着他的肚脐也突了出来,硬硬地挺突着,像只小手指。
所有的这一切,都发生在八卦侦探录影机的聚光灯照射下,他用记录了游民夫人之死的录影带录下这些,以今日的悲剧场景取代昨日的悲剧场景。
诽谤伯爵将他的卡式录音机凑得很近,用的是同一卷卡带,赌的是这件可怕的事会更胜于上一件。
这一刻,是我们从来连想也不敢想的情节。第一幕的高潮就能让我们赚大钱。魏提尔先生会爆裂开来,这件事会让现场目击的我们大大有名,成为有名的权威人士。像游民夫人的耳朵一样,魏提尔先生的肚子胀破也是我们的饭票,一张空白的支票,一张免费的通行证。
我们全都沉浸其中,吸收着这件事。把这个经验消化后成为一篇故事。一个电影剧本,一些我们可以卖的东西。
在压力使他的横膈膜破裂了之后,他那鼓如南瓜的肚子消了一点点,平了一些些。我们仔细研究他的脸,他的嘴怎么张着,咬着牙,想吸尽更多空气、更多空气。
“鼠蹊部疝气。”圣无肠说。我们全都低声重说一遍这些字眼,好记得更清楚。
“到舞台上……”魏提尔先生说,他的头埋在满是灰尘的地毯里。他说:“我要准备说……“
鼠蹊部疝气……我们脑子里都回响着这些字眼。到目前所发生的事都不能成为一个很好的笑话。所有这些白痴给骗进了一栋房子,困在里面。带头的胀了气,而我们因此得以逃脱。这根本就不能成什么嘛。
大自然已经准备解下她带小铜铃铛的项圈,偷偷喂他喝一些水。
否定督察则计划带着柯拉·雷诺兹走过他的房间,偷偷带一大壶水进去。
失落环节想见自己整夜踮着脚尖到魏提尔先生住的化妆室,把水灌进他的喉咙里,一直灌到那个人就此嗝屁:翘了辫子。
“求求你,泰丝?”魏提尔先生说。他说:“你肯背我上床去吗?”
我们都在心里记了下来:泰丝和布兰登,囚禁我们的人。
“赶快,到舞台上去……我好冷。”魏提尔先生说道,大自然扶着他站了起来。
“可能休克了。”圣无肠说。
在我们会卖出去的那个版本里,他已经是个死人了。一个坏人死了,而他的女搭档在盛怒之下折磨我们其余的人。泰丝女王,将我们囚禁,不让我们吃东西,强迫我们穿着肮脏的衣服,我们成了她无辜的受害者。
圣无肠站起来,伸出一只手臂来抱住魏提尔先生,大自然在一旁帮忙。克拉克太太端着那杯水跟在后面。还有拿着录影机的八卦侦探,和拿着卡式录音机的诽谤伯爵。
“相信我,”圣无肠说:“我碰巧对人体内部知道得很多。”
就好像我们还是需要她死掉似地,喷嚏小姐用拳头挡着嘴,打了个喷嚏。喷嚏小姐,这里未来的鬼魂。
凶悍同志把喷到她手臂上的口水擦去,说了声:“恶心。”她说:“你是在个塑胶泡泡里长大的还是什么?”
而喷嚏小姐说:“对,差不多。”
媒人告退说他累了,需要睡一下。然后他溜进了地下室的夹层去破坏锅炉。
他没有想到,野蛮公爵已经比他早一步干了这件事。
这样就剩下我们其余的人坐在天方夜谭式的穹顶下那些有着霉斑的丝绸靠枕和座垫上。撞脆皮火鸡的银色袋子空空地躺在地毯上。那些刻成象的柱子。
在我们脑海里,我们全都记下那句话:我碰巧对人体内部知道得很多……
接下来没有再出什么事,什么事都没有。
最后我们其他这些人松开了盘着的腿,掸掉衣服上的灰尘。我们走向演艺厅,手指交叉祈求我们听到的是魏提尔先生最后的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