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笑,可是在芳香疗法里,他们警告你说绝对不可以在点了柠檬加肉桂的蜡烛之后,又同时点上一支苜蓿蜡烛和一支香柏加肉豆蔻的蜡烛。他们就是不跟你讲原因何在……

在风水方面,他们也从来不说个中道理,可是只要把床放错了位置,就可以聚到足够的气来杀掉一个人。你可以单凭针灸把月份太大的胎儿打掉。你也可以用水晶或是香气来让人得皮肤癌。

别笑,可是真的是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方法,可以让你把些新世纪的东西变成杀人工具。

在按摩学校的最后一个礼拜里,他们教你绝对不要按到脚后跟的横向反射区。绝不要碰左脚背。尤其不能碰左边最外侧的地方。可是他们不告诉你原因何在。这就是这一行里做明的和做暗的师傅之间差别所在。

你到学校里去学脚部按摩反射疗法,这是一门利用按摩人的脚来治疗或刺激身体某一部分的学问。基本的观念是人的身体分成十个不同的精力点。比方说,你的大拇脚趾,直接连接到你的脑袋。要治疗头皮屑,就按摩你大拇指甲后面的那一点。要治好喉咙痛,就按摩大拇趾的中间关节。这些都不是任何一种健康保险里有的保健方法。干这种工作就像是个医生,却没有那么高的收入。那种要你按摩每根脚趾之间来治疗脑癌的人,大部分都没多少钱,别笑,可是就算你在脚部按摩方面有多少年的经验,你还是会发现自己很穷,还在替那些赚不到大钱的人做脚部按摩。

别笑,可是有一天你看到以前和你一起学按摩的那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年纪和你一样大。你们两个以前一样戴过珠子项链。你们两个把干的鼠尾草叶编在一起, 烧起来涤净你们的能量气场。你们两个穿着扎染的衣服,打着赤脚,而且年轻得在替那些到学校附设的免费实习诊所来的肮脏游民按摩他们的脚部时,觉得自己很高贵。

那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了。

你呢,你还是一样的穷。头顶上的头发开始掉了。因为吃得不好或是地心引力的关系,别人在你没有皱眉的时候也觉得你一张苦瓜脸。

那个和你一起去学校按摩的女孩子呢,你看到她从市中心区一家豪华大饭店出来,门房替她拉着门,她像一阵风似地出来,身上的毛皮大衣飞舞,穿着反射治疗师从来不会把自己的脚绑在里面的那种高跟鞋。

就在门房去替她拦计程车的时候,你挨得近到叫了一声:“兰娣?”

那女人转过身来,果然是她。真正的钻石在她脖子上闪亮。她的长发又亮又浓,像一层层红色和棕色的波浪。她四周的空气中有玫瑰和紫丁香的柔和香味。她的毛皮大衣,双手戴着皮手套,皮子光滑而白,比你自己脸上的皮肤还好。那个女人转过身来,把她的太阳眼镜抬起来架在头发上。她看着你,说:“我们认识吗?”

你们以前是同学,在你们年轻的时候——比现在年轻得多的时候。

门房替她拉开着计程车的车门。

那个女人说,她当然记得。她看了下有钻石在午后阳光中发出刺眼亮光的手表,说她得在二十分钟内赶到市区的另外一头去。她问,你能一起去吗?

你们两个进了计程车的后座,那个女人拿了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给门房。他触帽行礼,说见到她总是很让人开心的事。

那个女人把要去的地址告诉司机,是一个在上城区的地方,车子上了路。

别笑,可是那个女人——兰娣,你的老朋友——她把一只穿着皮毛大衣的手臂从皮包的把手里抽了出来,把皮包打开,里面装满了现钞。一层层五十和一百美元的大钞。她把戴着手套的手伸进去找出了一支手机。

她对你说:“用不了一分钟。”

坐在她身边,你的印第安印染的棉布长裙,像拖鞋似的凉鞋,还有带铜铃铛的项链看起来一点也不时髦好看了。你眼睛四周的黑色眼影和手背上褪色的彩绘,都让你看起来像是没有洗澡。和她的钻石耳环比起来,你最喜欢的那串银耳环简直就像廉价商店里买来的耶诞树吊饰。

她对着手机说:“我在路上了,”她说,“我可以接三点钟的那档,不过只能半个钟头。”她说了再见,就切断了电话。

她用柔软光滑的手套摸了一下你的头发,说你看起来很好。她问你最近在做什么。

哦,还在做老本行啦,你告诉她。足部按摩。你现在有一批老客户了。

兰娣咬着下唇,望着你,然后她说:“那——你还在按摩这一行喽?”

你说,是呀。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退休,不过得赚钱过日子。

她一直看着你,车子都走了整整一条街远,她还一句话也没说。然后她问你说接下来的这个钟头里有没有空。她问你想不想赚点钱,不用付税的,和她一起给下一个客人做一次四手的足部按摩。你只要做一只脚。

你对她说,你从来没和另外一个人一起做过足部按摩。

“一小时,”她说:“我们赚两千美元。”

你问:合法的吗?

兰娣说:“一人两千。”

你问道,只做足部按摩?

“还有一件事,”她说:“别叫我兰娣。”她说,“等我们到了那里,我的名字叫安吉丽卡。”

别笑,可是这是真的。是按摩业里黑的一面。这方面我们当然都知道一些。我们知道按摩大拇脚趾的下方,就能让那个人便秘。绕过脚背按摩脚踝,就能让那个人泻肚子。按摩脚后跟的内面,能使男人不举,或令人偏头疼。但搞这些都不能让你赚钱,所以何必去理会呢?

计程车开到一堆石雕前,那是某个中东石油国家的大使馆。一个穿了制服的警卫拉开车门,兰娣下了车,你也下了车。到了接待大厅里,另外一名警卫用金属探测器 搜你的身,要找手枪、刀子,等等。另外一个警卫则在一张有光滑白石桌面的桌子边打电话。还有一个警卫检查兰娣的皮包,把里面的钞票推到一边,结果只找到了她的手机。

电梯的门开了,另外一名警卫挥手让你们两个进去。“只要照我的样子做,”她说:“这是你最容易赚的一次。”

别笑,这是在学校里,你听过谣言。说是一个很好的足部按摩师很可能被诱骗到黑的一边去。在脚底有某几个会带来快乐的点按摩的话,就能给人那些只能轻轻说的结果,也就是那些一面偷笑的人所说的“足爽”。

电梯门打开,前面是一条长走廊,只通到一道双开门。两边的墙都是光滑的白石,地板也是石头的。那道双开门上装着雾面玻璃,里面的房间中有一个男人坐在一张白色办公桌后。他和兰娣互相吻颊为礼。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那个男人,他看着你,可是只跟兰娣说话。他叫她做安吉丽卡。在他后面是另外一道双开门,里面是一间卧室。那个男人挥手让你们两个进门去,可是他留在外面,锁上了门。把你们锁在里面。

在卧室里,有个男人面朝下地躺在一张铺有白缎子床单的大圆床上。他穿着绸子的睡衣,是闪亮的蓝色绸子,两只光脚伸到床沿外。安吉丽卡脱掉了一只手套。她再把另外一只手套脱下,然后你们两个跪在厚厚的地毯上,一人握着一只脚。

看不到那个人的脸,你只看到他梳得整齐的油亮黑发,两只大耳朵里也长着黑毛。那个脑袋的其他部分全埋在白缎子的枕头里。

别笑,可是那些谣言都是真的。按摩安吉丽卡所按的地方,在脚跟底部生殖器的反射区按摩之下,她让那男人呻吟起来,脸还埋在枕头里。你www.99lib•net两手还没累,那个男人 就吼了起来,全身大汗淋漓,蓝色的绸子贴在他的背上和腿上。等他安静下来之后,你都搞不清楚他是不是还在呼吸,安吉丽卡轻声地说,是该走的时候了。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男人给了你们每人两千美元,现钞。

到了外面街上,一名警卫替安吉丽卡拦了部计程车。

进入计程车后座时,安吉丽卡交给你一张名片,上面是一家整体医疗诊所的电话号码。在那个号码底下,有一行手写的字:“请找蓝尼。”

她手上的柔软皮手套,她香水的玫瑰香味,还有她的声音,全在说:“打电话给我。”

会足部按摩这一行的人又各式各样的理由。像是可以让你的家人过更好的生活。可以给你妈和你爹一些舒适的日子和安全感。也许还可以买部车子。一栋在佛罗里达海边的房子。

把那栋房子的钥匙交给你的父母的那天,是你这辈子最快乐的一天。那天他们哭着,承认自己再也没想到他们的宝贝孩子单靠揉捏别人的臭脚也能过日子。这是个你要用下半辈子换来的一天。

别笑,可是那并不犯法。你不过是做了次足部按摩。没有发生性行为,只是你的客人到了高潮,累得有一两天连路都很难走。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是一样。你在 他们脚上按对了地方,他们就会像痉挛一样达到高潮。强烈到会失禁而让你闻得到气味。强烈到大部分客人只能望着你,口水由一边嘴角淌了下来,用颤颤巍巍的手 指指点你去拿放在梳妆台或茶几上的那一叠百元大钞。

蓝尼从诊所打电话来,你就登上包机去伦敦。诊所打电话来,你就飞去香港。所谓诊所就是蓝尼一个人,是个说话有俄国口音的男人,住在公园汉普顿大饭店一套房间里,你得把收入的五成分给他。在电话上,蓝尼用很重的口音告诉你该赶哪班飞机,还有下一位客人在哪个旅馆房间或私人小岛上等你。

别笑,可是不好的地方是你根本没有时间去逛街购物。钱越积越多。你的制服是一件毛皮大衣。要适合于这个新世界,你得买好的黄金和白金首饰。得留一头非常完美而光亮的头发。坐在丽池·卡尔登大饭店的大厅里,你也许会看到几个以前学足部按摩的同学,现在穿着亚曼尼的西装、香奈儿的小礼服。以前吃素骑自行车来往的,现在却看到他们进出大轿车,你看到他们独自在大饭店的餐厅小桌子上吃饭。在私人的机场附设酒吧里喝鸡尾酒,等着下一班包机。

以前是满怀梦想的理想主义者,现在给引诱成为了职业的足部按摩师。

那些留着嬉皮长发的自然派女子和留着山羊胡的滑板小混混,你现在听到他们用电话指示他们的股票经纪人买进卖出。把钱藏在海外的帐户里,或是瑞士银行的保险箱里,为没切割的钻石和南非金币讨价还价。

以前叫鳟鱼和小马,蜥蜴和生蚝的男生,现在都叫德克。以前叫金凤花的女生,现在叫杜明妮可。

从事足部按摩的人这样泛滥,使得价格降低,很快地,客户不再是科技界的亿万富翁和产油国家的王公贵族,你现在混在大饭店的酒吧里,穿着去年的Prada服 装,二十块钱就可以按上一次。你溜到桌子底下,给坐在餐厅后方包厢里来开年会的人按摩脚部。你由一个假的生日蛋糕里跳出来,给一整个足球队的人按摩,参加单身派对,只为了能继续付你父母养老的那栋房子的贷款。

不要多久,你就得用那套绸子里的法国修指甲工具去修治不好的灰趾甲。

你做所有的这些事,为的只是因为你向蓝尼还有他那群俄国黑手党借了钱,得还利息。借钱买的股票垮了。全是蓝尼推荐你买的股票。或者是买了蓝尼说你要入了这一行就一定要有的首饰和鞋子。

你在公园汉普顿大酒店的酒吧里,想说动一些喝醉酒的生意人跟你去男厕所花十块钱来做足部按摩。就在这时候,你看到了她,安吉丽卡,走过大厅,往电梯走去。 她的头发闪亮。她的毛皮大衣拖在她高跟鞋后面的地毯上。安吉丽卡仍然看来艳光照人。你们的眼光对上了,她举起一只戴了手套的手,招你过去。

电梯来了的时候,她说她要到蓝尼的顶楼套房去,也就是要去诊所。

她看着你磨损了的高跟鞋,你的指甲断裂了。她说:“来看看下一波成长的生意是什么……”

电梯停在五十楼,整个顶楼套房都租给了蓝尼,两个穿了细条纹西装,全身肌肉的壮汉守在门口。该给蓝尼抽的成,也就是你每项收入的一半,就是交给像这两个打手的人。其中一个保镖对着别在他衣领上的小麦克风报上你们的名字,门锁在一阵很响的嗡嗡声中打了开来。

里面只有你和安吉丽卡和蓝尼。

别笑,可是,像你做足部按摩,过的生活孤单又寂寞——蓝尼的生活看来更差得多。关在顶楼的套房里,整天穿着一件白色毛巾布的浴袍,数着钞票,打着电话。唯一的家具就是一张办公椅,椅子上满是渍印,脏得要命。一张床垫扔在玻璃帷幕墙边,向外可以看到整个城市。电脑的屏幕上,股票价格不停地在跑着。

蓝尼朝你们走了过来,浴袍敞开着,里面穿了条皱巴巴的条纹四角内裤,脚上的白袜子都变黄了。蓝尼朝安吉丽卡的脸伸出两手来,说道:“我的天使,我最爱的宝贝,”他把她的脸捧在两手之间,说道:“你好吗?”

穿着高跟鞋的安吉丽卡大概比他高了一个头。她微微一笑,说:“蓝尼……”

而蓝尼掴了她一耳光,很用力,一巴掌甩在她脸上。他说:“你骗了我,你可真行。”他举起一只手,五指张开,准备再掴她一耳光,蓝尼说:“你在接外面的生意,对不对?”

安吉丽卡把一只戴了手套的手捂在脸上,遮住被蓝尼打出来的红印子,说道:“宝贝,不要……”

蓝尼把手放了下来,他转身背对着她。蓝尼走过去望着窗外,整个城市开展在他的床垫旁边。

“宝贝,”安吉丽卡说:“让我给你看点新花样。”

她走过去站在他身边,由后面把她戴了手套的两手搭在他肩膀上。安吉丽卡说:“来,妈咪让你看看她还是一样有多爱她的小宝贝……”

她拉着蓝尼去坐在床垫上,然后让他躺了下去,把那双发黄的袜子从他的两只脚上脱了下来。

“来吧,宝贝,”她说。她脱下手套,说道:“你知道我最会足部按摩……”

然后安吉丽卡做了一件你从来没看过的事。她跪了下来,张开嘴巴,嘴唇张得又阔又薄,伸出舌头来舔蓝尼的脚底。安吉丽卡用嘴把蓝尼的脚后跟整个含住,蓝尼开始发出呻吟。

别笑,可是就是有些事情比你所能想象到的恶劣程度更坏。有个从来没得过高血压的媒体大亨死在四季大饭店的房间里,死因是脑溢血。一个摇滚歌星,向来身强体壮,却在玛莫堡大饭店里做过一次足部按摩后,死于肾衰竭。

我们会按摩到各国总统和苏丹、大公司总裁和电影明星、国王和皇后的脚。我们知道怎么样让拿了钱的暗杀行动看起来像是自然死亡。

这些都是安吉丽卡在乘坐电梯下楼的时候告诉你的。是在蓝尼呻吟抽搐之后的事。当时安吉丽卡含着舔着他的脚,最后蓝尼在床垫上坐直了身子,两手按住胸口,长大了嘴看着还在含着他脚后跟的安吉丽卡。在他的心跳停止之后,安吉丽卡把床单拉起来,一直盖到他的下巴,把他脚上的口红印子擦掉,再把自己嘴上的口红搽好。她拔掉了电话插头,告诉保镖说蓝尼要好好睡个午觉。

在下楼的电梯里,安吉丽卡告诉你说这是她最后一次做足部按摩,这种按摩杀人能赚一百万,现钞。一个对手公司雇她来干掉蓝尼,现在她要永远退出这一行了。

在楼下的大厅酒吧里,你们两个喝了杯鸡尾酒,好冲掉她嘴里蓝尼的脚味。算是最后一次道别的酒。然后安吉丽卡说,看着酒吧里,那些穿西装的男人,那些穿毛皮大衣的女人,他们全是按摩杀手,她说。风水杀手。理疗杀手。

安吉丽卡说,在物理治疗的时候,只要把一块水晶石英放在某人的心脏部位,然后把一块紫水晶放在他的肝脏部位,一块黄水晶放在他额头上,就能使他昏迷致死。只要溜进一个房间去,将某个人卧室里的家具移动一下,风水专家就能让那个人的肾脏产生病变。

“艾灸术,”她说,是一种在人身上针灸部位点香的疗法,“能杀人。指压也一样。”

她把杯里剩下的鸡尾酒一饮而尽。从脖子上解下来那条珍珠项链。

所有那些疗法和药物号称百分之百的天然,所以百分之百的安全。安吉丽卡大笑起来。她说:氰化物是天然的。砷也是。

她把那串珍珠项链给你,说道:‘从现在开始,我又回到“兰娣”的身份了。’

这就是你希望安吉丽卡留在你记忆中的模样,而不是第二天在报纸上看到的那样子,从河里捞起来,身上还穿着湿淋淋的毛皮大衣。她的耳环和钻表都拿走了,好装成行抢的模样。她不是因为足部按摩致死的,而是死于相当传统的方式,在她梳得很完美的法国髻后脑上有一个弹孔。这是对所有想跳槽的德克和杜明妮可的警告。

诊所打电话来,不是蓝尼,而是另外一个俄国口音的人,说要派你去客户那边,可是你不信任他们。那两个保镖看到你和兰娣在一起,到顶楼的套房去,他们想必准备好另外一个弹孔要放在你的后脑上。

你父母从佛罗里达打电话来说,有一辆黑色车子一直跟踪他们,还有人打电话去问他们知不知道怎么找得到你,到这时候,你已经是一家廉价小旅馆逃到另一外家廉价小旅馆,在后街小巷里给人足部按摩来赚点儿现金过活。

你告诉你的父母:要小心。你告诉他们不要让不认得的人按摩。你用公用电话打给他们,跟他们讲绝对不要碰芳香疗法、穴道、气功。别笑,可是你得四处旅行好一阵子,说不定下半辈子。

你没法解释。到这时候,你的零钱也用完了,所以你跟你父母道了再见。

我们的第一个礼拜,吃的是用涂了鹅肝酱嫩牛肉做馅子的威灵顿牛肉馅饼,而美国小姐跪在每一个门把手前面,想用她从野蛮公爵那里借来的一把调色刀把锁撬开。

我们吃花斑鲈鱼,而喷嚏小姐吃有她箱子里那些撞得乒乓响的瓶瓶罐罐中倒出来的药丸和胶囊。一面用拳头挡在嘴前咳嗽,还拿毛衣袖子来擦鼻涕。

我们吃意式焗烤奶油火鸡面,而游民夫人玩着手上的钻戒。她转着白金的戒指,对似乎是捧在她手心的那颗大钻石说话。“派克尔,”她说:“这一点也不像我想象中那样。”游民夫人说:“环境这样不……理想,我怎么写得出好东西来呢?”

当然,八卦侦探在用机器把她录下来,诽谤伯爵则拿着他的卡式录音机录下每一个字。

这里有人咳嗽,那里有人咳嗽。这边有人诉苦,那边有人咒骂,到处都在抱怨。喷嚏小姐说空气里全是有毒的霉菌。

这里有人动来动去,那里有人咳嗽。没有一个人工作,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写作。

骨瘦如柴的圣无肠,永远仰着脸,嘴巴像小鸟似地张着,把装在银色塑料袋里的辣酱、苹果派或是洋芋泥肉馅饼往里倒。他的喉结随着每次吞咽而上下抖动,舌头舔着通过他牙齿之间的温热食物。

媒人嚼着烟草,把汁吐在满是渍印的地毯上,说这栋阴湿的房子,这些阴暗潮湿的房间完全不像他想象中的作家研习营:大家以手写稿,眼下是大片绿色草地;作家们吃的是盒餐,每个人住在他们个人的小木屋里。种着杏桃的果园里开满了白花,下午在栗子树下午睡,打槌球。

美国小姐在给她毕生杰作的电影剧本写大纲之前,就说她办不到了。她的胸部酸痛得让她无法写作,她的两臂太累。她一闻到今天要吃的小牛肉,就忍不住要把昨天吃下去的蟹肉饼给吐了出来。

她的月经几乎晚了一个礼拜。

“这叫恶劣建筑症候群”喷嚏小姐对她说。她自己擦红了的鼻子已经因为老是向一边擦而歪向一边了。

游民夫人用手指摸过栏杆和雕花的椅背,让我们看有多脏。“看,”她对手上的大钻石说。她说:“派克尔?派克尔,这实在不像话。”

在我们被关起来的第一个礼拜里,喷嚏小姐一直在咳嗽,呼吸声音慢而低沉,像是管风琴的声音。

美国小姐摇着锁上的门,在意大利文艺复兴的休憩厅里把绿色天鹅绒的窗帘拉开,发现窗子都用砖块砌死了,她用粉红健身轮的把手将歌德式吸烟室的彩色玻璃窗打破,发现后面竟是一堵水泥墙,用电线连着电灯泡来造出假的日光。

在法国路易十五大厅里,椅子和沙发上全是印有矢车菊花样的蓝丝绒椅套,四壁全是灰泥的涡形花纹,都漆成了金色。美国小姐穿着她粉红色的运动服站在那里,要求把钥匙拿出来。她的头发像由金色发卷组成的海浪,堆在她脑后,她要钥匙,好让她出去,只去个一两天。

“你是个小说家吗?”魏提尔先生说。即使把两手搁在轮椅的铬钢扶手上,手指仍在打着看不见的电报,两只青筋毕露又满是皱纹、瘦骨嶙峋的手始终不停地在抖动。

“电影编剧,”美国小姐说,两手在粉红色运动服的腰际捏成拳头。

看着她高挑窈窕的身材,“对啊,”魏提尔先生说:“那就写一个以疲累当主题的电影剧本吧。”

不要,美国小姐需要去看妇产科一声。她需要验血。她需要产前的维他命。“我要见一个人,”她说。她的男朋友。

魏提尔先生说:“这正是摩西把以色列人带进沙漠去的原因所在……”因为这些人好几代以来都是奴隶。他们已经学会安于无助。

要奴隶种族中创出一个主人族群,魏提尔先生说,要教会一群受控制如何创造他们自己的生活,摩西就非当混蛋不可。

坐在一张蓝丝绒椅子边上的美国小姐不住地点头,一头金发上下跳动。她明白,她了解。然后她说,“钥匙呢?”

而魏提尔先生告诉她:“没有。”

他把一包银色真空包装的白酒鸡块放在膝盖上,四周围的蓝色地毯上有一块块黏黏黑黑的霉印。每一块潮湿的印记,都像是个张牙舞爪的黑影。一个长了霉菌的鬼魂。魏提尔先生舀起一匙白酒鸡块,说道:“除非你能忽视周遭环境,做你承诺过要做的事,”他说:“否则你就会永远受到这个世界的控制。”

“那你叫这个是什么?”美国小姐说着用两手搅动了满是灰尘的空气。

魏提尔先生说了后来说过百万次的话,“我只是要你守住承诺。”还有:“在这里阻挠你的正是阻挠你一辈子的那些东西。”

空气里永远会充满着太多的某些东西。你的身体太酸痛或是疲倦。你爸爸酗酒太多,你老婆太冷感,你总有借口不去过你的生活。

“可是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万一我们的食物吃完了呢?”美国小姐说:“那到时候你就得把门打开了,对不对?”

“可是现在不是呀,”魏提尔先生说,他嘴里满是嚼了一半的鸡块和白花菜。“我们的食物并没有吃完。”

不错,是没有吃完。还没有吃完。

在里面的第一个礼拜,我们吃了蔬菜咖喱饭。我们吃了蒲烧鲑鱼。全是冷冻干燥的。

食物里,有封在用手撕不开的真空包装袋中的青豆。每个银色的袋子上都用黑字印着“防虫”的字样。我们有防虫的青豆子和鸡肉派,还有整根金黄甜玉米棒。每个袋子里,都有东西摇的响,像碎了的树枝、石头和沙子。每个袋子都膨大成一个银色的枕头,里头灌满了氮气,以确保里面没有活物。不管是肉酱意大利千层面,还是乳酪小包子。

不管是不是能防虫,我们那位失落环节都能用他那双毛茸茸的手一把撕开。

在烹调之前,大部分的人都用剪刀或是刀子把袋子割开,伸手到里面去摸索找出一个装了氧化铁的小茶包——加进去是为了吸收掉所有残余的氧气。把茶包取出来之后,就把袋子丢进那么多杯的开水里。我们有一台微波炉,我们有塑料的茬子和汤匙。纸盘子,还有自来水。

把一本讲吸血鬼的小说看上十页,就可以开饭了,上桌的不是牛排和热水,那个银色枕头里装满了家常肉卷,或是加了蘑菇和酸奶油的俄式炒牛肉丝。

我们坐在大厅里铺着蓝色地毯的楼梯上,看来就如一提到水波流动的蓝色瀑布。每一级阶梯都宽到我们可以一起坐在上面,彼此的手肘还不会碰到。这就是万一发生核子战争时,总统和国会议员在地底深处吃的那种俄式炒牛肉丝。是同一个厂商制造的。

其他的银色袋子上标注着:“巧克力魔鬼蛋糕”和“火烧香蕉冰淇淋”。洋芋泥、通心面和乳酪、冷冻干燥的炸薯条。

所有这些,不错的食物。

每一袋都有个有效赏味日期,远在我们都不在人世之后,长命到大部分现在还是小婴儿的人都死了之后。

能活一百年的草莓小蛋糕。

我们吃了冷冻干燥的羊肉,配上冷冻干燥的薄荷酱,而游民夫人打心底发现她真的确实爱她死去的丈夫。她爱他,她用双手捂着脸哭。她的肩膀在她的貂皮大衣里耸了起来,因为哭泣而抖动。她把那颗大钻石捧在手心里,她需要出去把她那三克拉的丈夫埋葬在他们的家族墓园里。

我们吃了丹佛蛋卷,而野蛮公爵把他的尼古丁口香糖咬的劈啪作响,说这真不是戒烟的时候。而圣无肠左手失去了知觉,这是在没有图片刺激下想达到高潮的反复动作造成的伤害。

否定督察的猫,那只叫柯拉·雷诺兹的猫,吃了剩下的鱼肉,而灵视女伯爵和无神教士很担心我们的安全。我们走进了一个陷阱,他们担心有人会找到我们而……他们告诉魏提尔先生说他们必须不停移动、躲藏、逃跑,以保安全。

无神教士抱着一张芭芭拉·史翠珊的长篇,裂开如血肠的嘴唇蠕动着读歌词,他对诽谤伯爵的卡式录音机说:“我原以为我们这里会有立体音响的。”

在八卦侦探录影机的观景窗里,杀手大厨把一大匙汤汁淋漓的绿色蛋奶酥送进他那张胖脸的嘴里,一面说道:“我是一个专业大厨,我不是美食评论家。可是我不能喝上三个月的即溶咖啡……”

当然,每个人都说他们还在写东西,写他们的诗和小说。他们会完成他们的杰作。只不过不是在这里。不是现在。要等以后,到外面去之后。

我们在这里的第一个礼拜,大家一事无成。除了抱怨。

“这不是借口,”美国小姐说着两手捧住她平坦的腹部。“这是个人的生命。”

喷嚏小姐用拳头挡在嘴前咳嗽。她吸着鼻子,两眼鼓突,泪水后面隐现血丝。她说:“我在这里有生命危险。”一手伸进口袋去再拿一颗药。

当然,魏提尔先生摇头说不行。

魏提尔先生坐在那张蓝丝绒的椅子上,四周的大厅里全是金色和丝绒。他用汤匙由一个真空包装袋里舀着牡蛎巧达浓汤,一面说道:“告诉我一个关于这孩子爸爸的故事,”他对美国小姐说:“给我写一段你怎么和他认识的场景。”

八卦侦探的录影机镜头拉近,给美国小姐的脸拍了一个特写的反应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