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那么疑神疑鬼。我不信自己正被些神秘敌人包围,他们想陷害我、折磨我、杀了我。不过我也很明白,一旦伪装解除,露出我的庐山真面,全世界便会联手对付我,让我不得好死。这可不是草木皆兵,而是一个冷静而头脑清醒的人对公众舆论的判断,我不怕那个。我只需尽量小心,让那种事不会发生。

可是,我的小心翼翼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在聆听黑夜行者的细微低语,偏偏它此刻使劲扭捏着,就是不吐露它的想法。这样的忐忑和死寂还从来没有过,这让我焦躁难耐,心里泛起不安的涟漪。我在陶瓷烘干炉前时,就觉得在被谁窥视甚至偷偷尾随。后来我们开车回总部,我老觉得好像有辆车在跟踪我们,那感觉挥之不去。这是真的吗?它有什么恶意?倘若是这样,是冲我还是德博拉来的,或者只不过是随便一个迈阿密司机在发神经而已?

我从侧视镜看见一辆车,是一辆白色的丰田“亚洲龙”。它一路跟着我们,直到德博拉拐进停车场后,它便径直开走,没减速,司机好像也没特意盯着我们看,可我仍摆脱不掉那种荒谬的感觉,它的确是在跟踪我们。不过,除非黑夜行者告诉我,否则我还是不能肯定,可它没有——它只是发出几声咝咝的好似清嗓子的声音,所以我一个字也没对德博拉说,因为那听上去实在傻透了。

晚上我走出大楼来到自己的车前准备回家时,我又有了那种被什么人或什么东西注视的感觉——但那仅仅是种感觉,不是警告,不是来自影子的内在低语,也不是黑色翅膀扇动着召唤我行动。只是一种感觉,可它让我紧张。当黑夜行者说话时,我聆听,我行动。但它这会儿不说话,只是蠕动着,这让我不知如何是好。带着这种茫然,我开车向南边的家驶去,一路上眼睛都在留意后视镜。

这不就像做人吗?走在人生旅途,就好像在野生动物园的公路上,不小心失足绊倒,老虎咻咻地嗅着你的脚跟。就是这种永恒的危在旦夕的感觉。明白这一点,就能很容易理解人类的很多行为。我自己作为一个捕食者,乔装改扮混迹于潜在的猎物之间,只要自己乐意,随时便可出手取其性命。这感觉很棒。可是黑夜行者一言不发,我不敢轻举妄动。其实我自己也成了畜群中的一员,脆弱无助。我不喜欢这种当猎物的感觉。这让我越发机警起来。

下了高速公路以后,我发现一辆白色的丰田“亚洲龙”在跟着我。

当然,世上有很多白色丰田“亚洲龙”。日本人输掉了战争,然后理直气壮地占领了我们的汽车市场。当然,任何一辆“亚洲龙”都尽可以和我同路,顺着这条拥挤不堪的公路下班回家。按理说,能走的路就这么几条,所以,一辆白“亚洲龙”行驶在其中的一条路上是绝对名正言顺的,觉得别人在跟踪自己是没道理的。我做什么了?我是说,谁能证明我做了什么?

所以,感觉自己被跟踪是太荒唐了,更没法解释我怎么会突然右转,从全美一号高速公路拐出来,开上一条岔路。

同样无法解释的是,白色“亚洲龙”仍继续跟着我。

如同所有的捕食者怕惊扰自己的猎物——或者像其他偶然拐进了同一方向的正常人那样,那车和我保持着相当一段距离。我鬼使神差地又拐了个弯,这回向左,拐进了一个小型住宅区。

片刻之后,那辆车又跟了过来。

前面说过,大无畏的德克斯特从来不知怕字怎么写。这足以解释我此刻所感觉到的心脏狂跳、口干舌燥、满手是汗都只不过是巨大的不安而已。

我可不喜欢这种感觉,我已经不再是“利刃骑士”,我的刀和盔甲丢在城堡的地下二层某处,我手无寸铁地站在战场上,突然间成了一个柔软美味的猎物,一种难以名状的理由令我相信,我的气味已经充满了那个捕食者的鼻孔,并让它食指大动。

我再次右转,直到驶过路牌时才看到上面写着“此路不通”。

我拐进了一个死胡同,被逼入了绝境。

我有意识放慢速度等那辆车跟上来。我眼巴巴想确定白色“亚洲龙”真的会跟上来。它来了。我继续朝街道深处开,前方的路变宽,变成一个容车辆掉头的小弯道。弯道尽头那家车库门前的私家车道上没有别的车。我开了上去,关掉引擎,等着,心跳如鼓,无能为力,只能坐以待毙地等着那一路追杀而来的利齿和魔爪。

白色汽车越驶越近。快接近弯道时它减慢了速度,离我越来越近……

它从我车旁经过,转过弯道,驶出小区,融入了迈阿密的余晖中。

我目送它离开,当它的尾灯在街角消失,我突然记起了如何呼吸。我尽情享用这失而复得的本领,感觉好极了。等体内的氧含量重新储备充足,缓过神后,我开始觉得自己很愚蠢。到底发生了什么?似乎是有辆车在跟踪我,可它又开走了。有一百万个理由解释它怎么会和我走同一条路,绝大多数理由可以归结为两个字:巧合。然后,当可怜的哆嗦成一团的德克斯特坐在车里浑身冒汗的时候,大坏车又干了什么呢?它开走了。它没停下来张望、大骂,或是扔个手雷。它只是施施然开了过去,让我陷在自己的恐惧深渊中。

这时有人敲我的车窗,我惊得跳起来,脑袋撞到了车顶。

我转过头,一个留小胡子、脸上带着暗疮疤痕的中年人正弯着腰往车里看。我直到此刻才注意到他,这进一步证明我有多么孤立无援。

我摇下车窗。“我能帮你什么吗?”那人说道。

“不,谢谢了。”我说,有点想不出他觉得他能怎么帮我。不过他没让我继续猜下去。

“你停在我家的车道上了。”他说。

我“噢”了一下,这才发现好像的确是这样,得想个理由出来。“我来找维尼。”我说。不是很聪明,但这种情形下也够用了。

“你走错地儿了。”男人说话的时候带着种恶狠狠的得意神情,倒让我精神为之一振。

“抱歉。”我说。我摇上车窗,倒车退出私家车道。男人站在那儿看我离开,大概是想确定我不会突然跳出来拿大砍刀袭击他。不一会儿,我便又回到了全美一号公路的嗜血车流中,前后左右又是那司空见惯的粗暴车流,像一块暖和的毯子般包裹着我,我觉得自己慢慢又恢复了元气。终于又能回家啦,又能藏到德克斯特城堡那剥落的墙壁和空荡荡的地下室以及其他种种的后面啦。

我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蠢过——也就是说,我这会儿觉得自己特别像个真正的人。我究竟想了些什么?事实上,我什么也没想,只是在对付惊慌得要抽筋的感觉。这事儿太荒唐、太人性、太可笑,如果我真的是人并且笑得出的话。啊,好吧。起码我是真的荒唐。

接下来的最后几英里我一直在想些难听的词儿来骂自己,骂自己胆小如鼠、反应过激,到把车开进丽塔家的私家车道时,我已经把自己糟践得差不多了,这让我舒服了些。我下了车,脸上挂着非常近似于真正的笑容,那欢乐发自于笨蛋德克斯特真诚的内心深处。当我从车旁迈开一步,侧身朝大门望去时,一辆车慢慢驶过。

当然,那是一辆白色“亚洲龙”。

如果世上有公义,那么此时此刻公义肯定是为我量身度造的。因为有好多回,我都乐呵呵地欣赏着别人呆立着,嘴巴大张好似下巴脱臼一般,完全被惊讶和惧怕所攫获的样子;如今轮到了德克斯特用同样傻的姿势伫立着。我僵在原地,一丝也动弹不得,甚至不能抬手去抹我的哈喇子。我看着那车缓缓开过去,唯一能想到的一件事是,我看上去肯定特别傻。

这当口,如果白车里那个不知是何方神圣的家伙除了慢慢开过去之外再做点什么的话,会让我显得更蠢。但是,让许多知我、爱我的人——至少有两位,包括我自己——欣慰的是,那车停也没停就开过去了。有一刹那,我觉得应该能看见从驾驶座方向正在望向我的一张脸。可那车随即加速,微微转了个方向并入路中央。丰田车标那银色牛头上亮光一闪,车开远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想。最终我合上嘴,挠挠头,跌跌撞撞地朝屋里走去。

一阵柔和但十分深沉有力的鼓声传来,喜悦汹涌澎湃地充满心房;这喜悦来自于如释重负的解脱感和憧憬。紧接着有号角吹响,越来越近,只消片刻,万物便将启动、发生并周而复始地重演。喜悦晋升为旋律,那旋律上升攀缘,直到最后无所不在。我感到我的脚正带着我去到那声音许诺过的极乐世界,在那里,万物都充满了即将到来的欢欣,那种巨大的充实感令人心醉神迷。

我醒来时心脏狂跳,带着无缘无故的解脱感。这感觉很莫名其妙,并不完全是渴极而饮、倦极而眠所能带来的。

但是——比这种困惑更让我烦恼的是,我居然有种和采取月光行动的那些夜晚相同的感觉。它仿佛在对我说,内心深处的渴望已经满足,现在可以放松,心满意足地休息一下了。

但这不可能。没可能当我躺在床上睡大觉的时候,可以感受到这种最隐秘、最私人的感觉。

我望向床头的钟:半夜十二点五分,这不是德克斯特起来游荡的时间,不是在只打算用来睡觉的今夜。

床的另一侧,丽塔正轻轻地打着鼾,身体偶尔微微抽动一下,好像狗梦见在追赶兔子。

床的这一侧躺着无比困惑的德克斯特。有什么东西潜入了我的无梦之夜,在我本来酣睡的安静海洋上掀起波浪。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让我无以名状地兴高采烈,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我的月光嗜好让我能用一种冷漠无情的方式开心,仅此而已。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被允许进入德克斯特那黑暗的地下室二层的角落。我就喜欢这样。我有着自己小小的戒备森严的内心空间,界限分明并落了锁,在那里我感受着只属于我的欢喜——只有在那些月光之夜,而不是在其他别的时候。别的感觉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那么,是什么不请自来地侵入并砸碎了这扇门,用不被欢迎的方式汹涌地湮没了我的地窖?到底是什么能这样大摇大摆地闯进来?

我躺下来,决定继续睡觉,以证明我仍然有掌控的能力;什么都不曾发生,也肯定不会发生。这是德克斯特的领地,我是国王,其他一切不得入内。我闭上眼睛,向内心深处那个权威的声音求证,那个盘踞在阴暗角落的毋庸置疑的君主仍然是我。黑夜行者,我等着它同意,等着它发出让人宽慰的咝咝声,于是杂乱无章的音乐和间歇无序的感情喷泉都将一一复归原位,走出黑暗并重见天日。我等着它说点什么,随便什么,可它一声不吭。

我很恼火。于是我恶狠狠地戳了它一下,一边在心里说:“醒过来!拿点厉害劲儿出来!”

它还是一声不吭。

我在内心的各个角落狂奔,越来越急迫地呼唤着黑夜行者,可是它曾待过的地方空空如也,好像打扫得干干净净只等出租的空房子。它走了,没留下一丝昔日痕迹。

在它的旧巢,我仍然能听到音乐的回声,从空荡荡的公寓房坚硬的墙壁上反射回来,席卷穿过这突如其来的、痛苦万分的虚空。

黑夜行者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