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踪了赞德尔很久,对他的行迹了如指掌。这天是周四的晚上,我非常清楚他会去哪儿。每个周四的夜晚,他都要去“世界同心神圣之光”,大概是去检查牲口状况。朝神职人员微笑九十分钟,略略听一下布道之后,他会写一张支票给牧师。牧师是个大个子黑人,前美式足球联盟的球员,会微笑着感谢赞德尔。然后,赞德尔会静静地从后门出去,开上他那辆朴素的SUV,神态谦恭地回家。行善之后的贞洁感令他通体发亮,熠熠生辉。

可是今夜,他不再会是一个人开车。

今夜德克斯特和黑夜行者将和他一路同行,带领他走上一个崭新的旅程。

但首先得冷静小心地靠近,几个星期的秘密跟踪,成败在此一举。

我把车停在离丽塔家几英里①以外一个叫“达德兰”的很大的旧商场前,再步行到旁边的地铁站。即使在高峰时段,车上通常人也不多,三三两两的人们不会注意到我——一个穿着时尚的黑色外套,带着一只健身包的人。

过了城中心后的一站,我下了车,走过六个街区去完成我的使命,感觉着迫切的欲望在我心里霍霍磨刀,镇静感渐渐复苏。科迪和阿斯特被我暂时放到脑后。此刻,在这条街上,我坚硬如钢,光华内敛。橙红色的街灯尽管耀眼,也冲刷不去我内心的漆黑夜色。我一步步走着,夜色愈加浓重了。

教堂坐落在一条并不繁忙也不冷清的街道,那里原先是一排店面房。有一小群人聚集在那里,这不奇怪,因为那里会分发食物和衣服,只需耽误几分钟你酗酒的时间,听上一段好牧师的说教,听他告诉你为什么你会下地狱。这交易看上去不错,即便是对我来说。不过我这会儿不饿。我绕过去,走到停车场后面。

尽管这里稍微暗了一些,但对我来说仍然太亮,亮得几乎看不见月亮,我只能靠感觉知道它仍挂在天上,笑着俯瞰我们辗转挣扎,渺小而脆弱的生命,其中还混杂着像我和赞德尔这样取人性命并大快朵颐的魔鬼。

我沿着停车场周围绕了一圈。看上去还算安全,看不见一个人,也没人坐在车里打盹。只在教堂背后高墙上有扇小窗户能看到这里,窗户上镶着毛玻璃,那是厕所。我慢慢靠近赞德尔的车,一辆蓝色道奇“拓远者”SUV,面朝里停在教堂后门旁边。我试试门把手,是锁上的。停在它旁边的是一辆老克莱斯勒,牧师的座驾。我挪到克莱斯勒那边,远远地开始等待。

我从健身包里取出一个白色丝绸面罩,套在脸上,把露出眼睛的位置调整好,然后拿出一卷能承受五十磅重量的鱼线。万事俱备,接下来将上演那黑色的舞蹈。赞德尔完全不知自己正悠闲地步入了一个猎人之夜,等待他的是一种尖锐的惊奇感,锋利而野蛮,将把终极黑暗注入他的身体。很快地,他将徐缓而安详地离开他自己的生命,进入我的,然后——

科迪会记得刷牙吗?他最近老是忘记刷牙就上床睡觉,丽塔又舍不得把他拉起来。可是现在给他养成良好的习惯是很重要的。刷牙很重要。

我轻轻甩了一下绳套,任它落在我的膝盖上。明天是阿斯特学校拍年刊照片的日子。她最好穿上去年复活节的那套衣服,照出照片会很好看。她是不是已经把衣服准备出来了,明早不会忘吧?当然,她照相的时候肯定不笑,但至少她得穿漂亮些。

我蜷缩在这黑夜里,手里握着绳套随时准备出击,满脑子想的居然是这些?我怎么可能没有让我的欲望伸出尖利的牙齿,释放出黑夜行者的灵魂,扑向我那罪有应得的玩伴,相反我的脑子里充斥的是这些想法?难道这就是闪亮崭新的婚姻生活将给德克斯特带来的一点预演?

我小心地吸气,感觉到一种与W.C.菲尔兹①的深刻共鸣。我也无法和孩子们打交道。我闭上眼睛,感觉自己体内充满黑夜的气息,又徐徐将气吐出,那冷酷的镇静感又恢复了。慢慢地德克斯特向后隐退,黑夜行者重新占据了主动。

说时迟那时快——

后门咔地打开,里面涌出震耳欲聋的喧嚣,一个很可怕的声音在唱着“靠近您行走”,那声音能叫死而复生的人再去死一回,怪不得赞德尔受不了出来了。他在门旁停了一下,转身向屋里高兴地挥手并傻笑,然后门被关上,他朝着车的驾驶座走来。他现在是我们的了。

赞德尔摸出钥匙,车锁弹起。我们也来到了他的身后。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绳套从空中呼啸而过,套上他的脖子。我们猛地拉紧绳套,使他站立不稳,然后双膝跪地,呼吸停顿,他的脸色发黑,这样就对了。

“不许出声,”我们冷静地吩咐道。“按我们说的做,不许发出一点声音,这样你能多活一会儿。”我们说着,一边稍微拉紧一下绳套,让他明白他已经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必须听话。

赞德尔向前倒下,脸朝地,这是我们最希望看到的姿势。他现在不再傻笑了。哈喇子从嘴角流下,他去抓绳套,但我们紧紧地拉着,不让他伸进一根手指。当他快要昏过去时我们稍稍松开一点,只够他痛苦地喘上一口气。“站起来。”我们温和地说,把绳套向上拉一下,明确示意他该怎么做。慢慢地,赞德尔扶着车站了起来。

“好,”我们说,“到车上去。”我们把绳套交到我的左手,打开车门,让他坐进去,然后将绳套绕过门柱,我们坐进他身后的座位,重新用右手握住绳套。“开车。”我们用阴沉而冰冷的声音命令道。

“去哪儿?”赞德尔问,他此刻的声音被绳套勒得嘶哑微弱。

我们把绳套再拉紧,提醒他别擅自说话。感觉他已经接到这个讯息后,我们再次放松。“西边,”我们说,“别再说话,开车。”

他启动车子,绳套又紧了几次之后,我驱使他向西开上了海豚高速路。有一阵子赞德尔乖乖地按照我们的吩咐做着。他不时从后视镜看着我们,但绳套微微一紧,他便立刻变得极度俯首帖耳,最后我们带他上了帕美托高速,北向而行。

“听着,”他突然说道,我们正经过机场,“我有很多钱。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

“是,你能给,”我们说,“你马上就要给了。”他没听懂我们想要什么,因为他稍稍放松了一点。

“好吧,”他说,声音仍然在绳套下显得粗哑,“你要多少钱?”

我们在后视镜中和他的眼睛死死对视。非常非常缓慢地,我们拉紧套在他脖子上的绳索,好使他明白。当他几乎窒息时,我们又那样保持了一会儿。“全部,”我们说,“我们要你的全部。”我们稍稍放松了绳套。“继续开。”我们命令。

赞德尔继续开着。剩下的路他变得非常安静,但看上去没想象的那么害怕。当然,他一定不相信这一切会真的发生在他身上,那不可能,像他这样一个永远被金钱严密地包裹和保护起来的人,每一样东西都是有价的,他都能付得起。接下来他会谈价钱,然后给自己买条生路。

他会的。最终他会找到出路,但不是用钱,也永远摆脱不了这个绳套。

开了不多久便到了事先选好的目的地海阿黎出口,我们一路上都很安静。当赞德尔减速拐弯下高速时,他从镜子中害怕地瞥了我一眼,陷阱中困兽的恐惧在增长,他已经宁愿咬断自己的腿以求逃走。他的恐慌好似一道火热的光,让我和黑夜行者都变得兴奋而强壮。“你不是——那儿,那儿没我们去哪儿?”他结结巴巴地说,虚弱而可怜,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人。这让我们很生气,使劲拉了绳套一下,用力过猛以至于他的头倒向肩膀,我们不得不稍稍放松一点。赞德尔已经把车开到了弯道尽头。

“向右。”我们说,他照做了。讨厌的呼吸声从他唾液斑斑的嘴唇上发出来,但他还是照我们的吩咐,开到街道终点,然后左转,开上一条狭小而漆黑的小路,那通往一座老仓库。

他按我们说的那样在一座废弃建筑物那生了锈的门前停下车,一块只剩下半截的铭牌上依稀可辨地写着“钟·普拉斯蒂”。“停车。”我们说,他摸索着把车的排挡杆推到停车挡。我们跨出车门,又把他拽下车,他被我们猛地一拉,踉跄了一下,又被我们提了起来。唾液在他的嘴上结了痂,他站在月光下,既丑陋又猥琐。他的眼神表明,他此刻已经慢慢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了。他哆嗦成一团,让我开始怀疑先前对他财富的判断出了错。他此刻的样子让他和那些被他自己杀掉的人没有丝毫区别。他正经受的完全相同的待遇令他脱胎换骨,剩下的只有软弱。我们让他站着喘息了一小会儿,然后推着他向门走去。他伸出一只手抵住水泥墙,“听着,”他说道,声音像普通人一样颤抖着,“我可以给你一大笔钱。不管你要多少。”

我们一言不发。赞德尔舔了一下嘴唇。“好吧,”他说,声音变得干涩、断续,充满了绝望,“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要你从别人那里夺走的东西,”我们边说边用力猛拉了一下绳套,“但不要鞋。”

他瞪着眼,嘴角耷拉下来,他小便失禁了。“我没有,”他说,“不是……”

“你有,”我们告诉他,“是的。”我们边说边使劲把他推进了门,进了那被精心布置过的地方。屋内靠墙的地上有几卷废旧塑料管,对赞德尔来说意味深长的则是两个50加仑盛满盐酸的桶,是钟·普拉斯蒂公司倒闭后留下的。

把赞德尔弄到工作台上轻而易举。片刻之后他已经被胶带绑住,固定到最佳位置,我们迫不及待地开始工作。先把绳套割开,他喘息着,刀子划破了他的咽喉。

“天啊!”他说,“听着,你正在犯一个天大的错误。”

我们不置一词。有计划良久的工作在等着我们去做,慢慢划开他的衣服,仔细地把它们浸入盐酸桶之一。

“噢,他妈的,求你了。”他说,“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们准备妥当,冲着他举起刀,让他看清楚我们非常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将要做什么。

“伙计,求求你。”他说。从未有过的巨大恐惧让他顾不上尿裤子和连声哀求所带来的羞辱,一切一切都顾不上了。

然后非常令人惊讶地,他变得安静下来。他直视着我的眼睛,目光清澈,他用一种我不曾听过的声音说:“他会找到你的。”

我们停顿了一下,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我们相信那是他在做垂死挣扎,这让先前令我们无比享受的极端恐惧有些变了味,也让我们很恼怒。于是我们把他的嘴用胶带封了起来,继续工作。

当我们工作完毕,什么也没有剩下,除了他的一只鞋。我们想过把它收藏起来,可那自然不够整洁,所以最终它还是进了盐酸桶,和赞德尔的其余部分会合了。

这可不太妙,观察者想道。他们进入废弃的库房太久,显然不管他们在做什么,都不会是一般的社交内容。

他原定和赞德尔的会面也不是社交性质的。那些会晤总是目的明确,有事说事,尽管赞德尔显然不这么看。在他们不多的几次交往中,赞德尔脸上的敬畏感已经将这傻小子的内心活动表达得一览无余。他为自己做出的微薄贡献感到无比自豪,热切地想接近那冰冷而超强的神力。

观察者对可能发生在赞德尔身上的事一点都没感到遗憾。他很容易被取代。让人诧异的是为什么这事发生在今夜,这意味着什么。

他对自己没打扰这事的进行感到满意,他只是潜伏着、跟踪着。他本可以轻而易举地进入库房,阻止那个弄走赞德尔的鲁莽小子,并将其碎尸万段。即便是现在,他仍能感觉到体内巨大能量的躁动,那能量可以咆哮着摧毁挡在面前的一切——但是,不。

观察者既有耐心,也有力量。如果那小子真的是个威胁,最好再等等看。当他完全了解了对手之后便会出击,敏捷而势不可挡地置对方于死地。

所以他只是观察。几小时后那小子走了出来,钻进赞德尔的汽车。观察者小心跟着,先是关了大灯尾随着那辆蓝色“拓远者”,这在车辆稀少的夜晚很容易。那小子把车停在地铁站并上了火车,他也在车门关闭前的一刹那闪进车厢,远远地坐在一端,第一次仔细端详对方的脸。

非常年轻,甚至算得上英俊,有种天真的魅力。不是想象的模样,不过他们从来都不合乎想象。

观察者一路跟随。对方在达德兰站下车,走向一大片停着的车。很晚了,停车场空无一人。他知道现在可以下手,简直易如反掌,只要溜到对方身后,让力量从自己体内会聚到手掌,就能让对方的小命终结于这个夜晚。他感到身体里的力量在缓慢而汹涌地上升,他慢慢靠近,几乎已经能尝到那美妙而安静的杀戮味道。

突然间他停了下来,慢慢转到另一条过道上去。

因为对方车子的风挡上贴着一个非常显眼的标志。

警车停车证。

他很庆幸自己有足够的耐心。如果对方是警察……那问题就比预想的复杂得多。非常不妙。这需要周密的计划,需要多做观察。

于是观察者静静地隐入黑夜,他需要准备和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