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颉昂佩的大图书馆里有一幅织绵挂毯,据传闻,它其实包含着穿越群山到达雨野原的地图。就像颉昂佩的许多地图和书本一样,这其中的资料被视为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因此必须用谜语和视觉谜题的方式来隐含。在挂毯上的许多图案之中,有一个肤色黝黑、肌肉结实、手持一面红盾的健壮黑发男人,对面的角落则有一个金色皮肤的生物。金色皮肤生物的那部分被虫蛀及磨损得很厉害,但以挂毯上图案的比例看来,还是看得出它比人大很多,而且可能长有翅膀。在公鹿堡的传说中,睿智国王曾经由一条穿越群山王国的秘密路径,寻觅并找到了古灵的国度。这两个图案是否分别代表古灵和睿智国王?这幅织锦挂毯是否记载着穿越群山王国、通往位于雨野原的古灵国度的路径?

很久以后我才得知,我被找到的时候是靠在博瑞屈身体上,倒在温泉浴室的磁砖地板上。当时我像得了虐疾般抖个不停,怎么叫也叫不醒。是姜萁找到我们的,但她怎么会想到要到温泉浴室那里去,我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我至今依然猜想她之于伊尤就像切德之于黠谋,也许她没有担任刺客,不过总是能知道或査出宫里发生的几乎每一件事。无论如何,她接掌了当时的情况,把博瑞屈和我单独安置在一间与宫殿隔离的房间里,我猜有一段时间没有半个公鹿堡来的人知道我们在哪里或者我们是死是活。在一名老男仆的协助下,她亲自照料我们。

我在婚礼后约两天醒来。那4天是我这辈子数一数二的悲惨时光,我躺在床上,抽搐的四肢不听我使唤。我常迷迷糊糊打着盹,那是一种死气沉沉、毫不舒适的嗑睡,不是鲜明地梦见惟真,就是感觉到他试着向我技传。我在精技的梦境中分辨不出任何章法,只知道他很替我担心。我只能偶尔抓到片段内容,例如他进行技传的那间房间里窗帘的颜色,或者他试着联系上我时心不在焉扭转着手上戒指的质感。我会被又一阵更激烈的肌肉痉挛给摇醒,让我深受痉挛抽筋的折磨,然後再度筋疲力尽地瞌睡过去。

我清醒的时候也一样难受,因为博瑞屈就躺在同一间房里的地铺上,发出粗重的呼吸声,但除此之外几乎毫无反应。他的脸整个肿胀变色,几乎看不出他原先的模样。从一开始姜萁就没给我太多希望,说他不一定活得下去,就算活得下去也下一定会是以前的他。

但博瑞屈以前也曾经死里逃生。肿胀逐渐消退,瘀紫也渐淡,等他终于醒过来之后,他便让自己很快开始恢复。他把我带出马厩之后的事情他全不记得了,我只告诉他他需要知道的部分。让他知道这些事其实对他并不安全,但这是我欠他的。他比我早下床走动,虽然一开始不时会觉得头晕和头痛,但不久之后,博瑞屈就能利用闲暇时间去熟悉颉昂佩的马廐、探索城内景致了。晚上他回到房里,我们静静谈了很多话。我们两人都避免提及我们知道彼此意见不同的话题,而诸如切德给我上课的这类事情我也不能对他坦白,不过我们大部分谈的是他养过、照顾过的狗,还有他训练过的马,有时候他也会稍微讲到他在骏骑手下的早年时光。有一天晚上我告诉他莫莉的事,他静了一会儿,然后告诉我说,他先前听说“香蜂草蜡烛店”的老板背着一身债务死掉了,他女儿本来打算继承店的,这下子只能到某个村子去投奔亲戚。他不记得是哪个村子,但知道可以去向谁打听。他没有嘲笑我,只是严肃地告诉我说,在我下次见到她之前我必须先搞清楚自己的心意。

威仪再也没能施展精技。那天他是被抬下台的,但他一清醒过来,就立刻求见帝尊。我相信他传达了惟真的信息,因为在博瑞屈和我休养的那段期间虽然帝尊没有来看过我们,但珂翠肯来过,她提到帝尊对我们表示非常关切,希望我们能早日从这场意外中完全康复。她告诉我说,我当时痉挛发作跌进池里,博瑞屈想把我拉出来,却滑倒撞破了头。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是谁编的,或许是姜萁吧!我想就连切德也编不出比这更好的故事。但威仪在转达过惟真的信息之后,就不再是小组的首领了,而且就我所知,他再也没有操习过精技。他离开宫廷,到骏骑和耐辛曾经统治过的细柳林去。据我所知,他后来变得明智了。

婚礼之后,珂翠肯和颉昂佩全城一起为她哥哥服丧一个月。我病倒在床上,只知道那一个月当中有很多钟声、吟诵、大量烧香。卢睿史的东西全都分散送人,伊尤亲自把他儿子戴过的一枚简单银戒指拿来给我,还有曾经射穿他胸口的那枚箭头。他没对我说什么,只告诉我这两样东西是什么,说我应该珍惜如此一位杰出男人的遗物,至于为什么选这两样东西送给我,他没说,我只能自己纳闷。

一个月之后,珂翠肯停止服丧,前来祝博瑞屈和我早日康复,说我们到公鹿堡再见。惟真那短暂片刻的技传接触己经让她对他的疑虑全消,她讲起自己的丈夫时带着宁静的骄傲,心甘情愿地启程前往公鹿堡,知道自己嫁了一个高尚的男人。

回家的路上轮不到我在行列最前端骑在她身旁,也轮不到我在号角声、杂技表演和孩童摇铃声中进入公鹿堡。那是帝尊的工作,他也把事情做得很体面。我想惟真从来不曾完全原谅他,但他对帝尊的阴谋置之不理,仿佛那只是小男孩恶作剧的伎俩,我认为这比任何公开谴责更使帝尊畏怯。在知道下毒这件事的人当中,罪名最后是怪到唠得和塞天伦头上,毕竟毒药确实是塞夫伦弄来的,而苹果酒是唠得负责送的。珂翠肯假装相信这是野心过大的仆人在主人毫不知情之下做出的事,而卢睿吏的死从来没公开归因于毒药,我的刺客身分也没有泄漏。不管帝尊心里怎么想,他表面上的举止就是一名年轻王子优雅体面地护送哥哥的新娘回家。

我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姜萁用药草治疗我,她说那些药草能重建我身上被损伤的部分。我应该把她的那些药草和技术学起来,但我的头脑似乎跟我的双手一样握不住东西,事实上,那段时间的事情我现在几乎都不记得了。我复原的速度慢得令人感到挫败,为了让这段时间不那么枯燥,姜萁试着安排我到大图书馆去看书,但我的眼睛很快就累了,而且好像跟我的手一样容易抖动不稳。大部分日子我都躺在床上思考。有一段时间我纳闷不知自己想不想回公鹿堡’不知自己能否继续担任黠谋的刺客。我知道如果我回去,我在餐桌上得坐在帝尊之下,抬头看见他坐在国王陛下的左手边;我对待他的态度必须宛如他从未试图杀害我,从未利用我毒死一个我敬佩的男人。有一天晚上我坦白跟博瑞屈谈起这件事,他坐着静静听我讲,然后说,“我想像不出珂翠肯会比你好受,或者比我好受。我得看着那个两次企图杀死我的人,还要叫他‘王子殿下,。这必须由你来决定。我很不愿意让他以为他把我们吓跑了,但如果你决定我们要到别的地方去,那我们就去。”我想,那时我终于猜到了那个耳环所代表的意义。

我们离开山区时,冬天已经真正到来了。博瑞屈、阿手和我比其他人晚了很久才回到公鹿堡,因为我们一路走得很慢。我很容易就感到疲倦,且我的体力还是非常难以掌握。我会出其不意垮倒,像一袋谷子一样从马鞍摔落下来,然后他们会停下来扶我重新上马,我会强迫自己继续骑下去。许多夜里我发着抖醒来,连喊出声的力气都没有。这些复发的情况消退得很慢。但我觉得更要命的是有些晚上我不会醒过来,而是没完没了地梦见自己溺水。有天晚上我从这种梦境醒过来,发现惟真站在旁边俯视我。

你连死人都能吵醒,他和蔼地告诉我。我们一定得替你找个师傅,就算不教你别的,也要教你学会稍微控制一点。珂翠肯觉得有点奇怪,我怎么这么常梦见溺水。我想我得感谢你,起码你在我新婚之夜睡得不错。“惟真?”我昏沉沉地说。

继续睡吧!他告诉我。盖伦死了,我也把帝尊管得比较紧一点,你不需要害怕了。睡吧,别再做那么吵的梦了。

惟真,等一下!我盲目想抓住他的动作打断了微弱的技传连结,我除了听他的话睡觉外别无选择。

我们继续前行,穿过愈来愈糟的天气,三个人都早在真正到家之前就渴望抵达。我相信,博瑞屈是在那趟旅程中才注意到了阿手的能力。阿手相当能干,让马和狗都对他感到信任’后来他轻松取代了柯布和我在公鹿堡马厩里的位置,他和博瑞屈建立的友谊让我更加意识到自己的孤单,虽然我不太愿意承认这一点。

在公鹿堡宫廷里,盖伦之死被视为悲剧,先前最不熟识他的人讲了最多他的好话。显然他太过操劳了,这么年轻心脏就不行了。有人谈到以他的名字给一艘战船命名,彷佛他是战死的英雄,但惟真从未认可这项意见,所以这件事也没成。他的尸体被送回法洛埋葬,极尽哀荣。就算黠谋猜到惟真与盖伦之间发生的任何事,他也隐瞒得很好,不管是他还是切德都从没跟我提过这件事。我们失去了精技师傅,连个可以取代他的学徒都没有,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尤其是红船劫匪就在海外不远处。这件事倒是有公开讨论,但惟真坚决拒绝考虑任命端宁或者盖伦训练出来的小组中的其他人。

我始终不知道黠谋是否把我出卖给了帝尊,我从没问过他,甚至也没跟切德提过我的疑心。我想我是不想知道‘试着不要让这件事影响我的忠诚,但当我说“国王陛下”的时候,我心里指的是惟真。

卢睿史对我承诺过的木材送到了公鹿堡。这些木材得先经由陆路拖到酒河去,然后用平底船送到涂湖,再沿着公鹿河送到公鹿堡来。木材在隆冬前送到,正如卢睿史先前说的一样巨大又笔直。用这些木材建好的第一艘战船便以他为名,我想这点他能了解,但是大概不会太赞许。

黠谋国王的计划成功了。公鹿堡已经很多年没有任何一位后妃了,珂翠肯的到来让人们对宫廷里的生活感兴趣起来。哥哥在她大喜之日前夕悲剧性的死去,她却勇敢继续成婚,让人们对她感到好奇,而她对新婚丈夫明显的敬爱使惟真在他自己国人眼中也成了浪漫的英雄。他们是非常突出的一对,年轻白皙又美丽的她格外衬托出惟真沉静的力量。在一场吸引了六大公国大大小小贵族的舞会上,黠谋把他们两人展示出来,珂翠肯热烈又流畅地呼吁大家团结起来打败红船劫匪,于是黠谋募到了钱,即使在冬天的风暴中,六大公国也立刻开始修筑防御工事。更多的了望台建了起来,大家自愿驻守,造船工人争先恐后以建造战船为荣,公鹿堡城里到处都是自愿前来担任战舱水手的人。那年冬天有一段短暂的时间,人们相信了自己创造出来的传说,似乎光靠意志力就能击败红船劫匪。我对这种心态抱持怀疑,眼看着黠谋鼓励促长这种气氛,不知道等冶炼的现实再度开始的时候他要如何维持住它。

另外还有一位是我必须提及的,它涉入那场阴谋冲突只因为它对我的忠诚。一直到我死,我都会带着它留在我身上的疤痕,它已经磨损的牙齿好几次深深咬进我手里,才终于把我从池中拉出来。它究竟是怎么办到的,我将永远不得而知,但当别人发现我们的时候,它的头还靠在我胸前,它与这个世界的生死牵系己经断了。大鼻子死了。我相信它是慷慨献出了它的生命,记起当我们还是小狗的时候曾经善待彼此。人的哀伤再强烈也比不上狗,但我们的哀伤会延续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