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的艺术就在于,你运气好,知道你对手的秘密比他知道你的秘密多。出手的时候永远都要站在有力的位置上。这些是黠谋的格言,惟真也照之行事。“你得去把威仪找来,他是惟真的最后一线希望。”在黎明前的灰蒙中,我们坐在王宫上方的山坡上。我们没走多远。这里地势陡峭,而且我的身体状况也没办法健行。我开始怀疑帝尊踢我的那脚使盖伦施加在我肋骨上的旧伤又复发了,我每深呼吸一口气都有如刀刺。帝尊的毒药仍然使我全身阵阵颤抖,我的腿也常毫无预兆地突然发软站不住。我无法自己站立,因为双腿下旨支撑我,我连抱住树干让自己站直都没办法,因为手臂毫无力气。在我们周遭的森林里,鸟儿开始叫唤着黎明,松鼠正在储存粮食准备过冬,还有啷啷虫鸣。在这么一片生机盎然中,我很难去想自己身体受到的损伤有多少是永久性的。我青春岁月的力量是不是已经结束了,只剩下颤抖和衰弱?我试着把这问题赶出脑海,试着专心思考六大公国所面临种种更重大的问题。我照切德教导过我的方式,让自己静下来。我们四周一片无边无际的树海,有种和平安宁的氛围。我能了解伊尤为什么不把这些树砍了当木材用。我们身体下的针叶柔软,树木的芬芳抚慰人心,我真希望我能就这么躺下睡去,像我身旁的大鼻子一样。我们的痛苦仍然交杂缠混在一起,但至少大鼻子可以用睡觉来逃离它的痛苦。“你有什么理由相信威仪会帮我们?”博瑞屈问。“就算我能把他弄到这里来的话。”我把思绪拉回我们面前的两难处境上。“我不认为他有牵扯在这件事情里,我想他对国王仍然忠心。”我把我所知的信息讲给博瑞屈听,讲得像是我自己仔细达成的结论。用我在自己脑袋里无意间听到的声音是不太可能说服博瑞屈的,所以我不能告诉他说,因为盖伦没有建议杀死威仪,所以他大概对他们的阴谋并无所知。我自己都还不确定我的那段经历是怎么回事。帝尊不会精技,就算他会,我又怎么能听到另两人之间的技传?不,这一定是其他的东西,另外某种魔法。是盖伦施展出来的吗?他能使用这么强大的魔法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我强迫自己把这一切都放到一边去,至少目前这信息符合我所知的事实,符合的程度超过我所能想像的任何假设。“如果他效忠国王,而且对帝尊没有疑心,那么他就也效忠帝尊。”博瑞屈指出,仿佛我是自作聪明。“那我们就得想办法强迫他。我们一定要警告惟真。”“是啊,当然啦,我只要走进宫里,拿一把刀抵住威仪的背,带他大摇大摆走出来就好了,没人会打扰我们的。”我拼命想办法。“贿赂某个人,把他骗到这里来,然后偷袭他。”“就算我找得到可以贿赂的人,我们又能用什么东西来当贿赂?”“我有这个。”我碰碰耳朵上的耳环。
博瑞屈一看差点差点跳起来。“你这是哪里来的?”“耐辛赶在我离开之前给我的。”“她没有权利这么做!”然后语调静了点:“我以为这耳环跟他一起下葬了。”我沈默地等着。
博瑞屈看向旁边。“这是你父亲的。我给他的。”他静静地说。“为什么?”“只因为我想给。”他结束这个话题。我抬起手要拿下耳环。“不,”他生硬地说。“你戴着吧!但这不是可以随便拿来当贿赂的东西,而且这些齐兀达人根本不会接受贿赂。”我知道这一点他说得没错。我试着想其他的办法。太阳就要出来了,一到早晨,盖伦就会采取行动。也许他已经行动了。我真希望我知道下方的王宫里此刻情况如何。他们知道我不见了吗?珂翠肯准备把自己许诺给一个她会恨的男人吗?塞夫伦和唠得死了吗?如果还没,我可不可能警告他们,让他们反叛帝尊?“有人来了!”博瑞屈趴倒在地。我躺下,认命接受接下来的任何事。我己经没有任何体力奋战了。“你认识她吗?”博瑞屈低声说。
我转过头。是姜萁,前面走着一只再也不能为卢睿史爬树的小狗。“是国王的妹妹。”我没费事压低声音。她拿着一件我的睡衣,小狗很快就来到我们四周欢快蹦跳,嬉闹着对大鼻子发出邀请,但大鼻子只是哀愁地看着它。姜萁随即大步走向我们。“你必须回宫里来,”她劈头就说,“而且要赶快。”“我回宫里,”我对她说,“几乎就等于是赶着去送死。”我看向她身后,寻找其他追踪而来的人。博瑞屈已经站起来了,摆出护卫我的姿势。“你不会死。”她冷静地承诺。“珂翠肯已经原谅你了。我从昨晚就一直在跟她谈,但刚刚才说服她。她己经引用了她身为亲属的权利,原谅伤害亲属的亲属。按照我们的法律,如果亲属原谅了亲属,其他人就不得再有异议。你们那位帝尊想叫她不要这么做,不过只把她惹得生起气来。‘只要我还在这里、还在这座王宫里,我就依然可’以引用山区民族的法律。,她对他说。伊尤国王也同意。不是因为卢睿史的死不让他伤心,而是因为颉昂佩法律的力量和智慧必须被所有的人尊重。所以,你必须回来。”我思索。“那你原谅我了吗?”“没有,”她哼了一声,“我不会原谅谋害我侄子的人,但我没办法为你没有做的事情原谅你。我不相信你会喝你自己下了毒的酒,就算只喝一点点。我们这些最熟知毒药危险的人是最不会去轻易尝试它们的。不,这件事是一个自以为非常聪明、而且认为其他人都非常笨的人做的。”我感觉到而非看到博瑞屈降低了防心,但我还是无法完全放松。“既然珂翠肯已经原谅我了,那为什么不能让我离开就好?为什么我必须回去?”“现在没时间说这个了!”姜萁嘶声说,这是我见过齐兀达人最接近生气的样子。“是不是要我花上好几个月、好几年,来教你我对平衡的一切知识?有拉必有推,有吸气必有叹气?你以为没人感觉得到现在权力是如何在扭转倾斜吗?一个公主必须忍受被交换出去,就像用来以物易物的母牛,但我侄女不是掷骰子赌博的奖品。不管杀我侄子的是谁,他显然也希望你死,我要让他赢这一把吗?我不这么认为。我不知道我希望谁赢,但在我知道之前,我不会让任何一方被除掉。”“这逻辑我能了解。”博瑞屈赞许地说,弯下身突然一把把我拉起来。我四周的世界摇晃得异常厉害。姜萁走过来,把我另一侧手臂搭在她肩上。他们走,我的双脚随之在他们之间的地面上移动,大鼻子爬起来跟在我们身后。就这样,我们回到了颉昂佩的王宫。
博瑞屈和姜萁直接带我穿过聚集在庭园和宫殿里的人群,回到我房里。事实上,我的经过没有引起人们太多注意,我只不过是又一个前一天晚上喝太多酒、吸太多熏烟的外地人罢了,大家都忙着找能看得到礼台的好位子,没人管我。四周没有哀悼的气氛,因此我想卢睿史的死讯还没发布。我们终于回到我房间,姜萁平静的脸色转而一沉。“这不是我做的!我只拿了你一件睡衣,让卢塔可以闻出你的味道而己。”
她说的“这”,是我房里的一片混乱。来者没有费神掩饰痕迹,但搜得很彻底。姜萁立刻动手整理东西,过了一会儿博瑞屈也帮起她的忙。我坐在椅子上,试着搞清楚状况。没人注意的大鼻子蜷缩在角落,我不假思索地朝它延展安慰,博瑞屈立刻瞥了我一眼,再瞥瞥那只充满悲哀的狗,然后转过头去。等到姜萁离开房间去替我拿食物和盥洗的水,我问博瑞屈,“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小木头盒子?上面刻着橡实?”他摇头。所以那些人拿走了我的毒药盒。要是能够,我想再准备一把匕首,或者至少用来洒的粉也好。博瑞屈不可能总是在我身旁保护我,而以我现在这种情形,是绝对无法抵挡别人的攻击或者逃跑的。但我的干活工具已经没了。我怀疑到我房里来翻箱倒柜的是唠得,不知这是不是他这辈子做的最后一件事。姜萁带着水和食物回来,然后告退。博瑞屈和我盥洗一番,我在他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换上虽简单但干净的衣服。博瑞屈吃了颗苹果,我一想到食物胃就难过,伹还是喝了姜萁给我端来的凉凉井水。要我的喉咙肌肉进行吞咽还是得花好一番力气,而且我感觉喝下去的水在身体里哗啦啦晃着,很不舒服,但我猜想喝水对我有好处。
我感觉每一分每一秒滴答滴答地过去,不知盖伦什么时候会采取行动。
拉门移开,我抬起头,以为姜萁又来了,但进来的却是威仪。他不屑地一挥手,立刻开口说话,急着差事办完赶快离开。“我来这里不是出于自愿,是王储惟真派我来的,要我传达他的话。以下就是他的口信,一字不差。听到消息一一”“你跟他技传了?今天吗?他好不好?”我的问题令威仪冒火。“他怎么会好。听到消息,知道卢睿史死了、你牵扯到背叛,让他哀伤逾恒。他要你向身边对你忠心的人寻求力量,因为你得有力量才能面对他。”“王储惟真的信息就这样。至于帝尊王子要你去服侍他,叫你动作快,因为婚礼再过几小时就要开始了,他必须盛装出席。至于你那显然是要用来毒害帝尊的卑鄙毒药,害死了可怜的塞夫伦和唠得。现在帝尊得将就着用一个没受过训练的贴身侍仆,更衣的时间会变得更长,所以不要让他等太久。他现在在温泉浴室试着恢复元气,你应该可以在那里找到他。”“他得用没受过训练的贴身侍仆,可真是一大悲剧啊!”博瑞屈尖酸地说。
威仪气鼓鼓的像只蟾蜍。“这不好笑。你手下的柯布不也是死在这个恶棍手里吗?你怎么能忍受帮助他?”“威仪,要是你的无知保护不了你,我可能会动手驱散它。”博瑞屈站起来,一副危险的模样。“你也会面临控告。”威仪一面撤退一面警告他。“王储惟真要我告诉你,他心知肚明你试图帮助私生子逃走,你服侍他,仿佛他才是你的国王,而非惟真。你会受到评断的。”“这是惟真说的吗?”博瑞屈好奇地问。“没错。他说你以前曾是骏骑手下最优秀的吾王子民,但显然你己经忘记怎么帮助那些真正为国王效力的人了。他要你回想起那些记忆,并且说,如果你不回去站在他面前接受你行为应得的结果,他会极为震怒。”“那些记忆我记得太清楚了。我会带斐兹去见帝尊。”“现在?”“等他吃完东西就去。”威仪对他怒目而视,然后离开。关拉门的时候没办法真的用摔的,但他尽力了。“我根本吃不下东西,博瑞屈。”我抗议。“我知道,但我们需要一点时间。我注意到了惟真的遣词用字,比威仪听出了更多含意。你呢?”我点头,感觉挫败。“我也听懂了,但是那超过我的能力范围。”“你确定吗?惟真不这么认为,而且他懂这些事。你也说柯布来杀我就是这个原因,因为他们怀疑你在取用我的力量。由此可见盖伦也相信你做得到。”博瑞屈走向我,动作僵硬地单膝跪下,那条瘸腿别扭地伸在身后。他拉起我无力的手,放在他肩上。“我是骏骑的吾王子民。”他静静告诉我。“这点惟真知道。你也晓得,我自己不会精技。但骏骑要我了解,在这种取用力量的过程中,我不会精技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们之间的友谊。我有力量,以前有几次他需要的时候,我心甘情愿地给了他。所以我以前就承受过这种事,而且当时的状况比现在更糟。试试看吧,小子,如果失败了,就是失败了,但至少我们尽力尝试过。”“我不知道怎么做。我不知道该怎么技传,更不知道该怎么汲取别人的力量来技传。而且就算我会,要是我成功了,可能会害死你。”“要是你成功了,我们的国王就可能活下去。这是我矢志效忠的目标。你呢?”在他口中,一切都如此简单。
于是我试了。我撇开脑海,试着联系惟真。我试着取用博瑞屈的力量,虽然我完全不知该怎么做。但我只听到鸟儿在宫墙外吱吱喳喳,博瑞屈的肩膀也只是我放手的地方。我睁开眼,不需要告诉他我失败了,因为他知道。他沉重地叹了口气。“唔,我想我现在带你去找帝尊吧!”他说。“要是我们不去,我们就永远都得好奇,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接口。
博瑞屈没笑。“你这种好情绪是回光返照。”他说。“你的口气听起来不像你,反而像弄臣。”“弄臣会跟你说话吗?”我好奇地问。“有时候。”他说着拉住我的手臂扶我站起来。“好像我愈朝死亡一步步靠近,”我对他说,“每件事就显得愈好笑。”“在你看来或许好笑。”他没好气地说。“不知道他要千什么。”“要讨价还价。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别的事。如果他想讨价还价,那我们可能可以得到些什么。”“你这样说,好像帝尊跟我们其他人一样,都遵循同一套常识的法则似的。我从来就没见他做过任何符合常识法则的事。而且我向来痛恨宫廷谋略,”博瑞屈抱怨。“我宁愿清理马廐。”他再度把我拉起来。
如果先前我曾经纳闷过,不知死根的受害者有何感受,这下子我可知道了。我不认为我会因此而死,但我也不知道它会让我剩下几分之几条命。我双腿发抖,手也握不紧,感觉全身各处的肌肉时时抽搐痉挛,我的呼吸和心跳也不规律。我渴望静下来听听自己的身体,判断它遭受了什么样的损伤,但博瑞屈耐心引导我的脚步,大鼻子垂头丧气走在我们后面。
我没去过温泉浴室,但博瑞屈去过。那是一座分离的郁金香花苞形建筑,里面有冒着泡的温泉,经迥引流用来沐浴。一名齐兀达人站在外面,我认出他是前一天晚上持火把的人。就算他觉得我重新出现有点奇怪,他也完全没显示出来。他让我们通过,彷佛知道我们要来,博瑞屈拉着我走上台阶进入室内。
眼前尽是白蒙蒙的热气,带着一股矿物的味道。我们经过一两处石凳,走近热气的来源,博瑞屈小心踏在光滑的磁砖地上。水自一处中央泉眼冒出,砖造矮墙围绕在温泉四周,然后经由沟槽导入其他较小的浴池,水温因沟槽的长度和池的深浅各有所不同。室内满是热气和泉水奔流的声音,我觉得很不舒服,因为我光是呼吸就已经很费力了。我眼睛适应了黯淡的光线,看到帝尊泡在比较大的一处浴池里。他抬头看我们走近。“啊!”他说,仿佛非常满意。“威仪告诉我说博瑞屈会带你来。嗯,我想你知道公主已经原谅你谋害她哥哥了?这么一来,至少在这里,你就能逃过制裁。我认为这是浪费时间,但地方习俗必须尊重。她说她现在视你为亲属的一份子,所以我也得把你当成亲属来
对待。她不了解你不是合法婚姻生出来的,所以一点亲属权利也没有。啊,算了。你叫博瑞屈退下,跟我一起来泡泡澡吧?这可能会让你好过点。你看起来非常不舒服,就像挂在晾衣绳上的衬衫。”他的语气如此亲切友善,仿佛不知我有多恨他。“你要跟我说什么,帝尊?”我保持声音平板。“你不叫博瑞屈退下吗?”他又问。“我没那么笨。”“这点颇有争议,但是算了。那我想我就得叫他退下了。”热气和泉水的嘈杂声响使那个齐兀达人完全没有泄漏踪迹。他比博瑞屈高,博瑞屈转过身的时候他手里的棒子己经敲了下来。博瑞屈要不是扶着我,原本其实可以避开,他转开头,但棒子敲在他头壳上发出可怕尖锐的声响,像斧砍木柴。博瑞屈倒下,我也跟着倒,跌进比较小的一个池里,池水下到沸腾的地步,但也差不多了。我好不容易滚出池外,但再也站不起来,我的腿不肯服从我。倒在我身旁的博瑞屈一动也下动,我伸出一只手朝他探去,但是碰不到他。帝尊站起来朝齐兀达人示意。“死了?”齐兀达人伸出一只脚拱拱博瑞屈,简短点了个头。“很好。”帝尊露出短暂的满意神色。“把他拖到角落那个深池的后面,然后你就可以走了。”他对我说,“一直到婚礼结束大概都不会有人来这里,他们忙着抢位置观礼都来不及。而他在那个角落嘛……我想他不会比你更早被发现。”我无法回应。齐兀达人弯腰拉住博瑞屈的脚踝把他拖走,他那丛深色的头发在磁砖地上涂出一道血迹。仇恨混合着绝望,在我全身的血液里跟毒药搅在一起,令我头晕日眩。我心中升起一股冷冷、稳稳的目标感。现在我不可能活下去了,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警告惟真,还有替博瑞屈报仇。我没有计划,没有武器,没有半点机会。那么就争取时间,这是切德的忠告。你为自己争取到的时间愈多,就愈有可能碰上什么机会。拖延他。也许会有人来看王子怎么还没着装准备参加婚礼。也许会有别人想在婚礼之前来这里洗个澡。想办法拖住他。“公主一一”我开口。“不是问题。”帝尊帮我把句子接下去。“公主没有原谅博瑞屈,只有原谅你。我对他做的事完全在我的权利范围之内。他是个叛徒,必须付出代价。那个干掉他的人非常敬爱他的卢睿史王子殿下,他对这一切一点意见都没有。”齐兀达人头也不回地离开温泉浴室,我双手衰弱地扒着光滑的磁砖地,但什么也抓不到。同时帝尊忙着擦干自己的身体。那人离开后,他走过来俯视我。“你不打算求救吗?”他神色开朗地问。
我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恐惧,鼓足我对帝尊的所行轻蔑。“向谁求救?水声这么大,谁听得见我的声音?”“所以你打算保留体力。很明智。虽然没用,但是很明智。”“你认为珂翠肯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她会知道你到温泉浴室来,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来说这是不智之举。你滑了一跤,沉进好烫好烫的水里。真是太不幸了。”“帝尊,你疯了。你以为你可以在身后留下多少具尸体?你要怎么解释博瑞屈的死?”“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满多具,只要死的都是无足轻重的人就好了。”他弯身抓住我的衬衫拖着我走,我衰弱地挣扎着,像离水的鱼。“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唔,一样。你以为死一个马厩总管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这一介草民把你自己看得太重要了,连你的仆人都变得重要起来。”他随手把我一放,半压在博瑞屈身上。他犹温的身体趴在地板上,血迹在他脸周遭的磁砖上逐渐凝固,鼻子还在滴血。一颗血沬气泡缓缓在他嘴唇上形成,被他微弱的吐气给吹破。他还活着。我移动身体挡住他,不让帝尊发现。要是我能活下去,博瑞屈或许还有机会。
帝尊完全没注意。他拽下我的靴子放在一旁。“是这样的,小杂种,”他顿了顿,缓过气来。“无情自有它的一套法则。我母亲就是这么教我的。如果一个人做起事来似乎完全不在乎后果,别人就会怕他。表现出不可触碰的样子,就不会有人敢碰你。你看看这整个情势。你的死是会让某些人生气没错,但是会气得采取行动、危害整个六大公国吗?我想不会。而且,还有别的大事会发生,你的死相形之下无足轻重,我要是不利用这个机会除掉你就太笨了。”帝尊一副冷静优越得不得了的样子。我奋力抵抗,但过着优裕放纵生活的他倒是强壮得出人意表。他脱掉我的衬衫,我觉得自己像只小猫仔。他把我的衣服叠好放在一旁。“最少量的不在场证明就够了。要是我太努力表现出无罪的样子,别人可能会以为我在乎这件事,然后就可能会也跟着注意起来。所以,我就是什么都不知道。我的人看到你和博瑞屈在我离开之后进来。现在我要去找威仪,抱怨说你根本没来找我,我本来是想跟你谈谈好原谅你的,因为我答应珂翠肯公主要这么做。我会非常严厉地责备威仪,骂他为什么没有亲自带你来。”他转头四顾。“我看看,找个又深又烫的池子。就这个吧!”他把我抬到池边,我勒住他脖子,但他轻易甩开了我的手。“再见了,小杂种。”他冷静地说。“原谅我这么赶‘但你已经耽误了我不少时间,我必须赶快去着装,否则就要在婚礼上迟到了。”然后他把我推进池里。
池水深度超过我的身高,是设计来让高个子齐兀达人泡到脖子高度的。热水把我未经调适的身体烫得好痛,把空气挤出我的肺,我往下沉。我软弱无力地一踢池底,好不容易把脸冒出水面。“博瑞屈!”我浪费了这口气,喊一个无法帮助我的人。水又封住了我,我的手臂和双腿无法合作。我撞上池壁,借壁面使力一推’努力再冒出水面喘一口气。热水让我本来就已无力的肌肉愈来愈松软‘我想就算池水深仅及我膝也照样会淹死。
我数不清自己挣扎浮出水面喘气几次。我颤抖的手抓不住打磨光滑的岩石池壁,我每试着深吸一口气,肋骨就如刀剌般作痛。我的力气已经快流失殆尽了,疲乏之感涌入全身。这么温暖,这么深。像只小狗被淹死,我想着,感觉到黑暗笼罩住我。小子?有人在探问,但一切尽是漆黑。
这么多水,这么热,这么深。我再也找不到池底了,更不用说池壁。我软弱无力地挣扎抗拒水,但它没有抵抗我。没有上升,没有不沉,努力想留在自己身体里活下去是没有用的。已经没有剩下任何东西可以保护了,那就放倒围墙,看你能不能最后再替国王尽一份力。我的世界的围墙塌落下来,我像一支终于射出的箭飞了出去。盖伦说得没错,技传是没有距离的,一点距离也没有。公鹿堡就在这里,黠谋!我绝望尖叫。但国王陛下正专注于别的事情,他封闭着挡住我,不管我在他四周如何狂喊。这里找不到帮助。
力量从我身上消失。我正在某处溺水。我的身体不行了,我这条线微弱下己。最后一个机会。惟真,惟真,我呼喊。我找到了他,扑向他,但找不到方向,抓不住东西。他在另一个地方,向另一个人敞开,对我封闭。惟真!我哀嚎,淹没在绝望中。突然间,彷佛有双强壮的手抓住了在滑溜崖壁上挣扎攀爬的我,在我即将滑落的那一刻把我抓住、握稳、拉近。
骏骑!不,不可能,是那小子!斐兹?
你在胡思乱想,王子殿下,那里没有人。请专心在我们现在做的事情上。盖伦把我推开,如毒药般冷静阴险。我抵抗不了他,他太强了。
斐兹?现在我变得微弱,惟真无法确定。
我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力量,面前有某样东西垮下,我变得强壮了。我紧抓惟真,像猎鹰紧扣住他手腕。我与他同在那里,透过惟真的眼睛看见:装饰一新的正殿,他面前大桌子上的“事件书”打开着,等待纪录惟真的婚礼。他四周有少数几个荣幸受邀的观礼宾客,穿着最好最华美的服装、戴着最昂贵的珠宝,来见证惟真透过威仪的眼睛见证他的新娘立下婚姻誓约。盖伦以吾王子民的身分照理是准
备要提供力量给惟真,站在惟真身旁偏后的位置,等着把他完全吸干。黠谋头戴王冠身着长袍坐在王位上,对这一切毫无所知,因为他的精技早就在多年生疏之下燃尽迟钝了,但他却死要面子不肯承认这一点。
像回音一般,我透过威仪的眼睛看到珂翠肯站在礼台上,苍白得像枝蜡烛,面对着她所有的臣民。她正在用简单和蔼的语句对他们说,昨晚卢睿史在冰之原野上受到的箭伤复发,终于不治。她要把自己许诺给他协助安排的这桩婚事,嫁给六大公国的王储,希望藉此告慰他在天之灵。然后她转身面对帝尊。
在公鹿堡,盖伦伸出一只手爪放在惟真肩上。
我闯进他与惟真的连结,把他推开。小心盖伦,惟真,小心这个叛徒,他要把你吸干。不要碰他。
盖伦的手紧捏住惟真的肩膀。突然间一切都变成漩涡,吸着、抽着,要把惟真的一切都榨干。而且惟真身上本来就已经没剩下多少东西了,他的精技这么强,是因为他让它非常快速地从他身上取走非常多。换成是别人,一定会出于自保之心保留一点自己的力量,但惟真每一天每一日都这样不顾一切地花费他的力量,只为了阻挡红船在他的国土靠岸。因此在婚礼此刻他己经没剩下多少力量了,而盖伦还在吸取它,且边吸边变得更强。我紧紧攀住惟真,拼命奋战要减少他力量的流失。惟真!我对他喊。王子殿下。我感觉到他短暂振作了一下,但他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愈来愈暗、愈来愈模糊。他差点栽倒,伸手抓住桌子,我听见四周的人一阵惊慌。不忠的盖伦继续紧抓着他,单膝跪地向他倾身,恳切地喃喃说道,“王子殿下?你还好吗?”我把力量全抛向惟真,先前我从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些力气。我敞开自己让一切全部涌出,就像惟真技传的时候那样。我从不知我有这么多东西可以给。“你全拿去吧!我反正都是一死。而且我小时候你总是善待我。”我清楚听见这些字句,仿佛我是开口说出来的,在力量透过我流进惟真的同时感觉到一道生死牵系就此断裂。他突然变得盈满强壮,兽般强壮,并且满腔愤怒。
惟真抬起一只手紧抓住盖伦的手,睁开眼睛。“我不会有事的。”他开口朗声对盖伦说,站起身环顾房内。“我倒是很担心你呢,你好像在发抖。你确定你够强壮,可以进行这件事吗?你可千万不要尝试超过你能力范围的挑战啊,否则后果可能不堪设想。”就像园丁从土里拔起杂草,惟真微笑着吸取尽那叛徒所有的一切,盖伦手抓着胸口倒地,只是个徒具人形的空壳子。旁边的人赶过来照顾他,但惟真如今精力饱满,抬眼望向窗外,把心智聚焦在远方。
威仪,注意听我说。警告帝尊说他的同母异父哥哥已经死了。惟真像海涛澎湃轰隆,我感觉到威仪在他强大的技传力量之下畏缩。盖伦野心太大了,企图做超出他精技能力范围的事。可惜王后的私生子不肯安于她为他谋得的位置,可惜我弟弟无法说服他的同母异父哥哥放弃他那错乱的野心。盖伦的举止超出了他地位应有的分寸,我弟弟应该要小心这种鲁莽行为会带来的后果。还有,威仪,这件事你要私下跟帝尊说。没有多少人知道盖伦是王后的私生子、是他的同母异父哥哥,我相信他一定不愿意让丑闻玷污了他母亲的名声,或者他的名声。这种家族秘密应该好好守住。
然后,以一股强大得让威仪跪倒在地的力量,惟真穿过他端立在珂翠肯脑海中。我感觉到他努力把动作放得轻柔和缓。我等待着你,我未来的王后。我以我的名字向你发誓,我跟你哥哥的死绝对没有任何牵连。当时我完全不知情,现在我与你一同感到哀伤。我不希望你来的时候心里想着我手上沾了他的血。像一颗绽开的宝石,惟真把自己的心暴露在她面前,让她知道她没有被许配给一个杀人凶手。他无私地把自己最易受伤的部分向她展露,给予信任以求建立信任。她摇晃一下,但是站住了。威仪昏了过去。接触结束。然后惟真推搡着我。回去,快回去,斐兹。这样太过头了,你会死的。回去,放手!他像头熊拍了我一掌,我砰然跌回自己无声、无视的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