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弄臣站在我床边,低头看着我,摇摇头。“为什么我不能把话讲清楚?因为你把一切都弄得混淆不清。我看见雾中有一处十字路口,站在路口的永远都是谁?是你。你以为我帮助你继续活命是因为我对你特别着迷吗?不是。是因为你会创造许许多多的可能性。只要你活着,就能给我们更多的选择;选择愈多,就愈有可能航向比较平静的水域。所以我保住你的性命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是为了六大公国的利益。你的职责也是如此。你的职责就是活下去,好继续提供更多的可能性。”
我醒来时跟睡着时同样困惑为难,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我躺在床上,听着宫殿这里那里传来逐渐苏醒的声音。我需要跟切德谈谈,但这是不可能的,于是我轻轻闭上眼睛,试着照他教导我的方式去思考。“你知道些什么?”他会这样问我,还有“你怀疑些什么?”所以。
关于卢睿史的健康情况和他对六大公国的态度,帝尊对黠谋国王说了谎。或者,也有可能是黠谋国王对我说谎,扭曲了帝尊向他报告的内容。或者是卢睿史说谎,他对我们的态度并非如此。我思考了一会儿,决定采信我的第一项假设。黠谋从未对我说过谎,这点我是知道的,而卢睿史可以直接让我死掉就好了,不必匆匆忙忙冲进我房间。所以。所以帝尊想置卢睿史于死地,是吗?如果他想置卢睿吏于死地,那他为什么要把我的身分泄漏给珂翠肯?除非是她在这件事情上说谎。我思索着。不太可能。她也许会猜疑黠谋是否有派刺客来,伹她为什么立刻就决定指控我?不,她是从我的名字认出我来的,而且她知道百里香夫人。所以。
帝尊昨夜两次说他要他父亲派百里香夫人来,但他也把百里香夫人的名字泄漏给了珂翠肯。帝尊究竟真正想害死谁?卢睿史王子?还是百里香夫人,或者我,等暗杀企图被揭发之后?这一切、还有他安排的这桩婚姻,到底又对他有什么好处?他又为什么坚持要我杀死卢睿史,后者明明是活着对我们更有政治利益?
我需要跟切德谈谈,但是办不到。我必须想办法靠自己做出决定。除非。
仆人再度端来了水和水果。我起身换上那些麻烦又讨厌的正式服装,吃了东西,离开房间。今天跟昨天没什么两样,这种节日的气氛己经开始让我疲倦了。我试着善加利用我的时间,增加我对宫殿的了解,包括宫里的例行公事和地形。我找到了伊尤的房间、珂翠肯的房间、卢睿史的房间,也仔细研究了通往帝尊房间的台阶和支架。我发现柯布跟博瑞屈一样,都睡在马厩里。博瑞屈这么做不令我意外,他在离开颉昂佩之前一定都不会让别人接手照管那些公鹿堡来的马,但柯布为什么睡在那里?是要给博瑞屈留下好印象,还是要监视他?塞夫伦和唠得都睡在帝尊房间的前厅,虽然宫里明明还有很多空房间。我试着研究守卫和哨兵的位置及值班时间,却没见到半个。而且我一直在注意威仪,等了大半个早上才有机会在四下比较无人的情况下找他讲话。“我需要跟你谈谈。私下谈。”我对他说。
他一副恼怒的样子,瞥视四周看有没有人在看我们。“不要在这里谈,斐兹。也许等我们回到公鹿堡之后再说。我有公务在身,而且——”
我己经料到他会有此反应。我打开手掌,让他看见国王许多年前给我的那枚别针。“看到了吗?这是黠谋国王很久以前给我的。这别针代表了他的承诺,不管我什么时候需要跟他说话,只要出示这个别针,就可以进入他的房间。”“真感人啊!”威仪挖苦地说。“你说这个故事给我听有什么特别原因吗?也许是为了让我对你的重要地位刮目相看?”“我需要跟国王说话。现在。”“他不在这里。”威仪指出,转身准备走开。我拉住他的手臂,把他转回来。“你可以对他技传。”他气愤地甩开我的手,再度环顾四周。“绝对不行。而且就算我能这么做,我也不肯。你以为每个会精技的人都可以去打扰国王吗?”“我已经对你出示了那个别针,我保证他不会认为你是在打扰他。”“不行。”“那就找惟真。”“我不能对惟真技传,除非他先对我技传。私生子,你不懂,你受过训却失败了,你对精技真的是一点概念也没有。这不是在山谷对面向朋友打招呼,这是很严肃的事,只能用于严肃的目标。”他再度转身要离开。
“转回来,威仪,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我尽力把每一分每一毫的恐吓之意灌注在我的声音里。这是个空洞的威胁,我没有任何方法能让他后悔,除了去向国王打小报告。“要是黠谋知道你忽视他的标志,他不会高兴的。”
威仪慢慢转回来,对我怒目而视。“唔,那么我就做,但你必须保证负起所有责任。”“我会的。那么你现在就到我房里来替我技传吧?”“没有别的地方可用了吗?”“你房间?”我建议。
“不,那更糟。别误会我的意思,私生子,但我不希望人家觉得我跟你有牵连。”“你也别误会我的意思,公子哥儿,我对你也有同感。”
最后我们来到珂翠肯的药革园里一处安静角落,威仪坐在一张石头长凳上闭起眼睛。“我要对黠谋技传什么信息?”
我思索着。信息必须像个谜语,这样威仪才不会知道我真正面临的问题。“告诉他说,卢睿史王子的健康情况好极了,我们全都可以希望见到他长命百岁。帝尊还是想把礼物给他,但我认为不合适。”
威仪睁开眼睛。“精技是很重要的——”“我知道。你告诉他就是了。”
于是威仪坐在那里,呼吸好几口气,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他叫你听帝尊的。”“就这样?”“他正在忙,而且非常不高兴。别再来烦我了,你恐怕已经害我在国王陛下面前出了丑。”
我大可以回敬他十几种不同的伶牙俐齿答案,但我让他走开,心里纳闷他到底有没有向黠谋国王技传。我坐在石凳上想,我这么做一无所获,只浪费了很多时间。我感到一阵诱惑,于是自己尝试技传。我闭上眼,吸气,专注凝神,开启我自己。黠谋,国王陛下。
什么也没有。没有回答。我怀疑我根本没有技传出去。我站起身走回宫里。
这一天中午,珂翠肯独自登上那座台子。她今天说的话也很简单,就像她前一天宣布她已经与六大公国的人民缔系连结一样。从这一刻开始,她就是他们的牺牲献祭了,要服从他们的命令去做一切的事。然后她感谢她自己的人民,她的血中之血,感谢他们养育她、善待她,并提醒他们说,她如今改换效忠的对象不是因为她不爱他们,而足因为希望能让两个民族都能蒙受其利。她走下台阶时又是一片静默。明天,她就将以女人对男人的身分,向惟真立誓效忠。就我的了解,明天帝尊和威仪会代替惟真站在她身旁,威仪会用技传的方式让惟真看见他的新娘对他立誓。
这一天我度日如年。姜萁带我去看蓝色喷泉’我尽力表现出感兴趣又愉快的样子。我们回到宫殿后‘继续欣赏更多吟游歌者的表演,继续宴饮庆祝,晚上则是山区人民制作的艺品展览’有杂耍艺人和空中飞人的表演,有狗儿表演杂技‘还有矫捷强健的剑手进行表演赛。到处都可见蓝色熏烟’很多人都开怀吸用‘一边四处走动交谈、一边把自己的小香炉在面前摇晃着。我明白熏烟对他们来说就像我们的卡芮丝籽蛋糕’是假日特殊放纵一下的享受,但我避开那些罐壶中燃烧冒出的缕缕熏烟。我必须保持头脑清醒。切德给了我一种能醒酒的药水,但熏烟的解药我既没有也没听说过‘而且我不习惯熏烟。我找到一个比较清净的角落,站在那里假装全神贯注欣赏一名吟游歌者的歌声,但是在帝尊背后看着他。
帝尊坐在一张桌子旁,两边各有一个黄铜香炉。威仪神情非常矜持,坐在离他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他们不时交谈’威仪的态度很严肃,王子的态度很轻率。我离他们不够近‘听不清他们讲话的内容,但我从威仪的唇型看出他提到了我的名字和精技。我看见珂翠肯走向帝尊,注意到她避免直接站在熏烟飘出来的方向。帝尊跟她说了很久的话,带着微笑、懒洋洋的,有一次还伸手点点她的手和她手上戴的银戒指。熏烟会让某些人变得爱讲话、爱吹牛,他似乎也是其中之一。她看起来像只在树枝上徘徊的小鸟,一下子微笑靠近他,一下子又退后、变得比较正式拘谨。然后卢睿史走过来站在妹妹身后,对帝尊简短讲了几句话,拉着珂翠肯的手臂把她带开。塞夫伦出现,重新添满帝尊的香炉’帝尊露出傻傻的笑容表示谢意,伸手朝整个大厅一比‘说了什么,塞夫伦大笑着离开。过了不久,柯布和唠得来跟帝尊说话。威仪起身’愤慨地走掉‘帝尊脸有怒容,派柯布去叫他回来。威仪回来了,但是并不甘愿’帝尊责骂他‘威仪气得瞪起眼睛,然后垂下眼睛服从他。我真恨不得自己可以靠近一点听他们在说什么,我感觉到,绝对有什么事情正在进行当中。那些事或许跟我和我的任务无关,不过我不太相信。
我又把我所知的贫乏事实重新想了一遁,觉得我一定是漏掉了某件事的意义,但我也纳闷我是不是在欺骗自己,也许我对一切都反应过度了。也许最安全的方式就是照帝尊说的去做,让他承担所有责任。也许我应该节省时间,把我自己的喉咙割断了事。当然,我可以直接去找卢睿史,告诉他说虽然我尽了一切努力,帝尊还是要置他于死地,然后求他庇护我。毕竟,有谁不会觉得一个受过训练、已经背叛过一个主人的刺客很吸引人呢?
我可以告诉帝尊说我要杀卢睿史,然后不动手。我仔细想了这一点。
我可以告诉帝尊说我要杀卢睿史,然后杀死帝尊。都是熏烟害的,我告诉自己。只有熏烟才能让这个想法显得很明智。
我可以去找博瑞屈,告诉他说我真正的身分是刺客,请他对我的处境提出建议。
我可以骑公主的马逃进山里。
“怎么样,玩得还开心吗?”姜萁走过来,挽着我的手臂问道。
我发现我正盯着一个轮流抛掷刀子和火把的人看。“这段经验我一定永远难忘。”我对她说,然后建议到凉爽的花园里去散散步。我知道熏烟正在对我造成影响。
那天深夜,我到帝尊的房间去报到。这次开门让我进去的是唠得,带着愉快的微笑。“晚上好。”他向我打招呼,我走进去,彷佛走入狼穴。房里的空气充满蓝蓝的熏烟,唠得的和善似乎就是来自于此。帝尊再次让我枯等,虽然我低下头,下巴抵住胸口,浅浅地呼吸,但我知道熏烟还是对我产生了影响。要控制住自己,我提醒自己,试着不去感觉那股昏晕。我在座位上动来动去好几次,最后终于伸出一只手公然遮住口鼻,不过这对阻挡熏烟没什么功效。
通往内室的门拉开了,我抬起头,但出现的只是塞夫伦。他朝唠得瞥了一眼,然后过来坐在我身旁。他沉默了一阵子,我开口问,“帝尊现在可以见我了吗?”
塞夫伦摇头。“他现在……有客人。但他把你需要知道的所有事情部告诉我了。”他摊开放在我们两人之间、搁在凳面上的手,掌心里有个白色小包。“他替你弄来了这个,相信你一定会同意。加一点点在酒里溶解,就能让人死,但是不会死得太快。对方甚至好几个星期都不会有任何症状,然后开始出现倦怠感,逐渐愈来愈严重。他不会受苦的。”他加了一句,彷佛这是我最关心的一点。
我绞尽脑汁想。“这是葛柯斯树脂吗?”我听说过这种毒药,但是从来没见过。如果帝尊有渠道弄到它,切德一定会很想知道。
“我不知道它叫什么,这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一点,帝尊王子说你今天晚上会用得到。你会找出机会的。”“他期望我怎么做?就这么直接到他房间去,敲敲门,然后把下毒的酒给他喝?这么做行点太明显了吧?”“要是这么做当然明显,但是你受的训练一定让你能有更细腻的手法吧?”“我受的训练告诉我说,这种事情不是可以跟贴身侍仆讨论的。我必须亲耳听见帝尊对我下令,否则我不会采取行动。”
塞夫伦叹了口气。“我主人己经料到你会这么说。他的信息如下:以你所携带的那枚别针和你胸前的纹饰,他对你下达这个命令,如果你拒绝,就等于是拒绝国乇陛下,也就等于是犯下叛国罪。他会确保你因此被处以绞刑。”“但是我——”“把它拿着赶快走。你等得愈久,时间就愈晚,你去他房间也就显得愈别有用心。”
塞夫伦突然起身离开。唠得坐在角落像只赡蜍,带着微笑瞄着我。要是我想保住身为刺客的用处,就得在回公鹿堡之前杀死他们两人。我纳闷他们是否知道这一点。我也对唠得报以微笑,喉头尝到了熏烟的味道。我拿起毒药离开。
一走下帝尊房间的台阶,我就退到阴影最深的墙边,尽可能快速爬上帝尊房间的支柱。我像只猫一样攀在上面,把自己挤进房间地板的支架缝隙问,等待。又等待。熏烟盘旋在我脑袋里,加上我本来就感到疲倦,再加上珂翠肯那药草的效力还没完全退去,于是我逐渐开始纳闷这一切是不是都只是一场梦。我纳闷我的笨拙陷阱是否会毫无所获。最后我思考着,帝尊告诉过我他先前特别要求国王派百里香夫人来。但黠谋派的是我。我回想起切德曾对这一点感到不解,最后回想起他对我说的话。我的国王是不是把我出卖给帝尊了?如果他确实这么做了,那我又何必对他们任何一人尽忠?最后我看到唠得离开,然后经过一段似乎非常漫长的时间,跟柯布一起回来。
我没办法透过地板听见很多,但足以辨认出帝尊的声音,他正在把我这天晚上的计划透露给柯布。等我确定了这一点,就扭动移出我的藏身处,爬下去,回到自己房间。我在房里准备了某些特殊用品,坚定地提醒自己说,我是吾王子民。我这么对惟真说过。我离开房间,轻轻穿过宫殿。大厅里有平民百姓铺着席子睡在地上,围绕礼台形成同心圆,占取最好的位置,明天才能看见他们的公主立誓。我穿过他们之间而行,他们连动都没动一下。这里的人如此充满信任,可是信任的对象错了。
王室成员的房间在宫殿最后面,离大门最远。这里没有守卫。我经过深居简出的国王的房门,经过卢睿史的房门,来到了珂翠肯门前。她的房门上绘有蜂鸟和忍冬的装饰图案,我心想,要是弄臣看见一定会很喜欢。我轻轻敲门,等待。时间慢慢过去。我又敲了敲门。
街听见赤脚在木板地上移动的声音,然后绘有图案的拉门开了。珂翠肯的辫子新编过,但她脸四周已经有些细小的头发散开了。她身上白色的长睡袍加强了她的白皙,让她看来跟弄臣一样苍白。“你需要什么东西吗?”她睡眼惺忪地问。
“只需要你回答一个问题。”熏烟还缠绕着我的思绪,我想微笑,想对她说些聪明风趣的话。苍白的美女,我心想。我把这股冲动赶开。她在等我发问。“如果我今晚杀死你哥哥,”我谨慎地问,“你会怎么做?”
她连退都没有退一步。“我当然会杀了你。至少我会要求把你处死,主持公道。现在我已经立誓效忠你的家族了,所以不能亲手取你性命。”“但你还会举行婚礼吗?还会嫁给惟真吗?”“你要不要进房来?”“我没有时间了。你会不会嫁给惟真?”“我立誓效忠六大王国,成为他们的王后。我立誓效忠他们的人民。明天我将立誓效忠王储,不是效忠一个叫做惟真的男人。但就算情况不是这样,你自己想想,何者的约束力最大?我己经被约束了。约束我的不只是我自己的誓言,还有我父亲的誓言,再加上我哥哥的誓言。我不会愿意嫁给下令杀害我哥哥的男人,但我立誓效忠的不是那个人,而是六大公国。我是被送到那里,希望能因此使我的人民获得利益,所以我必须去那里。”
我点点头。“谢谢你,公王殿下,抱歉我打扰了你安歇。”“你现在要去哪里?”“去找你哥哥。”
我转身走向她哥哥房间,她站在那里没动。我敲敲门,等待。卢睿史一定坐立难安,因为他开门的速度快得多。“我可以进去吗?”“当然。”非常有风度,如我预期。一股想吃吃笑的感觉干扰着我的决心。切德要是看到你现在这样可不会感到骄傲,我告诫自己,并拒绝微笑。
我进房,他关上门。“我们来喝点酒吧?”我问他。
“如果你想喝的话。”他说,不解但有礼。我坐在椅子上,他拔开一只玻璃瓶的瓶塞,为我们两人倒酒。他桌上也有一个香炉,还是温热的。先前我没有看到他放纵自己熏烟,他大概是想,等到他在房里独处的时候再这么做比较安全。但谁知道刺客什么时候会带着一口袋的死亡来找你?我压下一个傻笑。他斟满两杯酒,我倾身向前给他看我的小纸包,接着仔仔细细把毒药倒进他的酒,拿起杆子摇晃一番,看着药粉融化,然后把酒杯递给他。
“是这样,我是来给你下毒的。你死。然后珂翠肯杀死我。然后她嫁给惟真。”我举起酒杯啜了一口,是苹果酒,我猜是法洛出产的,八成是贺礼之一。“这样帝尊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卢睿史厌恶地瞄了瞄他那杯酒,把它放到一旁,从我手中把我那杯酒拿过去喝。他语调中毫无震惊之意,说,“这样他就除掉你了。我想他不太喜欢有你作伴。他对我一直非常殷勤,送给我和我的王国很多礼物,但如果我死了,珂翠肯就是群山王国的唯一继承人,这样对六大公国有好处,不是吗?”“我们连现在已有的国土都保护不了。而且我想帝尊会认为那样是对惟真有好处,不是对王国有好处。”我听见门外有声响。“这一定是柯布,来把给你下毒的我逮个正着。”我推断。我起身走到门口,打开门,珂翠肯冲过我身旁进入房间。我很快把拉门关上。
“他是来给你下毒的。”她警告卢睿史。
“我知道。”他严肃地说。“他把毒药倒进我的酒杯了,所以我用他的杯子喝酒。”他拿起瓶子重新把酒杯斟满,递给她。“是苹果酒耶。”他劝哄着摇头的她。
“我看不出这件事有什么好笑的。”她凶道。卢睿史和我互看一眼,傻笑起来。是熏烟的关系。
她哥哥亲切地微笑。“是这样的。斐兹骏骑想通了,今晚他非死不可。有太多人知道他是刺客了。如果他杀死我,你就会杀死他;如果他不杀死我,他要怎么回去面对国王?就算国王原谅他吧,大半个宫廷的人都知道他是刺客了,这样他就没用了。没用的私生子对王室是一种多余的负担。”卢睿史说完,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珂翠肯告诉我说,就算我今晚杀死了你,她明天还是会向惟真立誓效忠。”
他依然不感意外。“她拒绝又有什么好处?只会让六大公国与我们为敌罢了。那样她就背叛了她对你们人民的誓言,让我们的人民大大蒙着,她会被唾弃、被放逐,对谁都没好处,也不能让我起死回生。”“把她嫁给这样的人,你们的人民难道不会起而反抗吗?”“我们会保护他们,不让他们知道真相。我是说伊尤和我妹妹会。难道只因为一个人的死,就要让一整个王国开战吗?别忘了,我是这里的牺牲献祭。”
我第一次模糊了解到这个词的意思。
“我可能很快就会在你们面前出丑。”我警告他。“他们告诉我说这种毒药的药性很慢,但我看过了,它不是慢性的毒药。这是’死根‘的单纯萃取成分,事实上发作得很快。首先它会让人发抖。”卢睿史把双手放在桌上,手在抖。珂翠肯看起来快被我们两个气昏了。“接着死亡很快就会来到。我想我是会被当场逮住,然后跟你一起被除掉。”
卢睿史抓着喉咙,然后让头陡然往前一垂。“我被下毒了!”他戏剧化地朗诵道。
“我受够了。”珂翠肯啐了一口,这时柯布猛然拉开门。“小心叛徒!”他叫道。看见珂翠肯也在,他的脸都白了。“公主殿下,告诉我你没喝那个酒!这个杂种叛徒在里面下了毒!”
我想他的演出效果打了很大的折扣,因为我们都没什么反应。珂翠肯和我对看一眼。卢睿史从椅子上滚到地板上。“哎,别闹了。”她气愤地对他说。
“我把毒药倒进了酒里。”我亲切地告诉柯布。“完全遵照吩咐。”然后卢睿史的背拱了起来,第一阵痉挛开始发作。
刹那间我仿佛什么也看不见,醒悟到我被骗了。酒里有毒。当作礼物的法洛苹果酒,八成是今天晚上才送给他们的。帝尊不信任我会真的下毒,但在这个充满信任、不设防的地方要动手脚太容易了。我看着卢睿史的身体再度拱起,心知我无能为力。我自己的嘴巴已经开始逐渐麻痹了。我几乎是不甚在意地看着,不知酒里的剂量有多重。我只啜了一小口。我是会死在这里,还是死在绞刑台上?
片刻之后,珂翠肯自己也明白过来,她哥哥是真的快死了。
“你这个没灵魂的人渣!”她朝我啐骂,然后跪倒在卢睿史身旁。“你用笑话和熏烟降低他的防心,跟他一起微笑,眼看着他死!”她眼睛闪向柯布。“我要他死。叫帝尊立刻到这里来!”
我朝门跑去,但柯布的动作更快。当然啦,柯布今天晚上可没熏烟。他比我动作快、肌肉发达,头脑也比较清楚。他双臂擒抱住我把我扑倒在地,脸凑近我的睑,一拳打中我肚子。我认出了这个气息、这个汗水味,铁匠死前闻到的就是这个味道。但这次刀是在我的袖子里,非常锋利,而且涂了切德所知药效最迅速的毒药。我把刀捅进他身体之后,他还有力气再结结实实揍了我两拳,然后才倒地垂死。再见了,柯布。他倒下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一个满脸雀斑的马僮在说,“快来吧,这样才乖嘛!”事情原可以有那么多种不同的发展。我认识这个,人,杀他就等于杀死了我自己人生的一部分。博瑞层一定会非常生我的气。
这一切思绪都在几分之几秒内完成。柯布的手还没落到地板上,我已经往门口跑去了。
珂翠肯的动作更快。现在我想那是个黄铜水壶,当时我只看见一阵强烈白光炸开。
我醒过来的时候全身都在痛。最直接的痛是在手腕上,因为把我双手绑在背后的绳结紧得让人受不了。有人正抬着我。勉强算是抬吧!唠得和塞夫伦似乎都不在乎我身体某些部分拖在地上。帝尊也在,拿着一支火把,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齐兀达人拿着另一支火把带路。我不知道我身在何方,只知道我们在室外。
“我们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关他了吗?没有特别安全的地方吗?”帝尊质问着。对方嘀咕了一句回话,然后帝尊说,“不,你说得对。我们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惹起轩然大波。明天已经够快了,而且我也不认为他还能活到明天。”
一扇门打开,我被一头丢进去,落在只铺了一些稻车的泥土地面上。我吸进了灰尘和谷糖,但是没力气咳嗽。帝尊用火把比了比。“你去找公主,”他对塞夫伦下令道,“跟她说我马上就到。看看我们有没有办法让王子比较舒服一点。你,唠得,把威仪从他房里找出来,我们需要他技传,让黠谋国王知道他救了、养了一只毒蝎。我需要得到他的许可,才能让小杂种死。如果他还能活到被判死罪的时候的话。去吧,现在就去。快去!”
他们离开了,那个齐兀达人替他们照路。帝尊留在这里,低头看我。他等到他们的脚步声远去,然后一脚狠狠踢中我肋骨部位。我叫出声来,但叫声不成字句,因为我的嘴巴和喉咙都麻痹了。“这情景好像似曾相识,对不对?你滚在草堆里,我低头看着你,纳闷不知是什么厄运把你带进了我的人生?真古怪,好多事情的结束就跟开始的时候一样。”“而且很多时候,天理公道也是相互循环的。你想想,害死你的是毒药和背叛,我母亲也是一样。啊,你吓了一跳。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早就知道了。我知道很多你以为我不知道的事,包括百里香夫人的臭味,包括你是怎么失去精技的,因为博瑞屈不肯让你继续汲取他的力量。他一发现帮你的忙会要他的命,马上就把你抛弃了。”
我全身一阵颤抖,帝尊扬头大笑,然后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可惜我不能留在这里看好戏,但我还有个公主要安慰呢!小可怜,立誓要嫁给一个她已经很痛恨的男人。”
如果不是帝尊离开,就是我离开了。我不清楚。仿佛天空裂开了,我流了出去。“打开自己,”惟真告诉我,“就是不保持封闭。”
然后,我想我梦见了弄臣。还有惟真,他双手抱头睡着,彷佛是要把思绪留在脑袋里。还有盖伦的声音,在一个黑暗寒冷的房间回响。“明天比较好。现在他技传的时候,连自己坐在哪间房间都不太知道了。我跟他的关系不够密切,没办法隔着一段距离这么做,我们必须有肢体上的接触。”
黑暗中有一声吱叫,是像只老鼠般讨人厌的心智,我不认识。“现在就下手。”它坚持。
“别蠢了,”盖伦责备它。“难道我们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操之过急,搞得全盘皆输吗?明天已经够快了。那部分让我来操心就好,你必须把这里清理干净,唠得和塞夫伦知道得太多了,而且那个马厩总管也烦我们太久了。”“你让我简直是站在一片血海里。”那老鼠气愤吱叫着。
“穿过血海走上王位。”盖伦建议。
“那就把马厩总管留下来。”盖伦厌恶地说,然后边思索边讲:“等你们回来之后,我亲自干掉他。我不介意这么做。但其他人最好赶快除掉。或许小杂种在其他的酒里也下了毒,就是你房里的酒,然后你的仆人不幸喝到了。”“大概吧!你得替我找个新的贴身侍仆。”“我们叫你妻子负责这件事就行了。你现在应该跟她待在一起,她才刚刚痛失她的哥哥,你必须对发生这种事表示惊恐万分,试着把事情怪在小杂种而非惟真头上,但是不要太有说服力。等到明天,你跟她一样都痛失兄长的时候,我们再看看你们的同病相怜会产生什么结果。”“她壮得像头母牛,又白得像条鱼。”“但是有了山区的国上,你就能有一个足以御敌的内陆王国。你也知道沿海大公国不会支持你,法洛和提尔司也没办法夹在山区和沿海大公国之间独自生存。何况,等她生下第一个小孩之后,就可以不必让她继续活下去了。”“斐兹骏骑?瞻远。”惟真在梦里说。黠谋国王和切德在掷兽骨做的骰子玩。耐辛在睡梦中一阵扰动。“骏骑?”她轻声问道。“是你吗?”“不是,”我说。“什么人都没有。什么人都不是。”她点点头,继续沉睡。
当我的眼睛再度能聚焦时,四周一片黑暗,我独自一人。我上下颚打着哆嗦,下巴和衬衫前襟满是自己的口水。麻痹感似乎稍微退去了一点点,我想着,不知这是否表示毒药下会杀死我。我怀疑这有多少差别,我能为自己发言的机会很渺茫。我的双手没了知觉,不过这样至少就不会痛了。我渴得不得了。不知道卢睿史死了没,他喝的酒比我多得多,而且切德说过那种毒药的药效很快。
如同回答我的问题一般,一声充满最纯粹痛苦的嗥叫朝月亮直奔而去,那声音似乎萦绕不散,把我的心也随之拉扯向高空。大鼻子的主人死了。
我全心朝它扑去,用原智紧紧拥抱住它。我知道,我知道,我们一起颤抖着,因为它爱的那个人已经到我们再也找不着地方去了。巨大的孤寂将我们包在一起。
小子?信息微弱但确实。一只爪子,一个鼻头,然后门被挤开了。它朝我轻声走来,它的鼻子告诉我我身上很臭,有熏烟和血和恐惧的汗水味。它走到我身旁趴了下来,把头靠在我背上。有了身体接触,那感情的牵系又恢复了,现在变得更强烈,因为卢睿史不在了。
他离开了我。我好痛。
我知道。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帮我松绑好吗?老狗抬起了头。人的哀伤再强烈也比不上狗,我们应该为此心存感激。但它依然从苦痛的深渊站了起来,开始用磨损的牙齿啃咬我的绳子,我感觉到绳子一线一线逐渐松开,可是我连把它扯散的力气都没有。大鼻子转过头,开始用后面的牙齿啃起来。
绳子终于断了,我把手臂往前收,这下子全身的疼痛又变成另一种不同的方式。我的双手依然没知觉,但我可以滚到一旁让脸不至于继续埋在稻草堆里。大鼻子和我同声叹息。它把头靠在我胸口,我伸出一条僵硬的手臂环抱它。我全身又一阵强烈的颤抖,肌肉紧缩再紧缩,剧烈的抽搐让我眼冒金星。但那阵痉挛过去了,我还在呼吸。
我再度张开眼睛。光线照得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不知道那光线是不是真的。我身旁的大鼻子摇着尾巴,尾巴啪啪拍打在稻草堆上。博瑞屈缓缓在我们身旁蹲跪下来,一只手温和地摸着在大鼻子的背。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他提灯的光,看见了他脸上的哀伤。“你是不是要死了?”他问我。他的声音是那么中性,仿佛是石头开口说话。“我不确定。”这是我试着说的话。我的嘴巴还不是很听使唤。他起身拎着提灯走开,我独自躺在黑暗里。
然后光线又回来了,博瑞屈提来了一桶水,扶起我的头,把一些水倒进我嘴里。“别咽下去。”他告诫我,但反正我也没办法让吞咽相关的肌肉发挥效用。他冲了我的嘴巴两次,然后想让我喝下一点水,差点没把我给淹死。我用木头般僵硬的手挡开水桶。“^不。”我好不容易说出来。
过了一会儿,我的头脑似乎清醒了些。我移动舌头舔舔牙齿,舌头有感觉了。“我杀了柯布。”我告诉他。“我知道,他们把他的尸体抬到马厩这里来了。没人愿意告诉我半点事。”“你怎么会找到我的?”他叹了口气。“我只是有种感觉。”“你听见了大鼻子。”“对,它那声哀嚎。”“我指的不是那个。”他静了很长一段时间。“感觉到某种东西跟实际使用它是不一样的。”我想不出如何回答他这句话。过了一会儿我说’“柯布就是那个在楼梯间拿刀捅你的人。”“是吗?”博瑞屈思索着。“我确实纳闷过为什么那些狗都没怎么叫。它们认识他。只有铁匠有反应。”我的双手突然尖锐刺痛地恢复了知觉。我把双手抱在胸前滚到一旁,大鼻子哀鸣一声。“不要那样。”博瑞屈气愤地说。“我现在没办法控制。”我回答。“我全身上下都好痛,整个人的感觉到处乱流乱窜。”博瑞屈沈默不语。“你要帮我吗?”最后我问。“我不知道。”他轻声说,然后几乎是用哀求的语调说,“斐兹,你到底是什么?你变成了什么样的人?”“我跟你一样,”我诚实地告诉他。“都是吾王子民。博瑞屈,他们要杀惟真。如果他们得逞了,帝尊就会变成国王。”“你在说什么啊?”“如果我们待在这里直到我解释完整个来龙去脉,就来不及了。帮助我离开这里。”他似乎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考虑,但最后他终于扶我站起来,我紧抓住他的袖子,蹒跚走出马厩,走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