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得写一封得体的感谢函回复人家。”

“是的,陛下。”我的语调有一股谨慎的庄重。他重新把卷轴交给我。我又在他面前多站了一会儿,而他也还是盯着我瞧,于是我问道:“您要我离开吗,陛下?”

“不。”他又重重地咳了一声,接着叹息般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没要你走。如果我要让你走,早在好几年前就让你走了,让你在某处穷乡僻壤长大,或者根本不让你有机会成长。

不,斐兹骏骑,我并没有摒弃你。”他的语气又重现了些许昔日的威严。“我在几年前和你谈妥一桩交易,而你也忠实地谨守承诺,并确实把它做好。我了解你无微不至地效忠我,就连你无法亲自前来报告时也一样。我也明白你是如何尽忠职守,甚至当你对我满怀愤怒时,也不曾改变对我的忠心。我实在也无法再对你要求什么,因为你该做的都做了。”他又忽然一阵咳,一阵剧烈的干咳。当他再度开口时,却不是对我说话。

“弄臣,请端一杯温酒来,还有请瓦乐斯用……香料药草调味。”弄臣立刻起身,但我可见到他满脸不愿,然而当他经过我身边时,看着我的眼神可真伤人。国王略微示意要我等一等,他揉揉双眼然后又静静地将双手搁在膝上。“而且,我也得信守对你的承诺。”他继续说道,“我承诺关照你的任何需求,且将做的更多。我会亲眼看你迎娶高尚的仕女,也将看着你……噢,谢谢你。”

弄臣把酒端来了。我注意到他只斟了半杯酒,还有国王是如何用双手接过酒杯。我闻到一股陌生的药草味混杂在挥发的酒味中,但见高脚杯边缘在黠谋的牙齿上打颤了两次,然后他才稍微用嘴稳住,喝下一大口酒。他咽下口中的酒,然后又坐了好一会儿,闭上双眼好像在倾听什么似的。当他再度睁开双眼抬头望着我的时候,看起来有点儿困惑,但过了一会儿他就回过神来了。“我会赐给你应得的头衔,让你掌管一块土地。”他又举起高脚杯喝了一口酒,接着用瘦削的双手紧握酒杯取暖,同时打量着我。“我想提醒你,普隆第如此看重你,愿意将他的女儿许配给你,这可不是件小事。他虽然知道你的身世却毫不犹豫,婕敏也将带着她自己的头衔和财产与你成亲,你的这门亲事更让我有机会亲眼见到你拥有相称的身份地位。我只希望给你最好的,这很难理解吗?”

这个问题让我有机会畅所欲言,我深吸一口气,然后试着解释给他听:“国王陛下,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我很明了普隆第公爵对我的恩宠,而婕敏女士也是任何男性心目中的理想伴侣。但她并不是我的选择。”

他的脸色更深沉了。“你现在的口气倒挺像惟真。”他不悦地说道,“或者也像你的父亲。我想他们俩都从他们母亲的胸脯中吸吮了固执的性格。”他举起酒杯将剩下的酒喝完,把身子向后靠回椅背上,然后摇摇头。“弄臣,请再多斟些酒来。”

“我听到了一些谣言。”他在弄臣拿走他手上的酒杯后,语带沉重地继续说道,“是帝尊告诉我的,还像厨房女仆般悄悄说出来,好像这些是天大的事情似的。母鸡咯咯叫,狗儿汪汪吠,就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我看着弄臣依吩咐又把酒斟入酒杯中,瘦削的身上每一寸肌肉都显露出万般不情愿。瓦乐斯如同受魔法感召似的出现,把更多熏烟加进香炉中,嘟起嘴小心地吹着一小块煤炭,直到香炉冒烟为止,然后又像一阵风似的走了。黠谋小心翼翼地俯身,让冒出来的烟拂过他的脸庞。他吸了一口气,轻微地咳了一声,然后继续吸进更多烟,接着将身子向后靠回椅背上,只见弄臣沉默地端着国王的酒。

“帝尊声称你迷恋一位女仆,并且持续热烈地追求她。我想,所有的男人都曾年轻,就如同所有的姑娘般。”他接过酒杯继续喝酒,而我只能站在他面前,咬着双颊内侧并露出冷酷的眼神,我那不听使唤的双手开始无力地颤抖。我希望将双手交叉在胸前好让颤抖停止,但我仍将双手搁在身侧,并集中心智免得弄皱了握在手中的小卷轴。

黠谋把酒杯放在手肘下方的小茶几上,深深叹了一口气,静静地伸直搁在膝上松弛的双手,同时把头向后靠在椅背上。“斐兹骏骑。”他说道。

我麻木地站在他面前等候,看着他眼皮垂下然后闭上双眼,接着再睁开一条缝隙,一边轻轻地摇头晃脑一边说道:“你拥有坚贞那张愤怒的嘴。”他如此说着,然后又合上双眼。“我只是为了你好。”他喃喃自语。过了一会儿,他微微张开的口中传出一阵鼾声,而我依旧站在他面前注视着他。这是我的国王。

当我终于不再看他时,我看到了唯一能让我更加慌乱的景象,弄臣膝盖靠着胸膛,悲伤地缩在黠谋的脚边。他怒视着我,双唇紧紧地抿成一直线,黯淡的双眼充满了澄澈的泪水。我立刻逃离。

我在自己房里的壁炉前来回走动,内心的情绪灼烧着我。我强迫自己要镇静,坐下来拿出纸笔,写了一封简短得体的感谢函给普隆第公爵的女儿,并小心地将它卷起来用蜡封好,然后起身拉直衬衫,将头发向后梳理平整,接着把封好的信轴丢进炉火中。

然后,我再度坐下来写信给婕敏,那位在餐桌上对我调情的害羞女孩,陪着我站在山崖上等待一场从未来临的挑战。我谢谢她帮我捎来卷轴,接着描述我如何度过夏日,在卢睿史号战舰上日复一日地划着桨,因为剑法生涩而让斧头成了自己的武器,又叙述了我们在第一场战役中种种残忍的细节,还有我之后是多么的难受。我告诉她当红船来袭时我是如何惊恐地愣在我的桨边,但没提我看到的那艘白船。最后我对她坦承因为之前在群山生了一场重病,如今还不时为颤抖的后遗症所困。接着我仔仔细细将信看过一遍,很满意自己在她面前刻画出一位平庸的划手、蠢蛋、胆小鬼和残废的形象,然后把信卷起来用她的黄色缎带绑好,没有用蜡封住,也不在乎谁会打开来看。私底下,我希望普隆第公爵能够把信的内容巨细靡遗地念给他的女儿听,然后禁止她再提到我的名字。

当我再度轻叩黠谋国王的房门时,瓦乐斯用他一贯讨人厌的不悦态度应门,好像碰到什么脏东西似的从我手中取走信轴,接着在我面前用力把门关上。在我走上楼回房去的时候,不禁想到如果有机会的话,要在他身上用哪三种毒药,这可比想着国王单纯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