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是个小房间。

有炉灶、桌椅。

还有看似装了水的大水缸,锅盆碗筷则搁在墙边架上。

空海和逸势,与柳宗元隔桌对坐。

除了柳宗元,房内还有刘禹锡、韩愈,以及两位年约二十来岁的男子。韩愈坐在柳宗元身旁,那两人则站在窗边和门旁,静默地注视围绕桌边的四个人。

空海和逸势也才刚进到屋内。

方才,韩愈唤住两人,为他们带路。

一开始,韩愈并未带他们来这里。

他先往南走,又往东走,在市内转来转去好一会儿。

不久,一名男子从人群中走近他们,对韩愈说道:“没有跟踪者。”如同靠近时的利落手脚,男子随即又没人人群,失去踪影。

然后,一行人往西走去。

这房子位于西市西边尽头附近。是间土墙环绕的小屋。

韩愈穿过门户,带领空海和逸势进到这个房间。

一进门,柳宗元已等在那里了。

简短寒暄之后,此刻,空海和逸势正面向柳宗元而坐。

“专程要先生走这一趟,深感抱歉。”柳宗元说道。

“请别挂念。我们不在意——”空海答道。

“跟上次一样,这是熟识友人的屋子。我已支开闲杂人等,不会有人打扰。请放心畅所欲言。”柳宗元说。

“那就不客气了,在柳先生说话之前,有件要事得先向您说。”空海答道。

“什么事?”

“皇上状况如何?”

“状况?”

“病情。这几天有何变化吗?”空海说毕,柳宗元表情突然僵住,一直保持回问空海时的模样。

经过颇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柳宗元开口说道:“真是令人震惊。如空海先生所言,皇上病情的确发生变化。”

“是否二、三天前,状况突然转好,身体舒服许多了?”

“正是如此。”

“不过,昨晚或今天起,病情又恶化了吧?”

“没错,确如先生所言。只是,您为何知晓此事?”柳宗元问。

根据柳宗元说明,两天前,卧病在床的永贞皇帝状况好转,至今为止几乎不开口说话的他,竟然“一大早就开口说肚子饿,连吃了好几碗粥,还吃鱼、水果等滋养品”。

众人本来以为这可能是惠果阿阁梨祈祷奏效。

“不料今早又转坏了,恢复到先前的模样。”柳宗元一边擦拭额头上的汗水,一边继续说道:“只是,空海先生为何如此清楚?这是极其秘密的事,很少人知情啊——”

“空海,你刚才没——”逸势硬生生把“没说这事”这几个字给吞了下去。

空海这番话,逸势同感震惊。

在这种场合,有时空海脸上会出现可以说是不够谨慎的表情,那表情仿如笑容。

是一种看似满足的神情,就像小孩因其能力而让大人备感震惊的得意神情。

此时,空海正是如此。

一瞬间,他的嘴角看似即将浮现这种神情,他却巧妙地收敛住,说道:“其实——”空海将不久前从马哈缅都那儿听来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柳宗元。听毕,柳宗元说:“空海先生,这么说来,是那个督鲁治咒师在施法折磨皇上——”

“正是。”

“喔。”

“因被那两名男子窥见,督鲁治咒师才仓皇变换作法场所。”

“”

“当他变换场所之时,诅咒皇上的力量也减弱了。”

“这……”柳宗元不胜感叹地轻呼出声:“您究竟是何等之人啊。光从督鲁治咒师这事,就能联想到皇上的病情?”

“请您尽快行动。”空海道。

“尽快行动?”

“最好赶快派人到崇德坊搜查那废宅。万一督鲁治还留在原处,这事便能在一眨眼功夫解决了。我想,就算报官,他们只怕也无法立刻理解此事的重大。最好还是先通知您。我早就想好,与您碰面时,无论如何,都得先将这事告诉您。”空海刚说毕,柳宗元已站起身,吩咐入口处男子:“子英。”

“是。”名叫子英的男子点点头。

“照你现在听到的话,知道该怎么办吧。”

“是。”

“快去准备——”

“知道了。”子英点头后,以眼神向空海和逸势致意:“失陪了。”随后立即奔出屋外。

“话又说回来——”柳宗元再度转身面对空海和逸势:“有几件事要说,就从晁衡大人的另一封信说起吧。”

“您信上说,那封信是高力士大人所写,并非晁衡大人——”

“是的。经我再次询问家母,家母说记错了,本以为是晁衡大人的信,其实是高力士大人所写才对。两封信放在一起,所以搞错了。

另外,家母也想起另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白铃夫人曾看过高力士写的那封信。”

“噢。”

“她虽然看不懂倭文信,高力士大人那封信却是以汉文写成的。”

“信上写了些什么?”

“家母当时问过白铃夫人,不过,她说信上所写乃不可告人之事,所以也就没告诉家母了。”

“原来如此——”逸势说道。

“白铃夫人死后,那两封信才落到老夫人手中吧。”

“是的。”

“晁衡大人写给李白大人的信留了下来,就是我们上次拜读的那封。”

“没错。”

“至于高力士大人所写那封,您信上说,被青龙寺的惠果阿阁梨买走了——”

“正是此事,我想说的正是此事——”

“那是何时发生的事?”

“白铃夫人死后不久,约莫二十年前了吧。”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空海问道。

“这……”柳宗元用舌头舔湿了嘴唇,开始说了起来。

据说,白铃死后一月有余,有一自称青龙寺僧人者,前来拜访。

那位僧人说,他与白铃生前有一小小机缘——“我应该早些来拜访,得知她亡故,不过是三天前的事。”他自称名叫“惠果”,在白铃的灵前诵经荐亡。

“请问,白铃夫人遗物存放何处?”惠果在诵经后问道。

白铃遗物,实际并没多少,她也没有任何亲戚。所以,身后物全寄放在柳老夫人那儿。

“多半在我这里——”

“其中是否有信件?”

“信?”

“是已故的高力士大人寄给晁衡大人的信,白铃夫人生前曾跟我说好,那封信要托付我——”老夫人仔细讯问之下,得知白铃曾对惠果说过,自己保存着这样一封信。

由于该信涉及大唐王朝秘事,白铃曾让惠果过目,请教他该如何处理才好。

读完那封信,惠果当时如此说道:“这是不得了的信。绝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我在世时还可以做到,死后便不知会如何了。烧掉也是办法,不过有生之年里,我想留在身边,用以追怀晁衡大人。”倘使有朝一日自己过世了,会安排把那封信交付惠果,到时候烧毁与否,全凭他处置……据说,白铃对惠果说过这样的话。

“关于那封信,白铃夫人可曾说过什么?”柳老夫人因此想起白铃生前说过的话。

“我曾听她提起信的事。”

“噢。”

“虽然没听说要把信交给惠果和尚,却知道她手上确实握有这样重要的信。”

“您读过那封信吗?”

“没有。我只听说过,但不知信的内容为何……”

“信在何处呢?”惠果问。

柳老夫人带惠果进入白铃房中,从柜子里取出几封信,再取出一个信匣,说道:“我想应该就是这个了。”打开信匣,里头有一文卷,是白铃的亲笔信,说明自己死后任何人不得阅读信匣里的信件,只能交予青龙寺惠果和尚。

“是这个吗?”柳老夫人递出信匣,惠果稍微拉开文卷,匆匆一瞄说道:“没错,就是这个。”惠果恭敬地收下了那信匣。

“于是,那封信连同信匣—起被惠果阿阁梨带走了。”柳宗元说道。

惠果告辞之际,取出纸包的金子,打算留给老夫人。

“我不能接受这钱。刚刚您说,白铃夫人本来就要把这信匣交给您的。”柳夫人推辞说道。

“由我这个和尚来说可能有点奇怪,就算是供奉给白铃夫人的吧——”惠果如此说完,留下金子,告辞而去。

“原来如此。所以,那封信现在在青龙寺惠果阿阁梨的手上吗?”空海说。

“应该是吧。如果没被烧毁的话——”

“那,您是认为,这次的事跟那封信有关——”

“有关。”

“您跟惠果阿阁梨提过此事吗?”空海问。

柳宗元有点忧愁地摇了摇头说:“还没说。在这节骨眼上,实在不知道这番话该不该说。或者,正因为在这节骨眼上,才该说——”柳宗元顿住话,欲言又止地将视线朝下。

“不过……”柳宗元保持俯视姿势,喃喃说道。

“是王大人吗?”空海开口问道。

“没错,空海先生。正是这样啊。我才为这件事伤神。”柳宗元抬起头来说:“若提起高力士大人的信,也就不得不提晁衡大人的倭文信。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也就不得不涉及王叔文大人或许偷信的事了?”

“是的,正是如此。”

“——”

“到底如何是好,我无法判断。”

“——”

“只好私下找到惠果阿阁梨,向他说明一切,商量如何是好。要不,就是跟王大人明言,要他说出心里话——”

“王大人目前状况如何?”

“很糟糕。”柳宗元断言道:“可以说非常糟糕。食不下咽,瘦得不成人形。

晚上就算上床了,大概也辗转难眠。”如此一来,柳宗元的负担势必加大。他看起来似乎也睡得不多,眼圈都已泛黑了。

“该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您该如何做才好。”空海坦白地说。

“如果惠果阿阁梨没有烧毁高力士大人的信。那么,信应该还留在青龙寺。若能读到那封信,也许会有新发现。”

“惠果阿阁梨知道另一封信的事吗?”

“晁衡大人那封倭文信吗?恐怕还不知道吧——”

“若是这样,我们或许有机会读到惠果阿阁梨的那封信了。”

“此话怎讲?”

“可以告诉惠果阿阁梨,我们手上有一封这样的信,并且拿给他看。至于信上写些什么,柳先生可加以说明。接着再问他,若他手上还握有高力士大人那封信,能不能也让我们看看。”

“说的也是。不过,还是有问题。”

“刚才说的那事吗?”

“王大人或许曾偷走那封信的事,是否该告诉惠果阿阁梨?”

“嗯。”

“另一件是,现在惠果阿阁梨正专心为皇上施法,是否该在这种时候告诉他这种事?”

“此事的判断,不该是我,而是身临现场的柳先生吧。”

“诚然若是。我必须自行判断。”柳宗元咬着嘴唇说。

“对了,惠果阿阁梨此时正在施行何种法术呢?”空海问。

“我们未曾探问过。”柳宗元答道。

“说来也是。万一风声走漏,下咒者知道惠果阿阁梨所施行的法术,他们便可取巧闪避。如此一来,法力也将削弱大半了。”

“真会这样吗?”

“是的。”

“在那咒法之中,大概有许多不为吾人所知的微机妙处吧。”

“正是。譬如说,受咒的一方——以此次而言,如果皇上得知本身被施咒,反而容易受制于咒法了。”

“皇上已得知此事了。”

“若已知晓,恐怕无法忘却吧。当务之急是皇上必须意念坚定,绝不可臣服于咒法。”

“惠果阿阁梨也这么说。”

“嗯。”

“虽然我不晓得他施行的是何种法术,但惠果阿阁梨在皇上寝宫前设坛,法坛正前方置放一尊面目狰狞的佛像,然后,他坐落在像前祈诵。”

“原来……”空海意领神会般点头说道:“法坛中央是不是矗立着这么大的筒状物呢?”他两手交合,在胸前比划大小。

“您怎么知道?”

“惠果阿阁梨正在施行的可能是——”

“且慢,空海先生。如果您要说出法术名称,我们不听也无妨。

万一我们听到了,又以某种形式传到对方耳里,法术威力恐怕会折损吧?”

“是的。”

“既然如此,我们宁可不听。”

“好。”空海点头继续说下去:“不过,有一点需言明在先。如果惠果阿阁梨施行的法术如我所推测,那么,将是极为强烈之法,每一位皇帝仅能施行一次。”

“这真是让人振奋的话啊。”柳宗元点点头后,问道:“对了,空海先生,刚刚您说到——”

“什么事?”

“若能得知对方所施行的咒术,将有方法可使咒力减半——”

“我是说过。”

“若敌方是您先前提到的督鲁治咒师,那么,我们不是已经知道他所施行的咒术了吗?”

“可说已有一些线索了。”

“数量庞大的虫加上狗——可以推测出是何种咒术吗?”

“惠果阿阁梨所施行的若是天竺法术,那么,督鲁治所施展的,很可能是唐国的咒法。”

“我国的咒法?”

“道教咒法之中,有所谓‘蛊毒’和‘魇魅’两种,这次似乎是将两者合而为一了。”所谓“蛊毒”,是借用动物具有的不祥之力向对方下咒的一种咒术。

譬如说,蛇和蛇、鼠和鼠等同类的生物大量搜集一处,放入一个容器里。

然后,原封不动地放着。

不久,饥饿的蛇或鼠会相互咬食,最后幸存的一只将成为施咒的道具。

空海说明蛊毒之法后,又说:“在我们倭国,这被称为‘打式’。”

“那‘魇魅’又是指什么?”

“这种法术是先制作人偶,再将下咒对象的毛发或指甲塞进入偶之中,用以替代对方,再用火烧炙或钉入钉子。”

“督鲁治咒师所用的,是将二者合而为一的咒术?”

“没错。”空海点头说:“而且,它的数量超乎寻常。还有,就是狗。”

“狗?”

“将狗头以下埋入土里,让它饿坏了再斩首。大概是利用狗的执念为咒术的力量。刚才我说这是贵国的法术,可是从狗的用途来看,似乎也融人异国的法术。”

“怎么说呢?”

“大概也有胡国——就是波斯的咒法成分。”空海说道。

“嗯。”柳宗元紧闭嘴唇,交抱双手。

“总觉得对方正在施行的咒术,有些是我推测不出的。”

“真是令人伤透脑筋。”

“您大概非常疲累了。不过,请您撑下去。另外,有件事或者很失礼……”

“什么事?”

“不,这非常僭越的——”

“请您畅言无妨。此时还讲什么失礼,多说益善。”

“不,不是针对柳先生,我是说可能会冒犯惠果阿阁梨。”

“请说吧。”

“照先前的话听来,恐怕惠果阿阁梨也会做同样的事——”

“什么事?”

“准备与皇上等重的生肉,再请皇上赐予数根毛发,埋人肉堆中。”

“喔。”

“然后,将皇上常穿的衣服覆盖肉堆,放置寝宫旁侧一一”

“这是为了转移狗灵的怨念吗?”

“正是如此。”

“我可否先说明这是我个人看法,再向惠果阿阉梨提这事?虽然这样对您非常失礼。”柳宗元考虑到空海迟早得到惠果那儿,才提出此种建议。

“应该没此必要。既然是惠果阿阁梨,他一定会想出更好的方法。”

“明白了,那我就不多管闲事了。”柳宗元说完,再次望着空海,压低嗓音说:“空海先生,其实,今天我另有一事相告。”

“这与空海先生方才所说的事有关。”不知是否难以启齿,柳宗元欲言又止。

“什么事呢?”

“空海先生,至今深受您的照顾。在这种状况下,还要开口向您请托,我实在于心不安……”

“什么事您尽管说吧。”

“向您请教愈多,我愈觉得,这对空海先生来说,是十分危险的事。”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刚才您提到,如果知道对方行了何种咒术,可可以使其威力减半一”

“是的,我说过。”

“就是这件事。”

“——”

“我想请您调查,对方到底是施行何种咒术?”

“——”

“用狗头、蛇、虫等活物的咒术,我们都知道了。可是您说对方似乎打算融人其他咒术。”

“没错。”

“我想请您追查,到底是什么咒术?”

“——”

“而且,皇上被下咒这件事,也请务必保密。这件事如我方才所说,空海先生只怕也会有生命危险。”柳宗元一口气把话说完。

空海闭口不语。

闭上眼睛深深呼气两次之后,才又睁开眼睛,望向逸势。

“空海……”逸势以“你打算如何”的眼神回望着空海。

“你觉得如何?”不料,先开口说出这话的竟是空海。

“你问我,我……”逸势一时吞吞吐吐,答不出话来。

倘若空海对此有所行动,逸势势必也会被牵连。眼前的空海和逸势,虽说已涉人大半,不过,那几乎都是在偶然情况下参与的。

如果此刻允诺了,那等于正式涉入此事。这么一来,正如柳宗元所说,空海将会置身险境。

对逸势来说,也是一样的。

因此,空海不能不考虑逸势的想法,擅自决定动向。倘若空海决定涉入,逸势却表态反对,两人日后便不能像现在这样频繁会面了。

空海探询逸势的想法,自是理所当然。

“不、不好吗?空海。”逸势说道。

“好吗?”

“当然好啊。”

“真的吗?”

“当、当然是真的。”逸势的声音夹杂些许颤抖。

“小野妹子大人以遣隋使身份来此地,是在推古天皇十五年之时。二百年来,与这一国家秘事牵连如此之深者,安倍仲麻吕大人以外,就是我们两人了。”逸势满脸通红地说道:“况且,这不是为了守护皇上性命吗?身为儒者,为君王所用,不也是理所当然的?”空海凝视着正在说话的逸势,仿佛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他的另一面。

“像我这样的人,也许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即使因此而命丧此地,那不也是一名男儿的本愿吗?”逸势像是未经世故般,说得满脸通红了。

“再、再说……”逸势仰望窗外天空,断然说道:“我们早已牵连进去了——”

“逸势,你说的没错。”待逸势说完,空海答道。

接着,空海望向柳宗元说:“诚如您所听闻。我们虽不知能帮上什么忙,但往后还是跟现在一样。如有效劳之处,随时听候差遣。”

“空海先生,我衷心感谢您。”柳宗元颔首致意,向站立在入口处的男子吩咐道:“赤。”

“是。”名叫赤的男子响应后,走到空海和逸势跟前。

他有一对犹如利刃轻轻划过皮肤般的细长眼睛。

眼眸则有如尖端朝向两人一般的细针。

“我派他与刚刚外出的子英,充当您的随从。他们两人武艺颇精,随侍左右,会令人安心些。倘使有事要与我联络,吩咐任何一人,很快都可联系上的。”柳宗元说道。

“空海先生,有事请尽管吩咐。”赤说道。

“既然如此,或许有一、二件事要麻烦你。可以的话,明日午间请你与子英一同到西明寺来吧。”空海望着赤说道。

“是!”赤左掌叩抵右拳,点头遵命。

空海和逸势往西明寺方向而行。

步履杂沓的人群,行色匆匆,赶在暮鼓鸣响前奔返各自的街坊。

“那样真的好吗?空海。”逸势不时向空海搭话。

“什么啊?”空海反问。

“就是刚刚那事,这样接受托付妥当吗?”逸势用不安的语调问道。

“没问题。”

“可是,不是有生命危险吗?”

“大概有吧。”

“督鲁治咒师不是杀了好些人了吗?有人自煮而死,有人惨遭割喉——”

“都死得很惨。”

“空海啊,看情况,我们或许也会这样惨死,不是吗?”

“嗯。”

“那时我虽然那样说,现在其实害怕得很。答应时也怕——”逸势说话时,第一声暮鼓已开始敲响。

此刻开始,暮鼓会一直响着,一小时之后才停止。待鼓声停歇,各个坊门便即刻关闭。届时,若还在街道走动,将遭受盘查或责罚。

“喏,空海啊,你不害怕吗?”逸势仰赖般地望向空海。

“逸势,你放心。”空海扬起唇角,微笑着说:“我也害怕。”

“你这样说,我就稍稍松口气了。”

“——”

“不过,空海啊,我一点也不后悔——”

“后悔?”

“毕竟此事攸关大唐天子性命。”

“嗯。”

“那时我也说了,倭国人——不,即使是大唐任何人,谁能有机会与此事发生关联?”

“——”

“况且,玄宗皇帝与贵妃的秘密,我们都一清二楚。在倭国时,说什么也想不到自己会碰上这种事。”

“嗯。”

“可是,真的碰上了。”

“——”

“万一因为此事,惨遭不测,无法回到那个小国去,也无所谓了。”愈说声音愈大,逸势突然一本正经地说:“空海,我现在似乎非常兴奋。空海啊,我刚刚也说过,我真的非常害怕。现在体内也还有另一个我,正在后悔为何要建议你接受柳大人请托。可是,同时也有能与此大事牵扯上的骄傲。明明有个对那小国毫不在乎的我,却又有个无限怀念它的我……”逸势的声音逐渐微弱下来。

“喏,空海,明天之后,不知我的心情是否还跟今天一样——”

“我也不知道。”

“或许明天睡醒后,会比今天更后晦答应了那样的请托。”

“——”

“空海啊,我深刻理解一件事了。”

“什么事?”

“虽然我嘴上说涉人大唐的这件大事,其实,涉入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逸势,你在意些什么呢?”

“我只不过是个偶尔与你共处的人罢了。这样的我那般大言不惭,真是不成体统。对此,我很有自知之明。”

“逸势,你放心吧。”

“什么意思?”

“不论大言不惭的逸势,或惊恐的逸势,或说那个国家只是个小国的逸势,或怀念那国家的逸势,以及在我面前望着我的你,全都是橘逸势。无论哪一个,都是你,不是吗?每个逸势的存在,都是必要的啊。”

“——”

“任何人都不能决定,哪个逸势该留下来,哪个又该舍弃。我跟你都不能决定。

因为那些全部整合一起,才正是橘逸势。”

“——”

“停留在大唐期间,有你这样的人在身旁,我真是觉得荣幸。在这个时候,我从未想过哪个逸势是我所需要的,哪个又是我所不需要的——”

“真的吗?”

“所谓敬爱密法,就是敬爱天地——敬爱宇宙间所有一切。不分其中哪些是清净的,哪些是不清净的,或者哪些是正确的,哪些又是错误的。”

“此话怎讲?”

“譬如,那边有开着的桃花吧。”空海手指夕暮大街旁尚未凋零的桃花说道。

“嗯。那又怎样呢?空海——”

“我们脚底下,你瞧,那儿有小石子。”空海停下脚步,手指逸势脚前的小石子。

“你觉得怎样?”空海问道。

“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啊?空海。”逸势也跟着停下脚步。

匆忙赶路的行人,从后方以奇怪眼光打量这两个来自东方的倭人,从两人身旁通过。

“这里的小石子和那里的桃花,哪一个是正确的,哪一个又是错误的?”逸势听毕,瞬间流露一副摸不着头绪的表情,再度问道:“什、什么?”

“逸势啊,我是问你,小石子和桃花,哪个正确,哪个错误?”空海愉快地微笑着,又问了一遍。

“空海,我不太明白,这样问不是有些奇怪吗?”

“噢。”

“小石子和桃花哪个正确、哪个错误,很难作答吧?”

“正是如此,逸势,”空海破颜一笑,再度跨开脚步:“这宇宙所有的一切,其存在并无高下之分。”

“——?”

“这天地间所有的一切,它们的存在可说全是正确的。”

“嗯、嗯……”

“如果桃花的存在是正确的,小石子的存在就不是错误。如果那小石子正确,那么,那桃花也不会错。”

“嗯、嗯……”

“会说有些事是正确,有些事是错误,那不是天地之理,只有人才这么说的。”

“喔。”

“区分事情是对或错,那是人讲的道理。”

“嗯。”

“换言之,如果那小石子是正确无误的,那么,即使是具有毒性的蛇,也是对的。”

“——”

“假使桃花是对的,那么,就算是路边的狗屎,也都是对的。”

“——”

“因为桃花芳香所以是对的,狗屎恶臭所以是错的,这是人讲的道理。”

“嗯、嗯、嗯。”

“密法教义的首要之事,便是向自己的灵魂大喊,这天地间的所有一切都是对的。也就是说,必须双手环抱这宇宙间存在的万事万物——”

“——”

“如此,就能理解了。”

“理解什么?”

“理解双手环抱这宇宙的自我,其实和其他事物一样,同时也整个儿被这宇宙所环抱。”说到这里,空海停了下来,直直望着逸势。

“喂,空海。”逸势说:“听你这么说,我似乎明白了某些道理,不过,愈听也愈胡涂啊——”

“是吗?”

“空海啊,莫非你是将我比作毒蛇?”

“我没这样说。”

“感觉你好像也将我比作狗屎。”

“我也没这样说啊。”

“是吗?”

“我只是说,所有一切的你,存在于此都是对的。”

“可是,你刚刚说不是讲了很复杂的话吗?”

“没有。”

“不是讲了吗?”

“没有。”空海笑道。逸势跟着微笑起来。

“总觉得……”逸势边走边说。

“怎么了,逸势。”

“在莫名其妙的当儿,我似乎又上了你的当。”

“我可没骗你。”

“我只是说感觉而已。不过,你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男子啊,空海——”逸势不胜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哪里不可思议?”

“你不是总能保持平常的你吗?”

“你不也是平常的你吗?”

“别瞎扯。我是想向你致谢。”

“致谢?”

“是啊。你总是跟平常一样,结果,连我也感觉茅塞顿开似的。”

“是吗?”

“事情到此地步,我再度深深感觉……”

“怎么了?”

“总觉得,我们好像已踏进可怕的事情之中了。”逸势以大醉骤醒的神情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