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朱雀院自从行幸六条院之后,身体一直不好,而且病得比往常厉害。他本来是多病的,但此次特别忧伤。年来常怀出家奉佛之志,此时此心更加深切了。以前只因弘徽殿母后在世,不免多所顾虑,故此志至今未遂。如今母后已经逝世,朱雀院便对人言道:“还是让我皈依佛法吧,我自觉此身在世不久了。” 就考虑出家前应有种种事宜。子女除皇太子而外,尚有公主四人。其中三公主之母是藤壶女御。这藤壶女御是桐壶院前代的先帝所生,先帝赐姓源氏。朱雀院当皇太子时,她早已入侍。原定由她当皇后的。但先帝早崩,她失去了有力的保护人;再则她的母亲身分不高,只是一个寻常的更衣,因此她住在宫中很不得志。加之弘徽殿母后把妹妹胧月夜送进宫来当了尚侍,这尚侍声势盛大,无人能与并肩,藤壶女御就全被压倒。朱雀院心中很可怜她,但不久他自己也就让位,无法照拂,徒唤奈何。因此藤壶女御抱恨在心,郁悒而死。她所生的三公主,最为朱雀院所怜惜。在许多子女之中,朱雀院最宠爱这三公主。此时三公主年仅十三四岁。朱雀院想道:“我即将抛弃红尘,入山修道。让这女儿独自留在这里,教她依靠谁人处世度日呢?”他所忧虑的只是三公主之事。他在西山营造寺院,今已竣工,现正忙于入寺的种种准备。一方面又忙于准备三公主的着裳式。院内秘藏的珍宝和器物,自不必说;连小小的玩具等,凡是略有来历之物,悉数赐与三公主。其余次等物品,则由其他诸子女分得。

本回写源氏三十九岁十二月至四十一岁三月之事. 弘徽殿太后于是年九月去世。

这藤壶女御是桐壶院的藤壶女御的异母妹。凡皇族降为臣下,赐姓都是源氏。

皇太子闻知父皇患病,并决心出家奉佛,便亲赴朱雀院问省。母亲承香殿女御陪同前来。朱雀院对此女御并不十分宠爱,但因太子是她所生,宿世因缘甚深,所以也很重视她,和她详谈年来种种事情。对皇太子也说了许多话,就中也谈到治世之道。皇太子长得很老成,看来似乎不止十三岁。照顾他的人,如明石妃子等,都很可靠,所以大可放心。朱雀院对他说了如下的话:“我于此世已无所留恋。只是所遗女儿众多,挂念彼等前程,于‘不可免’的‘死别’不无障碍耳。就往日在别人家所见所闻之事看来,凡为女子者,往往遭逢意外之变而身受侮辱,其命运实甚可悯可悲。将来你倘能得意临朝,务望多多留意,好好照拂你的姐妹。其中有后援人者,原可听其自行作主。唯三公主年事尚幼,一向靠我一人照拂,今我即将出家,任她漂泊于世,我心实甚挂念,思之不胜悲伤耳。”他一面拭泪,一面诉说衷情。

朱雀院又恳托承香殿女御善意照拂三公主。然而当三公主的母亲藤壶女御独占恩宠之时,其他更衣和女御皆曾与她争宠。因此承香殿女御和藤壶女御并不亲睦。照此推量起来,承香殿女御旧怨未消,即使不甚厌恶这三公主,亦未必能真心诚意地照拂她吧。朱雀院为了三公主之事,朝夕愁叹。到了年底,病势更加沉重,帘外也不能出来了。以前他也常常为了鬼魂作祟而患病,然而这鬼魂从来不曾象此次那样缠绕不休,因此他疑心大限到了。他虽然早已让位,但在位时受他恩泽的人,现在还同从前一样亲近他,以一仰仁慈的御颜为衷心慰藉,时时前来参谒。这些人闻知朱雀院身患重病,无不真心担忧。

古歌:“日月催人老,死别不可免。为此更思君,但愿常相见。” 见《伊势物语》。

六条院源氏也常常派人来探望,并将亲自去访。朱雀院闻知源氏即将亲自前来问病,不胜欣喜。恰巧夕雾中纳言来了,朱雀院便把他召入帘内,和他详谈:“桐壶先帝将崩之时,曾嘱咐我许多遗言。就中特别叮咛的,是令尊之事和皇上之事。但我即位之后,便觉政令往往遭受限制,不能事事如意称心。因此内心之爱虽未变更,而略一错失,便获罪于令尊。岂知多年以来不论为了何事,令尊对我都无怀恨之色。凡人虽极贤明,倘逢不利于己之事,往往异常动心,必然设法报复,因而发生意外之变。

指冷泉帝。

指须磨流放之事。

即在古昔圣代,此种事例亦屡见不鲜。为此世人正在疑虑,以为有朝一日,令尊必将向我泄愤。岂知他终于容忍到底;不但如此,又且真心照拂我儿皇太子,最近复遣明石女公子入宫为太子妃,于是我们两家亲上加亲。我心感激,实无限量。但因本性愚昧,深恐为爱子之心所迷,而作有失体统之举,故对于太子,我自已故意装作漠不关心,一任别人安排。对于皇上,则谨遵先皇遗言,即将皇位让与。且喜他能在这末劫之世当个英明之主。挽回了我在位时的颓风,合我本意,无任欣慰。自从今秋行幸六条院之后,我回思往日之事,不胜依恋,颇思与令尊促膝谈心。务望贤侄代为劝驾,请他早日亲自惠临。”他说时神态异常萎靡。夕雾奏复: “侄儿年幼,远昔之事不得而知。稍长以后,参与朝廷政治,处理种种世务,其间关于大小政事,又或关于私人事宜,常有机会与家父共同商谈,然而从来不曾听见他暗示对伯父怀有旧恨。反之,他曾言道:‘朱雀院中途辞退了皇上的保护人之职,欲专心静修而笼闭深山,此后对世事全不闻问,这便不能遵行桐壶先帝的遗言了。他在位之时,我年龄还小,才能又差,加之上面贤能出人甚多,故我虽欲为他效劳,而未能遂愿。如今朱雀院屏去政事,闲居静处,我颇思开诚解怀,向他畅谈衷曲,并且亲聆教益。但为身分所限,行动甚不自由,以致迁延至今,未得谋面。’家父常说此话,并且叹息不置呢。”

夕雾年纪还小,二十尚差少许,然而身体发育得很好,相貌也生得光艳焕发,异常俊美。朱雀院目不转睛地注视他,心中暗自思量:我家那个难于安顿的三公主,嫁与此人,如何?便对他言道:“你今已在太政大臣家获得安身之所了。我闻知你的婚事多年来很不顺利,常常替你惋惜,现在才安心了。我对太政大臣有些妒羡呢。”夕雾听了这话觉得奇怪:他为什么说这话呢?想了一会,恍然大悟:朱雀院正在担心三公主的终身大事,指望把她托付给一个可靠之人,然后可以安心出家。此事他常常说起,自然会传入夕雾耳中,夕雾便猜测到他这话的意思了。然而岂可表示心领意会的样子而率尔作答呢!他只答道:“象我这样没出息的人,要娶亲原是不容易的。”此外不再说什么,就告辞了。

今年十八岁。

众侍女曾在屏风背后窥看夕雾,都称赞道:“这样标致的相貌,这样漂亮的气派,实在是少见的。真出色啊!”她们交头接耳,谈论纷纷。有一个老年侍女听见了,说道:“算了吧!他虽然漂亮,总比不上他老太爷年青时的相貌。那才真是个美男子,教人看了眼睛发眩呢!”朱雀院听见她们争执,说道:“他老太爷确是个异乎寻常的美男子。年纪长大起来,反比年轻时更加艳丽,所谓‘光华’,大概就是这般模样吧。当他端居庙堂、策划政务之时,威风凛凛。令人望而却步。但当他放任不羁、戏谑调笑之时,则又风流潇洒,令人觉得异常可亲可爱。这真是世间难得的人物。料想此人前世必修善积福,故能有此珍贵之美貌。他自幼生长宫中,先帝对他异常疼爱,悉心抚育,几乎不惜身命。但他绝不因此骄纵,反而谦恭克己,二十岁还不受纳言之爵,到了二十一岁,才当参议而兼大将。这夕雾却比父亲进取得早,十八岁便当了中纳言。可见他家声望一代高似一代。讲到学问与才能,夕雾实在并不亚于他父亲,甚至反而比父亲更早立身扬名,真乃一大奇才啊!”他极口称赞源氏父子。

三公主容貌长得极美,时值豆蔻年华,姿态天真烂漫。朱雀院看了,说道:“我要把这孩子托付给一个忠实可靠的人,其人须能真心疼爱她,原谅她的幼稚,好好地教养她。”他召集几个老成懂事的乳母来,吩咐她们有关着裳式事宜,乘便言道;“从前源氏大臣曾将式部卿亲王的女儿从小抚养大来。我也想找这样的一个人,把三公主托付给他才好。在臣下中是难于找到的。皇上那里呢,已经有了秋好皇后。其次的女御身分都很高贵。我出家后,三公主没有适当的后援人,入宫反而痛苦。这中纳言未娶之时,我悔不向他示意,试探其心。此人年纪虽轻,才能甚强,前程很有望呢。”乳母中的一人答道:“中纳言为人一向诚实,多年以来,始终想念那位云居雁小姐,从来不把爱情移向别人身上。如今好事既成,越发不会动心了。倒是他家老太爷,贪爱女色之心到现在还不消减呢。在女人之中,他最爱身分高贵的人。象那位前斋院槿姬,他至今也不忘记,常常写信去呢。”朱雀院说:“哎呀!老是轻薄贪色,也很讨厌。”他口上虽如此说,但心里在想:加人许多夫人之中,虽然难免发生不快之事,但我确信源氏是可代父亲的人,就照乳母之意,把三公主托付给他吧。便又说道:“实在,有了女儿而希望她多少经历些尘世的生涯,则一样出嫁,不如教她去依附源氏。人生在世,寿命几何?总该叫她度送源氏之家那样幸福的生活才是。我若生为女人,即使同他是嫡亲兄妹,也定要嫁给他。--我年轻时确有此种想法呢。何况女人,被他所迷惑乃当然之理。”他说这话时,心中定然想起尚侍胧月夜之事。

三公主的伺候人中,有一个地位甚高的乳母。这乳母的哥哥是个左中弁,常常出入于六条院源氏之家,在他家伺候已有多年。同时他又特别忠诚地为三公主服务。有一天,这左中弁来三公主院中,与他的妹妹乳母相见。在谈话中,乳母对他说道:“朱雀上皇有如此这般的打算,曾经向我示意。有机会时,请你将此意告知你家六条院主人。公主不嫁,乃古来通例。但倘有夫婿对她多方爱护,照顾一切,则更可放心。我家公主除了朱雀上皇以外,别无真心爱护她的人。我不过在这里伺候而已,有什么用处呢?况且伺候人甚多,不是万事可由我一人作主的。因此难免发生意外之事,赢得轻薄之名,那时叫我何等伤心!所以,倘能于朱雀上皇在世之时,决定了公主的终身,我这伺候人也可安心了。

按日本古代惯例,公主理应独身,但有适当对象,亦可下嫁。

大凡女子,无论血统何等尊贵。宿命如何不得而知,真乃可悲之事。在许多公主之中,上皇特别疼爱这位三公主。但也有人嫉妒她。所以必须从长计议,使她不受一点诽谤才好。”左中弁答道: “说也奇怪,六条院主人多情得厉害呢!凡是一度钟情的女人,不论是他所心爱的,或者并无深情的,都迎接过来,教许多女人集中在自邸内。然而他所重视的也有限,恐怕只有紫夫人一人。因此之故,屈居在这一人的威势之下度送孤寂生涯的人,亦复不少。然而三公主倘有宿世因缘,果如你所说的嫁到了六条院,那么据我推量,紫夫人即使威势盛大,也不能和她分庭抗礼。然而究竟如何,还得有所顾虑。这且不说。主人常常私下对我讲心里的话,他说:‘我所享受的荣华富贵,在这末世已属过分,我身可谓绝无遗憾了。只是为了妇人之事,外则受人讥议,内则我心犹有不足之感’。的确如此,在我们看来也有这等感想。因为由于种种因缘而受他荫庇的许多妇人,虽然不是身分低微、不堪匹配的人,但都是普通人臣之女,没有与他地位相称的夫人。所以三公主既欲下嫁,若能如你所说,嫁到六条院去,真是多么如意称心的好因缘啊!”

“受人讥议”,指六条妃子、胧月夜等事;“不足之感”,指没有身分高贵的正夫人。

乳母又找个机会向朱雀院奏道:“前日已将尊意示知左中弁。他说:‘六条院主人一定接受。多年以来,他常想迎娶一位正夫人,如此便可如愿以偿了。只要这边真心许可,我就向那边传达。’ 此事毕竟如何,还请作主。六条院内有许多夫人,六条院大人对她们都很关怀,按照各人身分而予以优待。但照普通臣民之家看来,夫人与许多姬妾相对立,总是缺憾之事。我家三公主倘入六条院,深恐亦将遭受意外之烦恼。希望娶得三公主者,不乏其人,还请上皇从长计议为是。今世风习,无论身分何等高贵之公主,亦有爱好独立自主、随心所欲地度送独身生活的人。但我家三公主娇憨成习,稚气难除,不宜于独身生活。我等伺候之人,能力自有限度。即使是贤能的侍女,也只有依照主人吩咐而服务,即为尽职。因此三公主若无夫婿照顾,实甚可虑。”

朱雀院答道:“是呀,我也有这感想。公主下嫁,向来视为轻率之行。再者,即使身分高贵,凡女子有了丈夫,自然难免发生后悔之感与不快之事,甚至陷于悲伤苦闷之境。如果不嫁,于父母双亡、失却荫庇之后,抱定主意,独身度世,则又非长策。因为在古代,人心正直,世风敦厚,无人敢冒人世之大不韪而思娶神圣之公主。但今世人心不古,纵情好色,悖乱之事,时有所闻。昨日还是高贵之家父母所珍爱的金技玉叶,今日即为卑不足道的轻薄男子所欺骗,以致声名堕地,使亡亲面目无光,含羞地下。此种事例,不胜枚举。如此看来,不论下嫁或独身,一样深可担心。凡人皆因前世宿缘而得今生果报,此中消息,我等不得而知,因此万事都可担心。不管好坏,一切依照父兄之命而行,听凭各人前世宿缘而定,则即使晚年生涯衰落,亦非本人之过失。反之,女子自择夫婿,长年相处,幸福无量,世间声望,亦甚美满。当此之时,似觉自择夫婿亦颇不恶。但在当初骤传此消息时,父母皆不得知,亲友并未赞许,自作自主,私定终身,在女子实为最大之瑕疵。此种行为,即在寻常百姓之家,亦被视为轻狂浮薄之举.虽然如此,婚姻之事,毕竟不可不顾本人的意愿。但倘为外力所迫,偶尔失身于不淑之人,就此决定了一生命运;便可想见此女子必然意志薄弱,态度轻率。我看三公主异常幼稚,自己全无主见。故你等当保姆者,切不可自作自主,代她择婿!倘有此种事情谣传于世,真乃不幸之极了!”朱雀院担心出家以后之事,故谆谆叮嘱。乳母等便觉今后责任更加重大,大家不胜惶恐。

朱雀院又说:“我想等候三公主年事渐长,知识渐开,一直忍耐至今。但长此下去,使我不能成遂出家之大愿,实甚可虑,因此极盼早日定夺。六条院主人识见高远,老成持重,实为最可信赖之人。至于姬妾众多,其实无关紧要。因为或善或恶,皆由本人心意造成。六条院主人气度雍容,仪态稳重,可为世人典型。世间没有比他更可信赖的人了。宜为三公主夫婿者,除却此君而外,更有何人?萤兵部卿亲王人品也很端正。我与他同为皇子,不宜视同外人而加以贬斥。然而此人过分耽好风雅,缺乏威严,不免偏于轻率,毕竟不可信赖。藤大纳言愿为三公主当家臣,用意备极诚恳,然而总觉不甚相称。此种身分平凡之人,到底是不足道的。自古以来,凡公主择婿,必须其人有特殊之声望,方为合格。若仅因其人热爱公主,即视为贤婿而选定之,则缺陷必多,遗憾无穷。据尚侍胧月夜说:右卫门督柏木私下恋慕三公主。可惜只是个右卫门督,倘能再晋升,有了相当的官位,倒也未始不可考虑。不过此人年纪很轻,还只二十四岁,全无稳重之相。他选择配偶,志望甚高,因此至今还是鳏居。然而从容悠闲,孤高自赏。其态度拨类超群,其才学亦迥不犹人。可知将来一定飞黄腾达,前途发迹可操左券。然而要做三公主夫婿,毕竟还欠一筹。”他左思右想,无限烦恼。

藤大纳言是太政大臣(葵姬之兄)的异母弟。大纳言官位低,与公主不称,故表面上说当家臣,其实想当夫婿。

胧月夜之外甥柏木已由中将升为右卫门督。

朱雀院对其他几位公主并不操心,也没有求婚人前来烦扰他。唯关于三公主婚事,虽在深宫中秘密商谈,不知怎的自会流传出去。于是有许多人都想来攀亲了。大政大臣想道:“我家的右卫门督至今还是鳏居。他打定主意非皇女不娶。现在朱雀院正在替三公主择婿,我们何不前去奏请。倘幸蒙选中,我也面目增光,真乃一大喜事也。”他心里这样想,口上也这样说。便叫他的夫人--尚侍胧月夜的姐姐--去请托胧月夜向朱雀院转达此意。胧月夜恳切奏闻,说尽千言万语,希望朱雀院准奏。萤兵部卿亲王曾经想娶玉鬘,终于被髭黑左大将夺去。此后他决心不娶寻常女子,以免被髭黑夫妇所笑。他正在选妻,闻知朱雀院择婿的消息,岂有不动心之理,为此日夜萦思,不胜焦灼。还有藤大纳言,多年来为朱雀院当家臣,常得亲近其左右。但今后朱雀院入山修道,他就失却靠山,孤苦无依。因此希望当了三公主的保护人,依旧得蒙恩顾,正在盼望朱雀院垂青。还有中纳言夕雾,听到此种消息,想道:“我并非听人传言,却是朱雀院亲口对我恳切劝诱的。我只要找个适当的中间人,向他表示我也有此意,他难道会拒绝我么!”他有些儿意马心猿。既而又想:“我的妻子现在已经真心诚意地信赖我了。过去多年来,我大可拿她的薄情为借口而抛弃她,然而我并未将心移向别的女子。那时尚且如此,现在岂可突然变节,使她伤心呢!况且和高贵无比的公主缔姻之后,万事皆不能随心所欲。要我兼顾云居雁和三公主,势必两不讨好,我身也太苦劳了。”夕雾原是个秉性诚实的人,关于此事,他只在心中默想,并不说出口来。然而听到三公主将另择他人为婿的消息时,未免心中不快,常常注意倾听。

皇太子听到了此种消息,说道:“三公主择婿之事,目前利害还在其次,主要的是将为后世开例,故必须郑重考虑。无论人品何等优秀,普通臣下毕竟有限。三公主倘欲下嫁,最好嫁与六条院主人,请他代父母抚育。”但他并非正式上书,只是叫人转达。朱雀院听了十分欢喜,说道:“的确如此,说得有理。”于是决心更坚,便派左中弁为介绍人,向源氏一一陈述朱雀院的意旨。朱雀院为三公主择婿费尽心计之事,源氏早已详细闻知。他说:“为了此事,朱雀院确是煞费苦心。他虽有此意,但他说自己余命不长,我又比他长多少,而敢担任此保护之责呢?死的先后如能依照老幼顺序,则我迟死数年,定当在这短暂期间照顾一切,无论对于哪一位皇子或皇女,都当作自家人看待。对于他所特地嘱托的三公主,自然更加用心照顾。但人世无常,只怕连这短暂期间也是不可靠的呢。”既而又说:“况且教公主将终身托付与我,和我亲睦共处,则将来我追随朱雀院而去世之时,在她反而增加痛苦,在我亦于尘世多一留恋,成了往生极乐之障碍。中纳言夕雾年方少壮,虽然尚欠稳健,但是富于春秋。就才力而言,将来定是朝廷柱石,前程远大无限。据我看来,将三公主许配夕雾,并无不称之处。只是此人异常忠厚固执,已与所爱之人结缡。对于此点,只恐朱雀院有所顾忌耳。”

此时朱雀院四十二岁,源氏三十九岁。

左中弁看见源氏自己无意接受,心念朱雀院来意非常诚恳,若以上述之言复告,定然使他伤心失望,于是再把朱雀院私下决定的计划详细奉闻。源氏听了,不觉莞尔一笑,答道:“朱雀院如此偏怜三公主,对她的前途考虑得真周到啊!我看最好把她送入冷泉帝宫中。宫中早有几位身分高贵的女御,然而不必担心,她们未必是三公主前途的障碍,有道是‘后来居上’呀。桐壶院时代,弘徽殿太后是帝为太子时首先入宫的女御,权势极盛,然而有一时期竟被后来入宫的藤壶母后所压倒。三公主的母亲藤壶女御,与藤壶母后为姐妹。世人都称两人容貌一般美丽。则三公主不论肖似母亲或姨母,其相貌一定也很不凡。”此时他想象三公主的容貌,一定心驰神往。

岁历云暮,朱雀院的病还是不见好转,因此诸事忙乱。最是三公主着裳式的种种准备,喧哗扰攘,盛大无比,可谓空前绝后。仪式场设在朱雀院内皇后所居的柏殿中。自帐幕、帷屏以至一切设备,一概不用本国绫锦,全部仿照中国皇后宫殿的装饰,富丽堂皇,灿烂夺目。结腰之职,预先聘定太政大臣担任。太政大臣为人十分认真,一向不肯轻易参谒朱雀院。但他从来不曾违背朱雀院的意旨,故此次一口答应,如期到场。参与仪式的有左大臣、右大臣,以及其他诸王侯公卿。即使是有不得已之事而难以出席者,也勉力安排停当,前来助喜。其中有亲王八人,殿上人自不必说,冷泉帝方面和皇太子方面的人,也都到齐。仪式之庄严隆重,无以复加。冷泉帝与皇太子想起了这是朱雀院平生最后一次盛会,都替他惋惜,因此从藏人所和纳殿中取出许多唐朝舶来的宝物,作为献礼。六条院送来的礼品也非常珍贵。朱雀院回敬各方面的赠品、赐与出席诸人的福物、以及酬谢主宾太政大臣的礼品,都是由六条院代办的。秋好皇后也送服装和梳具箱,意匠都很优美。其中有从前她入宫时朱雀院所赐的梳具箱,已经加工改造,形式更见美观,然而不失原来风格,一见即知是当年之物。这梳具箱于当日傍晚送到。使者是中宫职的权亮,又是朱雀院的殿上人。他把礼物呈上,声言是赠与三公主的。其中附有赠朱雀院的诗:

“玉梳原是神通物,

插发今情似旧情。”

朱雀院读了这诗,回思往事,历历在目。秋好皇后将此玉梳转赠三公主,意思是祝她不妨肖似自己。此乃荣誉的礼物。因此朱雀院的答诗中绝不提及昔日为她失恋之情:

“喜见黄杨梳子古,

后先相继万年荣。”

以此表示谢意。

中宫即皇后,职是官署的意思。权表示额外增封或暂封。亮是职的次官(参见上卷第1页注)。

朱雀院熬着沉重的病苦,提起精神,办完了这着裳式典礼。此后三日,他终于削发为僧了。即使是寻常百姓,到了落发改装的一天,也必感到悲哀,何况万乘之尊,自然更加伤心。所有女御、更衣,无不双眉深锁。尚侍胧月夜一直依随在朱雀院身旁,脸上愁容可掬。朱雀院无法安慰她,说道:“思念子女之情毕竟有限;诀别爱人之苦实在难堪啊!”出家的决心不免动摇,然而终于硬着心肠,走出室来,将身靠在矮几上了。比叡山的天台座主及授戒的三位阿阇梨便前来替他落发改装。从此他就脱离尘世。这仪式实甚可悲。这一天,连看破红尘的僧众也都流泪不止,何况诸公主及女御、更衣。满殿不论男女上下,大家扬声啼哭。朱雀院心绪缭乱。他不曾料到如此骚扰,但愿悄悄地笼闭到清静的境地中去,这现状却违反了他的本意。他想:“我只为疼爱这幼小的三公主,故尔受累。”对左右也如此说。自冷泉帝以下,遣使前来慰问者甚众。

六条院主人闻知朱雀院身心稍稍复健,就前来访晤。朝廷对源氏的封赠,一切都与让位之上皇相同。但源氏表示谦虚,出门并不正式采用太上天皇的仪仗。世人对他特别尊敬,但他故意装得朴素俭约,照例乘坐不甚讲究的车子,仪仗队中只限上级官员及亲信者得乘车随行。朱雀院盼待已久,不胜欢迎,便在病中振作精神,出来接见。招待排场并不盛大,只在朱雀院自己的起居室中添设客位,延请源氏入坐。源氏一见朱雀院的僧装模样,感慨之极,一时茫然若失。悲从中来,两泪夺眶而出,急切不能自制。良久方始镇静,对他言道:“自从先帝弃养之后,小弟深感人世无常,立意出家学道。只缘意志薄弱,因循未能实践,终于让吾兄占先,今天特来拜见清姿。我心优柔寡断,行事每落人后,思之不胜羞愧。在弟自身,此事实无所谓,故曾屡次痛下决心。然而难于抛舍之事甚多,如之奈何!”言下不胜感慨。朱雀院也很伤心,颓丧之余,不能振作,只得低声同他谈论旧事新闻,说道:“愚兄虚度光阴,日复一日,竟得苟全性命。常恐放逸成性,致使学道之大愿不能成遂,因此发愤出家。如今虽已剃度,但倘余命无多,则修行之愿仍不得偿。然而暂不入山,在此间亦复清闲,至少可以一心念佛。象我这羸弱之体,居然也能长生至今,全靠这修行之志将性命留住。我并非不知此理,但因素性懈怠,一向不曾修持,于心有所不安耳。”

朱雀院又把近来所思之事详细告知源氏,便中提及:“我抛开了许多女儿而遁入空门,心中实甚挂念。其中别无依靠的三公主,尤可担心,不知如何处置才好。”源氏知道这话有言外之意,对他甚是同情。又因他自己心中也想一看三公主的模样,故不能漠然,便乘机言道:“此事诚属可虑。身为皇女之人,若无体贴入微之保护人,比寻常女子更感困苦。但她哥哥是皇太子,而且在这末世是一位非常贤明的储君,为天下人所仰望而信赖。只要你为父的将此人托付与他,想他决不会略有疏忽。故三公主将来之事,可请放心。不过世事都有限度,将来皇太子即了帝位,政务顺遂,日理万机,深恐亦无暇对一女子寄与深切的关怀.凡为女子者,若要一个万事皆能诚恳照拂的保护人,必须其人与此女缔结姻缘,视为不可避免的天职而守护她,方可安心。吾兄倘谓此事乃修行之障碍,将遗恨于来生,则莫如以妥善之法选择贤才,而秘密决定一适当之人为婿。”朱雀院答道:“我也有此想法,然而此事亦甚困难。据我所闻古代事例,父皇在位、气运昌盛之时,亦有为公主选定夫婿,使任保护之责者,且其例甚多。何况象我这样即将遗世之人,选婿当然并不苛求。但在既经抛舍之尘世中,尚有此难于抛舍之事,因此身受种种烦恼,病势日见沉重。又念日月推迁,一去不返,心中不胜焦灼。今我有一不情之请:可否请吾弟破格接受这一个皇女,听凭尊意替她选定一个适当的夫婿?你家中纳言未娶之时,我悔不及早提出。今被太政大臣捷足先占,教我好生妒羡!”源氏答道:“中纳言为人诚实,确实信赖得过。但年事尚幼,问世不深,恐多疏误之处。怨我冒昧直陈:三公主若得我尽心照拂,当与在父亲荫庇之下无异。只是我来日苦短,深恐中途捐弃,反而教她受累耳。”他已表示接受了。

时已入夜,主人朱雀院方面的人和客人六条院方面的上级官员,一同在朱雀院御前飨宴。肴馔都是素食,虽无山珍海味,却也别有风味。朱雀院御前设一浅香木方几,几上陈列几个食缽,简单朴素,迥非昔比。诸人见此光景,无不感慨流泪。此外可哀之事甚多,为免烦冗,恕不尽述。源氏至深夜方始告辞。朱雀院犒赏随从人员种种物品,又派宫中长官大纳言护送源氏返邸。今日天雪,气候严寒,主人朱雀院感冒加重,身体很不舒服。但三公主终身大事已定,从此可以放心了。

浅香木是较嫩的沉香木。

源氏回到六条院,心绪不宁,满腹踌躇。原来紫姬早已闻知朱雀院欲将三公主嫁与源氏之事,但她想道;“不会有这等事吧。以前他曾经热恋前斋院槿姬,但终于不曾强欲娶她。”所以她很放心,从来不曾向源氏探问有否此事。因此源氏心中颇觉怜恤。他想;“紫姬倘知道了今天的事,不知作何感想。其实我对她的爱情,丝毫不会变更。有了此事,我爱她一定反而更深。只是在尚未见诸事实以前,不知她将何等怀疑于我!”他心中非常不安。这两人相处到了这年龄,已经彼此毫无隔阂,成了一对亲睦的伴侣。所以心中略有一点隐情,便觉异常不快。但当夜立即就寝,一宿无话。

次日天又降雪,四周景色萧瑟。源氏与紫姬共话往昔,预计将来。源氏乘机言道:“朱雀院病势转重,我昨天前去慰问,岂知他有无限伤心之事呢;他异常关怀三公主的终身大事,向我提出了如此这般的嘱托。我很可怜他,觉得未便拒绝,只得接受。外人想必已在大肆宣扬了。我如今风月情怀早已消减,对此等事不复深感兴趣。所以他屡次央人转达,我都托故婉谢。但在当面罄谈衷曲之时亲口提出,我实在不忍断然拒绝。到了朱雀院移居深山之时,即当迎接三公主来此。你听了这话很不高兴么?我告诉你:即使有天大的事情,我爱你的心决不改变,请你不要介意。此事在三公主反而是委屈的,所以我也未便太冷遇她。总之,但愿大家平安度日。”紫姬生性善妒,往日源氏略有轻薄行为,她就视为不端而对他生气。所以今天源氏很担心,不知她对此事有何表示。岂知紫姬满不在乎,从容答道:“这个嘱托,出于一片苦心,真正教人感动啊!我哪里会介意呢!只要她不看轻我,不讨厌我住在这里,我就安心了。她的母亲藤壶女御是我的姑母,有这关系,想来她不会疏远我吧?”源氏料不到她如此谦逊,说道:“你太忠厚宽大了,是何用意,反而教我担心。诚能如此居心,宽大为怀,则在己在人,两皆安乐。你若能与她和睦相处,则我一定更疼爱你。今后外人倘有谣言,你切不可信以为真。所有世人谣言,大都毫无根据,总是把人家男女之间的事胡言乱造,以致歪曲实情,因而发生意外之事。所以必须平心静气,观察实情,方为贤明。切不可急切暴躁,徒自怨恨。”他恳切地对她开导了一番。紫姬心中想道:“这件事出乎意外,仿佛是空中掉下来的。他既然无法避免,我也不必反对,徒然被他讨厌。倘是他和三公主两人真心发生恋情,则他对我必然有所顾忌,或者必能听从我的劝谏而中止;惟今次之事并非如此,使我无法阻止。但不可使世人知道我有无益的怨恨。我的继母--式部卿亲王的正夫人--常常在诅咒我,甚至为了那讨厌的髭黑大将的事件,也莫名其妙地怪怨了我。如今她闻知此事,定在幸灾乐祸了。”紫姬虽然是个胸襟开朗的人,但此时岂能无动于衷。近年来夫妇之间平安无事,她的地位安如磐石,她以为从此可以坐享唱随之乐了;岂料今又发生了叫人耻笑之事。她心中私下愁叹,但外表十分镇静。

腊尽春回,岁历更新。朱雀院中忙着准备三公主入六条院的种种事宜。以前恋慕三公主的人,都失望悲叹。冷泉帝也爱这三公主,希望她入后宫,现在知道已经如此定局,也就断了念头。此事暂按。且说源氏今年正好四十岁。祝寿之事,朝廷也很重视,认为此乃国家大典之一,已经在纷纷着手准备。但源氏一向不喜欢铺张,故一概辞谢。

正月二十三日是子日,髭黑左大将的夫人玉鬘先来祝寿,奉献新菜。玉鬘的准备工作做得非常秘密,预先不漏一点风声。突如其来,源氏无法阻止,只得生受了。此时玉鬘威势十足,这一天出门虽说是微行,但仪仗之盛,异乎寻常。源氏的御座设在朝南大殿西边的小客厅里。室中旧物尽行撤去,自屏风、幔帐以至一切陈设,全用新物。但不用庄严堂皇的椅子,而用四十条中国席重叠起来,作为御座。茵褥、矮几以至一切贺寿用的器物,都是崭新的。一对嵌螺钿的柜子上放着四只衣箱,里面装着冬夏服装。此外,香壶、药箱、石砚、洗发盆、梳具箱等,都潜心设计,尽善尽美。放插头花的台,用沉香木及紫檀木制成。插头花质料虽然同是金银,但配色十分讲究,雅致而又新颖。原来这位尚侍深解风趣,富有才气,故万事别出心裁,叫人看了眼界一新。但外表又并不故意招摇夸张。

古昔禁中惯例:正月中第一个子日,内膳司用七种新菜作羹供奉,谓食之可去百病。本回题名据此。

众人聚集一堂,源氏主人出来就座,与尚待会面。源氏容貌昳丽,宛若青年。其娇艳之相,使人疑心这四十祝寿是算错了年岁。他不象是做了父亲的人。玉鬘与他久别重逢,一见不胜羞涩。但也并不明显表示疏隔之相,仍是亲切地罄谈衷曲。玉鬘所生的两个孩子都很可爱。玉鬘结婚未久,连生二孩,怕难为情,不肯一齐带去给源氏看。但髭黑大将说机会难得,定要带二孩同去拜见。两孩都穿便装,头发左右分开。源氏见了,说道:“年龄增长,自己心中并无特别感觉,只管同从前年轻时候一样度日子,并无变更。但看见了这些孙儿,便觉自己已经年老,有时不免感慨。夕雾也已生了孩子,只因居处隔远,我还不曾见过呢。你比别人关心我的年龄,于今天这日子首先来此祝寿,叫我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我正想暂且把老忘记呢。”玉鬘已是一个二十六岁的少妇,风度更增高雅,姿态十分秀美。她献诗云:

“嫩叶双松小,生根在此岩。

今朝来祝寿,磐石万斯年。”

吟时竭力装出大人模样。源氏面前陈列着四个沉香木盘子,盘内盛着各种新菜。他略尝些菜,举杯答吟道:

“嫩叶双松小,会当寿命长。

野边青青菜,托福永繁昌。”

玉鬘以双小松比二孩,以岩石比源氏;源氏以青青菜自比。

正在唱和之时,许多王侯公卿一齐来南厢祝寿了。紫姬的父亲式部卿亲王对玉鬘不快,本来不想参与,但念对方特地相邀,而自己与源氏又属至亲,未便故意疏远,终于在日暮之时来到。髭黑大将则得意扬扬,以女婿身分料理贺寿一切事宜,式部卿亲王看在眼里很不快意。但他的两个外孙是髭黑之子、紫姬之甥,两方面都有关系,所以也起劲地帮办杂务。盛礼品的笼子四十具、盒子四十件,由中纳言夕雾带领所有亲近的子侄,一一搬运到源氏面前。源氏赐众人饮酒,进用新菜煮成的肴馔。他面前陈列着四只沉香木制的方几,几上的杯盘都很精美可爱。因朱雀院患病尚未痊愈,故不召乐人奏乐。但太政大臣已备办了琴笛之类的乐器。他说:“今天的祝寿仪式,可说是世间尽善尽美的了!便将预先准备好的精良乐器取出,悄悄地演奏起来。诸人各择一种乐器,就中和琴是太政大臣当作第一名器而秘藏的,他自己正是这乐器的名手,今天聚精会神地弹奏起来,其音美妙无比,使得别人不敢再弹此琴。源氏要右卫门督柏木也用和琴弹奏一曲,柏木固辞,强而后可。他弹得非常高明,竟不亚于乃父。听者都很感动,极口赞叹。他们都说:无论何事,都贵有家学渊源,但如此善于继承父业,真乃世无其例。中国传来的乐器,各调各有一定的手法,因此反而容易学会。但这和琴初无定法,全凭心灵,例如随手拨弦的“清弹”,便具备各种乐器的音调,其美妙不可思议。后来太政大臣把琴弦放得很宽,调子降得很低,弹出含有许多音响的曲调。而柏木则用非常明朗的调子,弹出娇媚可爱的声音。诸亲王听了,无不吃惊,他们料不到柏木的技术如此高明。萤兵部卿亲王弹七弦琴。这张琴本来保藏在宜阳殿内,是历代第一名器。桐壶院晚年,一品公主擅长此道,桐壶院即将此琴赐与。太政大臣欲使源氏的四十寿筵尽善尽美,特向一品公主请得此琴。源氏想起此琴历代相传的史迹,回忆往昔,不胜依恋。萤兵部卿亲王也酒后感伤,流泪不止。他察知源氏的心情,便将琴呈上。源氏此时满怀感慨,无法排遣,便取过琴来,弹了一支珍奇的乐曲。这管弦合奏虽然规模不大,却是一个趣味无穷的夜会。最后召唤唱歌队到阶前来演唱,诸人嗓音全都异常优美,从吕调移到律调。唱到夜深,曲调逐渐变得温柔可爱了。唱出催马乐《青柳》时,最为动听,连睡了的鸟也都惊醒。犒赏诸人的福物,按照私事格局,设计异常精美。

一品公主是桐壶院之女,弘徽殿太后所生,与朱雀院同胞。

尚侍玉鬘于黎明时分告辞。源氏赐赠礼品,对她说道:“我已似将与世长遗,悠悠日复一日,不知老之将至。汝今特来祝寿,使我猛忆年华,不胜凄凉之感。今后务望时时来此,察看我年年衰老多少。我身为陈规所羁,行动不便,未能随意前来面晤,实甚遗憾。”玉鬘此行,使源氏回忆往事,不免又喜又悲。而匆匆一叙,立即辞去,又使他不能餍足,深为惋惜。玉鬘自念:亲父太政大臣对她只有血统之缘,而义父源氏对她的慈爱如此深厚周至。今后日月绵长,身世永固,心中不胜感激。

到了二月初十之后,朱雀院的三公主于归六条院。六条院准备迎亲,其隆重异乎寻常。新房设在祝寿时尝新菜的西边的小客厅内。从第一厢屋、第二厢屋、走廊以至众侍女的房间,布置装饰都很精致。朱雀院运送妆奁,仿照女御入宫的方式。仪仗之盛大自不必说。送亲人中有许多王侯公卿。希望以家臣身分当夫婿的藤大纳言,心中虽然不快,也来参加送亲。三公主的车子到达六条院时,源氏出来迎接,并且亲自扶三公主下车,此乃异乎常例之事。源氏封赠虽然准照太上天皇,但名义上毕竟是个臣下,凡事都有定规,故婚式与女御入宫相异,但又与寻常娶亲不同,这是一对特殊关系的新夫妇。婚后三日之内,朱雀院与六条院双方都有高雅、珍贵而风流的赠答。

紫姬日见耳闻,不能无动于衷。其实,虽然来了个三公主,紫姬未必全被压倒。然而紫姬一向专宠,无人能与并肩;如今新来的人姿色既艳,年纪又轻,威势盛大,足可凌人,倒使她不能放心了。但她绝不形之于色,当新人入门之时,她和源氏一起准备迎接,事无巨细,都料理得十分周到。源氏看到这般模样,觉得此人越发可敬可爱了。三公主年纪还小,尚未完全发育,而且态度又极幼稚,竟是一个孩子。源氏回想起从前在北山访得与藤壶妃子有缘的紫姬时的情状,觉得紫姬当这年龄时已露才气,颇有劲儿了,而三公主则完全是个小孩。源氏看了她的模样,觉得这样也好,免得妒忌或骄横;然而毕竟太乏味了。

婚后三天,源氏夜夜伴三公主宿。紫姬多年以来不曾尝过独眠滋味,如今虽然竭力忍受,还是不胜孤寂之感。她越发殷勤地替源氏出门穿的衣服多加熏香。那茫然若失的神情。非常可怜而又美丽。源氏想道:“我有了这个人,无论发生何事,岂有再娶一人之理。都因我自己性情轻佻,意志薄弱,行事疏忽,以致造成了这个局面。夕雾年纪虽轻,却对爱妻十分忠贞,所以朱雀院没看中他。”他自知薄幸,沉思细想,泪盈于睫,对紫姬言道: “今夜我于理不得不去,请你容许。今后若再离开你时,我自己也不能容许了。不过朱雀院倘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他左右为难,心绪缭乱,样子十分痛苦。紫姬微微一笑,答道:“你自己心中都没有定见,叫我根据什么理由来作决定呢?”这分明表示他的话毫不足道,竟使得源氏不胜羞耻,手支着颐靠在那里,默不作声。紫姬取过笔砚来,写道:

“欲将眼底无常世,看作千秋不变形。”

此外又写了些古歌,源氏取来看看,觉得虽非正大之作,却也入情入理,便答吟道:

“死生有命终当绝,尔我恩情永不衰。”

写毕,不好意思立刻离去。紫姬说:“这叫我多难堪啊!”催促他走。源氏便穿上轻柔的衫子,飘着芬芳的衣香,匆匆出门而去。紫姬目送他走,心中很不自在。她想:“近几年来,我也曾担心以后是否还会发生事情。但念如今已非少年,此念应已离绝。诚能如此,则今后便可放心。平安无事直到今日,岂知又发生了这件难于告人之事。世事如此变化无定,今后很可担心呢。”

紫姬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众侍女相与议论:“世事真是变化莫测啊!我家大人拥有许多夫人,但无论哪一位,对于我们这位紫夫人的威势,一向有所忌惮,因此平安无事直到今天。现在新来的夫人如此神气十足,我们的紫夫人怕不会就此让步吧。目前她虽忍受,以后每逢小事细故引起不快,定会发生种种烦恼之事呢。”她们都很担心。但紫夫人装作丝毫也不得知,只管兴致勃勃地和她们闲谈,一直坐到夜深。但她看见众侍女如此纷纷议论,觉得不大好听,便对她们说道:“我家大人虽然东一个、西一个地有了许多夫人,但是时髦、优越而能使他称心的人,实在没有,因此常有不足之感。如今来了这位三公主,真乃十全其美之事。我大约是童心尚未失去之故,颇想和她亲近,一起玩耍。但世人或许在妄加猜测,以为我对她心有隔阂呢。对于地位和一我同等的人,或者比我低微的人,为了争宠,愤怒嫉妒之事自然难免发生。但这位三公主下嫁到此,在我们是光荣的,在她是委屈的。所以我希望她对我不要见外才好。”侍女中务君和中将等听了这话,互相使个眼色。她们想必在说:“这真是太体谅人了!” 这几个侍女从前曾蒙源氏特别宠爱,近年来都在紫夫人身边伺候,所以对紫夫人深怀同情。别的夫人们也都关怀紫姬,有的送信来慰问,其中有云:“不知夫人作何感想。我等本是失宠之人,闻之倒还安心……”但紫姬想道:“她们如此推量,反而使我痛苦。世事本来变幻无常,何必为此自寻烦恼。”

晚上睡得太迟,违背向来常例,深恐旁人诧怪。心中有此顾虑,只得起身入室,侍女们就来替她铺被褥。然而夜夜抱枕孤眠,毕竟落寞寡欢。此时她就回忆起从前源氏谪戍须磨、经年阔别时之情状。她想:“那时公子背井离乡,远赴异域,我但求能够知道他平安无事地同生此世,便把自身苦乐完全置之度外。我所悲伤的只是他的不幸。假如在这纠纷扰攘之时,我和他都丧了性命,则今日还有什么悲欢离合可言呢!”这想法也可聊以自慰。夜风忽起,春寒袭人,一时不能入睡。生怕睡在近旁的侍女们听见了惊诧,身体一动也不动。如此独寝毕竟是痛苦的。深夜听见鸡声,不胜凄凉之感。

紫姬并不十分怨恨源氏,然而,恐怕是她夜夜如此烦恼之故,有一晚出现在源氏的梦中。源氏惊醒,不知出了何事,心中甚是慌张。等到听见鸡声,便不管天色还黑,匆匆起身言归。三公主年纪还小,有乳母等睡在近旁服侍。源氏自己开了边门出去,

时人相信生魂能入梦。

乳母扶三公主起来目送。天色未明,但见一片雪光,此外模糊难辨。源氏出门之后,衣香犹自弥漫室中,便有人独吟“春夜何妨暗”的古歌。庭中处处残雪未消,但望去与洁白的铺石无甚差别。源氏走到西厅,一面低声吟咏白居易“子城阴处犹残雪” 之诗,一面伸手敲格子门。因为长久没有夜出朝归之事了,所以侍女们都还在假寐,等了许久,方才开门。源氏对紫姬说道:“ 我在门外等了好久,身体也发冷了。我这么老早归来,是为了对你担心太深之故,这不算过失吧。”他就伸手替紫姬取去填在身子下面的衣服。紫姬连忙把稍稍泪湿的单衫衣袖藏过,装作和蔼可亲、毫无怨恨的样子,但又并无放怀不拘之状,其姿态之优雅令人叹佩。源氏在心中把她和三公主比较,觉得无论何等高贵的人,总赶不上这位紫夫人。

古歌:“春夜何妨暗,寒梅处处开。花容虽不见,自有暗香来。” 见《古今和歌集》。

白居易《庾楼晓望》诗云:“独凭朱槛立凌晨,山色初明水色新。竹雾晓笼衔岭月,新风暖送过江春。子城阴处犹残雪,衙鼓声前未有尘。三百年来庾楼上,曾经多少望乡人。”

源氏回思往日种种事情,觉得紫姬不肯同他开怀畅叙,乃一大恨事。这一天他整日住在这里,不到三公主那里去,派人送一信与三公主,信中说道:“今晨雪中受寒,身体颇感不适,拟在此安闲之处稍事休养。”三公主的乳母看了信,口头答道:“当将此意禀告公主。”却没有复信。源氏觉得如此答复,太缺乏风趣了。他生怕朱雀院闻知此事,心中不快,意欲在这新婚期间常住那边,借以掩饰观听。然而离开这里也不容易。他想:“此种状况,我早就想到。唉,真苦痛啊!”独自思量,不胜烦恼。紫姬也觉得整天不去,对新人太不关怀,自己反而不好意思。

第二天照往日习例,起身很迟。源氏写一信送与三公主。三公主年纪还小,不会计较,但源氏写信也仍讲究笔墨。他写在一张白纸上,诗曰:

“非关大雪迷中道,只为朝寒困我身。”

把信系在一根梅花枝上,召使者来,吩咐道:“你走西面的走廊,把这信送去。”自己就在窗前坐下,眺望庭中雪景。他身穿白色便服,手中捻弄着多余的梅花枝,观赏略已消融而还在“等待友朋来”的残雪上重又降下新雪来的景色。此时有个黄莺,在附近的红梅树梢上啭出清脆的声音。源氏吟着“折得梅花香满袖” 之歌,把梅枝收藏起来,撩起帘子向外眺望。他那姿态异常年轻而优美,叫人万万想不到这是一个身为父亲而官居高位的人。他料想三公主的回信要过一会儿才可送到,便走进内室,把梅枝给紫姬看,对她说道:“既称为花,必须有这种香气才好。如果能把这种香气移在樱花上,那么其他所有的花全都不在我心上了。” 又说:“这梅花在我尚未看到其他许多花时最先受我注目。但愿它能和樱花同时并开才好。”正在谈话,三公主的回信送来了。信纸红色,包封很华丽。源氏有些儿狼狈,他想:“三公主笔迹很幼稚,暂时勿让紫姬看见吧。并非有意疏远她,只因太浅陋了,于公主面子有碍。”然而又念此时把信隐藏起来,反而使紫姬多心,于是展开信纸一端,让紫姬看见。紫姬斜倚着身子,用眼梢窥看。三公主答诗云:

“雪花飘泊春风里,转瞬消融碧宇中。”

大约他想观赏雪中送书的景色,故要使者走西面的走廊。

古歌:“两白难分辨,梅花带雪开。枝头残雪在,等待友朋来。” 见《家持集》。

古歌:“折得梅花香满袖,黄莺飞上近枝啼。”见《古今和歌集》。

笔迹果然稚嫩得很。紫姬看了一定在想;十四岁的人不应该写得如此拙劣。但她装作不见,默默不语。若是别的女人之事,源氏一定私下在紫姬面前品长评短。但三公主身分攸关,不忍教她委屈。他只是安慰紫姬道:“你可以放心了。”

今天源氏白昼到三公主处。他打扮得特别讲究,众侍女初次看到他这优美的打扮,尤为赞叹.庆喜自己有这个漂亮主人。只有几个年老的乳母说道:“不要太开心吧!大人本人固然生得漂亮,只怕后头闹出事情来呢。”她们都又喜又忧。三公主生得娇小可爱。她的房间装饰得富丽堂皇,但她本人对于这些毫不关心,全无兴趣。穿着许多衣服,身体小得几乎看不见了。她见了源氏并不十分羞涩,好象一个不怕生的孩子,样子亲昵可爱。源氏想道:“世人都认为朱雀院缺乏雄才大略。但他在风流韵事、雅兴逸趣方面,都比别人擅长。何以他教养出来的公主如此凡庸呢?这三公主还是他所最心爱的女儿呢。”他觉得遗憾,然而并不厌恶她。三公主对于源氏所说的话,无不乖乖地顺从。她的答话也毫无文饰,凡她知道的,无不率直地说出。其天真烂漫之相,叫人怜爱不忍舍弃。源氏想道:“倘是从前少年时代,我一定看不起这个人。但现在我对世事一视同仁,觉得这样也好,那样也好。欲求出类拔萃,实乃难能之事。凡长于此者,必短于彼。在外人想来,这三公主正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呢。”他和紫姬多年来同栖共处,现在想来,比从前更加赞佩紫姬人品的优越了。可知他自己对她的教养的确有方。于是对紫姬的爱情越发深厚起来,相别一夜,或者朝出晚归,便觉相思甚苦。何以如此钟情?自己也觉得奇怪。

且说朱雀院定于本月内移居寺中。临别写了好几封诚恳的信给源氏。信中所述,不消说是关于三公主之事。他说:“吾弟不须顾虑我闻知后作何感想。无论何事,但照尊意教养此女可也。” 这话返复说了几次。但因公主年幼,所以他心中还是十分惦念。他又特地写一信给紫姬,信中言道:“小女年幼无知,托庇尊府,务望夫人怜其无罪,多多照拂。夫人与小女原有亲戚之谊也。

欲出红尘心未绝,入山道上有魔障。

爱子心切,率尔奉闻。冒昧之处,尚请原谅!”源氏也看了这信。对紫姬说道:“这信十分可怜,你该写回信表示遵嘱。”便命侍女们拿出酒肴来,款待送信使者。紫姬有些困窘,不知回信如何措词才好。她认为不必郑重其事地表示心服情愿,所以只是述说心中所感:

“尚有尘缘难断绝,莫离人世入空门。”

所咏大致如此。犒赏使者的是一套女装,又添一件女子常礼服。朱雀院看见紫姬的手笔非常优美,设想幼稚无知的三公主与这位仪态万方、令人羞愧的夫人同列,觉得甚可担忧。此时朱雀院即将入山,女御、更衣等都告别回娘家去,悲哀之事正多。尚侍胧月夜迁往已故弘徽殿母后的旧居二条宫邸中。除了三公主之事以外,使朱雀院有后顾之忧的,只有这位尚侍。尚侍意欲乘朱雀院入山之时削发为尼,但朱雀院劝阻她:“你在此忙乱之时出家,似是故意模仿,态度殊欠郑重。”于是暂不出家,逐渐准备修行事宜。

紫姬之父式部卿亲王,是三公主的生母藤壶女御之兄,故紫姬与三公主为姑表姐妹。

即朱雀院之母,胧月夜之姐。

源氏与尚侍胧月夜曾有露情,而终于未得重叙。因此多年以来,对她念念不忘。他常想找个机会同她会面,再叙一次,以便畅谈往事。然而两人身分都很高贵,必须顾虑世人耳目。而回想当年轰动一时的须磨事件,源氏一举一动都很谨慎小心了。但胧月夜现已闲居寂处,正想出家奉佛,源氏颇想知道她的近况,因此比以前更多思念她了。他明知是不应该之事,然而常常以一般慰问为借口,写亲切的信给她。胧月夜也以为现在大家己非少年时代,可以不避嫌疑,所以也常常写回信给他。源氏看了她的笔迹,想见其人在各方面都比从前更加饱满圆熟了。他毕竟难于忍耐,便常常写信给胧月夜的侍女,就是从前替他们拉拢的中纳言君,向她诉说重重心事。中纳言君有个哥哥,从前曾经当过和泉守的,源氏把这个人召来,回复了从前年轻时候的态度,对他说道:“我希望不要叫人传言,让我隔帘和她直接谈话。你去商请她答应了,我就悄悄地前往。我现在为身分所羁,不便作此种微行,所以必须十分秘密。想来你也不会泄露出去。大家可以放心。”

胧月夜闻知前和泉守的传言,想道:“这又何必呢!世事我都看穿了。自昔我就痛恨他的薄情,直到现在。我岂能撇开了和上皇离别的悲哀而同他畅叙旧情呢?事情固然不会泄露出去,但 ‘心若问时’,叫我多么可耻!”言下不胜慨叹。前和泉守只

古歌:“对人尽说无根据,心若问时答语难。”见《后撰集》。

得把拒绝会面的消息事复源氏。源氏想道:“从前唐突无理之事,她并不曾拒绝我呢。固然她有和上皇离别的悲哀,但她对我并非没有关系,现在却装作清清白白的样子。须知‘艳名广播如飞鸟’,如今又岂能挽回呢?”他就下个决心,以这“信田森”为向导而前往访问。事前对紫姬说:“二条院东院那位常陆小姐病得很长久了。我因杂务缠身,至今尚未前去望病,很对她不起。白昼公然出门,似乎不甚稳便,拟于夜间悄悄前往。我想勿使外人知道。”便用心打扮,妆饰非常讲究。紫姬记得他以前去访末摘花时,从来不曾如此用心打扮,看到今天这模样,觉得有点奇怪。她已经猜到了几分。然而自从三公主入院以后,她对待源氏,万事皆与从前大不相同,都有了几分隔阂,所以只装作不知。

古歌:“艳名广播如飞鸟,强学无情亦枉然。”见《古今和歌集》。

信田森是和泉郡中的名胜之地,此处指和泉守。

这一天,三公主处他也不到,只派人送一封信去。镇日在家里把衣服用心地加以熏香,直到天黑。黄昏过后,他只带四五个亲信随从,打扮成从前微行时的模样,乘坐一辆竹席车,往二条院去了。到了宫邸,叫前和泉守进去通报。侍女悄悄地把源氏来访的消息告知胧月夜。胧月夜吃了一惊,皱着眉头说道:“真奇怪!不知和泉守怎样回复他的。”侍女说:“倘随便捏造借口,打发他回去,毕竟太没有礼貌了。”便自作主张,把源氏请了进来。源氏把慰问的来意叫侍女传达之后,又说:“务请尚侍移玉来此。隔帘晤谈亦可。往年那种非礼之心,今已消除净尽了。” 他再三恳请,胧月夜只得唉声叹气地膝行而出。源氏一边高兴,一边又想:“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她还是同从前一样容易亲近的。” 两人虽然隔开,但非泛泛之交,互相听见动作之声,各自不胜感慨之情。这里是东厅,源氏的客座设在东南角上的厢房中,通厢房的纸隔扇上加锁。源氏恨恨地说:“如此布置,很象是招待一个少年人呢!别来多少年月,我都记得清楚。待我如此冷淡,未免无情太甚了!”此时夜已很深,鸳鸯在池塘里荇藻间浮游,其鸣声十分凄凉。源氏看了邸内阴气沉沉、人影疏疏的景象,觉得与当年弘徽殿太后在世之时大不相同,感慨之极,流下泪来。这倒不是模仿平仲,却是真的眼泪。源氏现在不象从前那样浮躁了,出言十分稳重。此时却伸手拉动纸隔扇,希望把它拉开。随即赋诗云:

“久别重逢犹隔远,沾襟热泪苦难收。”

胧月夜答吟道:

“热泪难收如清水,行程已绝岂能逢!”

这答语不着边际。然而她回思往事,想到那轰动一时的须磨事件毕竟因谁而起,她的心肠便软起来,觉得今日再见一面,有何不可。原来胧月夜本是一个主意不定的人。虽然近年来学得了种种人情世故,看到公私无数事例,深悔自己往日之轻率,所以一向守身如玉,但是今夜之会,使她回忆旧情,似觉昔日之事近在目前,便不能坚贞自守了。

平仲是一个有名的好色男子。他要在女人面前装假哭,蘸些水涂在眼睛上,误蘸了墨水。事见《今昔物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