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本回与前回同一年,写源氏三十六岁三四月之事。
到了三月下旬,紫姬所居春殿的庭院中,春景比往年更为浓艳,花色鲜明,鸟声清脆,在别处的人看来,只有此地还是盛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小山上树色葱茏,浮岛上苔色浓绿,许多青年女子仅乎远眺此景,觉得不够味儿。源氏便命将预先造好的中国式游船赶快装饰。初次下水的一天,从雅乐寮宣召些乐人来,叫他们在船中奏乐。当天诸亲王及公卿都来参与。秋好皇后此时也正乞假归里。去年秋天,秋好皇后讥讽紫姬的诗中有“盼待春光到小园”之句,紫姬觉得现在正是报复的时候了。源氏也想劝请秋好皇后来此看花,然而没有机会。况且皇后身分高贵,不便轻易出来赏花。他就叫秋殿中爱好此种情趣的青年侍女都来乘船。皇后院中的南湖与这里的湖水相通。其间隔着一座小山,好比一个关口。但可从山脚上绕道通船。紫姬身边的青年侍女都集中在这里东边的钓殿里。
龙头鷁首的游船都用中国风格的装饰。把舵操棹的童子,头发一概结成总角,身穿中国式的服装。不曾见惯此种情景的侍女,在这等宽阔的湖中乘船,似觉真个是泛海远赴异国,大家怀着无穷的兴趣。游船进入浮岛港湾中岩阴之下,但见其中小小的岩石,也都象画中景物。各处树木上春云叆叇,犹如蒙着锦绣帐幕。其间遥遥望见紫姬的春殿。这春殿里柳色增浓,长条垂地;花气袭人,芬芳无比。别处樱花已过盛期,此间正在盛开。绕廊的紫藤,也渐次开花,鲜丽夺目。棣棠花尤为繁茂,倒影映入池中,枝叶又从岸上挂到水里。各种水鸟,有的雌雄成对,双双游泳,有的口衔细枝,来往飞翔。鸳鸯浮在罗纹一般的春波上,竟是美丽的图案纹样。遨游其间,正象身入烂柯山①中,年月都忘记了。诸侍女各赋新诗:
“风起浪中花影美,
恍疑身在棣棠崎②。”
“棣棠花映春池底,
此水应通井手川③。”
“无须远访蓬莱岛,
不老仙乡即此船。”
“日丽风和舟荡漾,
兰篙水滴似飞花。”
她们各自抒情,随意吟咏。仿佛身在梦中,不问此去何方,亦忘记了家归何处。只因水面风光异常美丽,足以牵惹青春少女之心情也。
①参看上卷第387页注。
②棣棠崎即山吹崎,在近江国,以棣棠花著名。
③井手川在山城国,亦以棣棠花著名。
天色将暮,乐人奏出《皇麞》之曲,音节非常美丽。大家舍不得离船,然而游船已经驶近钓殿,只得舍舟登陆。钓殿的装饰甚是朴素,却富有优雅之趣。紫姬身边的许多青年侍女在此等候;她们竞夸新装,个个打扮得齐齐整整,望去只见花团锦簇。此时乐人奏出世间难得听到的名曲。选用的舞人也都是特别优秀的能手。他们尽力献技,以博紫夫人的欢心。
入夜,诸人都觉尚未尽兴。于是在庭中点起篝火来,宣召乐人到阶前青苔地上,重新饮酒作乐,亲王及公卿都来参与,或弹琴筝,或吹箫管。乐人尽是特别优秀的专家,他们用箫管吹出双调。此时堂上的亲王及公卿使用丝弦和他们合奏。繁弦急管,华丽无比。奏出催马乐《安名尊》之时,不解情趣的仆役也都攒聚在门前几无隙地的车马之间,带着笑容听赏,觉得此种生涯真正富有意趣啊!在春日的天空之下演奏春日的曲调,音乐的效果比其他季节更为优越,这差别人人都体会到。
是夜奏乐,直到天明。后来从吕调移到律调,添奏中国传来的《喜春乐》。此时兵部卿亲王①便唱催马乐《青柳》②,返复唱了两遍,歌喉美妙动人。主人源氏也和着他唱。天亮了。乐声犹如报晓的鸟声,一直奏到天明。秋好皇后隔墙听到邻院作乐之声,心中不免妒羡。
①源氏之弟,即帅皇子。
②催马乐《青柳》歌词:“杨柳绿依依,条条新丝碧。黄莺弄机杼,织成梅花笠。”
这春殿中繁华热闹,四时常春。然而以前没有可以牵引人心的美人儿,来访的贵公子等都觉得美中不足。但现在已经来了一个玉鬘,其人长得美玉无瑕,源氏对她的关怀也优渥无比,此种消息外间早已闻知。果然不出源氏所料,倾慕她的人不计其数。就中有几个人自知身分高贵,配作乘龙佳婿,便巧觅良机,表示心愿,或者直率陈言,正式求婚。然而也有几个青年公子,不便启口,独自在心中煎熬。其中例如内大臣的公子柏木①,因为不知实情,也倾心于玉鬘。又如兵部卿亲王,因为多年相伴的夫人死去,独居三年,孤寂不堪,现在就不顾一切地寄与相思②。今天他喝得烂醉,头上插着藤花,油腔滑调地胡闹着,样子实甚可笑。源氏心中早已料到,脸上装作不知。正在飞觞劝酒之时,兵部卿亲王烦闷之极,不思再饮,拒绝了酒杯,说道:“我但教没有心事,早已离座逃走了。实在受不了啊!”又吟诗道:
“血缘太近相思苦,
愿赴深渊不惜身。”
便从头上摘下一枝藤花来,连同酒杯敬奉源氏,口中唱道:“共插鲜花!”③源氏笑容可掬地答道。
“莫非值得报渊死?
春在枝头请细看!”
又恳切地挽留他。亲王便不好意思离座。次日白昼继续作乐,音调更加悠扬悦耳。
①柏木即本卷第448页之左少将。与玉鬘是异母兄妹。
②兵部卿亲王是源氏之弟。源氏冒认玉鬘为亲女,则兵部卿应是玉鬘之叔父,所以下面的诗中言“血缘太近”。
③古歌:“倘来访我吉野山,共插鲜花乐隐沦。”见《后撰集》。
是日秋好皇后开始举行春季讲经①。有许多女眷昨夜不曾回家,就在六条院歇息。今天大家换上昼用服装,准备前往听经。其他家中有事之人,都回去了。正午时分,大家聚集在秋殿。自源氏以下,无不参与其会。殿上人等也全体出席。这多半是源氏的威势所使然。因此这法会隆重庄严无比。春殿的紫夫人发心向佛献花。她选择八个相貌端正的女童,分为两班,四个扮作鸟,四个扮作蝶。令鸟装的女童手持银瓶,内插樱花;蝶装的女童手持金瓶,内插棣棠花。同是樱花与棣棠花,但她所选的是最美的花枝。八个女童乘了船,从殿前的小山脚上出发,向皇后的秋殿前进。春风拂拂,瓶中的樱花飞落数片。天色晴明,日丽风和。女童的船从春云叆叇之间款款而未,这情景美丽可爱!秋殿的院内没有特地搭起帐棚来,就在殿旁的廊房里设置临时凳椅,作为乐池。八个女童舍舟登陆,从正面石阶上拾级升殿,奉献鲜花。香火师便接了花瓶,供在净水旁边。紫夫人致秋好皇后的信,由夕雾中将呈上。其中有诗云。
“君爱秋光不喜春,香闺静待草虫鸣。
春园蝴蝶翩翩舞,只恐幽人不赏心。”
秋好皇后读了,知道这是去年所赠红叶诗的答复、脸上显出笑容。昨日被紫姬邀去游船的众侍女,真心赞佩春花,互相告道:“原来春色如此美丽,只怕娘娘也不得不赞赏呢。”
①按定例:每年春二月,秋八月,举行法会,讲演《大般若经》。
在悠闲的莺声中,鸟装女童开始舞蹈。伴奏舞蹈的乐师奏出《迦陵频伽》①之曲,音调非常优美,湖中的水鸟也被感动,在不知什么地方鸣啭起来。舞乐将终。曲调转急,情趣越发优美,可惜舞乐告终了。蝶装女童的舞蹈比飞鸟更为轻快,渐渐舞近棣棠篱边,飞进了繁密的花阴中。皇后的次官以及身分相当的殿上人,都向皇后领取赐品来犒赏女童。赐鸟装女童的是白面深红里子的常礼服每人一件,赐蝶装女童的是棣棠色衬袍每人一件。赐品都是按照情况而预先准备好的。赐乐师的是每人白色衣衫一袭,或绸缎一卷,各有等差。赐夕雾中将的是女装一袭,外加淡紫面绿里的常礼服一件,秋好皇后复紫夫人的信中有云:“昨日船游之乐,令人艳羡欲泣。
但得君心无歧见,
我将随蝶访春园。”
其答诗如此,皇后与紫姬才华均甚优越。但恐皇后于诗道不甚擅长,此赠答之诗,未得称为佳作也。
①迦陵频伽是佛经中一种鸟的名称。此鸟鸣声甚美。
自不必说,昨日参与船游的侍女之中,凡皇后身边的侍女,紫姬都赐与优美的赏品,为免烦冗,概不详述。在这六条院中,此种游宴歌舞之事,几乎昼夜不绝。人人欢笑度日,诸侍女自然也都无忧无虑,恣意享乐。各殿女眷,时时互通音问。
且说玉鬘自从踏歌会时与紫姬等见面之后,常常对诸人通讯问候。玉鬘教养深浅如何,紫姬等未能深悉。但觉其人富有才气,而又温柔恭谨,对人一见如故。因此大家对她怀有好感。恋慕她的人很多。然而源氏认为此事不可草草决定。而他自己心中,恐怕也觉得不愿长此做她的父亲,所以有时竟想通知她的真父亲内大臣,揭穿实情,以便公然娶她、夕雾中将对玉鬘较为亲近,常常走近她的帘幕旁边。玉鬘也亲自与他答话。此时玉鬘总是羞人答答。夕雾则确信人人知道他们是姐弟关系,所以对她一本正经,绝不发生爱欲。内大臣家诸公子不知道玉鬘是他们的异母妹,常假手夕雾,对她表示万般想思。玉鬘对他们全不动情,只是私下感到兄妹之爱,心中怀着说不出的痛苦。她独自思量:总得教真的父亲知道我在这里才好。然而并不向源氏说出,只装作全心全意地依赖他,象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她并不酷肖母亲,然而也有几分相似,才气则比夕颜更胜。
四月朔日更衣,始穿夏服。此时人心顿感轻快,天色也不知不觉地变得异常明朗。源氏闲暇无事,常常饮酒作乐,悠游度日。玉鬘收到各方情书,越来越多。源氏看见此事果然不出所料,颇感兴趣,常常到玉鬘那里去,查看她的情书。见有应该答复的,劝她答复。玉鬘则含情不语,颇有难色。兵部卿亲王求爱未久,便已焦灼不堪,在情书中申恨诉怨,源氏看了吃吃地笑个不住。后来对玉鬘说:“在许多亲王之中,我对这位皇弟早就格外亲昵。只是风流之事,一向绝不谈起。如今已入中年,却给我看到了如此热烈的情书,倒很有趣,但也怪可怜的。你总得回他一信才是。凡是略解风情的女子,都知道除了这位亲王之外,世间更无可与交谈之人。他确是个风流公子。”他想用这话来打动这青年女子的心,然而玉鬘只觉得难以为情。
承香殿女御①的哥哥髭黑右大将,本来装得道貌岸然,一本正经,现在也学谚语所谓“爬上恋爱山,孔子也跌倒”,苦苦地向玉鬘求爱了。源氏觉得此事另有一种趣味。他查看一切情书,发现有一封信,写在宝蓝色中国纸上,香气浓烈,沁人心肺,摺叠得非常小巧,怪道:“这封信为何摺叠得这样好?”便把信打开,但见笔迹非常秀美,内有诗云:
“思君君不知,我心常恻恻,
犹似岩中水,奔腾而无色。”
字体潇洒而时髦。源氏问道:“这是谁的信?”玉鬘不能爽快地回答。于是把右近叫来,对她言道:“凡遇写此种情书的人,务须仔细探究其人来历,好好地答复。好色爱玩的时髦小伙子为非作恶,不能完全归咎于男子。据我亲身经历看来,女子不答复男子,男子痛恨她冷酷无情,此时难免做出违心之事。女子若是身分低微之人,而不理睬男子,男子便怪她无礼,亦不免做出非礼之行。男子若是并无深情,来信只是吟花咏蝶,而女子也用风雅态度对付他,则反而煽动了他的热情。此时可以不睬,就此绝交,女子亦不任其咎。倘男子只是逢场作戏,偶尔寄书,则女子切不可立刻作复,否则后患无穷。总之,凡女子不知谨慎,任心而动,自以为知情识趣,所有兴会都不放过,其结果必然不佳。但兵部卿亲王与髭黑大将,谦恭有礼,决非胡言乱道之人。倘不辨是非,置之不理,便有失体统。至于比他们身分低微的人,则可依照其志趣,辨别其情感,观察其诚意之深浅,而作适当之应付。”
①是朱雀院的女御,皇太子的生母。
此时玉鬘怕羞,把头转向一旁,其侧影非常美丽。她身穿红面蓝里的常礼服,内衬白面蓝里衫子,色彩配合十分调和,富有新颖艳丽之感。她的举止态度,本来未免还留着些乡下人习气,但也落落大方,处处富有优雅之趣,现在渐渐学会了京都人模样,更加端详可爱。加之化妆十分讲究,所以毫无缺陷,只觉花容玉貌,艳丽无比。源氏看了,心念将此人送与他人,实甚可惜。右近带笑看着这两个人,心中也在想:“源氏主君年纪很轻,不配做她父亲,还不如双双配合,倒是一对天生佳偶。”便对源氏说: “我从来不曾把别人来信传送给小姐。大人以前看过的三四封信,我深恐使对方受辱,未便立即退回,所以暂时把信收下。至于复信,必须等候大人吩咐后再说。如此对付,小姐还嫌麻烦呢。” 源氏问她:“那封摺叠得很精致的信,是谁寄来的?笔迹非常秀丽呢。”他带笑看着那封信。右近答道:“这封信么,那送信人不问我们受与不受,放着管自走了。这是内大臣家大公子柏木中将写来的,他和这里的小侍女见子以前就相识,是交她收转的。除了见子以外,这里并无帮他忙的人。”源氏说:“这倒很有意思了。他的官位虽然不高,但对这种人你们岂可怠慢?公卿们官位虽高,但有许多人声望未必能与柏木并比。在诸公子中,这位大公子也最为稳重。他和小姐是兄妹,这实情他将来自有知道的一天。目前你们暂勿揭穿,姑且敷衍他一下吧。这封信写得真漂亮。”他拿着信,一时不忍释手。又对玉鬘说:“我这般那般地对你说,不知你心作何感想,我很挂念。即使要告知内大臣,亦必须考虑:你现在态度如此稚气,身分尚未有定,立刻参与素不相识的诸异母兄弟姐妹之列,是否妥便?还不如先有了丈夫,决定了身分,然后自有父女相见的机会。兵部卿亲王虽是独身之人,然而秉性浮薄,结识情妇甚多,家中还有不少名声不佳的婢妾,若要做他的夫人,除非其人宽大为怀,心无憎恨,方可安然无事。如果其人略有嫉妒之心,则反目失欢之事,自然难于避免,此点必须顾虑。髭黑大将呢,讨厌他那个长年相处的夫人年纪太大,正在多方物色少女。然而这也是世间女子所不乐就的,此乃当然之事,所以我也独自在心中左顾右虑,苦无定见。关于姻缘之事,即使在父母面前,也难于分明说出自己的愿望。但你现在已非童稚之年,应该对万事都能自己辨别是非了。你可把我看作昔年逝世的母亲,有事和我商量。凡是不能使你称心的事,我都舍不得做。”
他这番话说得非常诚恳,玉鬘听了心中为难,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象小孩一般默默不语,又觉得不好意思。终于答道:“女儿自从全无知识的襁褓时代直至今日,不曾见过双亲。未得身受庭训,万事都无主见。”她答话时神态非常柔驯可爱,源氏对她满怀同情,说道:“如此说来,正如谚语所谓‘后母好作亲娘看’,我对你无微不至的关怀,你已分明看到了么?”又对她谈了许多话,但心中一点隐情,终于未便出口,只是时时在谈话中隐射暗示。然而玉鬘装作听不懂的模样。他只得长叹数声,起身告辞。走到门口,但见庭前数枝淡竹,欣欣向荣,临风拜舞,姿态窈窕可爱。便小立阶前,即兴赋诗,撩起了帘幕对玉鬘吟道:
“庭前生小竹,篱内托根深。
渐渐出墙去,青青向世人。
想起了教我好恨啊!”玉鬘膝行至檐前,答道:
“山中生小竹,移植在庭前。
从此承恩养,不思返故山。
此时若教生父知道,生怕反多不便。”源氏听了这话,知道她故意将他的恋情解释作父女之情,觉得此人很可怜爱;玉鬘虽然如此说,心中并不作如此想。她盼望源氏找个机会向她父亲说穿,等候得很心焦。然而她又回心转意:“这位太政大臣对我关怀之深,实在很可感激。现在我即使认到了父亲,但因自幼不相熟悉,深恐父亲对我的照拂不会如此周到吧。”她读了些古代故事小说,渐渐懂得人情世故;因此行事小心谨慎,觉得未便自动前往寻亲。
源氏觉得玉鬘越看越可爱了,有一次在紫姬面前赞誉她:“ 这个人的模样异常讨人喜欢。她那已故的母亲,态度殊欠明朗;这女儿却知情达理,温柔可亲。看来这人倒是很可信任的呢。” 紫姬知道他的脾气,逆料他不肯单把玉鬘当作干女儿,因此正在担心,便回答道:“既然知情达理,却毫无顾虑,诚心诚意地信赖你,真是难为她了。”源氏问:“我有何不可信赖之处?”紫姬微笑着答道:“怎么会没有!便是我自己,为了你,不知尝到了几多次难于忍受的痛苦。至今不能忘记的事情正多呢!”源氏听了这话,觉得这个人真敏感!便说道:“你这样瞎猜,真讨厌啊!我倘有野心,她不会不发觉的。”他觉得此事麻烦,就不再多谈。心中却很迷乱:人家如此猜量我,我到底应该如何处理此事才好呢?一方面又自己反省:我到了这年纪,怎么还要象少年人一般干这些无聊勾当?然而他心中挂念玉鬘,因此时常前去看望,多方照拂。
有一天傍晚,久雨初晴,天清人静。庭前几株小枫和檞树青青照眼,欣欣向荣。源氏自然而然地感到心旷神怡。仰望天空,闲吟白居易“四月天气和且清”①之诗。此时他心中首先隐约地浮现出玉鬘的芳容来,便照例悄悄地来到她的屋子里。玉鬘正在无拘无束地看书习字,忽见源氏进来,便肃然起立,红晕满颊,娇艳之色,十分可爱。她那温柔之相,使源氏蓦地回想起当年的夕颜来。便情不自禁,对她言道:“我初见你时,并不觉得你肖似你母亲,近来却常常觉得异常肖似,简直分毫不差。我心中不胜感慨呢。常见夕雾中将,全无他母亲的面影,觉得他们母子是不肖似的。想不到世间原有象你这般酷肖母亲的人。”说着流下泪来,他看见一只盒子盖里盛着果子,其中有桔子,便抚弄着桔子,即兴吟诗:
“桔子开花日,闻香忆故人。
玉颜何酷肖,宛似故人身。
这故人永远保存在我心中,教我难于忘却。我多年来孤苦度日,一无欢慰。如今你如此肖似故人,我每次看见了,总疑心是在梦中,更教我恋恋不舍,难于自制了。但愿你也不要疏远我!”说着,握住了玉鬘的手。玉鬘因为源氏向来不曾有过此种举动,心中甚是困窘,然而也只得乖乖地坐着,答诗云:
“容颜既与故人似,
命短亦应似故人。”
她觉得有些狼狈,俯伏着身子,其娇羞之态,妩媚动人。那双玉手象春笋一般圆肥,身材肌肤象水葱一般鲜嫩。源氏看了,觉得反而恼人更甚。这一天他就稍稍明显地向她求爱。玉鬘心甚痛苦,张惶不知所措,全身战慄不已。源氏也分明看出她的心情,便对她说道:“你为什么如此疏远我呢?我一定巧妙地隐秘,决不会惹人讥议。你也该装作若无其事,悄悄地爱我吧。我对你的情爱一向甚深,如今又加深了一层,真可谓世无其类的了。与写情书给你的那些人比较之下,你总不会看轻我吧。象我这样一往情深的人,世间实甚难得,所以将你嫁与他人,我很不放心呢。”此种父女之爱,真可谓太过分了。
①白居易赠驾部吴郎中七兄诗中有句云:“四月天气和且清,绿槐阴合沙堤平。”见全集第十九卷。
雨停止了。微风敲竹,清音悦耳;云破月来,银光皎洁。似这般好天良夜,真有无限清幽之趣。众侍女看见两人促膝谈心,有所顾忌,都回避了。两人原是常常见面的,然而象今夜这种机会,也很难得。大约是言语一经出口,热情便不可遏之故,此时源氏就用巧妙的手腕,把穿惯的那件上衣悄悄地脱去,横卧在玉鬘身旁了。玉鬘心甚厌恶,生怕被侍女们看见了,成个什么样子,便觉异常痛苦。她想:如果在真的父亲身边,即使他对我漠不关心,总不会遭此蹂躏。因此十分悲伤。虽然竭力忍耐,终于两泪夺眶而出,那模样真是可怜。源氏便对她说:“你这样讨厌我,真使我伤心啊!离居两地、素不相识之人,一经相爱,都容许如此,这是世间常规。何况我和你长年和睦相处,如此亲近一下,有何不可呢?我决不会有越此限度的野心,只是聊以慰藉难于忍受的万种相思而已。”又说了许多亲爱甜蜜的话。加之这个睡在身边的人,模样竟与故人完全肖似,真使他不胜感慨。源氏虽然有心为此,但也知道此乃唐突轻佻之行,因此立刻回心转意。深恐侍女们诧怪,夜色未深之时就起身辞去。临别对玉鬘说:“你倘为此而厌恶我,真使我伤心极了。别人决不会如此热情地爱你。我对你的爱不可限量,无有底止,所以我决不做惹人讥评之事。我只是为了要慰藉对故人的恋慕之情,今后亦将对你说些风流绮语。但愿你体谅我心,好好地回答我。”这番话说得非常周至。然而玉鬘此时已经懊恼得不知死活,听了他的话越发愁苦了。源氏又说:“我以为你不是十分无情的,想不到你如此讨厌我。” 他叹息一声,继续说道:“今天的事情,切不可教外人知道啊!” 说过就回去了。玉鬘虽然已届青春年华①,但对男女之事毫无经验,连略知此道的人,她也少有接近。她不知道男女之间还有比共卧更甚的亲昵关系。因此伤心悲叹,以为今天遭逢了意外的不幸,脸上神色异常惨恶。众侍女看见了,纷纷谈论:“小姐今天身体不好呢!”大家前来伺候。侍女兵部君②等悄悄地议论道: “源氏主君对小姐关怀周至,真教人感激不尽啊!即使是真的父亲,也不会如此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吧。”玉鬘听了这话,更加讨厌源氏了,她想不到他怀着这不良之心。又慨叹自己的身世,不胜悲伤。
①此时二十二岁。
②夕颜的乳母的女儿。
次日,源氏的信一早就送来了。玉鬘因为心绪不佳,卧床未起。侍女们送过笔砚来,劝她快写回信。玉鬘没精打采地启读来书。但见用的是白纸,外表堂皇严肃,笔迹非常优美。信中说道: “昨夜你对待我,可谓冷淡无比。我虽伤心,但又不能忘却。不知外人对此作何感想?
未解罗襦同枕席,
缘何嫩草叹春残?
你实在还是个小孩呢。”他尽力装出父亲的口气,然而玉鬘看了非常厌恶。但倘置之不复,又恐别人疑讶,便在一张厚厚的陆奥纸上写道:“赐示今已拜读。只因心绪恶劣,乞恕未能详复。” 源氏看了回信,微笑着想道:“照这态度看来,此人毕竟很有骨气。”他觉得对此人申恨诉怨,虽然颇有意思,却是很麻烦的。
源氏一经表明了恋慕之情以后,不象古歌中所咏那样“决心启口又迟疑”①,便继续向玉鬘求爱,缠绕不休。玉鬘越发周章狼狈,忧愁之极,似觉置身无地,后来竟生病了,她想:“知道实情的人很少。不论亲疏,都相信他真是我的父亲。如今此种事情倘使泄露出去,便成天下一大笑柄,而我从此身败名裂了!父亲内大臣一旦找到了我,本来不见得会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疼爱我,何况听到此种消息,一定把我看作一个轻狂女子了。”她左思右想,心绪不宁。兵部卿亲王和髭黑大将听说源氏并不厌弃他们,便更加诚恳地向玉鬘求爱。以前咏“犹似岩中水”的柏木中将,从见子那里隐约闻知源氏容许他,只因不知实情,独自欢喜雀跃,只管向玉鬘申情诉恨,弄得迷离颠倒。
①古歌:“苦恋伊人思约会,决心启口又迟疑。”见《古今和歌六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