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所述的伊豫介,在桐壶帝驾崩后之次年,改官常陆介,赴常陆国就任。他的夫人,即咏“帚木”之诗的空蝉,随夫前往任地。这空蝉住在常陆,遥闻源氏公子流放须磨,心中也不免偷偷地惋惜。欲寄相思,苦无方便。从筑波山到京都,并非没有便人,但总觉得不当稳便。因此多年以来,一点消息也不通。源氏公子谪居须磨,原无定期。后来忽然获赦,仍返京都。次年秋,常陆介也任满返京了。他率领眷属在逢坂入关那一天,正值源氏公子赴石山寺还愿。他的儿子纪伊守等从京中到关上来迎接他,将此消息报告了他。常陆守闻讯,心念在路上相逢,未免嘈杂混乱,因此在天色未晓之前就赶早动身。然而女眷所乘车子太多,迤逦前行,不觉已日高三丈了。
行至打出②海边,传闻源氏公子一行已经越过粟田山。这里还来不及避让,公子的前驱者已经蜂拥而至了。于是常陆守一行人等只得在关山地方下车,把车子驱进各处的杉木林中,卸了牛,支起车辕,人都躲在杉木底下,仰望源氏公子一行经过。伊豫介一行人的车子,有的还在后面,有的已经先行。然而眷属为数甚多,这里也还有十辆车子,各色各样的女衫襟袖,露出在车帘底下,一望而知乘在车里的不是乡下女子。源氏公子看了,觉得这很像斋宫下伊势时出来看热闹的游览车。源氏公子重新获得了世所罕有的尊荣富贵,因此前驱之人多不胜数。他们都注目这十辆女车。
①本回写源氏二十九岁秋天之事。
②打出是地名,即今大津附近、琵琶湖沿岸。
这一天正是九月底,红叶满林,浓淡相间,秋草经霜,斑驳多彩,好一片清秋美景啊!源氏公子一行人员从关口①上出来,随从穿着各种各样的旅行服装,式样与花纹各尽其美。这群人物出现在这片秋景中,分外美观。源氏公子车上挂着帘子,他从常陆介一行人员中召唤昔年的小君——现已身任右卫门佐——前来,叫他向其姐空蝉传言:“我今特来关口相迎,此心能蒙谅解否?” 公子回思往事,感慨无穷。但此时人目众多,不便详说,心甚怏怏。空蝉也不忘那件隐秘的往事,暗想前情,独自悲伤。她在心中吟道:
“去日泪如雨,来时泪若川。
行人见此泪,错认是清泉。”
但此情无由教公子得知,独吟也是枉然。
①原文是“关屋”,本回用作题名。关口有屋,犹如城楼,供守关人居住。
源氏公子在石山寺礼拜完毕,即将离寺之时,右卫门佐又从京中来寺迎接,并且向公子谢罪,说那天不曾随公子赴石山寺,甚是抱歉。这小君在童子年代,曾经深蒙公子怜爱,官居五位,备受恩宠。但当公子突遭横祸,流放须磨之时,他因忌惮当时权势,不敢随公子赴须磨,却跟姐夫到了常陆。因此近几年来,公子对他略感不快,但亦不形于色。虽然不及往年那样亲信,但也将他归入心腹人之列。常陆介的儿子纪伊守,现已调任,但仍只是个河内守。其弟右近将监,当时曾被削去官职,随公子流放须磨,现在便走了红运。小君和纪伊守等人看了,都很眼热,痛悔当时不该产生趋炎附势之心。
源氏公子召右卫门佐前来,叫他送信与空蝉。右卫门佐想道: “事隔多年,我以为他早已忘记了。真好长心啊!”公子寄空蝉的信上写道:“前日关口相逢,足证宿缘非浅。不知你亦有此感否?只是
地名逢坂虽堪喜,
不得相逢也枉然。
你家那个守关人①,真教我又羡又妒呢!”又对右卫门佐说:“ 我和她隔绝多年,现在好像是初初相识。但因时刻不忘,我惯把昔日的旧情看作今日的新欢。说到风情,只怕她又将生气了?” 说罢将信交付。右卫门佐深感荣幸,连忙将去送与姐姐,又对她说:“你还是应该写回信的。我原以为公子对你总该疏远了些,但他的心全同昔年一样亲切,盛情真可感谢。充当这等送信的使者,也自觉无聊乏味,多此一举。但感于公子的亲切,难以断然拒绝。何况你是女人,情动于中而屈节作复,此罪亦可原宥。” 空蝉现在比前更加怕羞了,总觉得难以为情。但念公子赐信,实甚难得。想是不胜感动之极,终于援笔作复:
“关名逢坂知何用?
人叹生离永不逢!
往事犹如一梦。”源氏公子觉得空蝉之可爱与可恨,都有不能忘怀之处,因此以后时常去信试她的心。
①戏指其夫常陆守。
却说那常陆介想是身体衰老之故,此时正疾病缠绵。自知性命垂危,挂念这年轻的妻子,时常向几个儿子谆谆嘱咐:“我死之后,万事由她自己作主。你等必须处处照顾她,同我生前一样。” 朝朝夜夜反复说这几句话。空蝉想起自身本已命苦,今若丧夫,此后孤苦伶仃,生涯何等凄凉!因此日夜愁叹。常陆介看了十分伤心。但人生寿命有限,留恋亦是徒然。他担心身后之事,常作可悲的妄想:“我的儿子心地究竟如何,不得而知。为了照顾此人,我总得设法把灵魂留在这世间才好。”他心中如此想,口上也说了出来。然而大限到时,无法挽留,终于一命呜呼了。
初死期间,儿子等因父亲遗命言犹在耳,事继母必恭必敬。但也只是表面之事,实际上使空蝉伤心之处甚多。她明知人情冷暖,乃世间必然之事。因此并不怨天尤人,只管悲叹自身命苦。诸子之中,惟有那河内守,只因自昔恋慕于她,待她较别人稍亲切些。他对这继母说:“父亲谆切叮嘱,我岂敢违背遗命?我虽微不足数,尚请随时使唤,勿存疏远之心。”形似亲近孝顺,实则存心不良。空蝉想道:“我因前世作孽,今世做了寡妇。长此下去,结果那儿子恐将对我说出世间罕有的讨厌话来。”她悄悄地自伤薄命,便不告诉人,削发做了尼姑。她的随身侍女,都悲叹这不可挽回之事。河内守闻讯,恨恨地说: “她嫌恶我,故尔出家。来日方长,看她如何过得。此种贤良,毋乃太乏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