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天哪,”爱迪说道,闭上双眼,仰头朝天,“噢,上帝。噢,上帝呀!长官,我一点都不知道。真让人恶心。真可怕!”
上尉点点头,移开目光。山峦又恢复了原先荒芜的景象,动物的尸骨,破烂的板车,以及闷烧着的村庄余烬。爱迪意识到,这里原来是上尉的埋葬地。没有葬礼。没有坟墓。只有他散落的骨骼和泥土地。
“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吗?”爱迪轻声说。
“时间,”上尉说道,“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样。”他靠近爱迪坐下。“死亡?死亡并不是一切的结束。我们以为是。但是,地球上发生的事情不过是一个开端。”
爱迪若有所失。
“我想,这跟《圣经》里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一样吧?”上尉说道。“就是亚当第一次在地球上过夜的时候,对吗?当他躺下睡觉的时候?他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对吧?他小知道什么是睡觉。他的眼睛要合拢上,他以为他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对吧?当然他不会离开。他第二天早晨醒来,一个崭新的世界等待着他去开拓,而且,他拥有了另一样东西。他拥有了他的昨天。”
上尉咧嘴一笑。“依我看,士兵,这就是我们要在这里学到的东西。天堂就是这样的。你可以洞悉你的昨天。”
上尉拿出一个塑料香烟盒,用指头轻叩着。“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我向来不善于教人的。”
爱迪紧紧地盯着上尉。他一直以为上尉很老。但是,由于上尉脸上的煤灰这会儿被抹掉了一些,爱迪注意到了他皮肤上寥寥无几的几条皱纹和他的满头黑发。他肯定不过三十几岁。
“你死了以后一直在这里。”爱迪说道。“那可是比你生命长两倍的时间。”
上尉点点头。
“我一直在等你。”
爱迪垂下眼帘。“蓝皮人就是这么说的。”
“嗯,没错。他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他是你为什么活着和你怎样活着的一部分,他是你需要知道的故事的一部分。但他现在已经讲完了,他就超越了这重境界,我马上也会这样。所以,你好好听我说,因为这是你需要从我这里知道的东西。”
爱迪感到他的腰挺直了。
“自我牺牲,”上尉说道。“你做出一个牺牲,我做出一个牺牲,我们大家都做出了牺牲。但是,你对你做的牺牲感到愤怒,对你失去的东西耿耿于怀。你不明白,自我牺牲其实是生命的一部分。就应该是这样。它不是需要惋惜,而是值得追求的东西。渺小的牺牲。宏大的牺牲。一位母亲去工作,以便送她的儿子上学。一个女儿搬回家住,以便照顾她患病的父亲。一个男人去打仗……”
他顿了一下,眼睛朝灰暗的天空望去。“你知道,雷勃奏并没有白死。他为国捐躯,他的家人知道这个。他的小弟弟在他的鼓舞下,成为了一个好士兵,一个好男人。我也没有白死。那天晚上,我们本来可能一起踩上了那个地雷。那样的话,我们四个人可能都完蛋了。”
爱迪摇摇头。“但是,你……”他沉下嗓音,“你失去了你的生命。”
上尉用舌头在牙山上打了个响。“就是这意思。有时候,当你牺牲了一件宝贵的东西,你其实并没有真正地失去它。你只不过将它传递给了另一个人。”
上尉走到仍然插在地华的象征坟墓的钢盔、步枪和士兵身份牌前面。他将钢盔和身份牌夹在腋下,然后,从泥地里将步枪拔出来,像标枪一样扔了出去。步枪没有往下落,直冲云霄,消失得无影无踪。上尉转过身来。
“我开枪打了你,没错,”他说道,“你失去了一些东西,但你也得到了一些东西。你只是不知道而已。我也得到了一些东西。”
“什么?”
“我得以遵守了我的诺言。我没有让你掉队。”
上尉伸出一只手。“能原谅我毁了你的腿吗?”
爱迪沉默不语。他想起了他受伤后的怨恨心情,想起了他对他所放弃的一切的愤怒。然后,他想到了上尉所放弃的一切,他感到一阵耻辱。他伸出手去。上尉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忽然,繁密的藤蔓从榕树上散落下案,嘶嘶作响地触化进了大地里。生机勃勃的新树枝懒洋洋地舒展开来,上面长满了光滑厚实的树叶和一串串的无花果。上尉只朝上瞥了一眼,好像这都在他意料之中。然后,他用两只手掌将脸上残留的黑灰抹掉。
“上尉?”爱迪说。
“什么?”
“为什么在这里?你可以挑任何地方等我,对吗,蓝皮人就是这么说的。所以,为什么在这里呢?”
上尉笑了笑。“因为我是战死的。我死在这山上。当我离开的时候,除了战争以外我对那个世界一无所知——战事讨论,战争计划,战争家庭。我希望看一看没有战争的世界是什么样子,那个人们开始互相残杀之前的世界。”
爱迪朝四周望了望。“但是,这里就是战争啊。”
“对你来说是这样。但是,我们的眼光不同,”上尉说道。“你看到的未必是我看到的。”
他抬起一只手,眼前黑烟缭绕的荒芜景象立即变了样。瓦砾触化了,树木长成了繁茂的绿阴,泥土地变成了茂盛的绿草坪。乌云帷幕似的拉开,露出了蓝宝石一样的天空。一片淡淡的白雾笼罩在树梢,一轮桃红色的太阳光灿灿地挂在地平线上,光芒洒遍忽然出现在他们四周的粼粼碧波上。这是一种纯洁的、未被玷污的、原始的美。
爱迪抬起头来,望着他的老指挥官。上尉脸上干干净净,军服转眼间也熨烫平整了。
“这,”上尉说道,举起双臂,“就是我看到的天堂。”
他伫立片刻,将一切尽收眼底。“顺便说一声,我不吸烟了。那也是你看到的。”上尉扑哧一笑。“我干吗在大堂吸姻呀?”
上尉准备离开了。
“等等,”爱迪叫道。“我一定要知道一件事情。我的死。在码头上。我把那个女孩儿救出来了吗?我摸到了她的手,但是,我不记得……”
上尉转过身来,爱迪把话咽了回去。想到上尉惨死的情形,爱迪感到一阵羞愧。
“我只是想知道,没别的,”他含糊地说道。
上尉抓抓后脑勺。他同情地望着爱迪。“我不能告诉你,士兵。”爱迪垂下头。
“但是,有人能。”
上尉将钥盔和士兵身份牌朝他扔了过来。“是你的。”
爱迪低头去看。在钢盔帽檐下面,有一张压皱了的照片,照片上是那个每次见了都让他心痛的女人。他抬起头来,上尉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