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二楼公寓的是法列克斯·韦尔夫妇。这一对有钱的犹太人,无儿无女,一年倒有六个月住在巴黎乡下。虽然他们在这儿住了二十年——(这完全是住惯的缘故,因为他们很容易找一个跟他们的财富更相称的屋子),——却老是象过路的外方人,从来不跟邻居交谈一句话,人家关于他们的事也不比他们第一天搬来的时候知道得更多。这一点可不能成为不受批评的理由。正是相反:他们不讨人喜欢;当然他们也绝对不想讨人喜欢。其实他们的为人倒值得人家多知道一些:夫妇俩都是好人,而且绝顶聪明。六十岁左右的丈夫是一个亚述考古学家,为了中亚细亚的发掘享有盛名;象许多犹太人一样,他头脑开通,兴趣极广,决不以自己的专门学问为限;他平时注意着无数的事:美术,社会问题,一切现代思想界的运动。可是这些都控制不了他的精神,因为他觉得所有的学问都有意思,可没有为了任何一门入迷。他很聪明,太聪明了,太不受拘束了:这一只手建造起来的东西,老是预备用另一只手毁掉;因为他建设得很多,又有事业,又有理论,的确是精力过人。由于习惯,由于精神上需要活动,所以他虽不信自己的工作有什么用处,依旧不声不响的,极有耐性的,在学问方面下苦功。不幸他生在有钱的人家,没机会认识为生存而斗争的意义;并且自从他在近东做了几年发掘工作而感到厌倦之后,就没有接受任何公家的职位。但除了他自己的工作以外,他还是头脑很清楚的关切当前的问题,关切一些实际而立刻可以实行的社会改革,法国学校教育的改善等等。他宣传思想,倡导潮流,推动那些大规模的文化机构,可是不久他就厌倦了。好几次,人家根据他的论点而发起了一个运动,他却极尽尖刻的批评这个运动,使那般受他鼓动的人大为惊骇。他并非故意如此,而是天性使然;他生来是神经质的,喜欢挖苦的,锐利无匹的目光一看到人物和事情的可笑就忍俊不禁。既然世界上连最好的事,最好的人,在某一角度上看或是在放大镜下看,也难免有可笑的地方,他的嘲弄的心情也就不容易抑制了。这种脾气当然不能帮助他结交朋友。他心里却极想给人家一点好处,事实上也这么做;人家并不感激他;便是受到恩惠的人,因为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显得可笑,也不能原谅他。他不能多见人,否则就没法爱他们了。他不是愤世嫉俗的人,也没有那种自信可以当愤世嫉俗的角色。他一方面取笑社会,一方面在社会面前觉得胆小,同时心里还不敢断定社会一定是错的,自己一定是对的。他避免显得和别人过分的不同,竭力想教自己的态度与表面上的见解跟别人一样,可是没用;他不由自主的要批判他们,对一切夸大的,不自然的现象感觉得太清楚了,而且又不会隐藏他厌恶的心理。第一,他对犹太人的可笑,感觉特别灵敏,因为对他们认识更清楚;其次,虽然他胸襟旷达,不承认种族的界限,但别个种族的人往往用这个界限来限制他。——同时,不管行事如何,他和这个基督教的思想界也格格不入。为了这许多原因,他孤傲自处,只管埋头工作,深深的爱着他的妻子。
最糟的是连这位妻子都免不了受他讽刺。她是一个贤德的女人,喜欢活动,愿意帮助人家,老在那里做着慈善事业;性格远没有丈夫的复杂,极有意志,极有责任观念,——这观念虽有些顽固,抽象,可是标准很高。没有孩子,没有什么称心如意的事,没有热烈的爱情:她相当凄凉的一生全部建筑在道德信仰上,这信仰其实只是需要信仰的意志促成的。丈夫善于讥讽的天性,自然把她信仰中间自骗自的成分觑破了,不由得要拿她开玩笑。他的个性是许多矛盾混合起来的。他对责任所抱的观念,标准也不亚于他妻子的,同时又铁面无情的需要分析,批评,不受蒙蔽,把她的道德信仰一起起的支解。殊不知这种行为是毁掉了妻子的立足点,消磨了她的勇气。当他发觉的时候,他比她更痛苦;可是祸已经闯下了。虽然如此,他们俩依旧相爱,工作,行善。但妻子的冷淡尊严的态度,不比丈夫喜欢讽刺的脾气更得人心;既然两人都很高傲,不肯宣布自己做的善事,也不肯宣布行善的意愿,大家就把他们的老成持重认为淡漠无情,把他们的孤独认为自私自利。而他们愈觉得别人对他们抱着这种观念,便愈不愿意设法去破除这观念,犹太人多半是粗鄙冒失的;相反,这对夫妇却为了过于持重——骨子里是藏着许多高傲的成分——而吃了亏。
比小花园高出几个石级的底下一层,住着一个退职的炮兵军官夏勃朗少校,以前是属于殖民地部队的。这个还年轻而强壮的军人,在苏丹和马达加斯加有过光荣的战绩,不知怎么突然把一切都丢了,住到这儿来,再也不提军队二字,整天翻着花坛,吹着笛子,——可是技巧永远没有进步,——骂骂政治,把他疼爱的女儿埋怨几句。她是个三十岁的女子,不十分美,但很可爱,很孝顺,为了侍奉父亲而没有出嫁。克利斯朵夫起窗眺望的时候,常常看见他们,当然是更注意那个女儿。她下半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花园里,不是缝东西,便是胡思乱想,或是收拾园子,高高兴兴的和一天到晚叽咕的父亲做伴。她用着安静清脆的声音,和善的语气,回答他的抱怨。他却老是在小径上迈着细步走来走去;过了一会,他进去了;她便坐在园子里的凳上,几小时的缝着东西,既不动弹,也不说话,脸上堆着一副渺渺茫茫的笑容。而那一无所事的军官,在屋子里拚命吹着那支刺耳的长笛,或是为了变化一下,笨拙的按着那架上气不接下气的风琴,呜啊呜的,教克利斯朵夫时而好笑,时而气恼,——看日子而定。
所有这些人物,各管各的住在这座花园紧闭的屋子里,吹不到一丝外界的风。唯有克利斯朵夫,因为需要发泄感情,也因为生命力太丰满了,用他那种又明察又盲目的同情心包裹着他们,他们可不知道。他不了解他们,也没法了解。他不象奥里维能洞察人的心理。但他爱着他们,自然而然的能够设身处地,站在他们的地位上。由于神秘的电流作用,他渐渐在心头感觉到,那些咫尺天涯的心灵有些什么暧昧的意识,体会到那个居丧的妇人的痛苦的麻痹状态,知道那教士,犹太人,工程师,革命党人,为了高傲而把思想藏在心里;他眼见信仰与温情的黯淡而柔和的火焰,无声无息的在亚诺夫妇心中烧着,平民出身的工匠天真的想望着光明,军官抑捺着反抗的心,做些毫无结果的事;还有那坐在紫丁香下出神的少女,他也领会到她乐天安命的恬静。但能够参透这些心灵的无声的音乐的,只有克利斯朵夫一人;他们是听不见的,各人都给自己的悲哀与幻梦淹没了。
可是大家都在那里工作:怀疑派的老学者,悲观的工程师,教士,无政府主义者,不管是骄傲的或是灰心的人,全都工作着。屋顶上更有那泥水匠在唱歌。
屋子周围,克利斯朵夫在最优秀的人中也发见同样的精神上的孤独,——即使在结成团体的时候也是如此。
奥里维把他常常发表文字的一份小杂志介绍给克利斯朵夫。它的名字叫做《伊索》,借用蒙丹的一段话作为它的箴言:
“人家把伊索和别的两个奴隶一起送到市场上去卖。买主先问第一个能做些什么:他为了卖弄,把自己的本领说得夭花乱坠;问到第二个,也是一样的回答,甚至还胜过前者。轮到伊索的时候,他回答:——我什么都不会,这两位已经把所有的事做完了;他们是无所不能的。”
这纯粹是对蒙丹所谓"以知识骄人的自夸自大之徒"的“无耻"下一针砭。《伊索》同人中自称为怀疑派的,其实比别人抱着更深刻的信仰。但在群众眼里,这个讽刺的面具当然没有多大吸引力,反而把人弄糊涂了。你要群众跟着你走,非跟他讲些简单,明了,有力,肯定的教条不可。刚强有力的谎言,就比贫血的真理更能讨群众喜欢。至于怀疑主义,只有在骨子里藏着极粗浅的自然主义或是基督教的偶像崇拜的时候,才能使他们惬意。所以这份《伊索》杂志的傲慢的怀疑主义只能适应一小部分的人,因为只有这批少数人士才领会到他们坚毅的精神。但这股力量是完全不参加行动的。
他们可不顾虑这些。法国愈民主化,它的思想,艺术,科学,似乎愈贵族化。科学躲在术语后面,躲在它的殿堂里头,比十八世纪时更难接近了,除了对那些已经入门的人。艺术,——至少是尊重自己而尊重美的那种,——也是一样的对人深闭固拒,瞧不起群众。便是对于行动比对于美更关切的作家,重视道德思想甚于美学观念的文人,也有种没法形容的贵族气息。他们似乎要把内心的火焰保持纯洁,而不是把这火焰传递给别人;他们仿佛不求自己的思想得胜,而只求证实。
可是这等作家里头也有从事大众艺术的。在最真诚的人中,有些是宣传无政府主义的、含有破坏性的思想,——那种遥远的未来的真理,也许在一百年或二千年后是有益的,但目前只能折磨心灵,灼伤心灵;另外一批却写些沉痛的,或是挖苦的戏剧,没有幻象的,非常悲惨的。克利斯朵夫读过之后,觉得原来想把自己的痛苦忘掉几小时而来的观众,结果得到这样悒郁不欢的消遣,真是太可怜了。
“你们拿这个给大众吗?"他问:“那才是把他们活埋呢!”
“放心,"奥里维回答。"大众不会来的。”
“他们这才对啦!你们简直发疯,难道要把他们生活的勇气统统拿走吗?”
“为什么?让大众象我们一样知道事物的悲惨面,而仍旧打起精神来尽他们的责任,不是应当的吗?”
“打起精神?我不信。毫无乐趣却是一定的了。而一个人生活的乐趣给拿走以后,他也差不多完了。”
“有什么办法?我们总不能把真理歪曲。”
“可是也不能对所有的人把真理统统说出来。”
“这个话竟是你说的吗?你是永远求真理,自命为受真理甚于一切的人!”
“是的,为我,还有为那些相当坚强而受得了的人,的确应当给他们真理。但对于另一些人,那简直是残忍,是胡闹。现在我看清楚了,我在本国的时候从来没想到。德国人不象你们这样的闹真理病:他们把生活看得太重,谨慎小心的只看着他们愿意看的事。你们不是这样,所以我喜欢你们:你们是勇敢的,直捷爽快的,可是不近人情。你们自以为发掘出一项真理的时候,就得把它摔到社会上去,不问它会不会闯祸。你们倘若把自己的幸福为了爱真理而牺牲,我没有话说,我很敬重你们。但是为了爱真理而牺牲别人的幸福,那可不行!那太霸道了。应当爱真理甚于爱己,可是应当爱别人甚于爱真理。”
“难道因此就应当对别人扯谎吗?”
克利斯朵夫用歌德的几句话回答:
“凡是最高的真理,我们只能挑出能使社会得益的一部分来说。其余的,我们只能藏在心里;好象一颗隐蔽的太阳有种柔和的光晕似的它们会在我们所有的行动上放出光彩。”
但这些顾虑不大能打动法国作家的心。他们不问手里的弓射出去的是“思想还是死亡”,或是两者都有。他们缺少爱。一个法国人有了思想,就硬要旁人接受。没有思想,他也同样要人接受。眼见做不到了,他便不愿意再有所行动。这是那般优秀人士不大管政治的主要原因。有信仰也罢,没信仰也罢,各人都深藏着。
有人做过种种尝试,想消灭这种个人主义,组织一些团体;但这种团体大半马上倾向于文学清谈,或者变成可笑的帮口。最优秀的都势不两立,以互相消灭为快。其中有些杰出之士,有精力,有信心,天生能联合与指导一般意志懦弱的人的。但各人有各人的队伍,决不肯跟别人的合并。他们组织什么会,什么社,发行杂志,所有的德性都齐备,只少一件,就是退让;没有一个团体肯对别的团体让步,它们互相争夺群众(其实也是为数极少而挺可怜的人),苟延残喘的存活了一些时候,终于一蹶不振的倒台了,而且并非由于敌人的打击,倒是——(教人看了最痛心的!)——由于自己的摧残。许多不同的职业,——文人,剧作家,诗人,散文家,教授,小学教员,新闻记者,——形成了无数的小阶级,而每个阶级又分化为许多小组,彼此深闭固拒。相互的了解是谈不到的。在法国,无论对什么事都不会全体一致;除非在“全体一致"成为传染病的时候,——这种时间极其难得,而那"一致"往往还是错误的:因为它是病态的。法国无论哪一种活动都受个人主义控制,科学方面是这样,商业方面也是这样,商人们的不能团结不能联合,全是个人主义从中作梗。这个人主义并没有蓬勃的生机,可是顽固,执着,处处退缩。孤独自立,不有求于人,不与人往来,怕相形之下会感到自己的无能,也不愿意孤高自傲的安静受到扰乱:凡是创办"超然的"杂志,"超然的"剧场,"超然的"团体的人,差不多心中全存着这种思想。而创办那些杂志,剧场,团体的唯一的意义,往往只因为不愿意跟别人在一起,不肯为了一桩共同的行动或思想而团结;还有彼此的猜忌或党派间的仇视,使实际上最应当互相谅解的人互相提防。
即使彼此起重的人物为了同一事业而结合的时候,象奥里维和办《伊索》杂志的那些同志,他们之间似乎也永远存着戒心,绝对没有流露真情的兴致,那在德国是极常见而极容易使人厌恶的。在这群青年中间,有一个①特别吸引克利斯朵夫,因为他有一股惊人的力量,是一个逻辑严密,意志强毅的作家,对道德观念抱着极大的热情,准备把整个世界连他自己一起为这些观念牺牲;他为此创办了一份杂志,差不多是一个人编辑的。他发誓要向法国和欧洲提出一个纯洁,自由,英勇的法兰西的观念;他深信将来必有一日,大家会承认他所写的可以成为法国思想史上最大胆的篇幅中的一页;——这一点他是想得不错的。克利斯朵夫很愿意对他有更深的认识,和他来往。可是没有办法。虽然奥里维常常跟他接触,也只在有事的时候见面;他们绝对没有亲密的谈话,充其量不过交换一些抽象的思想,实际上也无所谓交换,而是两人在一块儿自言自语,因为各人都把思想藏在肚里而这还是彼此器重的战斗同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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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夏尔,班琪。——原注(译者按,班琪即作者发表本书的杂志《半月刊》的主编。)
这种矜持有许多原因,连他们自己都不容易分辨。先是过度的批评精神使他们把各人精神上的不同点看得太明白了,过度的理智又把这些不同点看得太重;其次,他们缺少强烈而天真的同情心,就是说缺少强烈的爱。也许还有别的原因,例如事业的重负,生活的艰难,思想的骚乱,使一个人到了晚上再没精力跟人作些友善的谈话。最后还有法国人不敢承认而老在胸中作梗的那个可怕的心理,以为大家不是同种同族,而是在不同的时代住到法国土地上来的不同的种族,尽管彼此有了关系,却很少共同的思想,——这一点,为了大家的利益原来就不应该常常想到。而最重要的阻碍是太醉心于自由,对它抱着如醉若狂的危险的热情:一个人尝到了自由的滋味,简直会牺牲一切。这种自由的孤独,因为是用多少年的艰苦换来的,所以特别宝贵。优秀人物孤独自处,免得受制于俗人。宗教的或政治的团体威逼你,种种压迫个人的重负加在你身上:家庭,舆论,国家,帮会,党派,学派;孤独便是对这些压迫的反动。倘若一个囚徒要越过二十道高墙才能逃出牢笼,那末,非身强力壮的人决不能毫无损伤的达到目的。对于一颗自由的意志,这的确是艰苦的考验。但是从这儿经历过来的,就会终生留下苦斗的痕迹和独立不羁的脾性,永远不能跟旁人融和的了。
除了高傲的孤独,还有一种是隐忍退让促成的孤独。法国多少老实人都把他们的慈悲,勇敢,和真挚的感情埋藏在心里。数不清的有理没理的理由使他们不愿意行动。在某些人是为了服从,为了胆怯,为了习惯性;在另一些人是为了怕舆论,怕闹笑话,怕抛头露面,怕人家把他们毫无作用的行为说是有作用的。这一个不参加政治的与社会的斗争,那一个不参加慈善事业,因为他们看到作事不认真或没有头脑的人太多了,也因为怕别人把他们看做跟走江湖的与糊涂虫没有分别。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感觉厌恶,困倦;怕行动,怕痛苦,怕丑恶,怕闹笑话,怕出乱子,怕负责任;还有那“有什么用?"的心理,把今日多少法国人的意志都给消磨了。他们太聪明了,——没有脾气的聪明,——他们看到正反两方面的理由。他们缺少力量,缺少生气。一个人生气蓬勃的时候决不问为什么生活,只是为生活而生活,——为了生活是桩美妙的事而生活!
那般优秀的人,有的是可爱的普通的优点:人生观很温和,欲望很淡泊,爱家庭,爱乡土,遵守礼教,谨慎小心,不强制别人,不妨害别人,不轻易泄露感情,永远取着矜持的态度。所有这些可爱的动人的特点,在某种情形之下可以和恬静,勇敢,内心的欢乐,并行不悖,但跟法国民族的衰老与其血也不无关系。
在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的屋子底下,那个四面围着高墙的幽美的园子便是小型法兰西的象征。那是一片跟外界隔绝的绿茵。有时,外边的狂风打着回旋降到园里,给坐在那儿出神的少女带来一些遥远的田野和大地的气息。
克利斯朵夫看到了法国潜藏的生机,觉得它不应该让卑鄙无耻的人压迫。沉默的优秀阶级躲在里头的那个半明半暗的境界,使他感到窒息。禁欲主义只有对一般没有牙齿的人才配。他却需要无限的空气,广大的群众,辉煌的太阳,千万生灵的爱,需要把他所爱的人紧紧的抱在怀里,把敌人碎为齑粉;他需要战斗,需要胜利。
“你能这样做,"奥里维说,"你是强者,你凭着你的缺点——(对不起!)——跟优点,生来是为战斗的。你的民族不是一个太贵族的民族,这是你的运气。行动不会使你厌恶。必要的时候你甚至会去干政治!……并且你用音乐写作又是了不得的幸运。人家不懂你的话,你什么都可以说。倘使人家知道你的音乐里有瞧不其他们的意思,有他们否认的信仰,也有对于他们竭力想扑灭的东西不断的颂赞,那末他们决不会饶你,一定要阻挠,捣乱,使你为了和他们奋斗而把大部分的精力消耗完了,等到你胜利的时候,你已经没有完成事业的余力,你的生命也快告终了。成功的大人物是得力于别人的误解。人家佩服他们的地方正是跟他们的真面目相反的。”
“唉!"克利斯朵夫回答,"你们可没有认识你们那般大师的懦怯。我早先以为你是孤独的,所以我原谅你没有行动。但实际上你们思想相同的人不知有多少。你们比压迫你们的人强过百倍,你们的价值比他们的超过千倍,而竟甘心情愿对他们无耻的行为屈服!我真不了解你们。你们有着最美的国土,了不得的聪明,又最富于人情味,你们却丝毫不加利用,还让少数的坏蛋把你们控制,污辱,踩在脚下。喂,拿出你们的真面目来罢,怕什么!别等奇迹或是拿破仑来帮你们忙!起来罢,团结起来罢。你们大家都得动员,马上把屋子打扫干净。”
但奥里维耸耸肩膀,无精打采而又含讥带讽的说:“跟他们去火并吗?不,那不是我们的任务,我们有更好的事可以做。我最恨强暴。结果怎么样,我是太明白了。那些一事无成而满腹牢骚的老朽,保王党里的年轻的傻瓜,宣传暴行与仇恨的恶魔,会一起霸占我的行动,加以玷污。你难道要我再喊蛮子滚出去或法国人的法国这一套仇恨的老口号吗?”
“干吗不?"克利斯朵夫说。
“不,这都不是法国话。人家尽管把它们涂着爱国色彩到处宣传也是白费的。那只适用于一般野蛮的国家!我们的国家不是培养仇恨的国家。要肯定我们的民族性,并不在于否定别人或毁灭别人,而是在于把他们同化。不管是骚乱的北方人还是多嘴的南方人,都让他们来罢……”
“还有那含有毒素的东方?”
“连那含有毒素的东方也没关系:反正我们会吸收它,象吸收旁的一样,过去我们吸收的还不多吗?东方表示得意扬扬,我们中间有一部分人战战兢兢,都教我看了发笑。它以为把我们征服了,在我们的大街上,报纸上,杂志上,戏院舞台上,政治舞台上,耀武扬威。傻子!它才被我们征服呢。它滋养了我们,它自己可消灭了。高卢人的胃是强健的;二千年来被它消化的文明何止一个。我们受得起毒药的试验……你们德国人要怕,你们去怕罢!你们非纯粹不可,否则就没法存在。可是我们,主要的不在于纯粹而在于兼收并蓄。你们有一个皇帝,大不列颠也自称为帝国,但事实上真有帝国意味的倒是我们的拉丁民族的性格。我们是世界城的公民。”
“好得很,"克利斯朵夫说,"只要一个民族是健康的,在它年轻力壮的阶段,这一套都很好。但它的精力终有枯竭的一天,那时它就有被外来的巨潮淹没的危险。我们中间不妨老实说,你不觉得这种日子已经来到了吗?”
“这个话人家已经说了几百年了!但我们的历史每次都证明那是多虑。圣女贞德的时代,巴黎一片荒凉,豺狼出没;从那个时候到现在,我们受的考验简直数不清!今日的道德沦丧,淫乐无度,志气消沉,社会混乱,我都不放在心上。耐着点性子罢!要生存就得受苦。我很知道将来会有一个反动的潮流,——可是也不见得如何高明,结果也许搞出些同样胡闹的事:而今日靠浑水里摸鱼过日子的人,将来还是会叫叫嚷嚷的做领导……可是那有什么关系?这些运动并不接触到法兰西真正的民众。烂果子不会使果子树跟着烂的。它掉在地下就完了。在整个民族中间,所有那些人是太不足道了!他们死也罢,活也罢,跟我们有什么相干?难道值得我忙忙碌碌,去筑起堤岸,掀起革命来对付他们吗?现在的祸害不是一个制度造成的。这是奢侈带来的麻疯病,是财富与聪明的寄生虫。它们会消灭的。”
“把你们腐蚀了以后。”
“对于这样一个民族,你不能绝望。它有那么一种潜在的德性,那么一股光明与理想主义的力,便是那些蚕食它破坏它的人也受到影响。甚至一般贪得无厌的政客也会受它诱惑。最平庸的人一旦握了政权,也感觉到国运的伟大;这国运把他们从小我中超脱出来,拿火把交给他们,叫他们一个一个的传递过去;而他们也跟着前人从事于消灭黑暗的神圣的斗争。民族的精神拖着他们;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他们都完成了他们所否定的上帝的意志……亲爱的国家,亲爱的国家,我对你的信心是永远不会动摇的!你所受的致命的考验,例反使我感到,我们在世界上所负的使命是值得骄傲的。我绝对不愿意我的法兰西瑟瑟缩缩的关在一间病房里,不敢吹到外界的风。我不愿意病病歪歪的苟延残喘。一个人长大到我们这样的时候,倘使要停止长大,还不如痛快死掉。全世界的思想尽管起到我们的思想中来罢!我决不害怕。潮水把肥沃的淤泥带给我们的土地,然后它会退下去的。”
“可怜的朋友,"克利斯朵夫说,"在它没退下去的期间,可不是有趣的啊。而且等到你的法兰西从尼罗河中浮起来的时候,你自己在哪儿呢?奋斗不是更好吗?除掉你早已认为命中注定的失败以外,又没别的危险。”
“不,我所冒的危险远过于失败。我可能丧失精神上的平静:那对我是比胜利更重要的。我不愿意恨。哪怕对我的敌人,我也要给他一个公平的待遇。我要在大家热情汹涌的浪潮中保持我清明的目光,我要了解一切,爱一切。”
但克利斯朵夫觉得用这种超然物外的心情去爱人生,和自甘灭亡的退让没有什么差别;他象安班陶克尔老人一样,①觉得胸中有一支颂歌在那里颂赞恨,颂赞与恨相连的爱,——垦殖大地的,在大地上播种的,内容丰富的爱。他不能赞同奥里维那种安安静静的宿命观;并且他不大敢相信一个绝对不自卫的民族能够久存,所以恨不得唤起整个民族的健全的力,使全法国所有的老实人都奋臂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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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公元前五世纪时希腊的哲学家。
你对一个人的了解,用一分钟的爱情能比几个月的观察更有成绩,同样,克利斯朵夫之于法国,八天内足不出户的跟奥里维亲密相聚的结果,比他用着一年的光阴,走遍巴黎,走遍文化的与政治的沙龙所知道的更多。在他觉得茫无所措的那个普遍的混乱中,朋友的心灵对他仿佛是大海中的一个岛,代表理智与精神恬静的境界。奥里维内心的和气所以格外动人,是因为它没有一点精神上的依傍,——因为他生活的境况是艰苦的,——(他夯,他孤独,他的国家又是这样的颓废),——因为他身体衰弱,近乎病态,非常的神经质。可见他清明的心境并非由于意志坚强——(他根本缺少意志),——而是从他的生命与种族的深处来的。在奥里维周围许多别的人身上,克利斯朵夫也窥见一道遥远的微光,体验到"万里无波的大海的沉静";他自己素来是骚乱不宁的,拿出全部意志的力量才能使强烈的天性勉强得到一个平衡,现在这种隐藏的和谐,当然使他不胜艳羡了。
看到了法国的内情,他把过去对法国民族性所抱的观念全部推翻了。摆在他眼前的不复是那个快乐的,随和的,无愁无虑的,光芒四射的民族,而是一批含蓄的,孤独的心灵,表面上象蒙着一层明晃晃的水雾,颇有乐观的色彩,其实却是浸透了深刻而沉静的悲观气息,脑子里全是执着的念头,灵智的热情;——他们都是不可动摇的灵魂,只能加以毁灭而不能加以改变的。当然这仅仅限于法国的优秀阶级;但克利斯朵夫不懂它这种信心与坚忍刻苦的精神从哪儿来的。奥里维回答说:
“从失败中得来的。是你们,克利斯朵夫,把我们重新锻炼了。唉,那当然不是没有痛苦的。你们想象不到,我们从①小到大所经历的环境是怎样的凄惨。我们丧师辱国,跟死神照了面,暴力的威胁老是压在我们身上。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精神,我们的法兰西文明,十个世纪的伟大,——都操在一个不了解它、恨它、随时可以把它碎为齑粉的、强暴的征服者手里。可是我们就得为这些命运活下去!你想想吧,那些法国的孩子,生在蒙丧的家庭里,罩着战败的黑影,受着沮丧的思想熏陶;人家教养他们的目标是希望他们雪耻报仇,而那个报仇也许是玉石俱焚的,也许是完全空的:因为他们虽然年纪很小,早已懂得这个世界上没有正义,只有强权!这一类的发见,使儿童的心灵不是从此堕落就是从此长成。许多人都自暴自弃了;他们想:既然如此,何必奋斗?何必振作?一切都是空的。想也没用。还是享乐罢。——但凡是挣扎过来的人都是真金不怕火的;任何幻灭都不能动摇他们的信仰:因为他们一开始就知道信仰之路和幸福之路全然不同,而他们是不能选择的,只有望这条路走,别的都是死路。这样的自信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养成的。你决不能以此期待那些十五岁左右的孩子。在得到这个信念之前,先得受尽悲痛,流尽眼泪。可是这样是好的,应得要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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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作者假定本书中的人物都是一八七○年以后长成的一代,故此处所谓“失败"即指普法战争一役。
噢!信仰,你这纯钢百炼的处女,
用你的枪尖把各个民族被压制的心开发出来罢!
……”
克利斯朵夫默然握着奥里维的手。
“亲爱的克利斯朵夫,"奥里维说,"你们德国给了我们多少痛苦。”
克利斯朵夫差不多要道歉了,仿佛那是他作的事。
“别难过,"奥里维笑着说。"德国不由自主的给我们的益处,远过于害处。是你们把我们的理想主义重新燃烧起来的,是你们把我们对于科学与信仰的热爱激动起来的,是你们促成了法国的普及教育,刺激了巴斯德的创造力,使他单凭一个人的发明,就把五十亿的战争赔款给挣来了,是你们使我们的诗歌、绘画、音乐再生的;我们民族意识的觉醒也全靠你们的力量。我们为了爱信仰甚于爱幸福所作的努力已经得到酬报:因为我们在麻痹的世界上已经感觉到那精神的力量,我们对于这种力,甚至对于胜利,都不再怀疑了。你瞧,克利斯朵夫,我们虽然显得这样渺小,这样软弱,——跟德国的威力相比只是大海中的一滴水,——我们却相信那是把整个海洋染色的一滴水。马其顿一个小小的军团就会把欧罗巴大队武装的人民冲倒!”
弱不禁风的奥里维眼中闪着信仰的光,克利斯朵夫望着他说:
“可怜的娇弱的小法国人!你们比我们更强。”
“噢!失败对我们是有好处的,"奥里维又说了一遍。"我们得祝福灾难!我们决不会背其它。我们是灾难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