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会的人已经坐定,于是阿基里斯

站起来向着人中之王这样说道。

——蒲柏译《伊利昂纪》①

①《伊利昂纪》第一卷。

科拉站在这几个俘虏的最前面,她用自己的手臂挽住艾丽斯的手臂,充满姐妹柔情。这位心地高尚的姑娘,虽然面对着周围这班凶险可怕的印第安人,但她并没有为自己感到担忧,眼睛一直注视着全身颤抖的艾丽斯那惨白、焦虑的面容。紧靠她们身边站着海沃德,在这样前途莫测的紧急关头,他同时关心着她们两人,自己也很难弄清他到底更爱哪一个了。鹰眼站在稍后一点,尽管他们眼前的处境相似,但他并没有忘记对同伴们较高的地位表示尊敬。他们中没有恩卡斯。

等大家全都安静下来,又照例经过一阵令人难忘的久久的寂静之后,坐在旅长旁边两位老年酋长中的一位站了起来,用明白易懂的英语大声问道:

“俘虏里面哪一个叫长枪?”

海沃德和侦察员两人都没答话。但是前者朝四周那黑压压的肃静的人群扫了一眼,当他看到麦格瓦那张凶恶的脸时,不禁向后倒退了一步。他立刻想到,他们现在所以受到公开审问,一定是这个诡计多端的休伦人暗地里搞的鬼,因此决心要尽一切可能来阻止他实行这一阴险计划。海沃德已经亲眼目睹过一个印第安人草草受到惩罚的例子,因而现在他担心这一次自己的同伴会被选做另一个对象。在这紧急关头,海沃德已经无暇多假思索,立刻决定挺身而出,掩护那位可贵的朋友,即使自己因此遭到任何危险,也在所不惜。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个酋长又以更为响亮、清楚的声音,把刚才的问话重复了一遍。

“给我们拿枪来,”年轻白人傲慢地答道,“把我们安排到那边林子里去。我们的行动会为我们回答这个问题!”

“原来这就是我们闻名已久的那个战士!”酋长说着,很有兴趣地打量着海沃德。大凡一个人第一次见到一个不管是由于真正功绩或者偶然事故,由于善行美德或者犯罪行径而出名的人时,似乎总是这样来打量的。“是什么把这个白人引到特拉华人营地来的呢?”

“我的需要。我到这里来是为了找食物、住所和朋友。”

“这不可能。林子里有的是野味;一个战士,只要头顶晴空无云,也用不着别的藏身所;而且,特拉华人是英国佬的敌人,不是朋友。得了!你嘴上这么说,心里可不这么想哩!”

正当海沃德有点不知所措,一时回答不上而缄默不语时,一直在旁注意听着刚才这一切的侦察员,这时突然挺身而出。

“刚才问到长枪时,我没有出来承认,决不是由于我害羞或者害怕。”他说,“因为这两样都不是一个诚实人的天赋。我决不承认明果人有权给一个他的天才深受朋友重视的人乱取绰号。尤其是他们取的这个绰号根本不对,因为鹿见愁是枝带槽线的单管枪,并不是骑枪。而我原来家里的名字叫纳撒尼尔,住在自己河边的特拉华人恭维我叫我鹰眼,只有易洛魁人自作主张把我叫做长枪,一点也没有得到当事人的同意。”

原来一直都认真地在打量着海沃德的人,这时又立刻把目光转到了新承认拥有这一高贵称号,像钢浇铁铸般挺立着的人身上。在他们看来,同时有两个人出来自动承认这个光荣称号,本来就毫不奇怪。在印第安人中,冒名顶替的骗子虽然很少,但也不是没有听说过,可是特拉华人处事严肃公正,他们认为把这件事弄得清楚无误,十分重要。于是,几位年老的酋长又暗暗地商议了一下,接着,看来他们决定为这件事再来问问他们的客人。

“我的兄弟说有条毒蛇游进了我的营地。”酋长问麦格瓦说,“是哪一个?”

休伦人指了指侦察员。

“难道聪明的特拉华人竟会相信一只狼的嚎叫?”海沃德大声说,他现在对这个旧敌的恶毒企图看得更清楚了:“狗是从来不说假话的,可是什么时候听说过狼说真话?”

麦格瓦的眼睛中闪着凶焰,但他立即意识到必须保持镇静,因而又露出鄙夷的样子,默默地转过脸去;他心里很有把握:凭着印第安人的聪明机智,这件事一定会弄个水落石出的。他的想法没有错。经过了短时间的商议后,那位小心谨慎的特拉华人又转向麦格瓦,用非常温和的语气把酋长们的决定告诉了他。

“我的兄弟被人说成是个说谎的人,”他说,“他的朋友们为这感到很生气。他们要证明他是个说真话的人。把枪给我的俘虏,让他们自己来弄清究竟哪一个是长枪。”

麦格瓦心里明白,这是对他表示不信任,但他还是装出把这看成是对自己的恭维,点头同意了,因为他知道,侦察员这个射技超群的神枪手,一定能证实他说的话是真的。两枝枪很快就交到了两个友好的对手手中。根据命令,他们要越过席地而坐的群众头顶,射击一只偶然放在一棵树桩上的土罐,树桩离他们站着的地方约有五十来码。

海沃德对这种要他和侦察员比赛的主意,心中暗自好笑,但他还是决定在弄清麦格瓦的真正意图前,决不暴露自己的真相。他小心翼翼地举枪朝目标瞄了三次,然后开了一枪。子弹打中了树桩,离瓦罐只有几英寸。人们一齐满意地喊了起来,都认为这是他枪法高明的证明。就连鹰眼也频频点头,仿佛在说,海沃德打得比他原来想的要好。但他自己却丝毫没有要和这个神枪手一比高低的表示,而是倚着枪杆站立一分多钟,像是完全陷入了沉思,直到刚才递枪给他的年轻印第安人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和他说话,他才从这种恍惚的神情中惊醒过来。那人用十分蹩脚的英语问道:

“这个白脸孔能打败它吗?”

“能,休伦人!”侦察员大声回答,用右手举起那枝短短的来复枪,朝麦格瓦挥动着,这枝枪在他的手里,看上去轻得简直像一根芦苇。“是的,休伦人,我现在就可以打死你,世上没什么力量能挡住我!要是我决定把这颗子弹送进你的心脏,眼下我要比飞鹰抓鸽子还有把握!我干吗不这么做呢?干吗?因为我这白人天性不让这么做!而且,要是这么做了,说不定会让柔弱无辜的人遭难。如果你也知道有上帝的话,那就得衷心感谢他——因为你有理由感谢他。”

侦察员满脸通红,眼睛中冒着怒火,威风凛凛地屹立着。这一切产生了一种神秘感,使所有的观众深深感到敬畏。特拉华人都紧张地屏息等待着。麦格瓦尽管对自己的敌人的克制能力放心不下,但他还是站在众人中间,镇静地一动不动,就像在那儿生了根似的。

“打败它。”站在侦察员身旁的特拉华青年又对他说。

“打败什么啊,傻瓜!——什么啊?”鹰眼朝他大声嚷嚷道,依然怒气冲冲地把手中的枪举在头顶挥动着,虽然他的眼睛已经不再盯住麦格瓦了。

“要是这个白人真是他说的那个战士,”那位年老的酋长说,“就让他打得离目标近些。”

侦察员大声笑了起来——在海沃德听来,这是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不自然的声音——接着,把枪猛地往伸出的左手一甩,就在这时,枪声响了,只见那只瓦罐的碎片四处飞散,撒满一地。几乎就在这同时,只听得咣啷一声,他已把那支来复枪轻蔑地扔到地上。

人们看到这个不寻常的场面,首先感到的是惊讶和钦佩,接着,人群中不断响起低语声,而且声音愈来愈高,最后终于变成了一片嘈杂声,这表明观众中有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一部分人毫不掩饰地对这种罕见的枪法表示满意,但更多的人却认为这枪打得这么准,纯属偶然。海沃德见此,也立刻坚持这种对自己有利的意见。

“这全是碰巧!”他大声嚷嚷道,“哪有不瞄准就开枪的!”

“碰巧?”鹰眼激动地重复了一句,此刻,他已顽固地决定要不顾一切危险来保持自己的身分,完全不理睬海沃德要他默认这一骗局的暗示。“难道那边那个撒谎的休伦人,也认为这是碰巧吗?也给他一支枪,让我们面对面来试一试,既无掩护,也不躲闪。让老天爷和我们的眼睛来决定我们之间谁是谁非吧!少校,我是不会提出和你比高低的,因为我和你一样是白皮肤,而且咱们效忠的是同一个主人。”

“这个休伦人是个说谎的,这是再明显也没有了,”海沃德冷冷地回答说,“你不是已经亲耳听到他硬说你就是长枪吗?”

谁也说不准执拗的鹰眼下一步还会想出什么激烈的主张,鲁莽地来证明自己的身分,幸好这时那位年老的特拉华人又开口插了话。

“从云端里飞来的鹰,爱什么时候飞回去就可以飞回去。”老人说。“把枪给他们。”

这一次,侦察员贪婪地把枪握得紧紧的;麦格瓦虽然用妒忌的目光注视着这位神枪手的一举一动,但已经用不着再有什么疑惧了。

“现在,让我们当这些特拉华人的面,来证实谁是更好的射手吧。”侦察员大声说,一面用他那抠过不知多少次扳机的食指叩打着枪托。“少校,你看见挂在那边树上的那只葫芦了吧!要是你真是个有资格在这边境服役的神枪手的话,你就把那东西打碎给我看吧!”

海沃德朝那目标看了看,准备再做一次比赛。这种葫芦是印第安人常用的小器皿,用一根鹿皮绳拴在一株小松树的枯枝上,离他们站的地方足有一百码的距离。人类的自负这种感情是非常复杂微妙的。这个年轻军人,虽然明知这些印第安人裁判的赞扬毫无价值,但他此刻已经忘了他希望比赛取胜的原有动机了。人们都已看到,海沃德的枪法显然是不容轻视的,而他这时又决定要使出浑身解数来。即使他的生死存亡都在此一举,他也不会比这次瞄准得更为沉着慎重了。他开了一枪;三四个年轻的印第安人等枪声一响,立刻就奔向前去;从他们的喊声里知道,那颗子弹穿进了树身,离规定的目标只差一点点。战士们一齐欢呼,表示赞叹;接着,他们便转眼用探询的目光,看着那位对手的一举一动。

“对皇家驻美英军来说,这点本领也许是够了!”鹰眼说着,又露出了他那种无声的、会心的微笑:“可要是我也常常像这样偏离目标这么远的话,那很多貂鼠至今还会留在林子里,它们的皮也不会到太太小姐们的手笼上去了;很多嗜血的明果人也不致丧命,至今还可以在这些殖民地之间为非作歹了。我希望这只葫芦的女主人家里还有这种葫芦,因为这一只是再也不能盛水了!”

侦察员在说着这些话时,一面已装好弹药,扳好扳机;说完话,他便伸出一只脚,站后一步,慢慢地举起枪口,动作稳健、均匀,对着一个方向。等到枪口完全举平时,又停了一会儿,不颤不动,人和枪仿佛都由石头雕成似的。就在这时候,火光一闪,子弹飞射出去。那几个年轻的印第安人又跳着向前奔去;但从他们寻找时焦急的样子和失望的神色,可以清楚地看出,他们根本没有找到子弹的痕迹。

“去吧!”老酋长用极其厌恶的声调对侦察员说,“你是一只披着狗皮的狼。我要和英国佬的长枪说话。”

“唉!要是我手里的是使得你们叫我长枪的那件武器,那我一定要打断那条绳子,让葫芦掉下来,而不让打破葫芦!”鹰眼答道,丝毫不为对方的态度所干扰。“你们这伙傻瓜,要是你们想找到这一带森林里最好的神枪手打的弹孔,那你们就得朝那东西的里面瞧一瞧,别在它的周围瞎找啦!”

那几个印第安小伙子立刻懂得了他的意思——因为这一次他是用特拉华语讲的——他们从树上拉下那只葫芦一看,就欢呼着把它高高举了起来,让大家看底部的一个洞;原来子弹从葫芦上方当中那个小孔穿进,然后从底部穿了出来。看到这一出乎意外的表演,在场的每个战士都发出热情响亮的欢呼声。这一来,问题立刻解决,鹰眼拥有的使人生畏的名声,也就完全确立了。那些本已转向海沃德的好奇、钦佩的目光,现在终于又落到侦察员那饱经风霜的躯体上,刹那间,他也就成了周围那些单纯、质朴的人注意的中心。当这一突然发生的人声嘈杂的骚动稍稍平息之后,那老酋长又恢复了他的盘问。

“你干吗想堵住我们的耳朵?”他对海沃德问道,“特拉华人是傻瓜吗,连小豹子和山猫都分不出来?”

“他们还会发现那个休伦人是只喳喳叫的鸟哩!”海沃德回答说,他也想学着用印第安人那种比喻的言词来说话。

“好吧。我们会弄清究竟是谁想堵住人家的耳朵的。兄弟,”老酋长转过头去看着麦格瓦说道,“特拉华人在听着哩。”

那休伦人见这样开门见山地直接要他说明来意,便站起身来,十分沉着地走到圈子中央,对着那几个俘虏站定,摆出准备讲话的姿势。可是在他开口之前,他先向四周那些紧张地面对着他的脸,一张张慢慢看了过去,仿佛要对满场的听众调节一下自己的表情。对鹰眼,他投去既敬畏又敌视的目光;对海沃德,则流露出有着压制不住的仇恨的模样;见到全身缩成一团的艾丽斯,他简直像不屑看上一眼;但当他看到坚定、庄严而又漂亮的科拉时,他的目光却在她身上逗留了一会,脸上还露出一种很难言传的表情。接着,他便开始以诡谲的言词来实现自己的阴谋诡计。他说的是加拿大语,他清楚地知道,这种语言在场的大多数听众都能听懂。

“大神造人时,使他们有了不同肤色,”狡猾的休伦人开始说,“有的人长得比笨狗熊还黑。大神要这些人当奴隶,要他们一辈子干活,就像河狸那样;起南风的时候,在大盐湖的沿岸一带,你们也许听到过他们的哼叫,那声音比野牛的哞叫还响;那些在盐湖边驶过的大船,像运牲口一样,把他们成群地运来运去。有些人,大神使他们的脸长得比林子里的银鼠还白,他要他们做买卖人;对待他们的女人,他们像群狗,对待他们的奴隶,他们像群狼。大神还给了这种人鸽子一样的本领:翅膀永远不会累;他们的崽子多得像树叶,他们贪得想吞下整个世界;大神让他们说话像野猫子假嚎;他们的心眼像兔子,他们狡猾得像野猪(而不像狐狸),他们的胳臂比鹿腿还长;他们会用话来堵塞印第安人的耳朵;他们心眼多,懂得雇佣战士来为他们打仗;他们的狡诈告诉他们怎样来搜刮世上的财富;他们的胳臂围住了从盐湖岸边到大湖各岛的大片土地。他们的暴饮暴食使他们生了病。老天爷给他们的已经够多了,可他们还要世上的一切。白人就是这样。”

“还有一些人,大神使他们的皮肤长得比那边的太阳更红、更亮,”麦格瓦意味深长地指着天边从雾气中冉冉上升的火红的太阳,接着说,“这些人才是他照自己的心意创造的。他将他造出的这片土地给了他们,这片土地上长满树林,林中到处是野味。风为他们清扫出空地;太阳和雨水使他们的果实成熟;白雪来告诉他们感恩的时刻。他们还有什么必要外出旅行啊!在山里就能看到一切!河狸在干活时,他们就躺在树阴下观看。夏天有清风为他们扇凉,冬天有兽皮供他们保暖。如果说他们自己之间还有争斗,这也只是表明他们都是男子汉。他们勇敢,他们正直,他们幸福……”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又朝四周打量了一下,看看他的这套传说有没有引起听众的同情。他看到大家的眼睛都盯着他,人人都仰起头,鼻孔翕动着,似乎每一个在场的人,都觉得自己能够,而且也真心诚意地愿为自己的民族去报仇雪耻。

“如果说大神使他的红人子孙说不同的语言,”麦格瓦用低沉。平静、忧伤的语调继续说,“那是为了让各种各样的野兽都能听懂他们的话。他把有些人安置在雪地里,让他们和自己的本家熊在一起。他又把有些人安置在靠近太阳下山的地方,也就是通往幸福猎场的大路上。有一些则安置在淡水湖的岸边,而把他最伟大。最钟爱的人,安置在盐湖边的沙地里。我的弟兄们知道这个受宠爱的民族的名字吗?”

“是莱那泼!”二十来个人同声热烈地大喊道。

“是莱尼·莱那泼,”麦格瓦应声说,一面低下头,装出对这一部落的光荣历史表示尊敬,“这是莱那泼的部落!太阳从盐水那边升起,在甜水那边落下,从来没有躲开过他们的眼睛。可是,干吗要我——森林里的一个休伦人——来向一个聪明的民族,讲述他们自己的传说呀?干吗要对他们提起他们的创伤、他们伟大的过去。他们的业绩、他们的光荣、他们的幸福——还有他们的损失、他们的失败、他们的不幸呢?难道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这一切、知道这全是事实吗?我的话完了。不过我的耳朵在听着。”

说话者的话音刚落,大家都一齐转过脸去,眼睛盯住年高德劭的塔曼侬。从他到这儿来就坐时起,族长一直没有开过口,几乎没有流露出一丁点儿生气。他坐在那儿,虚弱地弯着身子,看上去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知觉;在刚才开始的那一幕中,侦察员精湛的枪法,表演得一清二楚,有目共睹,可他似乎也一点都不知道。可是,当麦格瓦发出他那抑扬有致的声音时,他却开始露出一点生气,有一两次甚至还抬起了头,像是在倾听的样子。而在那个狡猾的体化人提到他的部落的名字时,老人连眼皮也张开了,看着面前的人群,那副呆滞的、毫无表情的模样,看上去简直像个幽灵。接着,他努力想站起身来,而且在他的随从的搀扶下,终于站了起来,虽然由于虚弱,有些摇摇晃晃,但由于姿态尊严,仍显得威风凛凛。

“谁在对莱那泼的子孙发号召呀?”他用一种低沉的喉音问道。由于大家都屏息静听着,这声音仍能听得很清。“谁还在提过去的事!还不是一个卵变成一条蛆,一条蛆变成一只苍蝇,最后一死了之吗?干吗还要对特拉华人提过去的幸福?还是为现在的幸福多多感谢曼尼托①吧!”

①北美印第安人信奉的自然神。

“说这些话的是个怀安多特人①,”麦格瓦朝那老人站着的平台走近几步,说,“他是塔曼侬的朋友。”

①即休伦人。

“朋友!”那位长者重复了一句,他的额上陷进了一条深深的皱纹,射出两条严峻的目光,由于为人严正,还在中年时起,就使他有了这种令人生畏的目光。“明果人是世界的主宰吗?一个休伦人到这儿来干什么呀?”

“为了正义。他的俘虏在他的兄弟们这儿。他是为要回自己的俘虏来的。”

塔曼侬把头转向一个随从的老酋长,听了他对这件事的简单说明。然后,他又转过脸来对着麦格瓦,非常专注地朝他打量了一会,最后才用一种低沉的不很高兴的语气说:

“正义是伟大的曼尼托的法律。孩子们,给来人吃些东西。然后,休伦人,带着你的人走吧。”

族长宣布了这个庄严的决定后,便坐了下来,重又闭上眼睛,似乎他更喜爱的是重温经历过的那幕幕映现的影像,而不是观看尘世间的这些睁眼可见的景物。对于这样一个决定,特拉华人中也没有一个人胆敢嘀咕一声,更不用说要反对他本人了。塔曼侬的话刚说完,就有四五个年轻战士来到海沃德和侦察员背后,敏捷地用绳子把他们反绑起来。海沃德由于全神贯注地照顾着那个快昏过去的可爱姑娘,以致还没意识到他们的意图,就被绑了起来。鹰眼则认为,虽然这些特拉华人含有敌意,但仍不失为一个优秀的种族,所以也就没有反抗而顺从了。但要是他能完全听懂刚才那番对话所用的语言,也许他的态度就不会这样消极了。

麦格瓦在上前接收俘虏以实现自己的目的之前,先以胜利的目光朝周围的全体与会者扫了一眼。他知道,这两个男人已不可能再进行任何抵抗了,于是便把目光转到自己最看重的人身上。可是,他遇到的是科拉那镇静、坚定的目光,从而又使得他的决心开始动摇起来。于是,他又想起了以前用过的手段,把艾丽斯从传着的一个战士的臂弯里接了过来,一面招呼海沃德跟着走,一面打手势叫围着的人群让出路来。可是,科拉并没有像他期望的那样,任凭一时的感情冲动行事,而是奔到了那族长的脚下,大声喊道:

“公正、尊敬的特拉华人,我们全要仰仗您的智慧和权力来搭救了!请别听信那个狡猾、残忍的魔鬼的话,他是在用谎言来玷污您的耳朵,为了满足自己血腥的私欲。您年高德劭,见过世上的种种罪恶,您一定知道怎样来使不幸的人少受它的祸害的。”

那老人的眼睛又沉重地睁开了,他再次看着人们。当科拉打动人心的祈求声传进他的耳朵时,他的眼睛也慢慢地朝她转了过去,最后停在她身上,盯住她看着。科拉已经跪了下来,双手紧握,按在胸前,像一尊美丽的女性雕像似的,以一种崇敬的心情,抬头仰望着老人那衰老而威严的面容。塔曼侬脸上的表情渐渐在变化,茫然若失变成了钦佩赞美,流露出智慧的光芒。也就是这种智慧,在一个世纪前,曾使他常用他年轻的热情,来感染过无数特拉华人。他不用人搀扶,而且看来是毫不费力地站了起来,以坚定得使听众惊奇的声音问道:

“你是什么人?”

“一个女人。一个受憎恨的民族的女人——一个你们所说的英国佬。可她从来没有伤害过您,而且,即使她想这样做,她也没有能力来伤害您的人民。现在,她在向您求救。”

“告诉我,孩子们,”族长向周围的人做着手势,声音沙哑地问道,虽然眼睛仍然盯着跪在地上的科拉,“特拉华人现在扎营的地方是在哪儿?”

“在易洛魁人的山里,在霍里肯的晶莹泉水旁。”

“打从我喝了家乡河里的水以来,许多个炎热的夏天来了又去了,”族长接着说:“明匡①的子孙是最正直的人;可是他们太渴了,把那儿的河水全给占了。难道他们走得这么远,又跟着我们到了这儿了吗?”

①指威廉·宾(William Penn,一六四四—一七一八),他于一六八一年受英王所赐成为宾夕法尼亚殖民地的业主,以开明治理殖民地著称,对待当地土著特拉华人也较友好。“明匡”是特拉华语,意为“羽毛”,特拉华人听见白人把写字的羽毛笔叫做Pen,也就误把它和宾(Penn)这个姓混为一谈,称威廉·宾为“明匡”。

“我们什么人也没有跟,也没想要任何东西,”科拉答道,“我们是被强迫当做俘虏带到你们这儿来的,我们现在只求能够平平安安地回到我们自己的地方去。您不是这个民族的塔曼侬吗?不是这个民族的父亲、法官,我甚至要说是先知吗?”

“我是多年的塔曼侬啦。”

“大约在七年前,在这片殖民地的边境地带,曾经有一个您的族人落到了一个白人首领的手中。他自称是善良、正直的塔曼侬的后人。‘走吧,’那白人听了之后对他说,‘看在你先辈的份上,我放了你。’您还记得那个英国首领的名字吗?”

“我记得,在我还是一个贪玩的孩子的时候,”旅长带着上了年纪的人特有的回忆答道,“我站在海滨的沙滩上,看到一只大船,从太阳升起的地方驶过来,它的翅膀比天鹅还白,比飞鹰的翅膀更宽。”

“不,不;我说的不是那么久远的时候,而是不久前,我的一个亲人对您的后代给的恩惠。您的那个年轻战士记得这件事的。”

“是不是英国佬和荷兰人为争特拉华人的猎场开仗的那阵子?那时候,塔曼侬还是个酋长,他第一次把弓箭搁到一旁,用上白脸孔闪光的火器……”

“不,不是那时候的事,”科拉插嘴说,“比那近多哩;我说的是昨天的事。一定的,一定的,您一定不会把它给忘了的。”

“就在昨天,”老人十分感慨地说,“莱那泼的子孙还是这个世界的主人!盐湖里的鱼虾,空中的飞乌,林中的走兽,全都把他们当成是大酋长哩。”

科拉绝望地低下了头,心中懊丧万分,但她思想斗争了一会后,接着又抬起了漂亮的脸蛋,闪动着晶莹的眼睛,以几乎和族长那神秘的声音一样打动人心的声调,继续说:

“告诉我,您也有孩子吗?”

老人从自己坐的高台上朝台下的科拉望着,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然后慢慢地把视线转向全场的人,答道:

“整个部落全是我的孩子。”

“为我自己,我一无所求。”科拉把双手痉挛地按住胸口,低垂着头,那排红的双颊,几乎整个儿埋在散乱地披垂在肩上的乌黑鬈发里,她接着说,“正像您和您的人民一样,尊敬的酋长,我的先辈们造的孽,现在惩罚沉重地落在了他们的子孙身上。可是,那边那孩子,到现在为止,她还不懂得上天发怒的分量有多重。她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的女儿。有许多人,非常多的人钟爱她,喜欢她;她是这样善良,这样可爱,决不应该受到这个坏蛋的伤害。”

“我知道,白人是个骄傲、贪心的民族。我知道,他们不仅要占有这个世界,还把他们自己人里面最低下的人也看成比红人的大酋长好。”真挚的老人没有注意到对方感情上的创伤,以及她羞愧得低头快要着地的样子,继续顾自说着,“要是他们带了个皮肤不是雪白的女人回家的话,就连他们旅里的狗和乌鸦也会大吠大叫的。可是,让他们还是别在曼尼托面前大声夸口吧!他们在太阳升起时进入这块土地,而在太阳落下时还是得离去的。我曾多次见过蝗虫吃光树上的叶子,可开花的季节总是又来的。”

“是这样,”科拉说,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从迷离恍惚中醒过来似的;她抬头甩开了闪光的面纱,露出了死一般苍白的面容,和一对与它不相协调的闪闪发亮的眼睛,“可是为什么——不让我们问一声呢?还有一个您的同族人没带到您的面前来哩。求您在让这个休伦人耀武扬威地离开之前,先听一听那个人说的吧。”

一个随从看到塔曼侬疑惑地朝四周打量着,便对他说:

“那是条蛇——一个受英国佬雇用的红人。我们把他留下了,准备拷问他。”

“把他带来。”旅长吩咐说。

接着,塔曼侬重又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下来。当那几个年轻人准备去执行他这个简单明了的命令时,会场上又笼罩着一片深深的寂静,可以清楚地听见,周围林子里的树叶,在晨风的轻拂中,发出瑟瑟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