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业

法学候补博士彼烈彼尔金在公寓房间里坐着写信:“亲爱的舅舅伊凡·尼古拉耶维奇!……你和你那些推荐信,以及你那些讲求实际的忠告,统统见鬼去吧!即使失业家居,对渺茫的未来抱着希望,也比让你那些信和忠告把我推到冰凉发臭的污泥里去打滚要好一千倍,高尚一千倍,人道一千倍。我恶心得难以忍受,好象吃鱼中了毒似的。这种恶心糟糕透顶,来自头脑,因此不管喝酒也罢,睡觉也罢,进行拯救灵魂的思考也罢,都不能使人摆脱它。你要知道,舅舅,虽然你是个老人,然而你却象一头畜生,可恶极了。为什么你不事先警告我,说我一定会经历到这种卑鄙龌龊的事!

丢脸啊!

“我把我辛酸的遭际按照顺序原原本本地给你描绘一番。

你读一读,引罪自责吧。首先,我带着你的推荐信动身去找巴勃科夫。我在某铁路公司管理局里见到他。他是个身材很矮、头顶光秃的小老头,脸色黄里发灰,没留唇髭,嘴巴歪着。他的上嘴唇往右撇,下嘴唇往左撇。他独自在一张桌子旁边坐着看报。

“在他周围,如同在巴那斯①的阿波罗②周围一样,有许多女人,她们坐在商界常用的高凳上,面前摊开很厚的帐簿。

这些女人装束华丽,衣服都有腰衬③,手里拿着扇子,腕子上戴着大手镯。至于她们怎样把外表的奢华和菲薄的女职员薪金协调起来,那就很难理解了。要么她们本来就生活优裕,闲着没事干,靠爸爸和舅舅的情面到这儿来工作,要么会计工作在这儿仅仅是补语④,而主语和谓语⑤则心照不宣。后来我才知道她们一点工作也不做,她们的工作都落在各式各样编外人员肩上,而那些不公开的男人每月只挣十到十五卢布。我把你的信交给巴勃科夫。他没有请我坐下,却慢腾腾地戴上他的老式夹鼻眼镜,越发慢腾腾地拆开信封,开始看信。

“‘您的舅舅要求我给您找个差事,’他说,搔了搔秃顶。

‘我们这儿没有空缺,而且一时也未必会有,然而不管怎样,我要为您舅舅出力,……我要报告我们公司的经理。说不定我们会找到个什么差事的。’“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正准备连声道谢,不料,忽然间,我的舅舅,我却听见了这样的话:”‘可是,年轻人,如果这个职位是为您舅舅本人谋的,那我就不会收他的什么财物。不过,既然这个职位是为您谋的,那末……那个……我相信您会……好好……酬谢我的。

……您明白吗?……‘

“你预先警告过我,说人家不会白白给我职位,说我得出钱才成,可是你一个字也没对我说过这种肮脏的买卖竟会这么堂皇、公开、毫无顾忌地进行,……而且是当着女人的面!

啊,舅舅,舅舅!巴勃科夫最后那几句话把我吓得目瞪口呆,差点把我恶心死。我感到羞耻,倒好象我自己收了贿赂似的。

我涨红脸,支支吾吾地说了几句废话,在二十只嘲笑的女人眼睛护送下,往门口退去。在前厅里,有个面容阴沉消瘦的人追上我,凑着我的耳朵小声说,没有巴勃科夫帮忙,也照样可以找到工作。

“‘您给我五卢布,我就带您去见扎哈尔·美多维奇。他老人家虽然已经不在机关里工作,可是能谋到差事。而且他老人家办这种事收费不多:只要头一年的一半薪金就够了。’”我本来要吐口唾沫,嘲笑一番,可是我却说出道谢的话,神态发窘,而且象遭到火烫似的,跑下楼梯去了。我从巴勃科夫那儿出来,到希玛科维奇家里。他是个肌肉松软的大胖子,脸色通红,神情和善,生着油亮的小眼睛。他这对小眼睛油亮得迷迷糊糊,使你感到他的眼睛上象是涂了一层蓖麻子油。他听说我是你的外甥,高兴得不得了,甚至快活得象马那样长嘶起来。他放下工作,动手给我倒茶。这个人可真好!他老是瞅着我的脸,寻找我同你相似之处。他在回忆中谈起你,就落下泪来。我对他提起我拜访的目的,他却拍拍我的肩膀说:“‘现在不忙谈那些使人厌烦的正事。……正事又不是熊,不会逃进树林里去的。您在哪儿吃中饭?如果您觉得在哪儿吃饭都无所谓,那我们就到巴尔金⑥去吧!我们在那儿也可以谈话。’”现在随信附上巴尔金的帐单一张,你看得明白,共有七 十六卢布之多,都是你那个朋友希玛科维奇吃掉和喝掉的,原来他是个大美食家。我,当然,照着帐单付了钱。从巴尔金那儿出来,希玛科维奇把我拉到剧院里。我买了戏票。此外还有什么?散戏以后,那个坏蛋向我建议到城外去,可是我拒绝了,因为我身上的钱几乎用光了。希玛科维奇同我分手的时候,吩咐我向你问候,要我转达说他至少要过五个月才能给我谋得差事。

“‘我是故意不给您差事的!’他开玩笑说,仁慈地拍拍我的肚子。‘为什么您这样一个大学生却那么希望到我们公司里来当差?真的,您该进政府机关才是!’”‘您不说,我也知道该进政府机关。可是您去给我找这么个差事看!’“我拿着你的第三封信动身到席沃焦尔⑦—哈木斯基⑧铁路管理局去找你的干亲家哈拉托夫。在那儿发生了一件事,卑鄙龌龊之极,即使把巴勃科夫和希玛科维奇加在一起也望尘莫及。我再说一遍:你见鬼去吧!我恶心极了,这都得怪你。……我到了那儿,没碰见你的哈拉托夫。接待我的是个姓奥杰科洛诺夫的人,生得很瘦,露出青筋,他的麻脸现出一副伪君子的神情。他听说我找工作,就叫我坐下,给我讲了一大套现在找工作的困难。讲完以后,他答应我说他会去报告,会张罗,会说情,等等。我想起了你的教诲,凡是可以塞钱的地方就要塞钱,同时我看出来那个麻子不会反对受贿,于是我临别就往他拳头里塞了点钱。……他那只手拿着钱,没法跟我握手,只握了握我的手指头,他的麻脸咧开嘴笑了,他又连连地许愿,可是……奥杰科洛诺夫回过头去看一眼,瞧见他身后有些外人,他们不会没注意到我们是怎么握手的。那个伪君子就心慌意乱,喃喃地说:”‘我答应给您找工作,可是……我不要酬谢。……绝对不要!您惹得我不高兴了。……’“他就松开拳头,把钱还给我,可是那不是我塞给他的二 十五卢布钞票,却是一张三卢布钞票。这个花招如何?这些魔鬼的袖子里一定藏着一整套弹簧和细线,要不然我就不明白我那张可怜的二十五卢布钞票怎么会变成这张不成样子的三卢布钞票了。

“第四封推荐信的对象格雷左杜包夫,依我看来,倒显得比较上流,比较正派。

“这个人还年轻,漂亮,风度翩翩,装束考究。他接待我的时候虽然显得懒洋洋,分明很勉强,然而还算客气。我同他谈话,了解到当初他在大学里毕了业,也为糊口奋斗过,就象鱼要撞破冰层似的。他对我的请托很同情,特别因为他热切地渴望找个受过教育的职员。……我已经到他那儿去过三 次,这三次当中他没对我说过一句确定的话。不知怎么,他含糊其词,态度暧昧,避免直接答复,仿佛有所顾虑,或者下不了决心似的。……我答应过你决不感情用事。你对我反复叮咛过,说所有的骗子照例总是风度翩翩,象骑士那样气宇轩昂的。……也许这是实话,不过请你试着把骗子和正人君子分清楚吧。那你就会大碰钉子。……今天我是第四次到格雷左杜包夫那儿去。……他仍然象先前那样含糊其词,一 句明确的话也没说。……他惹得我冒火。……不过这时候魔鬼支使我想起了我向你保证过,我对一切人,无一例外,一 概会送钱。于是好象有个什么人碰了碰我的胳膊肘。……我就决定冒一下风险,塞给他一点钱,好比人们决定往冰冷的河水里扎个猛子,或者爬上高山似的。……”‘嗨,要发生什么事就让它去发生吧!’我下定决心。

‘一生之中总可以试这么一次嘛。……’“我之决定冒一下风险,与其说是为了找差事,还不如说是为了获得新奇的感觉。我心想:倒要看一看‘酬谢’对正派人会发生什么影响,哪怕一辈子只看一次也好!然而,我的‘感觉’落空了。我干得很笨,楞头楞脑。……我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纸币来,涨红了脸,周身发抖,趁格雷左杜包夫没着着我,就把它放在桌上。……幸好这时候格雷左杜包夫把几本书放到桌上,那张纸币就压在下面了。……这样看来,我的办法失效了。……格雷左杜包夫没看见那张纸币。……它散失在纸张当中,或者被看门人偷走了。……如果他看到它,一定会感到这是侮辱。……一定会这样的, mononcle⑨!

……我又白丢了钱,又感到羞愧……真是羞愧难当啊!这都要怪你和你那些该死的、讲求实际的忠告!你害得我心术不正了。……我要暂时停一停笔,因为有人拉门铃。……我要去开门。……“刚才我收到格雷左杜包夫的信。他告诉我,说货物税稽查所里有个空缺,月薪六十卢布。可见我那张纸币他看见了。”

「注释」

①希腊山名,古希腊神话中说,诗神住在该山。

②希腊神话中的大神,代表太阳和光明。

③十九世纪欧洲上层社会妇女垫在腰部,使裙子扩展,借以使姿态丰盈的衬垫物。

④语法用语,这里的含意是:“装装门面”。

⑤语法用语,这里的含意是:“在骨子里”。

⑥饭馆名。

⑦这个车站的名字可意译为“吸血鬼”。

⑧这个车站的名字可意译为“下流货”。

⑨法语:我的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