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稿

巴威尔·谢尔盖伊奇想起他答应过一个周刊的主编写一 篇“比较可怕而又动人的”圣诞节小说,就在他的写字台跟前坐下,抬起眼睛望着天花板沉思。他头脑里有几个合适的题材在徘徊。他伸出手擦着脑门,想了一阵,就选定其中的一个,也就是在他出生和读书的城里十年前发生过的一起凶杀案。他用钢笔蘸一下墨水,叹口气,写起来。

书房隔壁的客厅里坐着几个客人:两个太太和一个大学生。巴威尔·谢尔盖伊奇的妻子索菲雅·瓦西里耶芙娜把乐谱翻得沙沙地响,在钢琴上胡乱弹出几个和音来。

“诸位先生,谁给我伴奏啊?”她用含泪的音调说。“娜嘉,好歹您来给我伴奏吧!”

“唉,亲爱的,我已经有三个月没坐下弹琴了。”

“上帝啊,多么扭扭捏捏!好,那我索性不唱了!您该害臊才是,其实伴奏是极容易的事!”

两个太太争执很久以后,挨着钢琴坐下:一个弹琴,一 个开始唱抒情歌曲《你不要说青春已经断送》①。巴威尔·谢尔盖伊奇皱起眉头,放下笔。他听一忽儿,把眉头皱得更紧,跳起来,往门口跑去。

“索菲雅,你唱得不对!”他开口叫道。“你的调门太高,至于您,娜杰日达·彼得罗芙娜,弹得太快,好象人家在敲您的手指头似的。应当这样:特拉,特拉,……达……达……”巴威尔·谢尔盖伊奇开始摇胳膊,顿脚,表示该怎样唱歌,怎样弹琴。大约过了五分钟,他哼着他妻子唱的曲调,回 到书房里,继续写下去:“乌沙科夫和文凯尔都年轻,年龄几乎相同,两个人在同一个衙门里工作。乌沙科夫象女人,温柔,神经质,胆怯。文凯尔却跟他的朋友相反,以粗野、残暴、蛮横闻名,只要他的情欲得不到满足就决不罢休。他是极其罕见而独特的利己主义者,有些人认为他精神不正常,这倒是我乐于相信的。乌沙科夫和文凯尔很要好。究竟是什么东西把这两个相反的性格联系在一起,我简直不理解。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点:家财豪富。乌沙科夫是独生子,母亲很有钱。大家公认文凯尔是他伯母的继承人,她是将军夫人,喜欢他,把他看做亲儿子。

在人们的相互关系中,金钱是绝妙的联系因素。两个人都能挥霍钱财,花钱打动最美的女人的心,装束考究,坐着三套马的马车飞奔,惹得大家眼热,这也许就是把两个愚蠢的孩子联系在一起的基石吧。

“乌沙科夫和文凯尔的友谊没有维系很久。两个人同时爱上女裁缝卡萨特金娜,就此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其实那个女人没什么长处,然而很风骚,以头发蓬松好看闻名。她图财心切,乐得委身于两个朋友。那个风骚的女人十分放荡,贪图实惠,善于挑拨两个孩子争风吃醋,因为天下再也没有一种东西比情人的嫉妒心更能使女人大发横财了。胆怯而腼腆的乌沙科夫忍气吞声,对情敌无可奈何,可是野蛮而荒淫的文凯尔,正如人们应该预料到的,完全放任他的感情,一 发而不可收拾了。”

“巴威尔·谢尔盖伊奇!”客厅里的人开始喊叫。“您到这儿来!”

巴威尔·谢尔盖伊奇跳起来,跑到太太们那边去。

“你跟米谢尔二部合唱!”他妻子说。“你唱第一部,他唱第二部!”

“行!定调门吧!”

巴威尔·谢尔盖伊奇挥一下还闪着墨水亮光的钢笔,顿一下脚,做出悲悲切切的脸色,开始跟大学生合唱《疯狂之夜》②。

“好哇!”他唱完歌,搂住大学生的腰,大笑说。“咱俩配得真好!要能再唱一支才好,可是,见鬼,我得去写东西了!”

“您别写了!何苦呢!”

“不行,不行。……我答应人家了!你们不要诱惑我!这篇小说今天就得写出来!”

巴威尔·谢尔盖伊奇摇着手,跑回自己的房间,继续写道:“有一天,晚上十点钟光景,乌沙科夫正在衙门里值班,文凯尔溜进值班室,悄悄走到他的情敌身后,用一把不大的斧子砍他的头。法医发现乌沙科夫头部伤口有十一处之多,由此可见文凯尔杀人的时候是多么残暴凶狠。凶手在杀人当中和杀人以后,都没考虑周到。他砍死情敌后,身上溅满血,没有放下手里的斧子,却不知什么缘故爬到阁楼上,钻出天窗,走到房顶上,衙门里的守夜人久久地听见有人在铁皮房顶上迈步走动。文凯尔从这所官家房屋顺着排水管滑到邻近屋子的房顶上,再从这所房屋转到另一所房屋,照这样在房顶上徘徊不定,直到被捕为止。

“全城的人送上花圈,奏着哀乐,为遇害的乌沙科夫送葬。

社会舆论对凶手深表愤慨,于是人们成群结队往监狱走去,想看一下狱墙,当时文凯尔正在那里面服刑。遇害者下葬后过了两三天,坟墓上立起一个十字架,上有仇深似海的题词:“死于杀人犯之手‘。可是乌沙科夫之死对任何人的影响都不及对他母亲大。不幸的老太婆听到独生子死了,几乎发疯。

……“

巴威尔·谢尔盖伊奇接着又写完一页稿纸,一连吸完两支纸烟,在躺椅上躺下来,后来又挨着桌子坐下,继续写道:“乌沙科娃老太婆由人搀进法庭,坐在圈椅上陈述她的意见。她陈述的时候,周身发抖,回转头去对着被告,向他摇着拳头叫道:”‘害死我儿子的就是你!你!’“‘我本来就没有否认,……’文凯尔阴沉地嘟哝说。

“‘你也不敢否认!’老太婆继续说,不理庭长的话。‘就是你害死的!’”文凯尔的伯母,年老的将军夫人,伤心得呆若木鸡,在陈述意见以前,茫然瞧着她的侄子有三分钟光景,然后用那种使得庭上的人打冷战的声调问道:“‘尼古拉,你干了什么事啊!’”此外她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两个老太婆的出现给听众留下郁闷的印象。据说,她们在法庭的走廊上相遇,彼此大闹一场,甚至把法警们气得直掉泪。老太婆乌沙科娃痛苦得很,索性横下了心,朝将军夫人猛扑过去,破口大骂。她对她讲话不说‘您’而说‘你’,指责她,骂她,搬出上帝来威胁她,等等。文凯尔的伯母起初沉默地听着,露出谦恭依顺的神情,光是说:“‘您发发慈悲吧!您不骂,他和我也已经受到惩罚了!’”可是后来她忍不下去,就用辱骂还报辱骂。

“‘要不是您的儿子,’她叫道,‘我的尼古拉现在就不会坐在这儿!您的儿子把他毁了,’等等。

“两个老太婆吵得难解难分。……文凯尔经陪审员判处苦役刑十年。”

“尼康诺夫的男低音好听得很!”巴威尔·谢尔盖伊奇听见他妻子说。“他的男低音好听,低沉,有韵味。……我不明白,亲爱的,为什么他不去唱歌剧呢?”

巴威尔·谢尔盖伊奇瞪大眼睛,跳起来。……“你说尼康诺夫的男低音好听?”他探出头去往客厅里张望,问道。“尼康诺夫的男低音也能算好听?”

“对,我说的就是尼康诺夫的男低音。”

“得了吧,小母亲,可见你什么也不懂,……”巴威尔·谢尔盖伊奇摊开手,说。“你那个尼康诺夫好比一头母牛!哇哇地喊,嗓子沙哑,倒象谁要把他的肚肠拉出来似的。嗓音颤动,发抖,仿佛空酒瓶里塞进了软木塞!我就听不下去!你那个尼康诺夫对音乐的感觉跟这张长沙发差不多。”

“尼康诺夫居然成了歌唱家!”大约五分钟后他回到桌边,坐下写东西,悻悻地说。“我的上帝啊,她的鉴赏力可真差!

这个尼康诺夫只配到街头去卖唱,根本不能唱什么歌剧。“

他继续愤愤不平,生气地把钢笔蘸一下墨水,开始写道:“文凯尔将军夫人动身到彼得堡去奔走,想让她的侄子免去上枷示众的处罚。她出门后,文凯尔设法从监狱里逃出去了。”

“多好的天气啊!”大学生在客厅里叹道。

“后来,”巴威尔·谢尔盖伊奇继续写道,“人们在火车站的货车底下找到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从那儿拉出来。显然,这个人希望还能自由地生活下去。……这个不幸的人对押解兵淡淡地一笑,等到人家把他押回监狱,他就伤心地哭了。”

“现在到城外去玩一趟才好!”索菲雅·瓦西里耶芙娜说。

“巴威尔,你别在那儿写了,真的!”

巴威尔·谢尔盖伊奇烦躁地搔了搔后脑壳,继续写道:“伯母的疏通没有奏效。……文凯尔在离开故乡的城市以前必须受到上枷示众的处罚,然而骄傲的伯母坚持己见,在文凯尔受刑的前一天,服毒自尽了。人们把她葬在墓园外边专为自杀者下葬的地方。……”巴威尔·谢尔盖伊奇看一下窗外繁星密布的天空,嗽一 嗽喉咙,往客厅走去。

“是啊,现在坐上雪橇出城去兜风倒挺好!”他在圈椅上坐下,说。“这样的天气真是少见!”

“哦,那又何尝不可呢?我们就走吧!”他妻子说,坐不住了。“那我们就去吧,诸位先生!”

“哎呀,见鬼!我得写完那篇小说才成!几乎连一半都没写成呢。……不过,要是叫两辆三套马的雪橇来倒挺好,……那就马上叫车夫滚开,我们自己坐到赶车座位上去,喊一声:走,快点跑!嘿,见它的鬼,马跑得跟飞一样!不过呢,先得在家里略为喝一点酒才成。”

“好得很!那我们就走!”

“不,不,……说什么也不行!不写完那篇小说,我一步也不能动!你们别要求我了!”

“那您就去快点写完!趁人家去叫雪橇,送葡萄酒来,您足足能写完五次呢。……”太太们把巴威尔·谢尔盖伊奇团团围住,死说活说硬要他答应。他挥一下手,同意了。大学生就跑出去叫雪橇,买葡萄酒,太太们忙乱起来。巴威尔·谢尔盖伊奇跑回房间,拿起笔,用拳头捶一下底稿,继续写道:“乌沙科娃老太婆每天都到儿子的坟上去。不管天气如何,下雨也罢,暴风雪肆虐也罢,她的马车每天早晨九点多钟总是停在墓园大门旁边,她自己在坟墓旁边坐着,不住落泪,眼巴巴地瞧着题词,仿佛在欣赏似的:”死于杀人犯之手‘。“

大学生回来了,巴威尔·谢尔盖伊奇就一口气喝下不少葡萄酒,写道:“她到墓园一连去了五年,一天也没放过。墓园成了她的第二个家。到第六年,她得了肺炎,足足有一个月没去看她的儿子。”

“您也写得够了!”大家纷纷催促巴威尔·谢尔盖伊奇说。

“别写了!喏,再来喝点!”

“马上就去,马上就去。……现在正写到最有趣的地方。

……你们等一下,好朋友,别打搅我。……“”老太婆病后来到墓园里,“巴威尔·谢尔盖伊奇继续写道,”使她惊骇的是,她发现她忘记儿子的坟墓在什么地方了。

这场病夺去了她的记忆力。……她在大雪齐腰的墓园里跑来跑去,央告看守人。……看守人能够对她指出她儿子埋葬的地点,可是也只能指出大概的方位,因为,说来也是老太婆倒霉,在她很久不来的那段时期,坟上的十字架给专门售卖坟墓十字架的乞丐们偷去了。

“‘他在哪儿?’老太婆东奔西跑。‘我的儿子在哪儿?我的儿子第二次被人夺走了!’”“你到底有完没完啊?”索菲雅·瓦西里耶芙娜嚷道。“逼着五个等一个,这也太没心肝!别写了!”

“马上就去,马上就去,”巴威尔·谢尔盖伊奇嘟哝着,喝干一大杯葡萄酒,皱起额头。“马上就去。……哎,你在碍我的事!”

巴威尔·谢尔盖伊奇使劲揉搓额头,呆呆地瞧四周的东西,烦躁地跺着鞋后跟,写道:“老太婆一路上没找到坟墓,脸色煞白,没戴头巾,举步困难,疲乏得闭上眼睛,往大门口走去,想回家了。可是她还没坐上马车,就又遇到一件麻烦事。原来她在墓园的门口碰见了文凯尔的伯母。”

“这样的先生只能这样对付!”一个女客说着,从桌上把草稿一把抢过来。“走!”

巴威尔·谢尔盖伊奇先还抗议,可是后来摇一下手,索性撕掉草稿,不知什么缘故还把主编骂了一通,然后嘴里打着唿哨,跑到前厅,帮太太们穿外衣去了。

「注释」

①俄国作曲家普里戈席根据涅克拉索夫的诗《她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谱成的茨冈抒情歌曲。——俄文本编者注

②俄国作曲家柴可夫斯基于一八八六年根据阿普赫京的诗歌谱成的抒情歌曲。——俄文本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