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等客车乘客
有一个头等客车乘客刚刚在火车站上吃过饭,这时候略微带点醉意,在丝绒长沙发上躺下,舒服地伸个懒腰,开始打盹。他睡了不过五分钟光景,就睁开油亮的眼睛瞧着他的vis -à -vis,笑着说:“我那已故的父亲,吃过饭后,总喜欢叫个农妇来搔他的脚后跟。我完全象他,所不同的只是我每次吃过饭后要搔的不是脚后跟,而是舌头和脑筋。我这个有罪的人,吃饱了肚子就喜欢闲聊一阵。您允许我跟您谈谈天吗?”
“奉陪,”对面的乘客说。
“对我来说,美餐一顿以后,只要有一星半点的理由,就足以使得我头脑里生出重大无比的思想。比方说,先生,刚才我跟您在食堂柜台附近看见两个青年人,您听见其中的一 个祝贺另一个成了名。‘我祝贺您,’他说,‘您已经出了名,开始有声望了。’显然,他们是演员或者小报的撰稿人。然而问题不在这儿。现在,先生,使我发生兴趣的是这样一个问题:所谓名气或者声望究竟是什么意思?您是怎样看的?普希金把声望说成破衣服上一块花花绿绿的补丁①,我们都是按普希金的方式,也就是或多或少以主观的态度来理解它的,然而至今还没有人对这个词下过一个清楚而合乎逻辑的定义。我倒情愿付出很高的代价来寻求这样的定义呢!”
“您为什么这样需要它呢?”
“您要明白,如果我们知道声望是什么,我们或许也就知道成名的方法了,”头等客车乘客沉吟一下说,“必须对您说明一下,先生,当初我年轻的时候,一心一意想成名。扬名天下成了我的所谓魔症。为了成名,我学习,工作,通宵不睡,吃得很少,作践了身体。要让我公平地下一句断语,那末,我似乎具备成名的一切条件。第一,我在职业上是工程师。我活到现在,已经在俄国造了大约二十座宏伟的桥,在三个城市铺过水管,在俄国、英国、比利时……工作过。第二,我写过许多专业论文,都涉及我的本行。第三,我的先生,我从小喜爱化学。我利用闲暇时间研究这门科学,发明了取得某些有机酸的方法,因此您会在国外一切化学教科书里找到我的姓名。我一直在机关里任职,已经升到四品大官,而且我的履历是毫无污点的。我不想再列举我的劳绩和工作来冒渎清听了,我只想说一句,我的成就远比别的名人多。可是怎么样呢?喏,现在我已经老了,可以说准备入土了,可是我的名气也就跟眼前在路基上奔跑着的那条黑狗不相上下。”
“何以见得呢?或许您也出名了。”
“嗯!……那我们现在就来试试看。……您说吧,您以前可曾听见过克利库诺夫这个姓!” ?p>
对面的乘客抬起眼睛望着天花板,想一想,笑起来。
“不,没有听见过,……”他说。
“这就是我的姓。您是知识界的人,又上了年纪,却从来也没听人说起过我,这正是一个有说服力的证据!显然,我只是求名心切,可是我的做法完全不对。我一直不知道真正的方法,我想揪住名声的尾巴,然而却走错路了。”
“那么真正的方法该是怎样的呢?”
“鬼才知道!您说说看:要有才能?有天才?超凡入圣?
完全不对,我的先生。……有些人跟我在同一个时代生活,跟我相比都只能算是些浅雹渺小,甚至卑鄙的人,结果却飞黄腾达了。他们做的工作及不上我的千分之一,从没下过苦功,也不见得有才能,也没有求名的心,可是您瞧瞧他们!他们的姓名不断在报纸上和谈话里出现!如果您听着不嫌厌烦,我就举个例子来说明一下。几年前我在某城造桥。我得对您说明,那个糟糕的小城乏味透了。要不是有女人和纸牌,我似乎要发疯了。嗯,反正事情已经过去,说说也不妨,总之,我闷得慌,就跟一个歌女姘居了。鬼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所有的人都赞叹这个歌女,可是依我看来,……该怎么对您说好呢?……她其实是个普通的俗物罢了,象那样的人多得很。
这个丫头浅薄,任性,贪得无厌,同时又是个蠢货。她吃得多,喝得多,一觉睡到下午五点钟才醒,此外似乎就什么也说不上了。人家把她看做妓女,这也正是她的职业,不过每逢人们有意用文雅的言词说到她,就把她叫做女演员或者女歌唱家。从前我是个热爱戏剧的人,因此这种以女演员称号欺世盗名的把戏,鬼才廊堑梦叶?么愤慨!我的歌女没有一丝一毫的权利自称为女演员以至女歌唱家。这个人完全没有才能,缺乏感情,甚至不妨说,一无可龋按我的看法,她唱得难听,她的‘艺术’的妙处全在于她到必要的时候能把腿扬得高高的,遇到有人走进她的化妆室,她能不羞不窘。她照例选中由外语翻译过来的轻松喜剧上演,戏里有歌可唱,还可以穿上男人的衣服,紧箍在身上,出一出风头。一句话,呸!
好,先生,我请您注意地听下去。据我至今记得,临到新桥落成,我们那儿举行过一次盛大的通车典礼。有祈祷式,有演讲,还发了电报,等等。我呢,您知道,在我的产儿身旁走来走去,老是担忧我那颗心会由于我是造桥人而激动得炸开来。反正这是过去的事了,我也不必假意谦虚,我索性对您说吧,我那座桥造得出色极了!那不是桥,而是一幅画,看得人神醉心迷!全城都来参加通车典礼,那你怎能不兴奋!
‘好,’我心想,‘这样一来,众人的眼睛就要一齐盯住我看了。
这叫我躲到哪儿去才好?‘可是,我的先生,我白担心了,唉!
除了官方人士以外,根本就没有人把我放在心上。岸上站着一群人,象山羊似的瞧着那座桥,至于桥是谁造的,他们不闻不问。见他们的鬼!顺便说一句,从那时候起我就痛恨我们这些最可敬的公众了。不过我要接着说下去。忽然,公众激动起来,人声鼎沸。……他们脸上绽开了笑容,肩膀活动起来。‘他们必是瞧见我了,’我暗想。哪有这种事,痴心妄想!我一瞧,原来我的歌女挤进人群来了,身后跟着一大帮浪荡子弟。人群的目光急忙跟住这个行列不放。大家七嘴八 舌地小声议论起来:“她就是某某人。……可爱得很!迷人啊!‘这时候人家也注意到我了。……有两个后生,大概是当地的舞台艺术爱好者吧,瞅了我一阵,互相看一眼,小声说:”他就是她的情夫哩!’试问您听了是什么滋味?还有一个其貌不扬的人,头戴高礼帽,很久没刮过脸,在我身边站了很久,一 忽儿用这只脚支住身子,一会儿又换那只脚。后来他转过身来对我说:“您知道在对岸走的那个女人是谁吗?她就是某某人。
……她的嗓音很差,不值一提,不过她倒把它运用得挺巧妙!
……‘
“‘您能告诉我,’我问这个其貌不扬的人说,‘这座桥是谁造的吗?’”‘说真的,我不知道!’这个人回答说。‘总是一个什么工程师吧!’“‘那么你们城里的大教堂,’我问,‘是谁造的呢?’”‘这我也说不上来。’“随后我又问,城里大家认为最好的教师是谁,最好的建筑师是谁,其貌不扬的人对我提出的问题一概回答说不知道。
“‘那么劳驾,请您告诉我,’最后我问道,‘那个女歌唱家跟谁姘居?’”‘跟一个叫克利库诺夫的工程师。’“是啊,我的先生,您听了是什么滋味?不过,我接着往下讲。……中世纪游唱歌手和俄罗斯古代歌手在当今世界上已经不复存在,如今名声几乎全要靠报纸来制造了。大桥落成典礼后第二天,我就贪婪地拿起当地的《先驱报》,在那上面寻找有关我的事。那张报纸一共有四版,我翻来覆去看了很久,最后总算找到了:喏,这就是!好哇!我开始阅读:”昨日举行新桥落成典礼,天气晴和,人如潮涌,并有省长大人某某及其他政府人员出席,等等‘。结尾是:“又天才女演员某某,素为我城公众之宠儿,亦光临参加典礼,美艳动人,全场为之轰动,自不待言。该明星身穿……’等等。关于我,却只字不提!半个字也没有!说来也许无聊,不过信不信由您,当时我简直气得要哭!
“我就安慰自己说,内地人是愚蠢的,对他们不必苛求。
要成名,就要到智力活动中心,到京城去。正巧当时我有一 篇论文在彼得堡,是送去参加竞赛的。竞赛的时期快要到了。
“我就跟这个城告别,坐上火车到彼得堡去。从这个城到彼得堡,有很长的一段路程。喏,为了不致烦闷无聊,我就在火车里定了一个单间,而且……当然,把歌女也带去了。我们坐上火车,一路上吃东西,喝香槟,哇哇地唱歌。后来我们到了智力活动中心。我正好在竞赛那天赶到,而且,我的先生,我荣幸地庆祝我的胜利,原来我的论文获得头奖了。乌啦!第二天我到涅瓦大街,花了七十戈比,把各家报纸统统买全。我赶紧回到我的旅馆房间里,在长沙发上躺下,按捺住我的颤抖,赶紧看报。我翻看一份报纸,什么也没有!我再翻看一份,还是一无所获!最后我在第四版上看到这样一 条消息:”昨日著名内地女演员某某乘特别快车抵达彼得堡。
我们愉快地发现,南方气候对于我们熟悉的这位女演员颇有裨益,她美妙的舞台风度……‘下面的话我就记不得了!在这条消息底下很低很低的地方用极小的铅字刊登了一行:“昨日某竞赛会上某工程师获头奖。’如此而已!而且我的姓也给印错了:应当是克利库诺夫,却成了克库利诺夫。这就叫智力活动中心埃然而事情还不止于此。……一个月后我离开彼得堡,各报都争先恐后地议论‘我们的举世无双、出神入化、才华盖世的女演员’,而且已经不称呼我的情妇的姓,却称呼她的本名和父名②了。……”过几年后业搅四箍啤N沂怯墒谐ば戳饲妆市徘肴サ模顺械D箍埔约暗钡?报纸已经喊叫了一百多年的一 项工程。我用公余时间在当地一家博物馆里发表过五次公开演讲,目的在于为慈善事业筹款。这似乎足以使我在全城至少扬名三天吧,不是吗?可是,唉!莫斯科报纸不论是哪一 家,都对我的演讲只字不提!什么火灾啦,小歌剧啦,睡觉的市议员啦,酒醉的商人啦,总之,样样事情都发表消息,惟独对我的工作、计划、演讲一声不响。可爱的莫斯科公众啊!
我有一回搭乘公共马车。……车上挤满了人,有上流女人,有军人,有男大学生,有高等女校学生,总之什么人都有。
“‘据说市议会约请一个工程师来承担某项工程,’我对邻座的乘客说,声音响得全车都能听见。‘您可知道这个工程师姓什么?’”邻座的乘客否定地摇一下头。其余的乘客瞟我一眼,我从他们的目光看出他们似乎在说:“不知道。‘”’据说有个人在某博物馆发表演讲来着!‘我抓住乘客不放,想攀谈一下。’据说讲得很有趣!‘“连一个点头的人也没有。显然,大家都没听过演讲,那些上流的太太甚至不知道有这样一家博物馆。这都还不算什么,可是,您猜怎么着,我的先生,突然间乘客们跳起来,扑到窗口去。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您看,您看!’邻座的乘客推着我说。‘您看见出租马车上坐着的那个黑发男子吗?他就是著名的赛跑健将金③!’”于是全车的人上气不接下气,纷纷议论当时轰动莫斯科的赛跑健将。
“我还可以给您列举许多别的例子,不过我看,举了这些也就够了。现在,姑且假定我对我自己的看法是错误的,我爱吹牛,其实庸庸碌碌,然而除我自己以外,我还可以给您举出我的许多同辈,他们都是才华出众、异常勤劳的人,却无声无臭地死了。所有那些俄国的航海家、化学家、物理学家、机械工程师、农学家,他们出名吗?我们这班受过教育的人知道俄国的画家、雕塑家、文学工作者吗?有一个老文学工作者,写作很勤,颇有才能,三十三年来踏破不少编辑部的门坎,写过鬼才知道多少张稿纸,为诽谤罪受审二十来次,可是他的名声仍然没有越出他的小窝!我们文学界的泰斗,您简直一个也举不出来,至多也只有因为决斗而丧命,得了疯病,流放在外,或者打牌作弊才名扬天下的!”
头等客车乘客讲得那么起劲,弄得雪茄烟从嘴上掉下地,他就坐起来。
“是啊,先生,”他继续激烈地说,“跟那些人相对照,我却可以给您举出上百个各种卖唱的、卖艺的、演小丑的,他们的名字连吃奶的娃娃都知道。是啊,先生!”
车门吱吜一响,穿堂风吹进来,接着,一个人走进车厢里来,脸色阴沉,披着斗篷,戴着高礼帽和蓝色眼镜。这个人看一下所有的坐位,皱起眉头,往前走去。
“您知道这人是谁吗?”从车厢远远的一个角落里传来胆怯的低语声。“他就是某某人,著名的图拉省骗子,由于某银行一案受过审。”
“您瞧瞧!”头等客车乘客说,笑起来。“图拉省的骗子他倒知道,可是您问他知不知道谢米拉茨基④、柴可夫斯基,或者哲学家索洛维约夫,他就要对您不住摇头了。……糟糕透了!”
在沉默中过了三分钟光景。
“请您容许我反过来对您提出一个问题,”对面的乘客说着,胆怯地嗽喉咙,“您可知道普希科夫这个姓?”
“普希科夫?哦!……普希科夫。……不,我不知道!” ?p>
“这就是我的姓,……”对面的乘客腼腆地接着说。“那么您不知道?我在俄国一所大学里已经当了三十五年教授,……而且是科学院院士,先生,……我发表过不止一篇论文呢。……”头等客车乘客和对面的乘客互相看一眼,不禁扬声大笑。
「注释」
①引自俄国诗人普希金的诗《书商和诗人的谈话》(1824)中书商的话:“声望是什么?歌手的破烂衣衫上一块花花绿绿的补叮”——俄文本编者注
②为了表示尊重。
③英国赛跑健将,一八八三年夏天曾在莫斯科表演。——俄文本编者注
④谢米拉茨基(1843—1902),俄国画家。——俄文本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