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女性Ⅰ(15)

“你真是一头……一头傲慢自大的蠢驴。”安娜说,“你搬弄这些劳什子,好像这就是什么神的最后启示。我相信你跟美丽的女孩子单独在一起时一定谈论性。这会有我们两人在,你为什么也要表演棒球手这一幕呢?”

摩莉赶紧接口说:“我们还没有决定汤姆的事呢?”

这时门外传来响声,安娜和摩莉都听见了,但理查没有听见。他说:“好了,安娜,我佩服你的练达。再没有什么可说了。好了好了。现在我想要两位女贵人为我想想办法。我想让汤姆来跟我和马莉恩住在一起。只要他肯去就行。他不会不喜欢马莉恩吧?”摩莉放低声音,眼睛看了看门说:“你用不着担心。马莉恩来找我时,汤姆和她交谈过好几个小时。”

门外又传来一个响声,好像是人的咳嗽,又好像什么东西被撞了一下。他们三人静静地坐着,这时门开了,汤姆走了进来。

很难说他是否听见了什么。他先十分谨慎地跟他的父亲打招呼:“您好,父亲。”然后便朝安娜点点头。他的眼睛低垂着,好像在有意回避什么,他们的目光最后一次相遇时,他的眼神使安娜陡生怜悯又觉好奇。对他自己的母亲,他善意而嘲讽地笑了笑。这以后,他便一直背对着其他人去,自个儿从那只白瓷碗里弄剩下的草莓吃。他的背仍朝着他们,口中问道:“马莉恩怎么啦?”

显然刚才的话他听见了。安娜心里想,她完全可以相信他有可能站在门外偷听。是的,她还可以想像他偷听时脸上流露的正是刚才他招呼他母亲时所表示的那种充满讥嘲的笑容。

理查没有回答,汤姆有点张皇不安。汤姆坚持他的问题:“马莉恩怎么啦?”

“很好。”理查和蔼地说,“确实很好。”

“那就好。昨天我还碰见过她,并请她喝了杯咖啡,她当时看上去很糟。”

摩莉朝理查迅速扬了扬眉毛,安娜微微扮了个鬼脸,理查目不转睛地盯住她俩,那意思是说,事情全被你们弄糟了。

汤姆依然不看他们的眼睛,但以身体的每根线条表示他们低估了他对目前这个态势的理解力和他对他们毫不含糊的判断力。他坐了下来,慢慢地吃着草莓。他很像他的父亲。那是说,他长得很结实,丰满,皮肤黑黑的,那都像他的父亲,丝毫没有摩莉那种冲动而充满活力的痕迹。但他与理查不一样,不是将潜伏在乌黑的眼睛里、表现在每个直截了当显示不耐烦的动作里的执拗脾性赫然外露,而是禁锢自己的天性,看上去总是一副固步自封的样子。这天上午,他穿着一件红色的汗衫,一条宽松的蓝色仔裤;如果他穿一套朴素而普通的服饰,看上去会更好看些。他每做一个动作,每说一句话,似乎都处在一种慢节奏中。摩莉过去一直饶有风趣地抱怨说,他说起话来好像预先发过誓要等数完十才开口。她还风趣地抱怨过这么件事:有年夏天他开始长胡子,但那漂亮的胡子长在他一本正经的脸上好像是用糨糊粘上去似的。那时她总爱乐滋滋地说着这样一些牢骚怪话,直到汤姆有一次顶撞她:“是的,我知道您很希望我长得像您———我是说长得像您那样漂亮。但不幸的是,我继承了您的性格,本来应该另外一种情形才好———确实,如果我具有您的外表,父亲的性格———不管怎么说,他拥有权势———那岂不更好吗?”他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观点,同时还竭力设法让她明白这一点:她始终就是个脾气固执、反应迟钝的人。摩莉为此担忧了好几天,甚至给安娜打了个电话:“安娜,你说这不可怕吗?谁会相信这一点呢?多年以来你一直在考虑某件事,并与之达成了妥协,然后突然间有人把它提了出来,使你看到他们一直就那样想的。”

“你当然不希望他像理查吧?”

“不希望,但说理查拥有权势,这话是对的。看看汤姆说这句话时的神态吧———‘不幸的是我继承了您的性格,’他是这样说的。”汤姆一颗接着一颗吃着草莓,直到吃光为止。他没有说话,他们也没有说。他们坐着看他吃,好像他有意要他们这样做。他吃得很仔细。他吃东西时嘴巴一张一合与说话时的样子一样:每个词都咬得有板有眼,每颗草莓都整个儿单独咀嚼。他的额头始终皱着,乌黑的眉毛打着结,就像小学生在听课。每次张嘴以前,他的嘴唇都像老人那样预先微微地颤动。安娜观察着这个动作,觉得它很像一个瞎子所为。有一次她乘火车,对面就坐着一个瞎子。那人也是这样紧绷着嘴巴,腮帮鼓鼓的,嘴唇微微翘起。他的眼睛即使朝人看时也跟汤姆的眼睛相似:好像老是在内省什么。当然他什么也看不见。当她坐在盲者对面,看着那双似乎由于内省而变得暗淡无光的眼睛时,安娜能感觉到对方的情绪在不断地波动起伏。她知道理查和摩莉也有同感。他俩皱起眉头,神情不安地扭动着身子。安娜懊恼地想:他这是在恐吓我们大家呢。他是在恶狠狠地恐吓人。她再次想像起他刚才如何站在门外偷听,很可能已经听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现在凭猜测已坚信这一点,并开始讨厌这个男孩,因为他存心让他们那样坐着,得看他的脸色行事。安娜为了打破沉默,顾不上汤姆给他们设下的这个奇怪的雷池,准备强制自己出来说几句,这时,汤姆已放下盘子,把调羹平稳地搁在上面,平静地说:“你们三人又在讨论我的事了。”“绝对没有。”理查亲热地说,那口气似乎在说服他。“绝对。”摩莉说。

自由女性Ⅰ(16)

汤姆朝他俩宽容地笑了笑,说,“您这次来为的是您某个公司里的一份工作。我其实早就按您的建议考虑过了,如果您不介意,我想我会拒绝的。”

“噢,汤姆!”摩莉说,显得很失望。

“您总是前后矛盾,母亲。”汤姆说,眼睛朝向她的方向,但没有看她。他向来就用这种方式看人,让自己保持类似沉思的姿势。他的脸阴沉沉的,几乎显得有些蠢,他得特别用心才能对人表示出应有的礼貌,“您知道,这不仅仅是接受一份工作的问题,不是吗?这意味着我必须像他们那样过日子。”理查移动了一下他的腿,强压住怒火叹了口气。汤姆继续说下去,“我并没有批评的意思,父亲。”“如果不是批评,那又是什么呢?”理查笑着说,口气中满含愤懑。“不是批评,仅仅是价值评判的问题。”摩莉得意洋洋地说。“咳,真见鬼!”理查说。

汤姆不理睬他们,继续朝他母亲所坐的方向发表他的演说。“先不管是好还是坏,问题的关键是:你们已经把我养大成人,使我能够信仰点什么了,而现在却又说,我最好在波特曼公司找份工作。这是为什么呢?”

“你的意思是,”摩莉以自责的口吻痛心地说,“为什么我没有给你提供一份更好的工作?”

“也许并不存在什么更好的工作。这不是您的过错———我不是那个意思。”这话他说得很轻,但极其果断。摩莉坦率地长叹了一声,耸了耸肩膀,并把双手摊开。“我并不在乎自己的命运跟您相似,原因不在这里。许多年以来我一直都在听您的朋友们说话,你们,你们所有的人似乎都陷入了困境。如果那不是困境,我想那一定也是比困境更糟的一种局面。”他说,一边皱着眉头,每说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我并不在乎这些,但这是发生在你们身上的事。你们也并不认为我将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的意思是说,我觉得您和安娜即使某个时候想过有这种可能,一定也甚至大感诧异。哦,可事实上我已成为那样的某一种人了,是不是?”

安娜和摩莉相互笑笑,又朝他笑笑,承认是这么回事。

“那好,”理查高兴地说,“事情解决了。如果你不喜欢成为安娜和摩莉这样的人,那还有别的选择。”

“不,”汤姆说,“我还没有把话说清楚,否则您就不会这样说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你总得做点什么事吧。”摩莉叫了起来,那声音毫无幽默可言,只是听起来很刺耳,吓人。

“您还没理解我的意思。”汤姆说,好像这都是不言而喻的。“但你刚才说你并不想成为我们这样的人。”摩莉说。

“并不是因为我不想,而是因为我觉得我不能够。”随后他转身面对他的父亲,耐心地向他解释,“母亲和安娜的问题是:人们不会称她们为作家安娜?沃尔夫和演员摩莉?雅各布———除非你不了解她们。她们所从事的工作———我要说的是———她们并不是自己所从事的工作所代表的那类人;但如果我跟您在一起工作,我就只能成为我的职业所表示的人了。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坦率地说,不明白。”

“我要说的是,我倒宁可……”他说得很吃力,于是停顿了一会,咬了咬嘴唇,皱起眉头,“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因为我知道我必须向你作出解释。”他耐心地说下去,随时准备接受父亲无理的质问,“像安娜或摩莉这样的人并不只属于一种职业,而是属于许多职业。我知道,她们可以变来变去。从事别的什么工作。我并不是说她们的性格会变来变去,而是说她们没有限制在一个模式里。我知道,如果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事,如果发生了什么变化,如革命什么的……”他停了下来,耐心地等待理查怒气冲冲地对“革命”一词发出一声尖刻的嘘声,然后再接着说下去,“只要形势所迫,她们可以成为别的什么人。但你就永远无法改变了,父亲。你始终得按现在的方式生活。而我却不愿自己成为那种样子。”他把话说完了,然后咬起嘴唇,撅起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