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普捷夫那么出乎意外地求婚,使得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心乱如麻。

她对拉普捷夫了解不多,是偶然跟他相识的。他很有钱,是莫斯科著名的“费多尔·拉普捷夫父子商行”的代表,平素总是十分严肃,看样子挺聪明,关心他姐姐的病。她觉得他似乎一点也没有注意过她,她自己也对他十分冷淡,可是忽然他在楼梯上求爱,那张可怜的、痴情的脸。……这次求婚弄得她心慌意乱,因为这太突然,因为他说出了“妻子”这两个字,因为她不得不回绝。她已经记不得她对拉普捷夫说了些什么,不过她回绝他的时候那种急躁而不愉快的心情,至今还残留在她心中。她看不中他,他的外貌象是个店员,他自身也不招人喜欢,她除了拒绝以外不能回 答别的话,然而她仍旧觉得别扭,仿佛她做得不对似的。

“我的上帝啊,他还没有走进房间,干脆就在楼梯上讲出来了,”她对着挂在她床头上方的圣像,心乱如麻地说,“他事先也没向我献过殷勤,就这么古怪地、蹊跷地讲出来了。

……“

在孤身一人的处境里,她的不安每个钟头都在增长。她一个人没有力量应付这种沉重的心境。应当有个人听她讲一 讲,对她说她做得对才成。然而她又找不到一个可以谈谈的人。她的母亲早已去世,至于她的父亲,她认为是个怪人,她不能跟他认真谈话。他那种任性的脾气、过于爱抱怨的性情、意义不明的手势总是弄得她不自在。只要她一跟他谈话,他就立刻开始讲他自己。在祷告的时候,她也不能谈得十分畅快,因为她自己也不确切地知道自己究竟要向上帝祈求什么。

茶炊端来了。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走进饭厅,脸色十 分苍白,疲倦,带着无可奈何的样子,开始烧茶,这是她的本分,然后她给她父亲斟上一杯。谢尔盖·包利绥奇穿着他那件长过膝盖的上衣,满脸通红,头发也没梳,手揣在衣袋里,在饭厅里走动不停,然而不是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而是胡乱地走,活象一头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他在桌子旁边站住,津津有味地喝下那杯茶,又走动起来,一直在想什么心事。

“拉普捷夫今天向我求婚来着,”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说,脸红了。

医师瞧着她,仿佛没有听懂。

“拉普捷夫?”他问。“巴纳乌罗夫太太的弟弟吗?”

他爱他的女儿。固然,他女儿早晚要出嫁,离开他,可是他极力不去想这件事。孤身一人是他所害怕的,不知什么缘故,他觉得,如果他一个人待在这所大房子里,他就会中风,可是这一点他不喜欢照直说出来。

“哦,我很高兴,”他说,耸耸肩膀。“我衷心向你道喜。

这一下子你可要大大高兴了,因为你有个极好的机会可以跟我分手了。我完全了解你。在你这种年纪,跟你的老父亲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病人住在一起,一定很难受。我非常了解你。要是我早一点死,要是魔鬼抓了我去,大家倒会很痛快。

我衷心向你道喜。“

“我回绝他了。”

医师顿时心头轻松了,可是他已经没有力量停住口,只得接着说下去:“我纳闷,老早就在纳闷:为什么人家至今还没把我送进疯人院去?为什么我身上穿着这件上衣,却没穿疯子的紧身衣?我至今仍然相信真,相信善,我是个理想主义的傻瓜,这在我们这个时代岂不就是疯癫?对于我的真心实意,对于我的诚实态度,人家是怎样回报的呢?人家几乎往我的身上扔石子,骑到我脖子上来。就连我的至亲骨肉也一心要骑到我的脖子上来,叫鬼抓了我这个老笨蛋去。……”“跟您简直没法照普通人那样谈话!”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说。

她猛然从桌旁站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她想起她父亲常常对她不公平,就十分气愤。然而过了一忽儿她又觉得对父亲歉然,等到他动身到俱乐部去,她就送他下楼,亲自给他关门。外面天气不好,刮风。房门被风吹得发抖,前厅里四面八方都有风吹来,几乎把蜡烛吹熄。尤丽雅走遍楼上各个房间,对着所有的窗子和房门画十字。风哀号,似乎有什么人在房顶上走动。她从来还没这么烦闷过,也没觉得这么孤单过。

她问自己:她只因为这个人的外貌不中她的意就拒绝了他,这做得对吗?不错,她不喜欢他,嫁给他就无异于永远放弃自己的梦想,放弃自己关于幸福和夫妇生活的观念,可是日后她会遇见她所梦想的那种男人,爱上他吗?她已经二 十一岁了。这个城里却没有一个合适的对象。她想象她所认识的所有男子,文官啦,教师啦,军官啦,其中有的已经结婚,他们的家庭生活空洞乏味得惊人;有的不招人喜欢,缺乏光采,不聪明,不道德。拉普捷夫呢,不管怎样总还是莫斯科人,在大学毕了业,会说法国话。他住在京城里,那儿有许多聪明的、高尚的、出色的人,那儿繁华,有非常好的剧院,有音乐晚会,有头一流的女裁缝,有糖果点心店。……《圣经》上写着妻子必须爱自己的丈夫,小说里也认为爱情有重大的意义,然而这是不是言过其实呢?莫非家庭生活缺了爱情就不行?其实,大家都说爱情很快就会过去,剩下来的无非是习惯罢了,家庭生活的根本目的不在于爱情,也不在于幸福,而在于责任,例如教养儿女,操持家务,等等。再者,《圣经》所说的对丈夫的爱也许指的就是对一般人的那种爱,对他的尊敬和宽容。

夜里,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专心地念晚祷词,然后跪下去,两只手按在胸口上,瞧着圣像前小灯的火苗,带着感情说:“开导我吧,保护我们的圣母!开导我吧,主!”

她生平遇到过许多老姑娘,境况贫困,地位卑微。她们沉痛地懊悔,觉得以前不该拒绝那些求婚的男子。她自己会不会也落到这种下场呢?她要不要索性去进修道院,或者去做护士?

她脱掉衣服,在床上躺下,在自己胸前画十字,又朝周围的空间画十字。突然,过道里响起尖厉凄凉的门铃声。

“哎呀,我的上帝啊!”她说,铃声闹得她周身不好受。她躺在那儿,一直在想,这种内地的生活多么缺乏变化,单调,同时又不安宁。她常常发抖,担心会出什么事,生气,或者觉得自己不对,最后她的神经紧张得不得了,甚至不敢从被子底下往外看。

过了半个钟头,门铃声又响起来,还是那么尖厉。大概女仆睡着了,没听见。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点上蜡烛,浑身发抖,心里恼恨女仆,动手穿衣服。等她穿好衣服,走到过道上,使女却已经在楼下关门了。

“我还当是老爷回来了,不料来的是病家,”她说。

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从五屉柜里取出一副纸牌,暗自定下一个解决的办法:把纸牌洗好,然后把洗过的牌分成两叠,上下倒置,如果底下的一张是红色的牌,那意思是“行”,也就是说,应当同意拉普捷夫的求婚,如果是一张黑色的牌,那意思是“不行”。结果那张牌是黑桃十 .

这使她心安下来,她睡着了,可是一到早晨,又是“行”也不成,“不行”也不成。她心想:要是她有意,现在她倒可以改变她的生活了。这个想法煎熬她,她筋疲力尽,觉得自己生病了。可是十一点刚敲过,她还是穿好衣服,去探望尼娜·费多罗芙娜。她想跟拉普捷夫见面,也许现在她会觉得他好一些,或许她一向错看了他也未可知。……她逆着风走路很困难,几乎走不动,两只手按住帽子,由于风沙大,她什么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