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甫陵接受了单独讲课的职务。头一次讲课预定在十二 月二日举行,大学的走廊上已经贴出有关这件事的布告。可是到了约定的日子,他却打电报给大学校长,说他因病不能去讲课了。

他害了咯血症。他常常吐血痰,而且一个月有两三次大吐血,在那种时候他非常衰弱,陷入昏睡的状态。这种病没有使他特别害怕,因为他知道他已故的母亲得过同样的病,带着这种病活了十年,甚至还不止十年,医师保证说这种病没有什么危险,叮嘱他,只要不激动,过正规的生活,少说话就行了。

一月间,他的讲课由于同一个原因又没有举行,二月间再开讲已经太迟。只好推延到下一年去。

这时候他已经不是跟达尼雅,而是跟另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了,这个女人比他大两岁,把他当做孩子似的照料他。他心境平和而宁静,愿意听她摆布。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这是他女朋友的名字)打算带他到克里米亚去,他答应了,虽然预感到这次旅行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他们傍晚到达塞瓦斯托波尔,在旅馆里歇脚,想休息一 下,明天动身到雅尔塔去。他们两人都感到旅途劳顿。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喝了茶,就躺下来,很快睡着了。可是柯甫陵没有睡。先前在家里,在动身到火车站去的一个钟头以前,他接到达尼雅写来的一封信,不敢拆开来看,现在这封信放在他的衣袋里,他一想到这封信就感到不痛快,心里乱糟糟的。如今,在他的灵魂深处,他真诚地认为,他跟达尼雅结婚是做了一件错事,想到终于跟她分手便感到满意。这个女人最后竟然变成一具活尸,在她身上,除了两只凝神望着的、聪明的大眼睛,似乎全都失去了生机,他一想起她,心里就生出怜悯和恼恨自己的感情。信封上的笔迹使他想起两年前他不公平,残忍,由于心灵空虚、烦闷、孤独、对生活不满而拿那些一点错处也没有的人出气。他还想起有一回他把他的论文和他在病中所写的文章统统撕得粉碎,丢出窗外,那些纸片迎风飞舞,粘到树上和花上。他在每一行文字中都看到古怪的、任什么根据也没有的自负,轻浮的寻衅口吻,出言不逊,夸大狂;这些文章使他觉得,他好象在读对他的恶习的描写。然而等到最后一个笔记本撕碎,飞出窗外,不知什么缘故,他忽然觉得烦恼而伤心,就走到他妻子那儿,对她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我的上帝,他把她折磨得好苦!有一回 ,他有意惹得她难过,就对她说,她父亲在他们的恋爱中扮演了不大体面的角色,因为他要求柯甫陵跟她结婚。偏巧叶果尔·谢敏内奇听见了这句话,就跑进房来,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站在一个地方打转,而且不知怎的,发出古怪的、象牛叫样的声音,仿佛他的舌头没有了。达尼雅瞧着她父亲,发出一声撕裂人心的喊叫,接着就晕倒了。这真不象话。

他瞧着熟悉的笔迹,那些事就纷纷来到他的心头。柯甫陵走到阳台上;天气暖和,没有风,空气中有海水的气味。美妙的海湾映着月光和灯火,现出一种很难确定名称的颜色。那是由蓝色和绿色合成的一种又娇嫩又柔和的颜色,有些地方,海水的颜色象蓝矾,有些地方似乎月光化成浓液,代替海水,充塞了海湾。总之,多么调和的色彩,多么和平、恬静、高尚的气氛啊!

阳台下面那层楼里,窗子大概开着,因为清楚地传来女人的说话声和笑声。看来,那儿正在开晚会。

柯甫陵竭力控制自己,拆开信,走进自己的房间,开始读信:“我父亲刚刚去世。我把这件事的责任归于你,因为是你把他害死的。我们的园子正在毁掉,已经由外人来经管,那就是说,我那可怜的父亲十分担心的事情果真发生了。我把这件事的责任也归于你。我用我的全部灵魂痛恨你,巴望你快点死掉。啊,我多么痛苦!一种难忍难熬的痛苦燃烧着我的灵魂。……你该遭到诅咒才是。我把你当做不平凡的人,当做天才,才爱上你,而你却原来是个疯子。……”柯甫陵读不下去,他撕碎信,把它丢掉了。一种类似恐怖的不安情绪抓紧他的心。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已经在屏风后面熟睡,他可以听见她的呼吸声。楼下传来女人的说话声和欢笑声,可是他有一种感觉,仿佛整个旅馆里,除了他以外,再也没有一个活人了。由于不幸的、悲痛万分的达尼雅在信里诅咒他,巴望他死掉,他就心惊肉跳,时不时地朝门口瞧一眼,好象生怕两年前在他的生活和他的亲人的生活里产生过巨大破坏作用的那种不可知的力量,又闯进房里来,抓住他不放。

他凭经验知道,每逢他的神经不大对头的时候,最好的治疗办法就是工作。必须在桌子边坐下,逼着自己无论如何把精神集中在一个什么思想上。于是,他就从他那红色的皮包里取出一个笔记本,那上面草拟了一个不大的编纂工作的提纲,他原想把这项工作留到他在克里米亚闲得无聊的时候再做的。他在桌子边坐下,开始研究这份提纲,觉得他那平和、宁静、淡漠的心境又回来了。这个上面写着提纲的笔记本甚至使他想到人世的空虚。他心想,生活给与人们的无非是它所能给的一点点渺不足道的、十分普通的幸福,然而却向人们勒索了那么多。例如,为了在四十岁以前能在大学里讲课,做一名普通的教授,用呆板、乏味、沉闷的语言讲述一些普通的而且是别人的思想,一句话,为了取得一个平常的学者的地位,他,柯甫陵,就得钻研十五年,日以继夜地工作,害上严重的精神病,经历一次不顺心的婚姻,做出各式各样他不乐意去回想的诸多蠢事和不公平的事。现在柯甫陵才清楚地意识到,他是个平平常常的人,而且心甘情愿地认命了,因为依他看来,每个人都应当满足于他本来所处的地位。

这份提纲完全使他安静下来,可是撕碎的信纸在地板上呈现出白的颜色,妨碍他集中注意力。他从桌旁站起来,拾起那封信的碎片,丢到窗外,可是海上吹来一股清风,碎纸片就纷纷落在窗台上了。他又被那种类似恐怖的不安情绪抓住,觉得整个旅馆里除他以外好象连一个活人也没有似的。

……他走出去,站在阳台上。海湾象是活了,张大许多淡蓝色、深蓝色、碧绿色、火红色的眼睛瞧着他,召唤他。确实,天气又热又闷,倒真不妨去洗个澡呢。

忽然,阳台下面那层楼里,有人开始拉小提琴,两个女人的柔和声调唱起来。那是一首他熟悉的歌。楼下所唱的那首抒情歌曲讲到一个姑娘带着病态的幻想,夜间在花园里听到一些神秘的声音,就断定那是天神的和声,我们凡人是听不懂的。……柯甫陵屏住呼吸,他的心忧郁地收紧,胸膛里激荡着一种他早已忘却的美妙甜蜜的欢乐。

海湾的对岸,出现了一根又黑又高的柱子,象是一股旋风或者龙卷风。它飞快地越过海湾往旅馆这边移动,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黑,柯甫陵几乎来不及给它让开路。……那个满头白发,没戴帽子,长着两道黑眉毛,光着脚的修士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前,飞过他身旁,在房间中央站住。

“为什么你不信我的话?”他带着责备的口气问道,亲切地瞧着柯甫陵。“如果那时候你相信我说的话,相信你是个天才,那么,这两年你就不会过得这么可悲,这么乏味了。”

柯甫陵已经相信自己是上帝的选民,是天才。他清楚地想起以前他跟黑修士所谈的那些话。他想说话,可是血从喉咙里直往上涌,流到胸口上。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是伸出手摩挲胸脯,于是他的袖口也浸透了血。他想叫一声在屏风后面睡熟的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就使一把劲,呼唤道:“达尼雅!”

他倒在地板上了。他用胳膊撑起身子,又呼唤道:“达尼雅!”

他呼唤达尼雅,呼唤那个有着沾满露水的艳丽花朵的大园子,呼唤那个花园和露出毛茸茸的树根的松树、黑麦田,呼唤他那了不起的学问、他的青春、勇气、欢乐,呼唤那原先十分美好的生活。他看见地板上,在他的脸旁边,有一大摊血,他衰弱极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然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无穷无尽的幸福充塞了他的全身心。阳台下面,有人在拉小夜曲。黑修士对他小声说,他是天才,他死,只是因为他那衰弱的人的肉体已经失去平衡,不能再充当天才的外壳了。

等到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睡醒,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柯甫陵却已经死了,他的脸上还保留着幸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