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甫陵想到自己十分成功地做了一次和事老,暗暗觉得满意,信步走进花园。他坐在一条长凳上沉思,后来听见马车的辘辘声和女人的笑声,这是客人们来了。黄昏的阴影在园子里铺开,小提琴的声音和唱歌的声音隐约传来,这使他想起了那个黑修士。现在,这个在光学上不合理的东西在什么地方,在哪个国家,或者在什么行星上飞翔呢?

他刚刚回想那个传说,在想象中描绘他在黑麦田里见过的那个黑色幽灵,不料从正对面一棵松树后面,无声无息,不带一了点响声地走出来一个中等身材的人,满头白发,没戴帽子,一身黑衣服,光着脚,象是个乞丐。在他那苍白得象死人一般的脸上,两道黑眉毛特别显眼。这个乞丐或者香客,不出声地走到长凳这边来,客气地点点头,坐下来,柯甫陵认出他就是黑修士。两个人互相看了一忽儿,柯甫陵感到惊愕,修士却显得亲切,而且跟上次一样带点狡猾的样子,现出胸有成竹的神情。

“你是个幻影,”柯甫陵说。“那你为什么到这儿来,坐着不动呢?这跟那个传说不相符。”

“那也没关系,”修士沉吟一下,用低抑的声音回答说,掉转脸来对着柯甫陵。“传说、幻影、我,都是你的兴奋的想象的产物。我是个幽灵。”

“那么你并不存在?”柯甫陵问。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修士说,淡淡一笑。“我生存在你的想象里,而你的想象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可见我也生存在大自然里。”

“你有一张十分苍老,聪明,极富于表情的脸,仿佛你真的活了一千多年,”柯甫陵说。“我想不到自己的想象竟能创造出这样的容貌。不过你为什么这么着迷地瞧着我?你喜欢我吗?”

“是的。有少数人被公正地称为上帝的选民,你就是其中的一个。你为永恒的真理服务。你的思想,愿望,你的惊人的学识,你的全部生活,都带着神的、天堂的烙印,因为你把它们献给合理而美好的事业,也就是说,献给永恒的事业。”

“你先前说到‘永恒的真理’。……可是,如果没有永生,人类能够理解而且需要永恒的真理吗?”

“永生是有的,”修士说。

“你相信人类永存不朽?”

“是的,当然。伟大而灿烂的未来正在等待你们人类。人世间象你这样的人越多,这个未来就实现得越快。缺了你们这种为最高原则服务、自觉而且自由地生活着的人,人类就会变得渺不足道。人类按自然法则去发展,那就还得等待很久才能结束它俗世的历史。你们却能够提前几千年把人类引导到永恒的真理的王国中去,你们崇高的功绩也就在这里。你们体现了上帝赐给人类的幸福。”

“那么永生的目的是什么呢?‘柯甫陵问。

“如同一切生活的目的一样,是快乐。真正的快乐在于知识,永生为知识提供了取之不尽的无数源泉。《圣经》上有一 句话,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在我父的家里,有许多住处‘①。“

“但愿你能知道,听你讲话是多么愉快!”柯甫陵满意地搓着手,说。

“我很高兴。”

“可是我知道,你一走,我就会为你是否实际存在的问题感到烦恼。你是幻影,幻觉。这样看来,我恐怕神经有病,不正常?”

“就算是这样吧。这有什么可慌张的?你有病,这是因为你工作过度,疲乏了。这就是说,你为思想而牺牲了健康;而且,你为思想而献出生命的时候也不远了。还有比这更好的吗?这正是一切由上帝赐予才能的高尚人物所追求的目标。”

“要是我知道我神经有病,那我还能相信自己吗?”

“你怎么知道,为全人类所信仰的那些天才就没有见过幻影?现在科学家都说,天才和疯狂是沾亲的。我的朋友,只有那些平庸的芸芸众生才是健康、正常的。凡是想到令人神经紧张的时代、过度的疲劳、退化等等就焦急不安的人,只能是那些认为生活目标就在现世的人,也就是芸芸众生。”

“罗马人说过:mens sana in corpore sano.②”“罗马人或者希腊人所说的不一定都对。情绪的高扬、心情的激越、如醉如痴的状态等,所有这些把先知、诗人、为思想而蒙难的人同普通人区别开来的特点,都是与人的兽性的一面不相容,也就是与人的生理上的健康不相容的。我再说一遍:如果你希望健康和正常,那就去做凡夫俗子吧。”

“奇怪,你在重述我自己常常想到的话,”柯甫陵说。“你好象窥探到、偷听到我隐秘的思想似的。可是,不要老是谈我吧。你所说的永恒的真理是什么意思?”

修士没有回答。柯甫陵凝神看着他,却瞧不清他的脸:他的脸变得模模糊糊。随后修士的脑袋和手消失了,他的身体同长凳和苍茫的暮色混在一起,随后他完全不见了。

“幻觉结束了!”柯甫陵说,笑起来。“可惜啊。”

他高兴而幸福,走回正房去。黑修士对他所说的那几句话不仅使他的自尊心得到满足,而且使他的整个灵魂,他的全身心都感到舒畅。做一个选民,为永恒的真理服务,站在那些提前几千年使人类进入上帝之国的人们中间,也就是站在使人类避免几千年斗争、犯罪、痛苦的人们中间,为思想献出一切,包括青春、精力、健康等,为公众的幸福不惜一 死,这是多么崇高、多么幸福的命运啊!他的记忆里闪过他纯净清白而又充满辛劳的过去,他想起他自己学过,如今用来教导别人的学问,断定修士的话不算夸大。

达尼雅来到花园里,向他迎面走过来。她换了一身衣服。

“您在这儿?”她说。“我们在找您,找了很久。……可是您怎么了?”她惊讶地说,瞧着他那得意洋洋、容光焕发的脸,瞧着他那对含满泪水的眼睛。“您多么奇怪呀,安德留沙。”

“我心满意足了,达尼雅,”柯甫陵说,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我还不止是满意,我感到幸福!达尼雅,亲爱的达尼雅,您是个非常惹人喜爱的人。亲爱的达尼雅,我高兴极了,高兴极了!”

他热烈地吻她的双手,接着说:

“我刚才经历了一段光明美妙、人间少有的时光。可是我不能原原本本讲给您听,因为您会把我叫做疯子,或者不信我的话。我们来谈谈您吧。亲爱的、好心的达尼雅!我爱您,依恋您,这是自然而然形成的。跟您接近,每天跟您见十次面,成了我灵魂的需要。我不知道日后我走了,回到我家里,没有了您,我怎么过得下去。”

“得了吧!”达尼雅说着,笑了起来。“您过两天就会把我们忘掉的。我们是小人物,而您是大人物。”

“不,我们要认真地谈一谈!”他说。“我要带您一块儿走,达尼雅。行吗?您肯跟我一块儿走吗?您愿意属于我吗?”

“得了吧!”达尼雅说,想再笑一笑,可是笑不出来,脸上却现出一块块红晕。

她呼吸急促起来,越走越快,然而不是往正房走,却是往花园深处走去。

“我没想过这种事……没想过!”她说,仿佛绝望似地绞着手。

柯甫陵跟在她身后,仍旧带着容光焕发、得意洋洋的神情说:“我需要一种能够把我整个儿抓住的爱情,这种爱情只有您,达尼雅,才能够给我。我幸福!我幸福啊!”

她怔住了,弯下腰,缩起身子,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他呢,觉得她美丽,大声说出他的痴迷:“她多么漂亮啊!”

「注释」

①见《新约·约翰福音》,第十四章:耶稣说,“在我父的家里,有许多住处;若是没有,我就早已告诉你们了;我去原是为你们预备地方去。……我在那里,叫你们也在那里。……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借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

②拉丁语:健全的精神寓于健全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