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到这里,有一种从小就在我心里养成的恐惧感牵制着我的手:我害怕自己再写下去会显得肉麻可笑。每逢我想对人亲热一下,说几句温柔的话,我总是不善于表现得自然而诚恳。就因为这种恐惧感,再加上缺乏经验,使我说不大清楚究竟那时候在我的灵魂里起了什么样的变化。

我并没有爱上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不过我对她怀着的那种普普通通的人类感情却比奥尔洛夫的爱情包含着多得多的青春活力、朝气和欢乐。

每天早晨,当我拿着鞋刷或者扫帚干活的当儿,我屏住气息,总是盼着最后听到她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她先是喝咖啡,后来吃早饭,我都站在一旁瞧着她。她走到前厅,我就把皮大衣递给她。我把套鞋穿到她那双小小的脚上,她就伸出手来扶住我的肩膀。过后,我总是盼着楼下的看门人拉铃叫我,我好跑到门口去迎接她,看见她冻得脸蛋儿发红,身上带着寒气,沾满雪花,听她发出短促的惊叫声,说到天冷,说到马车夫。但愿您能知道这一切在我是多么重要!我一心巴望落入情网,有一个我自己的家庭,一心巴望我未来的妻子正好有这样的脸,这样的说话声。我吃饭也好,受主人差遣在街上走动也好,晚上失眠的时候也好,我总是在幻想。奥尔洛夫厌恶地抛掉女人的衣服、子女、厨房、铜锅,我却拾起这一切,把它们珍藏在幻想里,爱它们,要求命运把它们赐给我。我常常梦想妻子、婴儿室、花园里的小径、小屋。……我知道,即使我爱上她,我也不敢指望会发生她同样爱我的奇迹;不过这种想法却没有使我感到不安。我那朴实、平和的感情类似普通的好感,其中并不包含对奥尔洛夫的嫉妒,连羡慕都说不上;因为我明白,对我这样病弱的人来说,个人幸福只有在梦中才可能找到。

每逢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夜间等她的若尔日回来,呆望着一本书,书页也不翻;每逢她看见波丽雅穿过房间,不由得全身打战,脸色发白,——每逢这种时候,我总是跟她一块儿痛苦,脑子里生出一个想法:索性快点挑破这个恼人的脓疮,快点让她知道星期四他们在这儿吃晚饭的当儿所说的那些话吧。可是,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我越来越经常地看到她流泪。开头几个星期,即使奥尔洛夫不在家,她也笑嘻嘻的,唱她的曲子,可是到了第二个月,我们这个寓所就充满郁闷、沉静的气氛,只有星期四才热闹一下。

她向奥尔洛夫讨好。为了从他那儿得到假意的一笑和亲吻,她老是跪在他面前,跟他亲热,好比一条可怜的小狗。她走过一面镜子,哪怕心里很难过,也会忍不住照一照,理一 下头发。她仍旧关心打扮,仍旧为买回来的东西高兴,我暗暗觉得奇怪。这跟她那真诚的悲伤有点不相称。她注意时髦的衣服式样,定做贵重的衣服。这是为什么,穿给谁看?我特别记得一件新衣服,价值四百卢布。为一件多余的、不必要的衣服竟然肯花四百卢布,而我们那些女工却靠着苦役般的劳动每天只挣到二十戈比,伙食还要自理,至于那些威尼斯的和布鲁塞尔的花边女工,每天也只得到半个法郎,老板们指望她们靠卖笑来补贴家用。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竟没理会这一点,我暗自觉得奇怪,心里很气恼。不过只要她一 走出家门,我就又原谅这一切,为这一切找出解释,盼着看门人在楼下拉铃叫我了。

她对待我的态度就是对待听差,对待下等人的态度。人可以摩挲一条狗而同时又不觉得有这么一条狗存在。人们差遣我,问我话,可是没理会到有我这样一个人在场。这两个主人都认为,跟我讲话超出通常主人对仆人说话的范围,那就有失体统。如果我伺候他们吃饭,在他们的谈话里插一句嘴,或者笑起来,他们就一定会认为我发了疯,打发我卷铺盖。不过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对我总算另眼相看。每逢她派我到什么地方去,或者对我解释怎样使用新式灯盏这一类的事情,她的脸容总是异常开朗,和善,亲切,她的眼睛直视着我的脸。在这种时候,我每回都觉得她带着感激的心情想起我以前常常送信到兹纳敏街去。她一摇铃,那个认为我是她的亲信,因此恨我的波丽雅就会冷笑说:“去,你的女主人在叫你呢。”

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把我看做下等人,却没有料到这所房子里如果有谁处在卑下的地位,那就是她。她不知道我这个听差在为她难过,我一天总要问自己二十次,在前面等待她的是什么,这局面会怎样了结。事情分明一天天坏下去。

自从那天傍晚他俩谈论官职以后,不喜欢看到眼泪的奥尔洛夫显然害怕和回避和她谈话了。每逢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开始跟他争执,或者恳求他,或者准备哭出来,他总是找个适当的借口退到书房里去,或者索性走出家门。他越来越少在家里过夜,在家里吃饭的时候就更少了。每到星期四 ,他总是要求他那些朋友带他到城外去玩。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却照先前那样梦想她的厨房,梦想着新的住宅和国外旅行,然而梦想始终是梦想。她的饭食仍旧由饭馆送来,而搬家问题,奥尔洛夫要求她在出国旅行归来以后再提,至于旅行,他则说要等他的头发留长以后才能动身,因为没有长头发,那可不能从这家旅馆跑到那家旅馆,也不能为理想工作呀。

除此以外,傍晚奥尔洛夫不在家的时候,库库希金倒常来拜访。他的举动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我仍旧怎么也忘不了他在那次谈话中说过要从奥尔洛夫手里把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夺过去的话。她请他喝茶,喝红葡萄酒,他呢,嘻嘻地笑着,想讲点讨好的话,就一再说,自由结合在各方面都比在教堂里结婚强,实际上所有的正派人都应当到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这儿来,拜倒在她的脚跟前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