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沙滩

契诃夫

短小的长篇小说

第一章

在黑海岸边,我的日记里和我的男女主人公的日记里都称之为“绿沙滩”的小地方,立着一座漂亮的别墅。从建筑师的观点看来,从喜爱一切严谨的、完善的、有气派的东西的人的观点看来,这个别墅也许一无是处,不过用诗人和画家的观点来看,它却美得出奇。我所以喜欢它,是因为它具有谦虚的美,因为它并不由于自己美而把四周的美都压得透不过气来,因为它一点也不发散大理石的凉气和圆柱的傲气。

看上去它显得亲切、温暖,颇有浪漫意味。……它坐落在亭亭玉立的银白色杨树当中,带着小塔和尖塔,四周是锯齿形围墙和高杆,看起来象是中世纪的建筑物。我瞧着它,就想起德国那些感伤主义的长篇小说,以及其中的骑士、城堡、哲学博士、神秘的伯爵夫人。……这个别墅建在山上。别墅四 周是草木葱茏的园子,其中有林荫路,有喷泉,有温室。下边,山脚下,是严峻的、碧波荡漾的海洋。……空中常常刮来潮湿而迷人的微风,鸟雀的叫声多种多样,天空永远晴朗,海水清澈见底,这真是个美妙的小地方!

别墅的女主人玛丽雅·叶果罗芙娜·来克沙德节是公爵夫人,她丈夫不是格鲁吉亚人就是彻尔克斯人。她年纪在五 十岁上下,身量高而丰满,从前无疑地是著名的美人。她是善良、可爱、好客的女人,可是性情过于严厉。然而与其说她严厉,不如说她任性。……她用好酒和好菜款待我们,借给我们大把的钱,同时却又把我们折磨得很苦。礼节是她特别看重的事。她特别看重的另一件事,就是她是公爵夫人。她念念不忘这两件事,总是做得非常过火。比方说,她脸上从来也不带笑容,这多半是因为她认定对她来说,而且一般地对grandes -dames①来说,微笑是不成体统的。谁哪怕只比她小一岁,谁就是小娃娃。贵族的门第依她看来是一种美德,除此以外一切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她的仇敌是轻薄和浮躁,她喜爱沉默寡言,等等,等等。有时候,我们几乎受不了这个夫人。要不是她的女儿,也许现在我们就未必会乐于回忆绿沙滩了。那个善良的女人在我们的回忆中成为一个最灰色的斑点。给绿沙滩增添光彩的是玛丽雅·叶果罗芙娜的女儿奥丽雅。奥丽雅是个大约十九岁的金发姑娘,生得娇小,苗条,俊俏。她活泼而不愚蠢。她擅长绘画,研究植物学,法国话讲得很好,德国话却讲得差,读很多书,跳起舞来不下于脱西库②本人。她在音乐学院学过音乐,钢琴弹得很不坏。

我们这些男人都喜欢这个碧眼的姑娘,我们倒不是“爱上”她,而是喜欢她。我们这些人都觉得她象是亲人,自己人。……绿沙滩缺了她,在我们是不可想象的。缺了她,绿沙滩的诗意就不圆满。她无异于可爱的风景画上一个美貌的女人,而我是不喜欢没有人的图画的。海洋的波涛声和树木的飒飒声本来就很好听,不过要是再加上奥丽雅的女高音,以及我们这些男低音和男高音的伴唱和钢琴的伴奏,那么海洋和园子就变成人间天堂了。……我们都喜欢公爵小姐。事情也不能不是这样。我们都管她叫做我们这伙人的女儿。奥丽雅也喜欢我们。她乐于跟我们这伙男人交往,只有在我们当中才感到心情畅快。每逢我们不在她身旁,她就容貌憔悴,不再歌唱。我们这伙人有的是客人,也就是绿沙滩的夏季房客,有的是邻居。第一种人当中有亚科甫金医师,有敖德萨城的报纸工作人员穆兴,有物理学硕士菲威依斯基(现在他做副教授了),有三个大学生,有画家契诃夫③,有哈尔科夫城的一 个男爵和法学家,还有以前做过奥丽雅家庭教师的我(那时候我教她说很差的德国话,还教她捕捉金翅雀)。每年五月,我们在绿沙滩聚会,整个夏天那座中世纪城堡的多余房间和所有的厢房都由我们住满。每年三月间总有两封信寄来,约我们到绿沙滩去,其中一封是公爵夫人写的,措辞庄重而严厉,充满教诲,另一封是怀念我们的公爵小姐写的,内容很长,兴致勃勃,充满各式各样的计划。我们就到那儿去做客,直到九月间才走。邻居们每天都到我们这儿来,有退役的炮兵中尉叶果罗夫,是个年轻人,两次报考军事学院,两次都落第了,他是头脑聪明、读书很多的人;还有学医的大学生柯罗包夫④和他的妻子叶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还有地主阿列乌托夫以及其他许许多多地主,有的是退役军人,有的还没退役,有的快活,有的乏味,有的是浪子,有的是废物。

……整个夏天,这一大帮人无休无止、日日夜夜地吃啊,喝啊,弹琴啊,唱歌啊,放焰火啊,说俏皮话埃……奥丽雅十分喜欢这帮人。她叫啊喊的,转来转去,比大家都闹得厉害。她成了这伙人的灵魂。

每天傍晚,公爵夫人把我们召集到客厅里去,涨红脸,指责我们的行为“不成体统”,把我们羞辱一场,赌咒说我们把她闹得头都痛了。她喜欢教训人,讲得恳切,深深相信她的教诲对我们有益。挨骂最厉害的是奥丽雅。按她的看法,罪魁祸首就是奥丽雅。奥丽雅怕母亲。她尊重母亲,站在那儿听她的教诲,一言不发,涨红脸。公爵夫人把奥丽雅看做小孩子。她罚奥丽雅站墙角,不准她吃早饭或者午饭。谁要给奥丽雅打抱不平,谁就是火上加油。要是可能的话,公爵夫人也会罚我们站墙角的。她打发我们去做晚祷,吩咐我们朗诵圣徒言行录,清理我们的内衣,干涉我们的私事。……我们屡次把她的剪刀拿走,后来不知放到哪儿去了,或者忘记把她的酒精放在什么地方,或者找不到她的顶针在哪儿。

“粗心的家伙!”她常常喊道。“你走过这地方,掉了东西也不拾起来!要拾起来!马上就拾!这是主打发你们来惩罚我。……躲开我!不要站在风口上!”

有时候我们为了逗乐,就由某人故意做错一件事。老太婆得到消息,就把他叫去。

“是你把花圃踩坏的吗?”法官开审道。“你怎么敢做这种事?”

“我一不小心……”

“闭嘴!你怎么敢做出这种事来,我问你?”

审判终于以开恩赦免并且让罪犯吻一下她的手而结束。

等到法官走出房外,大家就哄堂大笑。公爵夫人从没对我们亲热过。她只有对老太婆和小孩子才说亲热的话。

我一次也没见过她面带笑容。有个衰老的将军每星期日都坐车到她家里来打纸牌,她总是小声对他保证说,我们虽然是些博士和硕士,有的是男爵,画家,作家,可是缺了她的聪明才智,我们就会完蛋。……我们也不打算反驳她。……我们暗想:就让她去自鸣得意吧。……要不是公爵夫人逼着我们至迟八点钟起床,至迟十二点钟上床,那么她这个人本来还不算讨厌。可怜的奥丽雅到十一点钟就得上床睡觉。顶嘴是不行的。不过,老太婆这么不近情理地侵犯我们的自由,我们也捉弄过她!我们成群结队地走到她那儿去向她赔罪,给她写些罗蒙诺索夫风格的贺诗,为她画一个米克沙德节公爵家的树形纹章,等等。公爵夫人却对这一切信以为真,我们就扬声大笑。公爵夫人喜欢我们。每逢她对我们表示惋惜,说我们不是公爵,她总是很恳切地长叹一声。她已经跟我们混得很熟,把我们看做她的孩子了。……她唯独不喜欢叶果罗夫中尉。她满心痛恨他,对他抱着极深的恶感。她所以接待他,只是因为她跟他有钱财上的往来,要顾全礼节罢了。从前中尉倒是受她宠爱的。他相貌英俊,善于说俏皮话,平时不大开口,又是军人(这一点公爵夫人看得很重)。然而有时候叶果罗夫有点怪脾气。……他坐在那儿,用拳头支着脑袋,开始恶狠狠地咒骂。他把所有的事情和所有的人,也不管是死人还是活人,都挖苦一通。每逢他开口说刻薄话,公爵夫人就生气,把我们这些人统统赶出房外去。

有一次吃饭,叶果罗夫用拳头支着脑袋,没来由地讲起高加索的公爵们,后来从衣袋里取出一本《蜻蜓》,公然当着米克沙德节公爵夫人的面念出下面这一节文字:“梯弗里斯⑤是个好城。它具备好城市所应有的优点,例如在这个城里,‘公爵们’甚至扫街,在旅馆里擦皮靴……”等等。公爵夫人从桌旁站起来,一句话也没说就走出去了。后来他在她的追荐亡者名册⑥上写下我们的姓名,她就越发痛恨他。由于中尉渴望同奥丽雅结婚,而奥丽雅也爱上了中尉,这种痛恨就显得特别不合时宜,使人失望。中尉虽然不大相信他的渴望能够实现,可是仍然热切地渴望着。奥丽雅悄悄地爱着他,遮遮掩掩,羞羞答答,只有她自己知道,外人几乎看不出来。……恋爱在她无异于走私,这种感情由残酷的veto⑦压制着。她是不准恋爱的。

①法语:贵妇。

②古希腊神话中九个缪斯神之一,司舞蹈。

③指作者的二哥,画家尼古拉·巴甫洛维奇。——俄文本编者注

④指作者在莫斯科大学医学系读书时的同学尼古拉·伊凡诺维奇·柯罗包夫。——俄文本编者注

⑤梯弗里斯是今苏联格鲁吉亚共和国的首都第比利斯的旧名。

⑥这个名册记录着需要追荐的人名,由教堂的神甫在祈祷时朗读这些名字。

⑦拉丁语:禁令。

第二章

这个中世纪的城堡里差点发生一件中世纪的蠢事。

大约七年前,米克沙德节公爵还在世,他的好朋友叶卡捷琳诺斯拉夫卡省的地主柴希德节夫公爵到绿沙滩来做客。

他是很富有的人。他一辈子寻欢作乐,而且是发疯般地寻欢作乐,可是尽管如此,他一直到死仍然是富翁。从前米克沙德节是他的酒友。他串通米克沙德节把一个姑娘从父母家里拐走,后来她就成了柴希德节夫公爵夫人。这件事把两个公爵联在一起,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柴希德节夫是带着儿子一 起来做客的,那个青年生着爆眼睛,窄胸脯,黑头发,是中学生。柴希德节夫头一件事就是回忆往事,跟米克沙德节一 块儿开怀畅饮,那个青年向奥丽雅献殷勤,当时她还是个十 三岁的姑娘。这种献殷勤被人们发现了。他们的父母挤了挤眼睛,说青年和奥丽雅倒可以配成不坏的一对呢。两个喝醉酒的公爵就吩咐孩子们接吻,他们自己互相握手,也接吻。米克沙德节甚至感动得哭起来。“这是上帝成全的!”柴希德节 夫说。“你有个女儿,我有个儿子。……这是上帝成全的!”

他们给孩子一人一枚戒指,让他们合照一张像。照片就挂在大厅里,惹得叶果罗夫很久心神不安。她呢,成了大家取笑的对象,俏皮话多得数也数不清。玛丽雅·叶果罗芙娜公爵夫人却郑重其事地给未来的夫妇祝福。双方的父亲闲得无聊而想出这么个主意,她觉得很满意。柴希德节夫父子走后过一个月,奥丽雅从邮局收到一批极其豪华的礼品。此后她每年都收到这类礼品。出人意外,年轻的柴希德节夫对这件事倒很严肃。他是个很不开展的人。他每年都到绿沙滩来,勾留整整一星期,却始终沉默不语,躲在自己房间里写情书,派人送给奥丽雅。奥丽雅读那些信,觉得怪难为情的。聪明的姑娘暗自惊讶,不明白这样大的人怎么会写出这样的蠢话来!他写的也真是些蠢话。……两年前米克沙德节死了。他临终对奥丽雅说了下面的话:“小心,你不要嫁给一个蠢货!

要嫁给柴希德节夫。他是个聪明而有出息的人。“奥丽雅知道柴希德节夫的智力如何,不过她没反驳她的父亲。她答应父亲说她会嫁给柴希德节夫。

“这是我爸爸的意志啊!”她对我们说,口气有点自豪,倒好象她在完成一件盖世无双的丰功伟绩似的。她引以自豪的是,父亲带着她的诺言进了坟墓。这个诺言那么不同寻常,寄于浪漫气息!

可是自然和理性占了上风:退役的中尉叶果罗夫在她眼前不断地转来转去,柴希德节夫在她眼里就一年年变得越来越愚蠢了。……有一次,中尉大着胆子向她隐约透露他的爱情,她就要求他以后不要向她再提这件事,对他讲起她对父亲许下的诺言,过后她哭了一夜。公爵夫人每星期都给柴希德节夫写信,当时他住在莫斯科,在大学读书。她叮嘱他快点结束学业。

“在我这儿做客的不是象你这样刚留胡子的人,他们都早已毕业了,”她在信上对他说。柴希德节夫在粉红色信纸上极其恭敬地给她写回信,用两页信纸说明要早于规定的期限结束学业是不可能的。奥丽雅也给他写信。奥丽雅写给我的信却比写给未婚夫的信好得多。公爵夫人相信奥丽雅日后会成为柴希德节夫的妻子,要不然她就不会容许女儿跟一伙调皮、轻雹不信神、“不是公爵”的家伙在一起玩乐,“干些无聊的事”了。……在这方面她不容许有任何怀疑。……丈夫的意志在她就是神圣的意志。……奥丽雅也相信她将来会改姓柴希德节娃。……然而这样的事却没发生。两个父亲的主张,临到快要实现的关头却垮台了。柴希德节夫的恋爱没有成功。这场恋爱注定以轻松喜剧的形式结束。

去年六月末,柴希德节夫来到绿沙滩。他这次来,已经不是在校读书的大学生,而是大学毕业生了。公爵夫人见到他,就庄严、隆重地拥抱他,对他冗长地教诲了一番。奥丽雅穿着华贵的连衣裙,这是特为迎接未婚夫而做的。仆人们从城里运来香槟酒,点起焰火,第二天早晨,凡是住在绿沙滩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议论结婚典礼,据说已经定在七月底举行了。“可怜的奥丽雅啊!”我们小声议论着,从房间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气愤地瞅着我们所痛恨的那个东方人房间里朝着花园的窗子。“可怜的奥丽雅啊!”奥丽雅在园子里走来走去,脸色苍白,形容憔悴,露出半死不活的样子。“我爸爸和妈妈要我这样做嘛!”她看到我们纷纷向她提出友谊的忠告,缠住她不放,就回答说。“可是这未免太愚蠢!荒唐得很!”我们对她嚷道。她耸耸肩膀,把充满悲伤的脸扭过去,不理我们。她的未婚夫坐在自己房间里,写出一封封温柔的信来,打发听差送到奥丽雅那儿去。他望着窗外,看见我们居然有胆量同奥丽雅谈话和周旋,不由得吃惊。他只有吃饭时候才从房间里走出来。临到吃饭,他一句话也不说,什么人也不看,干巴巴地回答我们问的话。只有一次他大着胆子讲了个可笑的故事,可是就连这个故事也因为陈腐而变得庸俗了。饭后,公爵夫人叫他坐在她身旁,教他玩辟开①。柴希德节夫玩得很认真,往往考虑很久,耷拉着下嘴唇,额头上冒出汗珠。……这种玩牌的态度使公爵夫人很满意。

有一次,吃过饭后,柴希德节夫玩一阵辟开,悄悄溜走,跑去找奥丽雅,她正往园子里走去。

“奥尔迦·安德烈耶芙娜!”他开口说。“我知道您不爱我。

我们的结合,说真的,愚蠢得出奇。不过我,不过我希望您将来会爱我。……“他说完这些话,很窘,就侧着身子走出园外,回到自己房间里去了。

叶果罗夫中尉待在自己庄园上,什么地方也不去。他受不了柴希德节夫。

星期日(柴希德节夫到此地以后的第二个星期日),似乎是七月五日,大清早,公爵夫人的外甥,一个大学生,到我们厢房里来对我们传达命令。公爵夫人命令我们今天傍晚都得装束整齐,穿黑衣服,打白领结,戴上手套,态度要严肃,要机灵,要风趣,要听话,要把头发卷得象狮子狗一样,不许吵吵闹闹,我们房间里要收拾得象样。绿沙滩上要举行一 次类似订婚仪式的盛典。从城里运来了葡萄酒、白酒、冷荤菜。……伺候我们的仆人都给叫走,到厨房里干活去了。吃过中饭后,客人们纷纷光临,直待到夜深。八点钟,那是在划过船以后,舞会开始了。

跳舞之前,我们这些男人开了个会。在会上我们一致作出决定:不管怎样也要让奥丽雅摆脱柴希德节夫,即使这会使得我们闹出极大的乱子也在所不惜。开完会以后,我立刻动身去找叶果罗夫中尉。他住在自己庄园上,离绿沙滩二十 俄里远。我坐着车到他那儿,碰上他在家,可是他成了一副什么样子啊!中尉喝得酩酊大醉,睡得象死人一样。我使劲推醒中尉,给他洗脸,穿好衣服,不顾他用脚踢人,开口骂人,还是把他带到绿沙滩来了。

十点钟,舞会正开得热闹。人们在四个房间里跳舞,两架上等的钢琴伴奏。在休息时间,园子里小山上,另一架钢琴弹奏起来。连公爵小姐也欣赏我们放的焰火。我们在园子里,海岸边,以至海洋远处的小艇上燃起焰火。房顶上,彩色缤纷的孟加拉焰火接二连三放起来,照亮整个绿沙滩。人们在两个餐厅里喝酒:一个设在园子的凉亭里,一个在正房里。这个傍晚的主人公显然是柴希德节夫。他跟奥丽雅跳舞,脸颊上泛起红晕,鼻子上冒汗,穿一件紧身的礼服,病态地微笑着,感到不自在。他一边跳舞,一边注意自己的舞步。他渴望多少显点什么本领,可又没有什么本领可显。事后奥丽雅对我说,她这天傍晚为可怜的公爵很难过。她觉得他可怜。

以前他在大学里上每一堂课,以及躺下睡觉或醒来的时候,总是思念他的未婚妻,可是现在似乎已经预感到她要被人夺走了。……目前他瞧着我们,眼睛里充满祈求的神情。他已经预感到我们是强大而无情的对手了。

高脚酒杯已经准备好,公爵夫人频频看表,因此我们推断,举行正式典礼的庄严时刻临近,大概到十二点钟,柴希德节夫就会得到许可吻奥丽雅了。必须采取行动才行。十一

点半钟,我在脸上扑了点粉,为的是显得白一点,再把我的领结扯歪,把头发揪乱,然后带着焦虑的脸色往奥丽雅跟前走去。

“奥尔迦·安德烈耶芙娜,”我抓住她的手,开口说,“看在上帝面上吧!”

“出了什么事?”

“看在上帝面上。……您不要害怕,奥尔迦·安德烈耶芙娜。……事情也不可能不闹到这个地步。这是本来应该预料得到的。……”“到底怎么回事?”

“您不要害怕。……那个……看在上帝面上,我亲爱的!

叶甫格拉弗②……“

“他怎么了?”

奥丽雅脸色苍白,睁着信任而亲切的大眼睛盯住我。……“叶甫格拉弗就要死了。……”奥丽雅身子摇晃了一下,用手指摩挲她苍白的额头。

“我早就料到会出这种事,”我继续说。“他就要死了。……您救救他吧,奥尔迦·安德烈耶芙娜!”

奥丽雅抓住我的手。

“他……他……在哪儿?”

“就在这儿,在花园的亭子里。可怕呀,我亲爱的!不过……人家在看我们。我们到露台上去吧。……他没责怪您。

……他却道您对他……“

“他……他怎么了?”

“不妙,很不妙!!”

“我们走吧。……我要去看他。……我不愿意他因为我……因为我……”我们走出去,到露台上。奥丽雅膝盖往下弯。我做出擦眼泪的样子。……我们那伙人当中,不断有人带着苍白而忧虑的脸色和担惊受怕的神情跑过我们身旁。

“血止住了……”物理学硕士小声对我说,他的说话声刚好能让奥丽雅听见。

“我们去吧!”奥丽雅小声说,挽住我的胳膊。

我们就走下露台。……夜晚宁静而明亮。……钢琴声、乌黑的树木的飒飒声、草螽的唧唧声,合成一片悦耳的音响。下边,海洋里响着低缓的波浪声。

奥丽雅几乎走不动了。……她的腿往下弯,给她沉重的连衣裙裹住,难于举步。她周身发抖,心惊胆战,挨紧我的肩膀。

“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不能怪我……”她小声说。“我对您起誓,这不能怪我。爸爸要这么办嘛。……他应当明白才是。……他有危险吗?”

“我不知道。……米哈依尔·巴甫洛维奇已经用尽一切办法。他是个好大夫,喜欢叶果罗夫。……我们到他那儿去吧,奥尔迦·安德烈耶芙娜。……”“我……我不会看见什么吓人的事吗?我害怕。……我看见了会受不了。他这么胡来是为什么?”

奥丽雅落泪了。

“这不能怪我,……他得明白才是。我要给他解释清楚。”

我们走到凉亭跟前。

“就在这儿,”我说。

她闭上眼睛,两只手抓住我。

“我受不了……”

“您不要害怕。……叶果罗夫,你还没死吧?”我对着凉亭叫道。

“现在还没死。……什么事?”

在月光照耀下,中尉站在凉亭入口处,蓬头散发,由于饮酒过量而脸色惨白,身上穿着坎肩,纽扣都解开了。……“什么事?”他又说一遍。

奥丽雅抬起头来,瞧见叶果罗夫。……她看看我,看看叶果罗夫,然后又看我。……我笑起来。……她脸色开朗了。

她高兴得叫起来,往前迈出一步。……我心想她要生我们的气了。……可是这个姑娘不是动不动就生气的人。……她往前迈出一步,迟疑一下,就往叶果罗夫那边扑过去。叶果罗夫赶紧扣上坎肩的纽扣,张开胳膊。奥丽雅就扑在他的怀里。

叶果罗夫高兴得笑起来,把头扭到一旁去,免得对着奥丽雅呼吸,嘴里叽叽咕咕地说了句毫无意义的话。

“您没有权利干那种事。……这不能怪我,”奥丽雅喃喃地说。“这是我父母的主张,”等等。

我回转身,很快地往灯火辉煌的正房走去。

这当口,正房里客人们准备向未婚夫和未婚妻道喜,焦急地不住看表。……听差们拥挤在前厅里,端着托盘,托盘上放着酒瓶和酒杯。柴希德节夫急躁地用左手揉搓右手,抬起眼睛找奥丽雅。公爵夫人在各处房间里走来走去,寻找奥丽雅,想教她该怎样行礼,用什么话回答母亲,等等。我们那伙人在微笑。

“你知道奥丽雅在什么地方吗?”公爵夫人问我说。

“不知道。”

“那你去找一下。”

我走进园子里,背着手,绕着正房走了两圈。我们的画家吹起喇叭来。这意思是说:“你要留住她,别放她走!”叶果罗夫就在凉亭里发出猫头鹰的叫声。那意思是说:“好吧!

我留住她!“

我走了一忽儿,回到正房里。前厅里那些听差把托盘放在桌子上,空着手站在那儿,呆望着客人们。客人们自己也莫名其妙,不住看表,而表上的长针已经指着一刻钟。钢琴不响了。所有的房间里都是一片深沉、恼人、冷清的肃静。

“奥丽雅在哪儿?”涨红脸的公爵夫人问我说。

“不知道。……她不在园子里。”

公爵夫人耸了耸肩膀。

“难道她不知道时候早已到了?”公爵夫人拉一下我的袖子问道。

我耸耸肩膀。公爵夫人从我面前走开,对柴希德节夫小声说了句什么话。柴希德节夫也耸肩膀。公爵夫人也拉一下他的袖子。

“蠢丫头!”她抱怨着,跑遍整个正房。女仆们和中学生们、公爵小姐的亲戚们顺着楼梯咚咚响地跑上跑下,往园子深处走去,纷纷寻找失踪的未婚妻。我也走进园子。我担心叶果罗夫留不住奥丽雅,破坏了我们原定的捣乱计划。我往凉亭走去。我白担心了!原来奥丽雅正坐在叶果罗夫身旁,伸出小小的指头在他眼前比划着,低声喁语,娓娓不倦。……等到奥丽雅停住嘴,叶果罗夫就开口喃喃地讲话。他向她灌输公爵夫人称之为“思想”的东西。……他每说完一句话就亲热地吻她一下。他不住地讲,随时凑过去吻她,同时又把他的嘴扭到一旁,深怕奥丽雅闻出他的酒气。他们双双感到幸福,显然忘记世上的一切,没有留意到时间在过去。我在凉亭门口站了一忽儿,满心高兴,不愿意搅扰他们的幸福和安宁,就往正房走去。

公爵夫人急得支持不住,正在闻酒精。③她猜不出原因何在,生起气来,不好意思去见客人们和未婚夫。……她素来不动手打人,然而临到使女来报告她说到处找不到公爵小姐,她却打了使女一个耳光。客人们等了许久没喝到香槟酒,也没法贺喜,就微笑着,说些恶意中伤的话,然后又跳起舞来。

时钟敲一点钟,公爵小姐不见踪影。公爵夫人简直急疯了。

“这都是你们搞出来的把戏!”她走过我们这伙人当中任何一个人身旁,总压低喉咙抱怨说。“我要给她点厉害看看!

她在哪儿?“

最后总算来了一个大恩大德的人,告诉她奥丽雅在什么地方。……这个大恩大德的人原来就是又小又胖的中学生,公爵夫人的外甥。中学生急急忙忙从花园里跑来,到公爵夫人跟前,在她膝头上坐下,勾住她的脖子,叫她低下头,凑着她的耳朵小声说话。……公爵夫人顿时脸色变白,咬住嘴唇,几乎咬出了血。

“在凉亭里吗?”她问。

“对。”

公爵夫人站起来,做出一副难看的脸相,近似勉强的微笑,向客人们申明道,奥丽雅头痛,请大家原谅,等等。客人们表示惋惜,匆匆吃完晚饭,开始分头走散。

到两点钟(叶果罗夫费尽心机,把奥丽雅留到两点钟),我在露台入口处一排夹竹桃矮树的后边站住,等着奥丽雅回 来。我想看看奥丽雅的脸。我喜欢女人的幸福的脸。我想看一看对叶果罗夫的热爱和对母亲的恐惧怎样表现在同一张脸上,而且哪一种强烈些:是热爱呢,还是恐惧?夹竹桃的香气我没闻多久。奥丽雅很快就来了。我定睛瞧着她的脸。她慢慢地走着,略微提起连衣裙,露出一双小鞋。她的脸给月亮和路灯照得很清楚,路灯挂在树干上,灯光闪烁,破坏了月光。她的脸严肃而苍白。只有她的唇角上稍微流露一点笑意。她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地面,通常人们就是带着那样的眼神决定难题的。等到奥丽雅走上第一层台阶,她的眼睛就忙乱起来,左顾右盼:她想起母亲来了。她举起手微微碰一下揉乱的头发,游疑不定地在第一层台阶上站一忽儿,然后摇摇头,大起胆子往门口走去。……可是在这儿我注定要看见一个场面。……房门开了,奥丽雅苍白的脸给明晃晃的灯光照亮。奥丽雅全身一震,往后退一步,身子矮下半截。……看上去,倒好象有个什么东西把她压扁了似的。……原来公爵夫人站在门口,昂起头,涨红脸,由于愤怒和羞愧而发抖。

……双方的沉默持续两分钟光景。……

“堂堂公爵的女儿,”公爵夫人开口说,“堂堂公爵的未婚妻,居然去跟一个中尉幽会?!而且是跟没出息的叶甫格拉弗幽会!贱丫头!”

奥丽雅把身子缩成一团,索索地打抖,象蛇似的溜过公爵夫人身旁,跑回她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她在床上坐下,眼睛里充满恐惧和忧愁,一刻也不放松地瞅着窗子,熬过整整一夜。……深夜两点多钟,我们又开会。在这次会上,我们讪笑幸福得陶醉的叶果罗夫,同时派哈尔科夫城的男爵兼法学家去找柴希德节夫办交涉。公爵还没有睡。哈尔科夫城的男爵兼法学家必须“友好地”对柴希德节夫指出,他柴希德节夫的处境尴尬,要求他,公爵,象思想成熟的人那样担起澄清这种尴尬局面的工作,顺便要求他原谅我们出面干预这件事,而且要“友好地”,象思想成熟的人那样原谅才好。……柴希德节夫回答男爵说,他“很了解这一切”,他对父亲的遗言并不重视,不过他爱奥丽雅,所以对婚事才这样坚定不移。

……他带着感情握握男爵的手,答应明天就离开此地。

第二天早晨,奥丽雅来喝茶,脸色苍白,精神萎顿,心里充满极为绝望的忧虑,又害怕又羞愧。……不过等到她在饭厅里看见我们,听到我们所说的话,就脸色开朗了。我们这伙人站在公爵夫人面前嚷叫。大家异口同声嚷个不停。我们摘掉我们小小的假面具,向老公爵夫人高声宣扬那些很象昨天叶果罗夫向奥丽雅所灌输的“思想”。我们讲到妇女的人格,讲到自由选择的合理性,等等。公爵夫人一言不发,阴沉地听我们讲话,读着叶果罗夫派人给她送来的一封信,其实那封信是我们这伙人合写的,其中满是“由于年龄太轻”、“由于缺少经验”、“希望您为我们祝福”之类的话。公爵夫人把我们的话听完,把叶果罗夫的长信读完,然后才说:“你们这些娃娃不配教导我这个老太婆。我干的事我明白。请你们喝完茶就离开此地,到别处去弄昏人家的头脑吧。

你们不应该跟我这个老太婆一块儿生活。……你们都是聪明人,我呢,是个傻瓜。……求上帝跟你们同在,诸位先生!……我一辈子都感激你们呢!“

公爵夫人把我们赶走了。我们给她写了一封道谢信,吻过她的手,就无可奈何地坐上马车,当天到叶果罗夫的庄园上去了。我们走后,柴希德节夫也走了。在叶果罗夫家里,我们不干别的,专门喝酒,思念奥丽雅,安慰叶果罗夫。我们在他家里住了大约两个星期。到第三个星期,我们的男爵兼法学家接到公爵夫人写来的信。公爵夫人请求男爵到绿沙滩去,为她起草一个什么文件。男爵就去了。他走后大约过了三天,我们也到那儿去,装成去找男爵的样子。我们是吃中饭前到达绿沙滩的。我们没有走进正房,光是在园子里溜达,不时看一下窗子。公爵夫人在窗子里看见我们了。

“是你们来了吗?”她叫一声。

“是我们。”

“有什么事吗?”

“是来找男爵的。”

“男爵可没有工夫跟你们这些该绞死的家伙一块儿找人家抬杠!他在写东西呢。”

我们脱掉帽子,往窗前走去。

“您身体可好,公爵夫人?”我问。

“你们何必在外头溜达?”公爵夫人回答说。“到屋子里来吧。”

我们就走进房间里,各自温顺地在椅子上坐下。公爵夫人非常想念我们这伙人,看见我们这样温顺,很满意。她留我们吃中饭。吃饭的时候,我们有人把汤匙掉在地下,她就骂他“粗心的家伙”,指责我们在饭桌上举止不得体。我们跟奥丽雅一块儿散步,后来留下来过夜。……第二天我们又留下来过夜,而且就此在绿沙滩一直住到九月。我们自然而然地和解了。

昨天我接到叶果罗夫写来的信。中尉写道,他去年一冬向公爵夫人“低首下心”,总算把公爵夫人的愤怒化为仁慈了。

她答应他的婚礼今年夏天举行。

我不久一定会接到两封信:一封由公爵夫人写来,措辞严厉,官腔十足,另一封由奥丽雅写来,内容很长,兴致勃勃,写满种种计划。五月间我又要到绿沙滩去了。

①一种两人玩的纸牌戏。

②叶果罗夫的名字。

③为了镇静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