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不会去的,你们也别叫我。”
这样的乞求不像是从阿莉亚的嘴里说出来的。她的儿子钱德勒疑惑地看着她。后来,他觉得有些内疚。(对于阿莉亚?波纳比一个忠心耿耿的儿子来说,感到内疚是多么自然的事情啊。)当他告诉她要举行一个追思会来纪念德克?波纳比的时候,她拒绝参加。因为,他寻思着,总要有人告诉她的,而且很快。
可怜的阿莉亚。她盯着钱德勒好像他说了一些难以理解但却很可怕的话。她脸色惨白,摸索着找椅子。她眼神狂野、迷离,呈玻璃绿色。
“我不会,钱德勒。我不会去的。”
后来又说:“你们如果爱我的话,就别叫我去!”
在接下来忙乱的几周内,九月眼看就要到了,有关德克?波纳比追思会的计划已经提上了日程,出现在《尼亚加拉新闻报》上。阿莉亚对此闭口不提。她拒绝谈论未来,拒绝谈论即将到来的秋天。
波罗的海街1703号的电话是不是响得更勤了?阿莉亚拒绝接电话。只有她教的钢琴学生让她牵肠挂肚,是她永远的兴趣所在。还有她的钢琴:她整日弹着那些曲子,一些幽怨悲伤,一些激情澎湃,她很久以前就已经对那些曲子烂熟于心了。
你走了。抛弃了我。我不是你的妻子。也不是你的寡妇。没有人可以让我如此。永远没有!
2
罗约尔总会记得:在11月21日那个温暖的下午,当他把车停在波罗的海街1703号房前坎坷不平的路边时,他看到阿莉亚和朱丽叶在前廊等待。他觉得自己像是高中生,但又知道年纪已经大大超过高中生了。罗约尔大声叫道,“老天呢。”
后来,他问朱丽叶为什么不通知他一声。给他打个电话。朱丽叶告诉他,我也不知道,真的。直到最后一刻钟我都不知道妈妈会来。我不知道。
阿莉亚?波纳比没有穿流行的黑色,甚至没有穿阴沉的深蓝色或是灰色,而是穿着白色的棉仿男式女衬衫,这在1950年代非常流行。衣服底料上绣着粉红色的玫瑰花瓣。她带着粉红色缎带的大沿草帽,白色花边手套,白色品牌皮鞋。虽然根据日历现在该是秋天了,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的天气却很温暖、明媚,像是夏天。所以,阿莉亚古怪的装束一点儿也不觉得出格。(她是在二手市场买的,还是在箱底找到的?)阿莉亚把她苍白、有点点雀斑的中年女人的脸修饰得非常健康、迷人;她把她那散乱的、褪了色的红头发剪成了短发,闪着光泽,让她的孩子们大吃一惊。
钱德勒非常惊讶,已经顾不上是否得体,或者邻居是否听得到,大叫起来,“妈妈?你也跟我们一起去?”
在车里,阿莉亚坐在钱德勒身边,冷淡地但带着尊严说道,“我当然要和你们一起去了。如果我不去,那会多么奇怪啊?”
3
她57岁了。她失去他这么长时间了。57岁!他死了,在她46岁的时候突然消失了。作为一个女人,她相信自己受到了诅咒,但却命不该绝,阿莉亚毅然决然地过着一种自持的生活,她在这个让自己愤怒、伤心、羞愧的城市把三个孩子抚养成人;她希望别人知道,她从来不想回顾过去。
她告诉钱德勒,“我跟约瑟夫说了,你知道的,潘高斯基,遛狗的那个人。他两次失去了妻子,对于他来说无所谓。但我不是寡妇。我拒绝承认这个。我觉得只有那些在丈夫的葬礼上殉夫自焚的女人被能自认为是‘寡妇’呢,这样才能与众不同。”她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罪恶的笑容。“哦,看他脸上的表情!”
(钱德勒在想:阿莉亚和潘高斯基到底是什么关系?他问了朱丽叶,她肯定知道,但是朱丽叶坚持说她不知道。她怀疑阿莉亚本人到底知不知道。)
钱德勒担心他妈妈会责备他开追思会的事情,他跟组织者很熟;倒不是责备他办追思会本身,而是把追思会办得非常公开化这一点。然而,出乎意料,阿莉亚半句都没有责备他,也没有说他辜负了她的信任。对这个消息反应平平,这让大家都很吃惊。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感觉释然,后来又觉得担心。
“这对妈妈来说不正常。”
“对妈妈来说也不自然。”
“嗯。也许这意味着——”
也许什么?大家都说不出来。
我们不知道。
即便是钱德勒,虽然他一直以为自己对爱的运河业主协会诉讼的活动了如指掌。
读着1978年7月《布法罗晚间新闻》头版头条对尼尔?拉蒂摩尔令人惊讶的采访,就会发现这个敢作敢为的年轻律师现在已上了国内要闻,当地陪审团发现当事人要求对爱的运河案件重新翻案;看到头版头条拉蒂摩尔的照片旁边赫然印着德克?波纳比1960年的照片。
“爸爸。”
钱德勒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泪水把他的眼睛蜇得生疼。
爱的运河案件不断被提起要翻案,虽然1978年那个案子是德克?波纳比那个案子的延续,却更加纷繁复杂。相对于原来的科文庄园业主协会来说,爱的运河居民协会人数更多一些,更有组织性,和当地的民主党以及媒体联系更加紧密。这一次被告人也增加了,包括帕里什塑料厂,它一直是尼亚加拉大瀑布的主要污染源,双方都有更多的律师和支持者参与进来。两亿美元的赔偿金,14个星期的判定,非常公开化的陪审团,这一切都会让德克?波纳比震惊不已的。
然而,波纳比的照片只出现在了头版头条上面。钱德勒透过泪水模糊的双眼盯着他看。
照片上是一个相貌英俊的43岁的年轻男子,他有一张带着自信微笑的宽宽的脸庞,眼睛中透着一股善良和忧郁。可以看得出来,他是颇受尊敬的一个人;也可以猜得到他自我感觉很好,正如别人也会给他很高评价一样。然而,他着装随意,穿着白色的衬衣,袖子捋到了肘关节处。没有带领带,头发是风飘型的。钱德勒感到非常奇怪,这个人竟然是一个以好斗而著称的诉讼律师;这个人竟然有想置他于死地的敌人。尼尔?拉蒂摩尔对他进行了高度评价,称他“英勇无比”——“超前于时代的悲剧人物”——“正义的理想主义者”—— 一个智力超常、精神高尚的律师,他被一个由化学公司的金钱、政治、司法腐败以及人们早年的“生态无知”结成的邪恶联盟“残忍迫害、追杀致死”。
钱德勒焦虑地浏览了一下余下的采访。但是后面没有再提德克?波纳比。他长嘘了一口气,拉蒂摩尔只字未提德克?波纳比在审判中对于自己阶层的“道德腐败”以及自己的失败一无所知。拉蒂摩尔也没有提及德克?波纳比被谋杀的可能性。
4
罗约尔。你没有,是吧。
没有什么?
我知道,当然你不会。不可能。
不可能什么,钱德勒?
我没有问你。这个不是问题。我没有资格问这个问题。也没有理由。
你在问问题吗?
不,我没有。
但是如果你问的话,问题是什么?
这个谜一样的交谈,钱德勒从来没有说出口。他永远也不会说给罗约尔听。他看到了报纸上登出的大法官斯特劳顿?豪威尔在仲夏失踪的令人震惊的消息。原来居住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最近常住奥尔巴尼地区,报道说豪威尔“消失”——“人间蒸发”——在议会大厦大法官的专用私人停车场和他们在艾微瑞尔公园的居家之间的地段;他的车子被抛弃在离纽约州高速公路旁边的一条便道上,钥匙落在了点火器上。截至9月21日,豪威尔大法官已经消失七周了。
钱德勒知道这些,不用问罗约尔:罗约尔不再为帝国讨债公司工作了。他现在是尼亚加拉大学的一名文科生,他只在校园内做兼职,现在是地质学系的教学助理。去年夏天,他辞去魔鬼洞领航员的工作,留在学校工作。立志成为一名地质专业的大学生。他已不再拿枪。也没有必要拿枪。那天晚上兄弟两个在第四大街上开诚布公地在一起谈心之后,罗约尔再也没有提起任何枪的事情,钱德勒也没有再问起。钱德勒几乎在想,有枪吗?是真的吗?他那天晚上一直在喝酒,他的脑子混乱不清。
5
正如斯通克劳普经常说得那样,他们不会一直活下去的。
斯通克劳普这样说的时候是抱着乐观的态度的:警官,那个有病的老杂种,不会一直活下去的。但是朱丽叶把这看成是对她的警告,阿莉亚也不会一直活下去的。她要在阿莉亚还活着的时候尽力去爱她。
“哦,妈妈。你看起来真漂亮。”
阿莉亚没有吭声。好像没听见似的。她勇敢地说了那通话。坐在罗约尔旁边的座位上,阿莉亚终于同意坐车去市里风景角了。朱丽叶坐在颠簸的车的后部,紧张不安地看着妈妈的后脑勺。她对妈妈又气又爱。尼亚加拉大瀑布高中的秋季学期已经开始,她也开始在布法罗音乐学院选修声乐,朱丽叶感觉跟妈妈有些疏远,但是对她的爱却更真切了;妈妈对她不是那么热乎了,她对妈妈更宽容了。我又不是你,永远也不会是你。
“肯定是因为我这张波纳比家族的脸。所以没有要我的身份证。”
在停车场的入口处,罗约尔只报了一下名字——“波纳比”,他就被示意进场,坐入贵宾席。
穿过风景公园到达维多利亚眺望台,追思会就在那里举行,罗约尔和朱丽叶生平第一次看到阿莉亚是多么的紧张焦虑。越来越多的陌生人成群结队来到这里,折叠椅呈环形在草坪上排开。草坪刚刚修剪过,为了迎接这个特殊的日子。阿莉亚紧抓住她的两个孩子,突然恳求,“不会来摄影师吧,对不对?千万不要再受那种罪了。”
罗约尔安慰她说:钱德勒答应过了,不照相。他和组织者达成了协议,没有阿莉亚的允许不会照相的。
但罗约尔也很奇怪:怎么能做出这样的承诺呢?波纳比家想在一个公开场合保留些私人空间算不算合情合理呢?这会成为一次有争议的事件,涉及爱的运河和环境诉讼的双方群情高涨。新上任的尼亚加拉大瀑布市的市长(他因为提倡改革而获得多数选票,从而打败了共和党以及其他民主党候选人)会在追思会上致词,在追思会上讲话的还有城市改造执行委员会的成员,纽约卫生委员会的主席,爱的运河业主协会诉讼的一名官员。德克?波纳比的律师朋友也要讲话,其中一人是二战退伍军人。89岁的来自圣?约翰学院的拉丁语教师会在追思会上缅怀德克,称他是个“和事佬”。克莱德?考博恩,德克的老朋友,现在是一名功成名就的律师和企业家,会在追思会上声明他现在尼亚加拉大学谋到教授一职,在生态学研究领域崭露头脚全是仰仗了德克?波纳比。组织者没有联系上妮娜?奥谢克,但是原来爱的运河诉讼案件的其他人会做演讲。激进分子尼尔?拉蒂摩尔会主持会议。当地媒体兴奋地注意到,保护消费者权益运动领袖拉尔夫?纳德如果档期不冲突的话也会出席,并在追思会上讲讲德克?波纳比“传奇。”
纳德!他根本不认识德克?波纳比。罗约尔的心沉了下来。他讨厌这样,这将会成为一次政治聚会而不是他爸爸的追思会。
不管怎么样,这是给他爸爸正名,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罗约尔说,“妈妈,把帽檐放下来吧。你带着个傻傻的帽子就是因为这个,是不是?”
朱丽叶抗议道,“妈妈的帽子一点也不傻,非常时尚,漂亮,有雷诺阿画的风格。”
“‘雷诺阿的画’!那是经典啊。我们都是画中人,还是只有妈妈的帽子呀?”
阿莉亚干笑了一声。罗约尔的揶揄总能让她充满活力,但是今天下午却不能。
德克?波纳比的遗孀和三个孩子理所当然被邀情在追思会上讲话。阿莉亚断然拒绝了,但是三个孩子却在想象他们会说些什么,或者是做些什么;朱丽叶甚至幻想高歌一曲。(但是唱什么呢?巴赫,舒伯特,舒曼?或是更加美国化的,更加现代的?她不知道父亲喜欢什么样的音乐: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这样做有多少合理成分呢?谁会做她的户外伴奏呢?观众肯定觉得他们应该为这样细腻的感情拍手喝彩,但是在这种场合下,鼓掌合适吗?)最后,他们也礼貌地拒绝了。
“看哪!”阿莉亚冷冷地指着一群人。“看他们跟秃鹰似的。”
眺望台上站着几位摄影师,五六个人的样子。还有当地两个电视台的一些工作人员。朱丽叶觉得他们一点也不像秃鹰,只是跟其他人一样。
6
钱德勒独自一人开车到风景公园跟家人团聚。追思会的事情不应该责备他,但他觉得自己应该承担责任。
阿莉亚脸上饱受打击的表情一直缠绕了他好几个星期。
我不能去。你们如果爱我的话,就别叫我去。
她受到的伤害太深。钱德勒现在看出来了。他爱上梅林达之后,把丹雅视如己出,钱德勒开始慢慢理解母亲16年前的悲痛。她从来都没有恨过德克?波纳比,只是失去他很伤心。
不能提起这样的损失,不能正视它,已经麻木,但是却要活下去。
预留的停车位!作为波纳比家的人被单独挑出来,钱德勒笑了,这是第一次无疑也是最后一次。他让梅林达下了车,她会和朋友们一起坐在观众席。而他,波纳比家的一员,是这次追思会的贵宾。他把车和其他的贵宾车停在一起,戴上专门准备的领带:梅林达送给他的礼物。银蓝色的颜色,精细的几何图案式样,上等的意大利丝绸领带,钱德勒接到礼物差点喜极而泣。
“你怎么知道,亲爱的:三叶虫?”①
“‘三’——什么?”
“我最喜欢的化石。这些形状。”钱德勒笑着看梅林达迷惑的表情,他想逗逗她。“亲爱的,我的意思是我喜欢这个领带。谢谢你。”
他急匆匆地把领带戴到刚刚洗好的浅蓝色衬衣上。真是一个漂亮的领带,他非常喜欢。他在倒车镜里看到自己爬满皱纹的额头,和脏兮兮的眼镜后面鱼鳞般的眼睛。然而梅林达爱他:她原谅了他。
也许在某种程度上,爱就意味着原谅。
梅林达有时间揣摩他,他这个谜。他的波纳比家族的内心。可能是他的明信片说服了她。她笑他画的很潦草的卡通画,上面是一位护士在一个平躺着的男子的胳膊上抽血。发发慈悲吧!
钱德勒发誓他会改变的。他决定在一年之内娶到梅林达,收养丹雅,他还决定辞去他初中教师的工作去法学院读书。他感觉到自己需要这么做,然后他的生活会改变,这样他才配得上做德克?波纳比的儿子。今天,在追思会之后,当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会告诉他们。
穿过公园,听到音乐声,钱德勒既担心又兴奋。他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从来没有,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很讨厌人们随意地叫起波纳比这个名字。再也不会有羞耻啊,羞耻!你的名字叫波纳比了。
是的,这很好。阿莉亚会感到心烦意乱,但是追思会是个好事,也很重要。德克?波纳比最终能在自己的家乡得以正名了。
杂种。杀人犯。甚至剥夺他做人的尊严。
他确实想到了斯特劳顿?豪威尔。那个体面的大法官。但是他好像意识到,他永远也不知道答案。
那音乐!在追思会上,黄铜管乐弹奏的是普赛尔①庄重活泼的五重奏。追思会地点选在大家都熟悉的风景公园的一个建筑物里,这个建筑是专门为夏季户外音乐会和其他重大活动而修建的。钱德勒松了一口气,音乐听起来不错。庄重、不浮华。美妙的音乐中掺杂着一丝忧郁。钱德勒一直都很喜欢那个维多利亚式的看台。陡峭的屋顶上面是浮雕细工,画着几丛紫色的薰衣草,颜色像是从儿童读物上面采集下来的。很多年前,年轻的德克?波纳比曾带着家人来这里听夏季音乐会。他们坐在铺上的毯子的草坪上,阿莉亚是唯一一个被蚊子叮的人……那不是他们家吗,波纳比的家?
还有一次,很遥远的事情了,远得钱德勒几乎记不得了,像是正拿着望远镜反着的那端看,妈妈让他用婴儿车推着罗约尔出去。那一次也是在风景公园。离瀑布很近。钱德勒想起了雨丝般的飞沫,小罗约尔的温顺。还有美丽的妈妈的红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像一只大猫一样慵懒、舒服地躺在公园的长椅上。听妈妈话!走开。
钱德勒呆呆地停了下来。试图去想。什么?
看到闪亮的合成纤维料子的美国国旗从八角型的房顶周围伸出去,在微风中飘荡,他的心有点沉下去了。这个地方的爱国气息,风景公园的户外。七月四日的大峡谷上的烟花。
“钱德勒?嗨。”
是罗约尔。他抓住钱德勒的双臂,笑眯眯的。
他英俊的脸庞上闪过一丝恐惧。恐惧遮盖了他的笑容,他好心肠的笑容。兄弟二人好像是在奇异的公共场合站在一块浮冰上相互问好。不敢朝下看,不敢去看是否冰块已经开始裂开。
“猜猜谁来了。”
钱德勒脑子一片空白。他甚至想不起来那个知名度很高的保护消费者权益运动领袖拉尔夫?纳德的名字,他曾隐约听说他会出席追思会。
然后钱德勒看到了:阿莉亚。
他看到妈妈在这里非常惊讶,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妈妈!你看起来——”(阿莉亚到底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呢?狂躁,心烦意乱。深红色的口红勾勒出她平日里苍白的小嘴。新的发型。夸张的非常女性化的装束,伴娘似的装容。)钱德勒拥抱了妈妈,当她的帽檐碰到他眼睛的时候,他退缩了一下。明显感觉到在他的拥抱中妈妈身体有些僵直。(是的,妈妈还在怪他。他知道。)他急切地说,“妈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会照顾你的。”
阿莉亚推开钱德勒,好像即便在她麻木的状态下,她必须斥责他。“那谁照顾你呀,傻孩子?”
还有朱丽叶:美丽的朱丽叶。
钱德勒很高兴看到妹妹如此漂亮。这个害羞内向的孩子曾经脸朝下摔下地下室阶梯,碰到生锈的兔子笼上,割破了嘴巴,血流如注,她哭得很凶。邻居孩子们都盯着这个害羞内向的脸上带着伤疤的孩子。朱丽叶十六岁了,穿着高跟鞋,比钱德勒以前见她的任何时候都要高。她的风飘型的头发用发卡卡住了。她也涂了适合她的口红。梦幻般的眼睛恳切地盯着他看。她看起来泰然自若,一点都没有紧张不安的样子。她的裙子是闪光的绿色纤维料子,颜色很深,几乎接近黑色。非常时尚、性感,和阿莉亚的印花仿男式女衬衫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朱丽叶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闪亮的烟色玻璃吊坠,钱德勒以前没有见过,不过他好像知道这个肯定是男性朋友送的。(钱德勒从没面对面见过斯通克劳普,但是他知道斯通克劳普是谁。事实上,钱德勒觉得他肯定刚刚在公园见过斯通克劳普,这个平头男子在人群周围闷闷不乐地踱着方步,烦躁不安,坐不下来。从罗约尔那里,钱德勒得知斯通克劳普最终辞去他舅舅饭店的工作,现在在玛力奥饭店做厨师。)
钱德勒捏了捏她的手,让她安心这不是个可怕的错误。波罗的海大街的波纳比家人就这样冒冒失失地完全暴露在公众的视野里。
朱丽叶微笑地看着钱德勒,害羞地咬着下嘴唇。“现在太迟了。”
“太迟了——”
“这么晚才来到这里。”
追思会计划下午四点开始。现在时间快到了,人们还在陆陆续续来到;大部是陌生人,偶尔会见到一两个熟人,脸上带着惊讶的表情。如果下雨的话,追思会会在附近的一个礼堂举行,但是天气无比晴朗,只是北边安大略湖上有层层黑云。钱德勒意识到他一直攥紧拳头,担心没有人会出现在德克?波纳比的追思会上,可是,谢天谢地,来了不少观众。他科学家的脑子在计算16排的折叠椅,每一排有25个座位,总共400个座位呢。
400个座位!钱德勒又觉得一阵惊慌,这么多座位肯定不会坐满的。
尼尔?拉蒂摩尔精神高涨,非常激动,这位才华横溢的律师走上去跟钱德勒握手,几乎握断了他的手指,他希望认识波纳比家人。但是阿莉亚皱着眉,心不在焉地听着黄铜管乐五重奏:现在弹得是艾甫斯① 还是科普兰②?对于阿莉亚高雅的品味来说,这些缓慢的进行曲太过于美国乐观主义了。节目单已经发给大家:德克?波纳比1917—1962。尼亚加拉先锋联合会年轻的志愿者们正在游说签名请愿。观众中突然出现很多发光的黄色小徽章,上面印着“支持洁净水”运动。拉蒂摩尔有一个请求,他对钱德勒低声耳语一番,好吧,钱德勒没有别的选择,只好求阿莉亚照几张照片,这个没法拒绝,并且要很大方地接受。让钱德勒惊讶的是,阿莉亚同意了。但是她不会跟那五六个在周围转悠的记者们说话,她也不会独自一人照相。“罗约尔!朱丽叶!钱德勒!过来。”这是当妈妈的几个特权之一,你可以在公共场合像母鸡召集小鸡一样叫你的孩子们,他们还必须服从。
在花团锦簇的楼台旁边,阿莉亚站在英俊的儿子们中间,她纤细的胳膊挽着他们;朱丽叶,家中最小的孩子,站在最高的罗约尔侧前方。闪光灯,电视摄影机。波罗的海的波纳比家不可思议地暴露在众人面前。阿莉亚会避免在媒体上看这些图片,但是有一个却不可避免:第二天《尼亚加拉新闻报》的头版头条会出现他们漂亮的照片,照片上面他们都严肃地笑着,下面配上文字说明——
德克?波纳比家人参加风景公园追思会。
这句宣言式的公告会被所有波纳比家人一遍又一遍地读过,就像是华彩的诗篇,含义深刻。
7
香槟对我有一种奇异的效果。
怎么会这样?
一种邪恶的效果。
结果是,阿莉亚跟三个孩子,当然是自己的孩子,坐在了第一排,德克?波纳比1917—1962追思会观众席的正中间。她该不该笑?纵声大笑?尖声笑着,或者笑着尖叫?或是静静地坐着,她笨重的帽子现在已经摘下,坐在钱德勒和朱丽叶中间,把他们两个的手放在自己手中?
五重奏现在已经弹到最后一部分。不出阿莉亚所料,缓慢的进行曲到了最后一个乐章,变得非常欢快,非常美国化。
麦克风已经调试好了。现在是下午4:12。远处湖上传来阵阵闷雷声。或者是货运列车从远方归来了吧。波纳比家的孩子们回忆起父亲颇具传奇色彩的幽默感,抑或是远处传来了他的笑声?你必须要笑。辩护,证实,救赎,等等。16年太久。
钱德勒听到朱丽叶低声告诉阿莉亚,“妈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会照顾你的。”钱德勒等着阿莉亚刻薄的回击,阿莉亚没有吭声,这多少让他有些伤心。她总是爱他们两个,胜于爱我。
罗约尔坐在朱丽叶旁边之前,替她扫视了一下人群:黑衣女人。他邂逅并且与之在波蒂奇路的公墓里做爱的女人。自从那天早上之后,罗约尔再也没有见到过她,虽然偶尔被嘲弄似的瞥见长相酷似她的女人。他几乎在想他们的会面,疯狂地做爱,都是一场梦。是那段时间一个有关那个公墓的一场梦。然而却如此真实,让他有一种性的冲动,到了一种痛苦的不想回忆的程度。在这样的公众场合,他习惯性地寻找她,虽然仅是一种猜测,差不多一年过去了,他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她了。他坐在那里,伸直了腿,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他心跳加速,有些闷闷不乐,但是为了什么?他知道这是一个欢乐的场合。他淡蓝色的眼睛向上看着,充满了疑惑,然而他希望自己相信。那些站在露台上的陌生人,今天下午要说起德克?波纳比的“故事”。他明白,他应该对他们充满感激。那些人有拉蒂摩尔(罗约尔确信虽然他握手很重,但是自己握得更紧),还有尼亚加拉大瀑布市号称“改革”的市长,他正在调试麦克风,看看是否是开着的?是的,是的!该死的麦克风是开着的。
旗帜在阵阵潮湿的风中飘扬。风带来了峡谷的气息。
土壤,水,岩石。这些充满神秘活力的东西对于不善发现的眼睛来说是死气沉沉的。一天早上罗约尔醒来的时候,他兴奋地意识到自己将要学习这些现象了;相对于人类来说,他更喜欢这些东西。法律,政治。人们想征服别人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的。在所有人当中,所有这些已为人子的人们当中,罗约尔?波纳比成为德克?波纳比的儿子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在那些充满幻觉的时刻,他不是罗约尔,而是罗伊。罗伊,给帝国讨债公司打工的罗伊。他有权利携带枪支,但是他从来没有开过枪——是不是?现在那只枪已经安全归还给他的老板,罗伊已经不存在了。
罗约尔淡然一笑,想了起来。当然,他现在是大学生,经济状况也好多了。他有的是未来,不仅仅是过去。他不是一个绝望的年轻人。但是有时候在这种时刻,这种安静的,沉思冥想的时刻,他会觉得不安宁,会想念手中握着沉甸甸的手枪的感觉。他也想念罗伊。
这是事实:在1978年9月21日的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空气异常湿热,几乎不能呼吸;像是被腐蚀过的芥末色的阳光穿过腐烂的织物。然而在离尼亚加拉大峡谷很近的风景公园,空气却像充了电似的清新舒适。你想要活下去:你想要永远活下去。黄铜管乐的演奏者们淡出人们视野,在旁边甩着锃亮的乐器里的唾沫,他们带来了奇迹。在露台上,第一个陌生人在演讲,装满冰水的花瓶折射着灯光。空气中从大瀑布吹来的水汽在灯光下飘舞着。在持续90分钟的德克?波纳比(1917—1962)追思会上,太阳时不时钻进碎片般的浮云中,很快又探出头来。大峡谷上面现出了彩虹。薄薄的,淡淡的,很容易让人感觉是幻觉。再一次看的时候,它们已经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