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们知道了。
实际上,我们没有照妈妈的话做,我们只是一直很小心,不让妈妈发现。
钱德勒,我们中最大的一个,一直都是这样。罗约尔,比哥哥小七岁。朱丽叶,生于1961年。她出生太晚,还不知道这些事。
那些生锈的旧鸡笼!我有时还会梦见。
隔壁邻居告诉我们,那些笼子以前养过兔子。那些兔子性情温顺,有两只柔软的长耳朵和玻璃般的眼睛。后来他们长得太大,笼子里住不下了。有时候,它们的皮毛从这些鸡笼的铁丝网里挤了出来,轻轻随风摆动。兔子是独居动物,每只兔子一个窝。这里有七个窝。我家的地窖里还有一些,锈得更厉害。钱德勒曾经问过为什么要把兔子养在这么小的笼子里面,但是没有得到明确的回答。
笼子的下面,是已经硬了的粪便,像不太值钱的宝石一样,遗失在杂草丛里。
这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尸体一直没找到。在扭曲的护栏附近,从尼亚加拉河中打捞出了林肯车,但是尸体一直没有找到。因此,没有葬礼,也没有墓地。
可能也没有哀悼,没有记忆。
阿莉亚从不提及他。阿莉亚也不让我们问起关于他的事情。这不是说我们不知名的父亲死了(我们知道,在神秘的情况下,他已经死了),而是我们没有父亲。在他死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于我们,他已经死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背叛了我们。他已经离开这个家庭了。
1
这片墓地!
罗约尔觉得这里温暖的阳光显得不大对劲。说不出哪里不对,但是绝对有些事情不对劲。
他并不打算在这里待太久。他的头脑就好像一个蜂窝,所有的想法总要过一段时间才会付诸行动。但是如果到最后也没有失去耐心,罗约尔很可能就会依照这些想法行事了。
这是1977年10月的一个星期五早晨。罗约尔已经19岁了,不久即将结婚。
痛苦的罗约尔,有谁知道其中的原因呢?多数时候,他总是保守着这个秘密。
他驾车从波蒂奇路的这片墓地来来回回经过已经有一年多了,早就想去看看。这个已经被人遗忘的老地方,就在一座废弃的教堂旁边,那教堂看上去孤零零的,人迹罕至。罗约尔已经留意到这些了。他想,这是出于可怜,甚至是出于好奇。这两者都是一个意思,阿莉亚会这样说。
如果阿莉亚看见罗约尔在这里,一定会非常恼火的。但是,她不会知道。
罗约尔穿过开着的前门,走进那片墓地。门是铁制的,锈迹斑斑。上方的字母已经锈得无法辨认了。墓地的工人就在离门不远的地方,他们年事已高,每天风吹日晒,满脸沧桑,他们在这里工作的时间可以追溯到——什么时候呢?罗约尔看到的在这里工作最久的那个人,单薄得如同一张扑克牌,弓着背,好像随时都可能摔倒一样。那些字母太模糊了,罗约尔看不清楚,但是上面写的日期好像是1741—1789年。如此久远,罗约尔算不清楚那时到现在一共有几代,这让他觉得头晕。
当然,尼亚加拉大瀑布和峡谷就像地球一样,已经有几百万年的历史了,但是它们没有生命。它们不曾活着,也不会死去。这是最重要的区别。
罗约尔喜欢这里,因为他不认识任何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他从没到过墓地,也没见过坟墓。
怎么这么奇怪,罗约尔的未婚妻问他。我们大都认识许多已经死去的人。
罗约尔笑着告诉她,就像他妈妈说的那样,我们波纳比家不是寻常人家。
墓地里长满了野草,又尖又长的蓟和石南,到处都是墓地工人还有快要坍塌的石墙,这里的管理员(如果有的话)恐怕都没法打扫。罗约尔有股冲动,他想自己来除草。(有时候他喜欢除草。不是一直都喜欢,而是有些时候。他的背,肩膀和手臂上的肌肉都很发达。他的手上磨出了很多老茧,十分粗糙。这是一双宽厚有力的手掌。在家里,总是罗约尔推着一台手力割草机整理草坪。如果罗约尔拖拖拉拉,阿莉亚就会自己抓过割草机向前推着,恼怒地喘着粗气,在一堆干草里翻腾着割草机不太锋利的刀刃,以这样的方法让罗约尔觉得难为情。)
秋日里暖洋洋的一天,在这个被人遗忘了的地方,罗约尔觉得这里很美,但是却有些不对劲。已经死去的人是感觉不到阳光的。他们满嘴都是泥土。他们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放射性的骨头,在黑暗的泥土里泛着白光。
你这些奇怪的想法都是从哪儿来的呀,罗约尔的未婚妻总这样问他。然后又马上在他的嘴上亲一下,让他来不及生气。
罗约尔不想告诉她这些都是来自我的梦里。来自泥土里。
事实上,罗约尔肯定他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放射性的骨头,在书上或是哪本杂志上。可能他看到的是些X光片。还有一张日本家庭的照片,他们在广岛的家只剩下留在墙上的烧焦的模糊轮廓,就在哈里?S?杜鲁门总统命令在敌国日本投放原子弹的时候,那会儿离罗约尔和坎德西出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罗约尔从不对坎德西说那些让她心烦的事。事实上,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已经懂得哪些事不能说,哪些事不能问。如果做错了事,妈妈就会板着脸退后,仿佛你要拍她一巴掌似的。如果乖乖的,妈妈就会又抱又亲的,把你搂在她瘦弱却很有力的臂弯里晃来晃去。
罗约尔发现他自己一直在吹口哨。一只小鸟从高大的榆树上轻盈滑过,吱吱叫着回应罗约尔。罗约尔的未婚妻很想说,他是她所见过的口哨吹得最好的男孩子了。
未婚妻!明天,就在上午11点过后,坎德西就要成为他的新娘了。
这是个奇怪的习俗。罗约尔以前从没注意过。一个新的个体就要来到世界上了:罗约尔?波纳比太太。但现在,这个新的个体还不存在。
在波罗的海的那个砖头和灰泥砌成的房子里,时不时会有信寄来给德克?波纳比太太,或者D?波纳比太太。这些看起来都是官方信件,来自尼亚加拉大瀑布市,纽约州。阿莉亚迅速把它们收起来。她是阿莉亚?波纳比,如果还有人想知道的话。
罗约尔发现,这块墓地比他路过时想象的要大得多,大概有两英亩。有些高大的橡树和榆树已经死了,断裂枯萎的枝干上挂着干枯的叶子。石南,野蔷薇像带刺的电线一样,散得到处都是。这里的秋天有股树叶的味道,还带着一丝淡淡的腐烂的气味。这块墓地的边缘十分陡峭,这看起来也不大对劲。山坡上的坟墓看起来就像会在下一场暴风雨中从山上滑落下来一样。树根露在外面,如同楔子一样的红土由于受到腐蚀,已经坍塌了不少。这些树根看起来似乎带着痛苦或是害怕的样子,就像个被困在泥土里的死人,不停地扒着土想要逃出来。
刹那间,罗约尔觉得头晕,他的口哨声慢了下来。紧接着罗约尔振作了一下,接着吹起口哨。
是不是有人在看着他?他朝周围看了一圈,皱起眉头。他想起刚才看见过一辆索钩很低的福特轿车停在教堂边上,比他那辆要旧一些。罗约尔那辆1971年的雪佛莱是用300美元从他“魔鬼洞巡游公司”的老板那里买来的,已经重新喷过漆(天蓝色的,还有象牙装饰),就停在墓地的门口。
他的老板——斯图船长,如果看到罗约尔在这个毫无意义的地方闲逛,一定和他妈妈阿莉亚一样大发雷霆。罗约尔吹着口哨,脚踩在潮湿的泥土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会儿,罗约尔其实应该开着车去上班的。(罗约尔是游览船领航员斯图船长的助手。罗约尔穿着船员样式的防水制服,他的头衔是“船长助理罗约尔”。因为罗约尔比斯图船长年轻20岁,而且比他俊朗,所以通常那些眉飞色舞的女性游客和孩子们都要求跟罗约尔合影。1976年,还在尼亚加拉大瀑布高中上学的时候,罗约尔就开始在“魔鬼洞”这里工作,而且挣了不少钱。)
罗约尔不会问自己到底为什么我会到这儿来呢?他不是那种人。
罗约尔也不会像个棋手那样小心计算,步步为营。他也不会问为什么,为什么是现在?我明天上午就要结婚了。
罗约尔又发现了一些立得稍晚的坟墓。这些死者大都生于20世纪初,其中的一部分人死于40年代的战争中。在其中的一块墓碑上,有一个长着翅膀的守护天使,天使是水泥做的,眼睛苍白空洞,耳朵也已残破不堪,这是一个名叫布洛米尔的人的墓碑,他生于1898年,死于1962年,距离现在并不太远。小心有个声音提醒罗约尔。你要小心啊,孩子。这声音虽然听起来有些狡猾,但却十分和蔼,有时当他即将犯错的时候,他就会听到这个声音。
大多数时候,罗约尔并不知道这个声音说的到底是什么。如果他再仔细去听,这声音就消失了。但是他仍觉得这是种安慰。就像有人正在记挂着他罗约尔?波纳比一样,尽管他的判断力告诉他根本没有人会想起他。
罗约尔的妹妹朱丽叶说,她有时也听见过那样的声音,让她去干坏事。
坏事!罗约尔笑了,朱丽叶是那种连只小虫子也不忍心伤害的人。
为什么那声音要让你干坏事呢?罗约尔问。朱丽叶十分严肃地回答,因为我们受到了诅咒。我们的姓。
诅咒?就像僵尸的诅咒那样?罗约尔忍不住笑了,这样的谈话太荒唐了。完全没有诅咒这回事。去问问钱德勒。问问妈妈。
朱丽叶固执地说,罗约尔,我只能听见那些声音在说话。但是我听不清楚说的到底是什么。
好吧。罗约尔根本不相信什么诅咒。但是,钱德勒,全家人的主心骨,他却相信。
然而,罗约尔还是加快了脚步,好像他此刻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而不再四处游荡一样。头顶的那片天空颜色很淡,如同漂白过一样。太阳光照射下来,炎热而苍白。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溶化。斜斜的阳光暗示着现在正值秋季。在尼亚加拉峡谷附近,空气总是阴冷潮湿;但这里属于内陆地区,草地上升起一股芳香腐朽的泥土味。罗约尔停住脚步,闭上双眼。这种味道让他想起了——烟?带甜味的科罗纳雪茄。罗约尔不抽烟(阿莉亚反复给他的孩子们灌输这样的思想——吸烟是个恶劣的习惯,比吸毒强不到哪里,她为自己的这一举动而自豪)但是有时和那些比他年长的做投机生意的人一起在市区闲逛的时候,罗约尔也尝过他们递的烟。他被呛得直咳嗽,眼睛熏得不停流泪,于是他决定再不抽雪茄。尽管如此,烟草那股重重的泥土味还是吸引着他。
想到明天就要结婚,一股性冲动自罗约尔的大腿根部升起。明天,他就要第一次和坎德西睡在一张真正属于他们的床上,并和她一起度过整个晚上。
一条狭窄的石子路一直通向进入墓地中心的大门那里,门没有关,但是如果沿着这条路向前,走着走着就会突然发现前面没路了。这里有许多排墓碑,死者都生于20世纪初,死于40年代到60年代之间。现在已经是十月,但今天却热得出奇。阳光灿烂,没有一丝风。很难感觉到尼亚加拉大瀑布离这儿还不到两英里。
罗约尔发觉,这墓地也和城市一样。这里继续着生前的那种不公平。大多数墓碑都是用石头建造的,风吹日晒,上面沾满了黏鸟胶,而有些墓碑则是用花岗岩或大理石建造的,气势宏伟,造价昂贵,墓碑的正面刻着碑文,光亮无比。这里无疑是一块基督教的墓地。到处都是宣扬死亡的愉悦、宣扬天堂的碑文。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① 还有,这天我将与你同在天堂。
基督教徒真的相信人死之后可以复活吗?这对罗约尔来说一直是个谜,坎德西总是结结巴巴给他解释这个问题。
阿莉亚总是轻蔑地说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上帝,可是她还说——“上帝确实在看着我们。”但是这只会让人类的处境更糟。因为上帝非常狡猾,不可预知。如果用赌博那些术语来说,就是上帝把好牌全抓走了。上帝把握着这场牌局。这场牌局就是上帝。不必奢望了解上帝或是他的打算,但是他却一直在这里,所以必须小心谨慎。如果什么时候,有一场如同流感的宗教狂热征服了阿莉亚,她也许会让孩子们陪着一起去教堂,但大多数时候,她鄙视这种迷信的——懦弱的——行为。
在尼亚加拉大瀑布这里,有个这样的笑话:谁需要地狱?我们有爱的运河呢。
罗约尔伸长脖子,看着石头做的十字架上那个十英尺高的耶稣。十字架上还有个麻绳和稻草搭成的鸟窝。耶稣的头部造型很漂亮,一副胜利的表情,尽管上面到处是荆棘。我必复活。罗约尔打了个寒颤,这里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感觉。他很庆幸自己没有接受洗礼成为基督教徒。人们对你的期望太高了!附近有一些石头做的天使。其中有一两个旧得让人看不出是男是女。也可能天使没有性别之分?罗约尔最喜欢的是那个男孩儿造型的天使,他的翅膀像鹰一样,上嘴唇带着倔强好斗的神色。有点像罗约尔。小鸟的粪便在天使的头上翅膀上发出荧荧的绿光,但他依然勇敢地昂着头,望向天空。成群的天使在歌唱伴你入眠。罗约尔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狂热的渴望激发产生了最初的关于天使的念头。
“会不会是什么人做梦想到的?”
一个人的时候,罗约尔喜欢带着困惑大声说话。这就跟吹口哨,大声哼歌,甚至放声高歌一样,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他们听到了就会笑起来,觉得罗约尔?波纳比是个快乐而单纯的人。
但是还不够成熟,也不够上进。罗约尔勉勉强强上完了高中,尽管(罗约尔的老师坚持认为)他聪明有余,勤奋不足。他在学校是有名的热心肠,经常自告奋勇承担各种工作,比如在餐厅帮别人推桌椅,爬好几层楼梯帮别人提东西。他帮助过不止一个老师换汽车轮胎,还帮助过老师把车从雪堤里推出来。他有一门功课没考及格,因为在期末考试那天,有个朋友需要帮忙,于是罗约尔就去了。去年他险些没能和同学们一起毕业。罗约尔?波纳比是大家公认毕业班里“最有礼貌”的学生。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注意力太分散,他很有可能成为尼亚加拉大瀑布中学111个毕业班学生中考入大学那十几个人之一。他毕业的时候甚至连纽约州的政府文凭都没有拿到,只拿到了地方高中文凭。
罗约尔的哥哥钱德勒则完全不同,他在尼亚加拉大瀑布中学是成绩最好的学生,但是谁希望像他那样呢?他对于自己的利益得失太过精明。而当真碰到什么问题的时候,他的脑子却有可能又不大够用。在布法罗州立大学上学时,他作为一名得到奖学金的学生,却因为“神经质”差点在一年级的时候就退学。他现在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的一个初中当老师,挣的钱还没有罗约尔多,而罗约尔需要做的就是领着一群尖叫的游客坐船到四处是漩涡的尼亚加拉峡谷,再把他们安然无恙地带回来。
罗约尔看到墓地远处较远的一边有动静。就在离教堂最近的地方,有个孤寂的人影在清理一个坟墓,手里拿着把大剪刀,飞快地舞动着。
罗约尔的大腿根部又感觉到一阵突然而强烈的性冲动。这股冲动来得莫名其妙。
罗约尔来到墓地后面的小山上,这里的墓碑距离现在没有多久,是从1977年8月开始建造的。这里的墓碑并不多,因为整个墓地差不多全满了。在这块湿冷的、没有野草的地方,小块的土地划分得比其他地方更加整齐,看起来也更普通,这里大大小小的墓碑全都整齐地挺立着。墓碑的正面像丽光板① 一样光滑。扫墓的人带来了天竺葵和绣球花,不过大多数花早就已经死了。还有塑料做的复活节百合,塑料做的花圈,低垂着的小国旗。罗约尔飞快而紧张地扫视着这些墓碑,好像在寻找一个他熟悉的名字,如果问他到底要找什么名字,罗约尔自己也无法回答。
他会开玩笑般地回答这个问题,就像阿莉亚那样。
“当我看到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了。”
在山脚下,有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女人在等他。
罗约尔从已经腐蚀了的山坡上一步一滑地跑下来,他抓住裸露在外面的树根来保持平衡。他只有五分钟的时间赶去上班了。这就是罗约尔典型的作风!他就是这样!他的时间观念已经完全丧失了。当他到达“魔鬼洞巡游公司”的时候,一个轻松流利的理由就会脱口而出,所以他不需要担心。他大步流星走过一排排坟墓,完全没有在意脚下的路。忽然他看见一个女人就站在离他不到20码的地方,盯着他看。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罗约尔是不是认识她?应不应该礼貌地打个招呼?还是她认识罗约尔?这个女人身上裹了好几层黑衣服,一直盖到脚踝。她凌乱的黑发中夹杂着几根灰白的头发,仿佛一条条裂缝。她露出朦胧的笑容,嘴唇抽搐了一下。
罗约尔的脚步慢了下来,像一只突然中箭的小鹿,虽无生命危险,却足以让他停下来。他不想粗鲁地一直盯着那个女人,但是又没法不看。从远处看,会误以为那是个年轻女人,和朱丽叶差不多大,但是稍微近一点,在赤裸裸的、微微发白的阳光下,就会发现她比朱丽叶大得多,大概已经40出头了。但是她的举止还像个小姑娘,气喘吁吁地站在那儿。她的皮肤如同纸一样苍白,眼睛有些往里陷。她脸颊瘦削,微微凸起的颧骨上精心涂了点胭脂。她有种病态的美,带着一丝历尽世事的沧桑,如同40年代的电影明星,鼎盛时期早已过去。她的卷曲而凌乱的头发垂在肩膀上,里面还夹杂着几根白发。她的衣服是所有来墓地的人之中最奇怪的:里面那一身微微发亮的黑色紧身衣,包裹着她单薄的身躯,一直垂到脚踝,就像睡袍,紧身衣外面套了件黑色缎子夹克,扣子没系,上面还带着黑色的羽毛装饰。这夹克的扣子是黑色的水晶石做成的,闪闪发光。那女人的脖子上围了一条黑线钩的围巾,轻薄得好像蜘蛛网一样。她光着脚,那双脚又细又长,而且非常白皙。看着这双踩在乱草丛里的脚,罗约尔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她斜倚在经历了风吹日晒的墓碑上,充满期待地看着罗约尔朝她走过来。
罗约尔意识到那个女人是在等他。她刚才看见罗约尔上山了,她就在这里等着他下来。她已经把剪刀放在了她刚才清理的那个墓碑旁边。
“你好。”那女人的声音很小,有些沙哑,喘着气。
罗约尔的脸红了,嘟囔了一声“你好。”
“我们俩认不认识?”
“我想——我们不认识,夫人。”
“噢,我觉得我们认识。”那女人笑了,眼睛里闪过一丝热烈的、茶色的光。罗约尔怀疑她是不是喝多了,或是吸食毒品了,又或者她有轻度精神错乱。她伸出有些紧张的右手,把蜘蛛网似的围巾一端贴在右边的胸口上,好像在某种程度上暗示里面有一颗跳动着的心脏。罗约尔的膝盖抖了一下。
这种感觉让罗约尔觉得不安。火一样的激动情绪开始让他的大腿根不停颤动,虽然他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他也明白这太荒谬了。她的年龄已经可以作罗约尔的妈妈了!不知为什么,她看上去的确有些面熟。是阿莉亚这几年在哪个小教堂里认识的朋友?或是波罗的海那里的邻居?或是高中某个朋友的妈妈?或者是他其中一个前女友的妈妈?说不定她下句话就是她和女儿都十分想念罗约尔。罗约尔是个粗心的男孩子,他很少费功夫去记那些他遇见的人的名字,以他孩子气的逻辑来判断:他反正还会再见到他们的,如果以后真的见不到了,那记着他们的名字又有什么用呢?而且罗约尔尤其容易忘记上了年纪的那些人的名字。他想不起来他住在大岛的那个所谓的姑妈到底叫什么名字,在学校的时候,过了一个夏天,他把许多老师的名字都忘了。
那女人好像明白罗约尔这会儿涣散的思绪类似于青春期的恐慌,她敏捷地走到罗约尔身边,用力握着他的手。她面带微笑,使劲儿拉着罗约尔。她比罗约尔矮几英尺,带着期待的神情抬头望着罗约尔,自然得如同花朵期待向往阳光一样。她轻声耳语:“我肯定认识你。没错。你是他的儿子。噢,这真是个 —— 是个奇迹啊。”女人用她纤细的双手捧着罗约尔的脸庞,大胆地倚在他身上,像个母亲一样轻轻吻着他的嘴。罗约尔完全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他本能地想推开她:这一定是个诡计,一个陷阱,罗约尔从小就被教育对长辈要彬彬有礼,尤其是一个看起来对他有所企图的女人。他如同扎了根一样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就像卡通片里一个倒霉的角色。那女人就近在咫尺,热情地凝视着他。她的眼睛有些朦胧,带着血丝,在罗约尔看来,这双眼睛却是美丽而深邃的,闪着淡褐色的光。她的皮肤晶莹剔透,绷在精致的脸颊骨上;太阳穴上显出几道淡淡的青筋。她脸上略施脂粉,深红色的嘴唇十分丰盈,罗约尔觉得很漂亮。她的紧身装有些松垮,从她的领口,罗约尔可以看到她苍白得有些吓人的皮肤,还有半露的酥胸。罗约尔感觉到一股冲动袭来,热情而温柔。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他非常得高兴,这一切太突然了。
“亲爱的孩子。我就知道是你。过来,来这儿!”
女人笑着拉过他的手。她还在抚摸罗约尔的脸颊,敏捷而轻盈地亲吻着他,就像蛾子掠过他的嘴唇,神秘得难以捉摸。罗约尔不敢伸手搂着她。她继续友善、亲密地抚摸着他,像母亲抚摸着孩子一样,慈祥却又带着几分责备。“快点。啊,快点。”他们就在两座高高的墓碑之间,这个隐蔽的地方或许只有孩子能找到,一座墓碑上立着一个神色凝重的守护天使,翅膀已经退褪色,另一座上挂了一面手巾大小的破国旗。女人抓住罗约尔的胳膊,觉得他脸上警觉的表情很好笑;她的吻和刚才相比更加热烈;她渴望的双唇亲吻着罗约尔,罗约尔张开嘴,碰到了她温润的舌头,像条蛇一样敏捷,挑逗着她的欲望。一个容易兴奋的年轻小伙子这会儿已经欲火高涨了。他六尺两寸的身体里的血液好像凝固了,所有的血都涌向大腿根部,像一把巨大的木槌敲击着他。一阵混乱声传入他的耳朵。蜜蜂在头顶嗡嗡作响,墓地另一边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列货运火车驶过:就是那列从波罗的海1703号波纳比家门前飞驰而过的火车,它每次经过,总是震得窗户玻璃不停颤抖,阿莉亚就会苦恼地揉着太阳穴。“亲爱的孩子。你的头发、眼睛简直跟他一样。噢,我以前就知道。”女人踮起脚尖,光着的白皙的双脚颤抖着。罗约尔抓住她,起先有些笨拙,然后逐渐用力。太兴奋了!极度兴奋。就算在梦中,罗约尔也没有幻想过自己会有勇气解开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的宽松上衣,这个姿势像刀刃一样刺穿了他。罗约尔有些迷乱,头晕目眩他弯下腰去亲吻她苍白柔软的乳房,玫瑰花般的浅褐色乳头在他的吮吸下收缩变硬。女人开始呻吟,把罗约尔的头抱在怀里。“我知道。我就知道如果我今天早上来会碰到你。啊,这是奇迹。你。”他们躺在潮湿的乱草堆里。罗约尔的思想已经没有意识,像一盏灯,突然被关闭了。罗约尔的双手不顾一切地在她的身体上游走,抓住了她微微发光的连衣裙,她抬起臀部,掀起长裙,然后用力扯下内裤。事实上,她这样的举动深深吸引着罗约尔。他扫了一眼那女人苍白、纤细的大腿,还有她两腿之间的黑色地带。
突然间罗约尔感到害羞,他无法自己脱下裤子。他的双手太大了,笨拙的像钩子。那女人替他拉开了裤链,微笑着悄声说:“亲爱的孩子。亲爱的。”罗约尔感觉耳边的噪音越来越大。他正一步步被拖向尼亚加拉峡谷剧烈翻动的最深处。在“魔鬼洞”下狂热的水中,游船颠簸起伏,女人和孩子们惊恐地喊叫,罗约尔驾驶着船,沿着规定的方向前进,最后终于靠岸。现在,他和这个不知名的女人躺在一起,躺在彼此怀里,享受这突如其来的赤裸裸的亲昵。不能回头。除了向前以外没有其他方向。整个世界仿佛收缩成一块儿墓碑大小的面积,除了前进,这里没有其他方向。罗约尔笨拙地跪在女人面前,小心翼翼不让自己炽热的、瘦长但很结实的身体压着她纤弱的身体。但是那个女人却挑逗地拉着他,喃喃道,快!快点!她的声带听起来好像绷得很紧。罗约尔的膝盖不停颤抖着。他也许只有14岁,由于没有过性经验而紧张失措。这时女人把他拉过来,一边爱抚,一边亲吻着他,好像罗约尔紧张颤抖的身体属于她,她十分熟悉,就像她自己的身体一样。她把罗约尔的阴茎引到她两腿之间的崎岖地带,然后进入,深深进入她那无比柔软的地方;柔软得令罗约尔难以置信;柔软得像酒精点燃的火焰;罗约尔沉醉在这火焰中,差点失控。那女人躺在草丛里,头发有些凌乱,像丝网一样散着脑后。“啊。啊。啊。”她立刻有了快感。很奇怪:罗约尔习惯于做爱的时候没有什么感觉的女孩,或者那些假装亢奋的女孩;但是眼前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性感而且充满渴望,与曾和他做过爱的女孩子都不一样,她先是不断加快节奏,然后又慢下来,亲吻他,来回抚摸着他的后背,在罗约尔进入的时候,她轻轻地揉捏着他的阴茎;火一样的感觉淹没了罗约尔,女人苗条而有力的大腿紧紧夹住他,他把自己的生命力注入女人体内。女人颤抖着,扭动着,死死抓住他,好像他们同时溺水了一样。
我爱你。罗约尔紧咬牙关,克制着自己想要大叫的欲望。
清醒过来的时候,罗约尔正平躺在这个与他素不相识的女人怀里,他们亲密地拥抱着,好像他们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从高处一起掉下来一样。他们这是在哪儿,现在是几点?罗约尔的脑子一片混乱,对发生过的事情毫无印象。从小时候起,他睡觉的时候就不够放松,常常突然醒来,头脑一团混乱而且疲惫不堪,想着梦里发生的事情,但只能模模糊糊记得一点。现在,就在波蒂奇路上那座被遗弃的石头建的教堂旁边,就在这个墓地。女人低声在罗约尔耳边喃喃,亲吻着他,抚摸着他,罗约尔静静地躺了几分钟,脑子里一片空白。当他最终想起身要走的时候,女人迅速夹住了他的大腿,双手死死搂住他的背。她低声说:“不,先别走。我很孤独。我受不了。陪着我吧。不要现在就离开。”她的声音迷乱而沙哑。她开始有节奏地亲吻罗约尔,抚摸着他,揉捏着他;罗约尔就像被巨大的悸动包围,感觉着自己是在母亲子宫里里的婴儿。“别走。不要走。别现在离开我。”终于,罗约尔的下体又硬了起来。
2
一个热衷吹口哨的男孩儿。正是女孩儿所不能信赖的那类男孩儿。
那天。那天是罗约尔生命中漫长的一天。1977年10月的第一个星期五。和坎德西?麦卡恩结婚的前一天。他爱坎德西,永远都不希望伤害她。
可是:现在罗约尔怎么结婚呢?
他的心因羞愧而怦怦作响。就在罗约尔结婚之前,他已经对妻子不忠了。
就像朱丽叶所说的,在我们波纳比家族的人身上有一种诅咒。从人们说我们名字的方式,你就可以感受的到。
罗约尔晚了一小时20分钟才赶到河边码头。他的船员已经出发,两艘船也离开了。斯图船长对他大发雷霆。罗约尔咕哝着道了句歉。他此时因为黑衣女人而头晕脑胀,口干舌燥,所以没想着找借口。这犹如面对高中考试的一道问答题,罗约尔头脑一片空白,就像擦过的黑板,不完全干净,但擦过了,变得模糊不清。他站在那里低垂着头,耷拉着眼睛,斯图船长则像个恼怒的父亲在严厉地责备他,又送他去换制服,好赶上上午11点的巡游船。
一整天,罗约尔像个梦游者般地微笑,眨眼,彬彬有礼地当着他的“船长助理罗约尔”。他是魔鬼洞巡游公司雇用的几个领航员中最年轻的一个。女游客们,无论年纪大小,都很喜欢他,连孩子们都叫嚷者要和他合影。他站在被浪花打湿的船的舵盘边上,露出开朗坦率的微笑,成千上万次地让别人照相。游客们总是会问罗约尔大瀑布的水流量是多少,他总好像第一次回答这样的问题,说到:“一分钟600万立方英尺,一秒中注满100万个浴盆。”
在魔鬼洞巡游公司给游客领航的工作需要体力、技术、耐心,还需要点“人格魅力”以及一点点雄心,这对于勉强从高中毕业的罗约尔再合适不过了。钱德勒对这个弟弟有点失望,本希望他至少能申请上个像布法罗州立大学这样的地方性大学。但罗约尔喜欢在魔鬼洞巡游公司的这份工作,工作使他忙碌,也不要求想太多。想太多痛苦,想太多也没有用。事实上,阿莉亚鼓励罗约尔住在家里,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罗约尔,还有他的未婚妻坎德西。直到小夫妇自己能买得起“像样”的地方住为止。
罗约尔匆忙登上游船。在船上他目标明确,权力在握,他是“船长助理罗约尔”。在拥挤的船上,站在舵旁边,他有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感。他需要工作,需要承担责任。也许对陌生人负责要比对自己所熟悉和在意的人负责要好的多。游客是一种只关心如何财尽其用,花钱买到最多收获的人。他们贪婪又焦急地想看看到底有什么如此特别。他们保持注意力的时间不长,这倒是好事。他们很容易满足高兴,大瀑布又的确雄伟震撼,从不让游客们失望。有些人,不只是老人孩子,为大瀑布的宏伟吓得几乎晕厥过去,这倒是令人兴奋、颇具戏剧性而值得记忆的事。当真有人惊惶失措得到别人安慰时,旁边的人会心满意足,觉得钱花得值了。
不止一次地有人问过他:“你肯定有时也会害怕吧?你有发生过什么事故吗?”罗约尔微笑着做出认真对待这个问题的样子,回答道:
“是,也不是。说是,是因为有时确实害怕。说不是,是因为魔鬼洞巡游船在尼亚加拉峡谷的22年服务中从未丢失过一名乘客。”
这引来大家宽慰的笑声。无论如何,这是真的。
在有专业领航的游船上,没人会受到来自大瀑布的危险。游览的路线是精心设计过的,领航员从不自己变更线路。就像钟表般机械,但又值得信赖。在所有关于大瀑布的庄严与“噩梦”中,危险是众所周知的,也是适于航行的,也成为了一种娱乐形式。当然,它也是生意。
危险是在大瀑布的上面而不是下面。你要是掉进上游的水中,就会被水冲走。
人们多次问过罗约尔,是否有“很多很多”的人在大瀑布自杀。罗约尔会礼貌地笑着回答:“绝对没有,那都是媒体夸大其辞。”任何一位受过指导、从事尼亚加拉大瀑布旅游业的雇员都会这么说。
参加魔鬼洞巡游,你必须换上码头提供的防水衣和防水帽。游客被告知旅途中遇水较多,应确保其手表相机是防水的;一看见水花四溅,游客们就开始大声尖叫躲避,游船就开始倾斜摇晃,上下颠簸,好像在过狂欢节。他们从左边的美州瀑布过去就到了马蹄瀑布,水在秋日阳光照耀下呈现出一片凝神的厚重的绿色,犹如溶化的玻璃。河水倾泻而下,震耳欲聋。罗约尔总爱这样描述那水声:就像成千上万的罐头盒子被源源不断地倾倒下来,从不停息。你会认为到现在罗约尔应该已经对此习惯了。在一定程度上,的确如此。有时候,他则像个机械工熟练的驾驶着船,每个步骤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有时候,像今天,他就心不在焉。想着那不可能发生的,那不是我。黑衣女人亲吻着他松弛的空幻般的嘴唇。即使当船试图穿过水雾时,脑海中黑衣女人仿佛还在用手臂像蛇一般缠绕着他的脖子。他盯着顺瀑布而下的水流。这密集、威力无比的物质可以数秒击毁任何东西,折断人的脊椎就像折断一根小木棍一样容易。他的脊椎曾像弓箭一样弯曲,当箭射出时,他像一个受伤的动物大声地呻吟着,那箭从他的腹股沟射出,同时又射进他的身体。他无法相信自己早上的所作所为,只能认为是黑衣女人对他进行了催眠。他的眼睛,她喃喃道,哦我知道,我认识你。
令人奇怪的是,大瀑布下面的水同大瀑布本身一样深。所以无论大瀑布意味着什么,它总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你所能看见的只是尼亚加拉大瀑布的一半而已。
罗约尔永远都不会告诉坎德西他做过的事。和一个年龄可以当他母亲的陌生女人做爱。你喜欢这样,不是吗?很想再来一次,对吧?永远,罗约尔都不会向新娘坦白,他已经背叛了她。
20分钟过去了,游船准时返回码头。就这样来来回回,整个下午像钟表一样在机械的重复中度过。
该死,这不可能发生的。这肯定是个梦。
一个游客过来拽拽罗约尔的胳膊,“先生,能为您张照相吗?就在围栏边?您不介意琳达和您一起照吧?谢谢!”
那天的最后一次航行结束后,斯图船长坚持带罗约尔一起去喝点啤酒,因为罗约尔第二天就要去度蜜月了,要去一周时间,到时魔鬼洞巡游也会因季节原因而暂时歇业,直到明年五月才重新开始。“我会想你的,孩子,你是个好孩子。”斯图船长诚恳地用力握了握罗约尔的手,表明他已经原谅他早上的迟到了。他坏坏地朝罗约尔眨眨眼,祝他“航行”好运。罗约尔抹掉嘴边的啤酒沫子,面无表情地问他的老板:“什么航行啊?”斯图船长大笑:“结婚啊,孩子。你可需要十足的马力呀。”
斯图?弗莱切是一个有着白头发的五十多岁的健壮男人,鼻子因毛细血管破裂,像镭一样发亮。他不否认自己酗酒,抽烟也很凶。但他“非常喜欢”罗约尔——“你真像我儿子。只是我的亲儿子不愿为我工作。认为他应该当斯图船长。”罗约尔不安地笑了笑。从以前和这个年长男人的谈话中,罗约尔知道,斯图船长了解他。甚至罗约尔自己都不十分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因为阿莉亚不允许他有这样的认识。你有妈妈,就不需要其他人了。罗约尔知道,当他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死了,但死以前就离开了阿莉亚和孩子们。德克?波纳比背叛了家庭,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从钱德勒那儿,罗约尔得知他们的父亲死于车祸,他的车冲向布法罗至尼亚加拉大瀑布的高速路护栏,掉进了尼亚加拉河里。钱德勒提醒罗约尔,别让阿莉亚发现他知道很多事,否则她会很生气的。朱丽叶总说在他们身上有诅咒,波纳比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个诅咒,但是罗约尔对此更为了解。他在学校交友众多,还被评为尼亚加拉大瀑布高中七六级“最帅的男生”,——这听起来像诅咒吗?
罗约尔和斯图船长泡在老荷兰人酒吧里,这个冒着烟的酒吧在尼亚加拉地区的闹市区,显然不适合也不吸引游客。斯图船长谈兴甚高,这倒挺好,因为罗约尔寡言少语,尤其今晚,更是如此。罗约尔若有什么问题本可以询问这位老人的,但他没有作声。
从没有人比黑衣女人更温柔地抚过他了。我们互相认识,不是吗?黑衣女人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柔情地亲吻他,你的眼睛,他的眼睛,他没问,她说的是谁的眼睛。不知何故,罗约尔能够明白。
他理应顺路去看坎德西的。路很熟,但开车时罗约尔不断地走神儿。一束强烈的白日光照耀在一个天使石像仰起的面孔上。罗约尔闻见黑衣女人头发散发出潮湿的轻微的臭味。一缕头发落在他嘴上。哦,天哪。黑衣女人拉着他躺在缠结的草坪上时血液涌进罗约尔的腹股沟。她指导着他。英俊男孩,我们认识,不是吗?好像做梦一般,突然她拉开他的裤子,然后她指导着他,她如此娴熟地抚摸着他的阴茎,好像他们以前经常做爱一样。这事做起来容易,快乐也简单。他们简直可以像这样重复很多次。罗约尔使劲咽了一口唾液,双眼湿润。琥珀色的交通灯变红时,罗约尔没看见,直接开过了十字路口。有人按响了喇叭,有一辆行驶中的五月花有篷货车中,一个男人从车窗中探出身子大声嚷嚷。罗约尔轻声说了句,“该死”。他发现自己来到了费瑞大街,开过第五大街好几个街区了。
他继续朝前开。来到了第三十三街,他绕过了那个街区,以避开那所高中。为什么?他可不想念那个鬼地方。能离开那里,他真是谢天谢地。尽管如此,他那时还很年轻,还没碰到坎德西(是阿莉亚把他俩搓合在一起的:阿莉亚是在附近一个教堂里认识坎德西的,坎德西在那个教堂的合唱团唱歌,阿莉亚毛遂自荐去那儿当了几个月的指挥,直到后来她逐渐丧失了对教堂的兴趣也就不再去了。)罗约尔有过其他女朋友,他想自己肯定也让这些女孩儿伤过心。罗约尔?波纳比,那个男孩会让你伤心的。好像每次这样的事发生时,罗约尔都不知情,也并非有意。女孩儿们爱他甜蜜亲切的微笑,直率坦诚的蓝眼睛和他温柔的触摸。他说出她们最想信以为真的话,尽管她们不应该相信的。罗约尔,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罗约尔,你爱我吗?哪怕只有一点点?
这怎么是罗约尔的错,他的话脱口而出,是的,我爱你。
是吗?你爱我?哦,罗约尔!
是坎德西让罗约尔?波纳比成长为一个男人的。一个春天的夜晚,就在罗约尔的车里,坎德西哭倒在他的怀里,告诉他,她没有“来例假”——她感到既“羞愧又恐惧”。同时她很爱他,如果他不爱她,她“宁愿去死”。罗约尔感到一阵寒意涌上全身,尽管如此,他安慰坎德西说,他会照顾她,别哭了,他肯定会照顾她的。不过他搞不明白坎德西怎么会怀孕的;怎么会呢,罗约尔一直非常小心地;他们做爱的次数也并不多,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姑娘怀孕的。但事已如此,罗约尔想着那就这样吧。在内心里,罗约尔像他妈一样是个宿命论者。
亲爱的,我爱你,会好起来的。
你确定吗?哦,罗约尔,你确定爱我吗?因为如果——
坎德西,当然我确定!一切都会好的,我保证。
我不敢告诉我妈。我不能告诉她,除非——
先别告诉她,直到你完全确定——。
罗约尔,我确定,我完全确定。至少12天来我都很肯定。哦罗约尔,你要不爱我——
亲爱的我爱你!我说了我爱的。
但是——你想要娶我吗?即便——我没有——
坎德西已经心碎般地哭了起来,除了安慰她罗约尔还能怎么办呢?他感到一阵激动、自豪和害怕,但最主要的是感到十分惊奇,他可能在九个月内就当父亲了;而多数时间他只感觉自己像个12岁左右的男孩儿。但无论怎样他不能让坎德西失望,他确实爱她。她几乎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至少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是这样的。
罗约尔在市区的珠宝店买了一个订婚戒指,一粒他买得起的小钻石镶在银底座上,通过熟人还打了折,减去了90美元。于是罗约尔正式向坎德西求了婚,坎德西?麦卡恩噙着激动的泪水接受了他的求婚。
最初婚礼准备6月举行。当坎德西发现自己没有怀孕时,日期就推后到了10月。那时罗约尔在魔鬼洞公司的工作就结束了。
但是你还爱我吗?罗约尔?即使——
亲爱的,当然。我比以前更爱你。
你当真吗?因为如果——
我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