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克说,“是什么把我们带到这儿来的?——你是说字面上的这里?那是我带我们到这儿的,亲爱的,在你的要求之下。”

德克轻声说。这正是此时对初为人母的阿莉亚说话的方式。

但是阿莉亚执意要追问,她总是这样。“我是说,是什么把我们——我们三个带到了这里,这个地方,在这个时候?在这无穷的宇宙中,在这无限的时间里?”

一气说这么多话对阿莉亚来说有点儿难。在医院里,在堆满鲜花的白墙壁的护理室里,在产房里,她又是尖叫,又是乞求,又是威胁。她娇嫩的嗓子因为撕破喉咙般的哭喊、呻吟而变得沙哑生涩,说话是硬挤出来的,仿佛将死的动物。

德克轻声但不容置疑地说,“你知道是什么把我们带到这儿来的:是爱。”

“爱!我也以为是这样。”阿莉亚的反应让人觉得,她之前没有想到这一点。她捧着孩子的小脑袋,丈夫伸手过来轻抚她的手背,用他的有点笨拙的大手帮着拢住小宝贝的脑袋,同时悄悄地凝视了妻子一眼。在医院里,在妻子的病床边,他也这样凝视过她。对她和儿子的爱是这样强烈,德克感到无法用语言表达。

阿莉亚皱起了眉头,继续说,“在生命里,爱跟重力一样,不可或缺,是不是?而且,‘重力’也是看不见的东西。”

德克笑着说,“你和钱德勒是看得见的。我更不用说了。”

他怕了拍自己的肚子。阿莉亚住院以后,他已经掉了几乎十磅体重,但是让他再掉十磅也没有问题。

阿莉亚又说,“但爱是不确定的。就像是掷骰子。”

“更像玩纸牌。别人发牌给你,但是好的玩家才能拿到好牌。而且只有好的玩家知道怎么出牌。”

阿莉亚对着德克笑了。她更喜欢这个答案。

“‘好的玩家知道怎么出牌。’”

她顽皮地拽着德克拢着钱德勒脑袋的手指。仅只是德克的手掌就大得足够扶住孩子了,什么别的帮助也不用。阿莉亚用她新的、沙哑的、伤感的声音说,“我猜,你再也不会离开我哪怕一会儿,是吧?现在有了我们的宝贝。”

“阿莉亚,你说这些干嘛呢?”

德克走开了,有些生气。

阿莉亚惊奇的看着丈夫,感到很无辜。他那张英俊的脸庞给这整整一个星期的折磨搞得满是倦色,似乎很悲痛一样,他紧皱着眉头,像是一个不得不很快长大的美国男孩儿。对阿莉亚来说,这是无法理解的。

这时,钱德勒扭动得更厉害了,咿咿呀呀叫得也更凶了,呼吸急促,似乎要往他的小肺里面吸满空气,开始吼叫起来。该喂他吃奶了,幸好啊。

月神公园7号现在有个婴儿来居住了。一个婴儿!

有时候,他是个天使般的婴儿。而有时候呢,则是个咆哮的红脸小魔鬼。爸爸妈妈老是惊奇地看着他。要不是他从妈妈身上的那个那么小的洞里挤出来,阿莉亚会发誓说他一定来自另一个星球。氪星?反正是一个自然法则和我们这儿不同的星球。

他多么喜欢哭啊,使劲练他的婴儿的小小肺部。狂暴、故意,像是新闻短篇里那些疯狂残暴的法西斯领袖一样——希特勒、墨索里尼——在广场上跟那些被他们迷住的听众们大喊大叫。阿莉亚很想开玩笑说,“可能他想要的第一件生日礼物会是一个讲道台,他可以年轻时就开始布道。”这个想法当然是来自利特莱尔牧师家。但是阿莉亚咬了咬嘴唇,没说出来。

现在,月神公园7号,德克?波纳比的旧单身寓所,夜晚不再那么浪漫了。它变成了一场摇摇晃晃的航行:在一条风浪滚滚、动荡剧烈的河上,让你犯晕,恶心。祈求黎明的到来。“至少你还可以为‘工作’而离开。这是爸爸去的地方。”阿莉亚试着苦中作乐。德克为自己辩解,说如果阿莉亚想的话,他可以待在家里帮忙。他还雇了个保姆,在阿莉亚精疲力尽时帮帮忙。但是阿莉亚很烦这个保姆,因为宝贝钱德勒是她自己的。

(她发誓再也不要孩子了。哦,生孩子实在太痛了!大家说你会忘记分娩的痛苦的,但是她,阿莉亚,不会忘记的。永不。)

一个小天使,一个小魔鬼。一个晚上要醒六次。嚎叫着,贪婪地渴望着妈妈的乳房。把尿布里面拉满了他的婴儿屎。(因为缺少睡眠,阿莉亚头脑昏昏沉沉的,再也不是通常横冲直撞的样子了,她几乎已经不再讨厌这个了,尽管听起来有点奇怪。“其实,它闻起来也没那么难闻。你会习惯的。那味道像……嗯,像婴儿的味道。”)

一座火山,两头都会爆发。德克?波纳比很是惊奇,他于是这样来形容钱德勒。

然后就是哺乳。

哺乳!妈妈和宝贝一起完成的事情,在任何婴儿想要的时候。一件隐秘的事情。宝贝的小鱼嘴在她鼓胀满是乳汁的乳房上吸啊吸啊吸。阿莉亚觉得,这是另一种性爱。但是我们不告诉爸爸。

是啊,最好是爸爸不知道。

不是爸爸不疼宝贝,他疼的。但是爸爸肯定不愿意把宝贝想成一个情敌,是的,就是这样。

上帝,感谢您。现在您已经补偿我了,我不会再向您索取任何东西了。

2

“看起来他们已经原谅我了,我猜。至少那些长老会的人已经原谅我了。”

几周之内,利特莱尔夫人就要坐火车来,独自来尼亚加拉大瀑布看她的外孙。“噢,阿莉亚!我的宝贝!”在喧闹的尼亚加拉大瀑布火车站,这是个泪水涟涟的和解,像是40年代战争时期的黑白电影里的场景。那个年代的电影,感伤但是美好。已经结婚并且身为人母的阿莉亚,为自己从前的抗争而骄傲,不过当她拥抱妈妈时,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柔软、温暖、丰满的身体还是让她吃了一惊,尽管她在脸上显现出了一副做女儿的所应有的表情,但是她却流不出一滴眼泪。绝不!绝不会原谅你在我需要的时候抛弃了我。“阿莉亚,亲爱的,你能原谅我吗?”利特莱尔夫人焦急地问。阿莉亚握着母亲的手,立即回答说,“哦,妈妈。当然会的。没什么要原谅的。”德克?波纳比,利特莱尔夫人的女婿,微笑着和她握了握手,那双手高贵而温和。钱德勒呢,坐在他的婴儿车里,好奇地眨巴着眼睛看着这个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的中年女人,把自己的手指塞在嘴里吮着。利特莱尔夫人蹲下来面对着钱德勒,如同面对着万丈深渊一样让她感到一阵晕眩。她都有点儿结巴了:“噢,这真是个奇迹。他是个奇迹啊。他是个奇迹,是不是啊,噢,多漂亮的一个小宝贝儿啊。”阿莉亚想纠正她妈妈一下:宝贝钱德勒其实并不是很漂亮,没必要夸张。但是对于他的外婆来说,也许他真的很漂亮吧。利特莱尔夫人请求阿莉亚能让她抱一抱钱德勒,阿莉亚当然同意:“钱德勒,看啊,这是外祖母。”

“‘外婆’,希望他以后会叫我外婆。哦,他真是太漂亮了!”

利特莱尔夫人本计划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只待两天,但是她最后在月神公园7号的客房里却一下住了六天。

“不知道为什么,要是别人跟你不是很熟,相处起来反而更容易。”阿莉亚淡淡地说。

(虽然私下里她很高兴宝贝钱德勒对妈妈的胜利。有一种复仇的美妙感觉。)

利特莱尔夫人坐火车来的时候,随身带了两个大箱子,其中一只装满了婴儿用品。“新的、用过的”,里面都有,还有些30年前阿莉亚小时候穿过的婴儿装。“你还记得吗,亲爱的?这顶小帽子,是你外婆亲手织给你的。”阿莉亚笑着说是啊,她记得的,虽然她已经根本不记得了。嗯,这些旧东西应该是别的一个什么人的了,阿莉亚想,据她所知,她妈妈可能是从特洛伊的义卖会上买到这些东西的吧。教堂常常会在地下室里举办义卖会。阿莉亚突然一阵狂怒,压过了她和妈妈快乐的和解——妈妈没有权力再进入她的生活里了,现在没有她,没有利特莱尔牧师,阿莉亚活得更好。吉尔伯特?厄尔斯金不会复活,利特莱尔夫人也同样没有权力再闯进她的新生活。

吉尔伯特?厄尔斯金,阿莉亚再也不会想起他了。然而在一个丑陋的梦里,他来找过阿莉亚。在阿莉亚的新家这里,他不停地敲门。像是“猴爪”中的那个怪异的儿子。胆小的阿莉亚藏到被子下面,让德克替她去开门。

很明显,利特莱尔夫人并不知道德克?波纳比很有钱,所以才带了这么多新的、旧的东西给这对年轻夫妇。阿莉亚实际上从未对她提起过自己在尼亚加拉大瀑布这边的婚姻生活,什么事情都没有提过。她只是寄了一封打印的出生通知单和几张钱德勒的照片。月神公园明显吓坏了特洛伊牧师的妻子。相邻的寓所离河很近,雅致的砖房遮蔽在树阴下;新乔治风格的单元楼对着公园,带着很小但精心照料的草坪和黑色的铁制围栏;德克?波纳比的单人寓所里,室内的陈设简洁、光滑而时髦;阿莉亚还有这样一台眩目的史坦威钢琴——这一切都让利特莱尔夫人惊讶不已。更不要提家里的爱尔兰保姆、管家,还有德克每个月都要请来几次做商务餐的法国男厨师。而且他们家那块小小的草坪也有个黑人专司修剪。利特莱尔夫人都有点懵了,她好像是走进了别人的女儿的家里,不过不用着急离开。

有几次她悄悄地对阿莉亚耳语说,“亲爱的,你一定很高兴,你的罩杯都装不住乳房了!”

第三次利特莱尔夫人又悄悄这样跟阿莉亚说的时候,德克正举着钱德勒给外婆表演儿子出色的乱踢乱扭的能力——德克把这叫做“直升机绝技”。阿莉亚有点恼了,回答说:“你真觉得我的罩杯太小了吗,妈妈?它这么容易就装不住了?”

这一年里,利特莱尔牧师也开始陪着利特莱尔夫人一起到尼亚加拉大瀑布来了。阿莉亚的父亲,也被波纳比家给迷住了。

尤其是,他被新生的小婴儿给迷住了。

阿莉亚的父亲一年里好像苍老了很多。她想,也许是自己的原因造成的。尽管他带着基督徒神职人员的谦卑,但父亲是很骄傲的一个人,而且阿莉亚的做法确实冒犯了他。他脸上的皱纹更多了,泰迪?罗斯福式突出的下巴上,自信也少了很多。甚至个头都显得矮了一些。肚子也鼓的更厉害了。他养成了一个恼人的让人焦虑的习惯:每次说话之前之后都要清一清嗓子,好像想把他的话变得模糊一点儿。他不像阿莉亚泪水涟涟的母亲,他绝不会向阿莉亚道歉的,也不会拥抱她。所有他能做到的,是和阿莉亚单独相处时,向她宣示一段圣经式的启示:“我知道有时候匆忙行事也不是很轻率。你因你的丈夫和孩子而有福。阿莉亚,我生命里的每时每刻都会感谢上帝,因为他使你的生活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阿莉亚静静地说,“谢谢你,爸爸。”

她很想再顽皮的笑一笑:是这样的,但我仍是被诅咒者。这是不会改变的。

不管怎么说,阿莉亚还是对父亲的话心存感激,尽管他很吝啬,只有寥寥数语,而且是在阿莉亚的生活已经不需要它们的时候。

(她为什么在乎别人,需要吗?既然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她自己的。)

“你父母可真好,真慈祥。”德克说,带着他一贯的热情。从他的话里、他挂在脸上的微笑中,阿莉亚没有发现一点讽刺的意思。她知道,他肯定在想,跟我妈妈多不一样啊。所以对他来说,利特莱尔家的人似乎都那么好,那么和蔼,真是理想的亲家。

“嗯,显而易见,他们是基督徒嘛。”

阿莉亚轻声说。哦,她可不是讽刺!

实际上她倒是很感激,非常感激,感激她的丈夫,作为主人总是那么彬彬有礼,对她父母也总是那么恭敬。这让她不想做事不想说话的时候可以有时间静一静。让她有机会可以把钱德勒放在一边小憩片刻。

她很喜欢这样,德克身为女婿,高大、自信,随意而又权威地谈起商业、政治、经济、法律,而且他对于尼亚加拉地区近来“水电”的发展也知道那么多,这让利特莱尔牧师先生变得恭敬起来。“是的,我明白了。噢,这样啊。”要是在特洛伊,他肯定早固执己见地提出自己的看法了;但是在这里,月神公园,他被征服了。利特莱尔家对德克?波纳比的社会阶层一无所知,也无法搞清他的宗教信仰,甚至他的幽默感,他们都很难明白。连钱德勒这个刚学走路的孩子,也突然变得难以捉摸。相较利特莱尔外婆对外孙时起时伏的关心,外公常常感到迷茫。孩子呢,会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老人,眼睛慢慢的一眨一眨,也不笑。有时他还会狂暴地把外公推开。这个时候,阿莉亚会在父亲的脸上看到一种由衷的失落。

一个毫无思想的孩子也知道,去拒绝。去生存。

就是这样,一代人取代另一代人生活在这大地上。变成尸骨,化为尘土。再被遗忘得干干净净。阿莉亚想,如果人丢失了大地,那允诺的天堂还有什么意义呢。她冷冷地笑了。

“钱德勒!你这个淘气的孩子。外公要读书给你听呢,知不知道?这是你的《大狮子》,你最喜欢的书。”阿莉亚高兴地把儿子拽回到了父亲的身边,放在沙发上,放在那个笨拙地笑着的老人旁边。

阿莉亚很怕航行,也不是那么喜欢40尺长的瓦尔基里号游艇,不喜欢在上游来的、下游来的颠簸的浪尖上,跑到伊利湖再折回来,虽然她以前因为德克——至少大部分是因为他——曾假装很喜欢这样的短途航行。她预见到将来会有时间,当德克和钱德勒一起出去了,她好自己呆在家里;但是这样的时间还没有到来。

无论怎样,这是件节日一样盛大而欢乐的事情,德克带着他娘家的亲戚们乘游艇去向南五英里外的伊利湖游玩了,并且要在布法罗游艇俱乐部漂亮的户外阳台上来次野餐。德克带他们来到小码头的时候,那艘光滑明亮、有些发白的游艇让阿莉亚的父亲感到多么吃惊,多么震动!阿莉亚是带着一种骄傲来看父亲的这种表情的。她猜,父亲一定在想,不知道这艘游艇值多少钱。(他永远也猜不到的。)利特莱尔太太则很兴奋,焦虑不安。这天天气晴朗,有点儿小风,河上还有很多其他的船:帆船、游艇、快艇。会不会撞到别的船啊?会不会有浪淹没他们的船或者打翻他们的船啊?阿莉亚看到,母亲真是给吓坏了。她说话声音很小,尴尬极了,生怕给女婿听到了。阿莉亚快活地说,“不可能的,妈妈。德克开游艇是老手了。”开游艇的老手!阿莉亚就这样轻易地说出了这个词,而在遇到德克?波纳比然后开始她在大瀑布的新生活之前,她还从未看过一眼像瓦尔基里这样的船,更不用说踏上它布置得那么奢侈的甲板了。只要一上河道,阿莉亚和她母亲不管怎样都会带着钱德勒待在船舱里。尼亚加拉河上的大风刮个不停;德克非要开到一定的速度;他讨厌“闲逛”;风吹云遮太阳的时候,气温会一下子降低十度。阿莉亚很担心他们前头那些云,当然,她没有告诉母亲。在大湖地区,天气变化得很快,天气预报总是出错。爸爸的大船让钱德勒很兴奋,但是他好像是兴奋得过了头,很快就累了,开始焦躁、沮丧、哭个不停,孩子气全上来了。“他是个容易兴奋、敏感的孩子,”利特莱尔夫人替孩子在说话。“他像她妈妈。”

阿莉亚笑了。“你是这样看我的吗,妈妈?‘容易兴奋,敏感’?”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甚至可以说是粗野了。第一次做母亲,这些天来她真是为自己骄傲极了。

刚生完钱德勒那会儿,可以说她根本就不是自己。精疲力竭,情绪低落。想要蜷到铺好被褥的小巢里藏起来。但是她没有,是吧?她又小又硬的乳房鼓了起来,因为里面充满了奶水,香甜可口、等着孩子吮吸的奶水。

利特莱尔夫人很快补了一句:“但是你很有天赋,阿莉亚。很——很聪明。有点儿不可思议。你爸爸和我一直这样想。”

不可思议!这个词好点儿,阿莉亚喜欢。她于是又问:

“你觉得,钱德勒像他爸爸吗?”

“他爸爸?唔——我觉得,他的眼睛像爸爸。嘴也有一些像德克。还有头的形状。”但是阿莉亚妈妈的声音听起来不很肯定。

阿莉亚说,“钱德勒刚生下来时,头发是深色的。深色、细细的头发像是海藻。但是现在正慢慢变浅,变得像他爸爸的头发。我想他将来会长得像他爸爸一样。他还喜欢数字,德克说,他想钱德勒这么大时,也是常常玩数字。德克的妈妈说,钱德勒和德克这个年纪时很像。”这真是一个让人吃惊的谎话,阿莉亚简直不相信这是她说的。“当然,钱德勒早生了一两个星期,他还得赶上这些。但他肯定会的。”

天哪,阿莉亚忽然开始担心身后的孩子到底是谁的血脉。她模糊地回忆起这些事情,就像有时人会回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些模糊的电影片段一般。如果见到德克和钱德勒,你一下就知道他们是一对父子。钱德勒喜欢爸爸,爸爸也喜欢他。阿莉亚觉得,这种回顾过去带来的焦虑,像是她怀孕时早上恶心的症状,或者,对一些古怪食物的(冷麦粥、腌菜三明治、加芥末的炸鱼条、迪卡米隆面包店的热圆面包店等)的渴望。第一次生孩子会有很多的幻想,派伯医生曾提醒过她。她们会想象自己生下畸形的孩子,生下怪物。不过至少,阿莉亚没有那么厉害。

烦躁的钱德勒已经把他的数字游戏扔到了一边开始睡觉。浪花不断地飞溅在船舱的窗户上,透过它,利特莱尔太太迷眼看着甲板上的两个男人。她觉得很惊讶,“我从没想过能见到这样的图景,你爸爸成了个保护者。他像个海上的船长。”听到这话,阿莉亚挤出几声笑来。尽管这时正有一艘巨大的湖区运煤驳船经过,航道和瓦尔基里非常近,这很危险,瓦尔基里号因此摇晃了起来。利特莱尔太太被吓着了,笑得很难看:“阿莉亚,你嫁了个多么出色的男人啊。你绝不会失望的。”

不会失望?这是她爱德克的原因吗?

“是啊,妈妈。不过我们不用讨论这个。”

阿莉亚闭上了眼睛。这该死的船!晃来晃去,东倒西歪。她真怕晕船,比害怕淹死还厉害。

但是利特莱尔太太仍然喋喋不休,为了盖过船的马达声,她还提高了音量。“哦,阿莉亚。上帝的旨意不可预测,就像圣经上说的那样。”

阿莉亚回答说,“可能上帝有种淘气的幽默感吧。”

利特莱尔家的人从不跟阿莉亚提起厄尔斯金家的人,尽管他们很了解同住在特洛伊的厄尔斯金一家人;他们也从不提及尔吉尔伯特?厄尔斯金。似乎在他们来月神公园拜访时,慑于波纳比的豪华寓所,某段过去停止存在了。

乘船去伊利湖游玩回来之后,晚上脱衣睡觉时,阿莉亚和德克说起了这次短途旅行。德克觉得还算顺利,阿莉亚却突然感到再也不想见到她的父母了,一个也不想见了。她的灵魂像是一条旧毛巾,给用的又薄又脏。她用一种滑稽的腔调说,“嗯,现在看起来好像我是完全被宽恕了。因为瓦尔基里号,我完全被利特莱尔家的人宽恕了。”照照镜子,阿莉亚发现几缕新的很显眼的银发又长了出来。你想把它们给连根拔掉,就像对待那些冷峻忧伤的念头一样。“但是你想到没?我其实一直都是个罪人。”

德克吃吃笑了,伸手够到她,说,“亲爱的,我希望是这样。”

3

没有警示!

1953年10月一个工作日的下午,阿莉亚教的钢琴学生还没下课,门铃忽然响了。阿莉亚前去开门。她略感有些不安。这个时间不会是邮差,也不会是投递员。在月神公园的邻居间,阿莉亚不是太友好,曾经有个人未经邀请就不期而至,被她的冷漠吓跑了。(她猜想,自己肯定背着不友好、冷漠的名声。而且这种名声可能还被误导了。)每周阿莉亚会少上几个小时的钢琴课,陪一陪钱德勒。她是个热情而甘于奉献的妈妈。她辞退了德克给她雇的爱尔兰保姆,也不让德克再做家务了。“这里是我的家。我不喜欢与陌生人分享。”阿莉亚最爱远远地望着钱德勒,看儿子在长时间的玩儿游戏,投入地忘记了身边妈妈的存在。他有时自言自语、有时自己跟自己争辩,自己对着自己笑,耐心地用积木拼出漂亮的塔、桥、飞机,然后学爸爸的声音简要评价一句“瞧我的!”,就把它们统统推倒,变回乱七八糟的一堆。

这个游戏有一个保密的名字,他要妈妈保证不会告诉别人,然后才悄悄地告诉她说:“地震。”

钱德勒两岁零七个月大了,他很单薄,容易兴奋,很害羞,不喜欢和别的孩子待在一起。他的小脸像个雪貂一样是三角形的。阿莉亚觉得他的眼睛也像雪貂一样——飘浮不定,不知疲倦。“钱德勒,看着我,看着妈妈。”他会看着,但是你能感觉到他告诉运转的小脑袋早已在想别的什么更要紧的事情了。

阿莉亚还没有走到门口,门铃就又刺耳地响了一次。阿莉亚烦了,打开门——“谁啊?你想干什么?”门口阶梯上站了一个衣着高贵,撒着香水的年纪大一些的女人,看起来很熟悉,像是在噩梦里见过。这个人阿莉亚从没见过,但是却认识(她认识!)。

那个女人的嘴奇怪的翕动,说“阿莉亚,你好。我是德克的母亲克劳丁?波纳比。”那声音带着自觉的教养,听起来仿佛很久没有用过了一样。为了不去注意阿莉亚的惊讶和慌张,她展了展自己一只带着手套的、疲倦的手。她的手指几乎一点力气也没有。她从深色的太阳镜后面打量着阿莉亚,阿莉亚看不到她的眼神。她的嘴富有光泽,鲜亮透红,但是却很少会笑。

是她!自己的婆婆。

很长一段尴尬的时间,阿莉亚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这是个不太可能的会面,夙兴夜寐的儿媳在三年多的时间里想象了无数次的会面,现在就这样发生了,清楚无疑地是第一次;婆婆掌握了主动。

路边停着专由司机驾驶的汽车,严正得跟辆灵车似的。

阿莉亚听到自己的声音支支吾吾的,像个唱歌唱跑了调儿的业余歌手:“波纳比太太!您,您好。请,请进来吧?”

这个女人优雅地笑了。“哦,亲爱的——现在我们不能都叫‘波纳比太太’。不能同时这样叫啊。”

阿莉亚后来仔细地思索过这句话,就像一个不太明白自己伤在哪儿的人在检查自己的伤口一样的仔细。

阿莉亚结结巴巴地说,德克不在家,没有见到她德克一定很遗憾之类的话,心里却一边在想,波纳比太太肯定是专门趁着德克不在家时来的,她为什么要表现得这样幼稚、迟钝呢?阿莉亚帮波纳比太太拿外套,她笨手笨脚地想把它跟外衣放在一起,却不知道那实际上是件光滑的软羊毛的斗篷,高贵典雅的深紫色刚好配着波纳比夫人里面穿的衣服;里面的套装能看出来是40年代中期非常流行的款式,方肩紧腰,展开的裙摆抵达小腿的中间。她金属一样定型的金发上别了一支发卡,上面修饰着一小块儿蛛网样的薄纱。在她周围,飘浮着一股栀子花和樟脑球的味道。打她结婚开始,这个人就一直对她置之不理,如今暴露在这个女人的眼睛之下,阿莉亚觉得很丢脸。她身着一件旧的羊毛针织衫,一条宽松的便裤,脚上的“鹿皮鞋”脚后跟早踩塌了,成了双拖鞋。裤子的边上还粘有一块颜料,是几个月前钱德勒用复活节彩蛋颜料给染的。阿莉亚的头发(灰白的头发)更是随意地拢在脑后,她那张苍白、素面朝天的脸,早该洗了。她本来打算在五点的钢琴课之前稍微收拾一下自己的……

波纳比太太似乎一点都在意阿莉亚,她只是有目的地四周看了看。“好几年了,德克都没请我来过。他一直是个奇怪的、心怀报复的小孩子,从小就给惯坏了。没人想到他会结婚。当然是应该结婚的,结婚有很多好处。我看到,你把这儿的墙纸换了。底板上的瓷砖也是新的。据我所知,在你之前他的那些女朋友还从没有谁在月神公园这里住过呢。太棒了。‘德克要结婚了,母亲’,我的女儿们告诉我,‘但是你不知道是和谁,因为你不看报纸。’她们也挺幽默的倒是。噢,这是谁呀?”波纳比太太穿着高跟鞋,有点摇摇晃晃。她走向了起居室。在那儿,正在玩拼装玩具的钱德勒吃惊地抬起头来看。这个絮絮叨叨的女人有一头金色的头发,嘴唇画得很鲜艳,还戴着闪亮亮的黑色太阳镜,像个幽灵一样出现在钱德勒面前。她的声音兴奋得扬了起来:

“这是——钱德勒吧?我想一定是的。”

钱德勒睁圆了眼睛,默不作声地盯着波纳比太太。阿莉亚连忙蹲到他旁边,装作爱抚他一般,把他的衣服整理了一下,把他乱蓬蓬的头发给捋了捋。“钱德勒,这是波纳比奶奶,是爸爸的妈妈,知道吧?快向她问好——”

波纳比太太友好而又坚定地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还是叫我‘波纳比祖母’吧。我不喜欢谁叫我奶奶。谢谢。”

阿莉亚愣了一下,说,“‘波纳比祖——祖母’,钱德勒,快问好啊。”

钱德勒把手指伸到嘴里,瘦弱的小身体靠着妈妈,似乎想要在妈妈的臂弯里藏起来。他眼睛一眨一眨,看着他的祖母,咕咕哝哝地说了一句,声音小得刚刚能听到,像是说“你呵。”

阿莉亚拿起了宠爱的语调,好像发生了肯定会让小钱德勒又惊又喜的事情,说,“这个人呢,是你的波纳比祖母,钱德勒。你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波纳比祖母,是不是啊?所以这是个多大的惊喜啊,她来看我们了!宝贝儿,有人来看你时你会说什么呀?低声点儿宝贝儿——‘你好’。”

钱德勒羞怯怯地,又说了一遍,“你呵。”

波纳比太太说,“你好,钱德勒。你要长大成人了,是不是啊?快四岁了吧?或者——还没到?噢,你在这儿建的是什么呀,钱德勒?一座小棍搭的精致小城,是吧?”波纳比太太呼吸粗重,好像是刚刚跑进屋子里来的。她手拎一个皮质的手提包和一只购物袋,购物袋里装着几件用礼品纸包好的盒子;她把购物袋顺手递给了阿莉亚,像是把一件难以承担的重物交给仆人一样,看都没看她一眼。“但是你为什么在这儿玩呢,钱德勒?楼上应该有你的玩具室啊?楼上还应该有个育婴室吧?在这里玩的话爸爸妈妈不方便,你也玩儿得不舒服,是不是?看你都挡在路上了。那些家具也会碍事的,是不是钱德勒?”

这像是一个很迫切的问题,波纳比太太说的时候,忽然还有点儿焦虑和暴躁。钱德勒难为情地在妈妈身上磨矶,阿莉亚觉得她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哦,钱德勒想在哪儿玩就在哪儿玩。他在楼上玩、也在这儿玩。有时我还陪他一起,是不是,钱德勒?而且他还会很聪明地利用家具。所以,波纳比太太——”

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直截了当地说,“请叫我‘克劳丁’吧,一定。我说了,不能同时有两个波纳比太太吧。”

“克,克劳丁。”

阿莉亚很冲动,想说,这是个多美妙的名字啊。对她来说,这个名字的确很美丽。然而她的喉咙哽住了,没有能说出来。

“你就是阿莉亚。德克的妻子,来自特洛伊市。真抱歉,我弄错了你的姓。你父亲是神父?”

“牧师,长老会牧师。”

“他也会布道,是吧?或者他们这个教派不布道?”

“哦,他布道的,但是——”

“噢,我们终于还是见面了。不用说,我见过你的照片,我女儿曾给我看过。”波纳比夫人顿了一下,好像是想要对方的一个微笑,或者一个关切的蹙眉。但是她的脸上却丝毫没有表情。“亲爱的,你的每张照片都很不一样;现在我见了你,嗯——发现你还是和照片上不一样。”

德克和阿莉亚不常去拜访德克结过婚的姐姐和她们的家庭。通常只是在感恩节、圣诞节、复活节这些假期的时候才去走走。阿莉亚很怕这些事情。一开始,她就感到克莱丽丝和西尔维亚对她和德克婚姻的不满,甚至是反感。她曾下定决心不把她们的不满当回事。但是现在,她几乎不敢想象这两个人会对她们的母亲说过些什么。

多么可怕呀,克劳丁?波纳比太太看起来比她那些40出头的女儿们大不了多少。

阿莉亚三番五次地请婆婆坐下来,但这个女人每次都充耳不闻;阿莉亚想倒杯茶给她,可是波纳比太太似乎更喜欢在楼下转悠。问问家具或者墙饰是不是新的,是不是阿莉亚挑的;她说很喜欢那架上面摆满了钢琴课本的小钢琴;她敲了几下高声琴键,那声音就像指甲在黑板上划过的声音,使阿莉亚不由自主地咬紧了牙关。“我过去也弹琴。不过是很久了,那会儿孩子们还没出生呢。”然后她晃进了饭厅,透过法式房门,她还扫了一眼后院;在厨房她也待了几分钟,阿莉亚呢,看着厨房里乱七八糟的水槽、气灶、冰箱心烦不已。她很想说,清洁女工明天就会过来。虽然确实是这样,但听起来却像是撒谎。她只是想提醒,不要根据你看到的来判断我。

回到起居室后,波纳比太太在孙子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身体僵直,像一尊蜡像,只是在关节末梢稍有一些轻微的灵活才有些微的一点动作。她又试着跟钱德勒说话,拿出一件包装精美的礼物去逗钱德勒,可是钱德勒还是像上回一样躲到了妈妈怀里。波纳比夫人买的那些礼物,钱德勒和阿莉亚一看大小轻重就知道没什么意思,无非是一些衣服和布娃娃。阿莉亚担心钱德勒会挣脱她的怀抱跑掉,因为他在玩的时候要是给人打扰了,有时会变的很暴躁,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受伤,会让人觉得很可怕。钱德勒尤其讨厌像波纳比夫人这样,给人问来问去。何况这个祖母这么奇怪,跟外婆一点也不一样;她戴着闪闪发光的深色墨镜打量他,自己一丝笑容也没有却指望钱德勒能对她笑;她粗糙的脸上虽然没有皱纹,却是黄色的;为了掩饰过薄的嘴唇,她唇膏涂得很鲜艳,几近夸张。说话时,她又小心又费劲,好像嘴里噙了块大理石,随时会掉下来一样。她身子前倾去摸钱德勒的头发,钱德勒本能地往回缩,要不是妈妈笑着拉住了他,他早就爬过屁股下的地毯逃到另一间屋子里去了。

“他很害羞,波纳比夫人。他——”

这个老妇人对此嗤之以鼻,似乎是在说,她知道“害羞”这个词是怎么回事。

“他和外祖母在一起的时候害羞吗?那个特洛伊市的祖母?”

“他太小了,波纳比夫人,到了明年春天才够三岁呢。”

“三岁。”波纳比夫人叹了口气。“他要生活到21世纪呢。每个人都是从这么点儿小孩长大成人的,真是神奇,是不是?对了,听说他是个早产儿。”

阿莉亚没把这个放在心上。克劳丁这么随便地说钱德勒,好像这是她的特权,这让阿莉亚感觉很不舒服。

阿莉亚又问波纳比夫人是不是要点儿茶或者咖啡,这次波纳比夫人说:“来杯苏格兰威士忌加苏打。谢谢。”阿莉亚逃进厨房,给婆婆准备威士忌,顺便也给钱德勒和自己准备了一份乐啤露。一个人待着多轻松啊!她听见波纳比夫人站了起来,热情地鼓动钱德勒,想要让他打开礼物,但是听不到钱德勒有什么回应。

你为什么来我们这儿?你想从我们这里拿走什么呢。走开,回到你自己的蜘蛛网去吧。

然而,阿莉亚还是想到,这个妇人始终是钱德勒的奶奶,她或许应该有一些权利吧。同时,钱德勒也该有机会有位富有的、年长的亲戚,不是吗?这是个很实际的问题,阿莉亚应该撇开自己的偏见。

但这偏见就是我自己!我爱我的偏见。

德克昂贵的苏格兰威士忌味道多么浓烈啊,阿莉亚不由得想,她自己也要来点威士忌加苏打,或者就在厨房里来一口不加苏打的威士忌。但是就在让她神经紧张的时刻,一件不幸的事发生了。威士忌入口后,一股灼热顺酒而来,美妙非常,或许太过美妙了,让阿莉亚忽然渴望和德克爱抚、做爱。她又想哭,为她的孤单。她想找一位罗马天主教牧师(在她的生命里,对罗马天主教牧师说的话是最多的),来忏悔自己的罪过。我是个被诅咒的人,请救赎我吧。我让我的第一位丈夫因我而自杀,我却很高兴他死掉了!她想打电话到德克的办公室,告诉他那位柔情似水、声音甜美的秘书(阿莉亚知道,她也爱着德克),她有非常紧要的事找他,他来接电话的时向他哭诉。快回家来!这个可怕的女人是你的母亲,不是我的。快来帮我!阿莉亚手指颤抖,准备好了克劳丁?波纳比的酒,它闻起来棒极了。阿莉亚在瓶塞处吮了一口,很小的一口。

那甜美灼热的感觉充满了她的喉咙。漫遍全身。

1950年夏天在夏洛特那次不愉快的拜访后,已经三年多了,克劳丁?波纳比和这对年轻夫妇一直都鲜有往来。钱德勒出生时,阿莉亚告诉了波纳比夫人,她于是送来了一大堆礼品给他的孙子。那些礼物中,有一个巨大、笨重、昂贵、花里胡哨却毫不实用的维多利亚式婴儿车,收到后德克就马上把它丢进楼下的储藏室里了。圣诞节、复活节她也会给钱德勒送礼物。这些商店包好的礼物总是写着“可爱的钱德勒?波纳比收”。里面没有只言片语,也没有对德克和阿莉亚的感谢。阿莉亚笑道:“也许她认为钱德勒是他的爸爸一个人抚养的。”这只是个玩笑(当然),然而德克却为她母亲的做法感到汗颜,辩驳说:“我母亲确实不讨人喜欢。我已经慢慢接受这个事实,你也该学学我。她并不是有意这么粗鲁的,她活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就象一只乌龟缩在自己的壳里一样。”可是阿莉亚反对这样的说法,乌龟并不是生活在封闭的世界里。一只乌龟只和其他的乌龟生活在一起,他们肯定互相交流。乌龟也不会荒唐地掌握一大笔财富,而且这财富不是它们努力挣的,而是继承来的。然而,阿莉亚是不会把她的这些观点说出来给她那烦躁的丈夫听的。

阿莉亚痛恨德克的姐姐克莱丽丝和西尔维亚总是把她们母亲的消息带给德克。她们知道这会让德克伤心难过。克劳丁已经成了一个“无药可救的抑郁症患者”,她“可怜又可悲”。有段时间,她好像真的生病了:周期性偏头痛、呼吸道感染、结石。(当然,谁能想象结石是什么样子呢?)克劳丁想“操纵”所有家庭成员。她除了“像个罗马皇帝一样龌龊至极”之外,没有别的“一星半点儿”缺点了。德克的姐姐(还有她们的丈夫)坚信克劳丁?波纳比是在和他们还有他们的律师玩儿一个游戏:她怂恿他们去地方法院提出一个申请剥夺她代理分配遗产的权力,那样她就可以把他们都拖到法庭上,制造一起丑闻。除了德克和他的姐姐,波纳比家的其他成员也参与在家族的生意中——房产、在地方工厂的投资、尼亚加拉大瀑布的资产管理公司。这些阿莉亚知道得很少。可能的话,她宁愿知道得更少。“有专营权吗?”德克火冒三丈地问,“除了我作为委托人挣的钱外,我们不需要一分钱。而且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阿莉亚一丁点儿讨论的兴趣点都没有,踮起脚尖乖乖地亲了亲丈夫那张怒气冲冲的脸,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

噢,她爱德克!毫无疑问。

现在想想,就算她不能取悦克劳丁?波纳比,她也应该表现得彬彬有礼;或许甚至(她想起从前受过的基督教博爱教育,还有母亲不知疲倦地教她的那些周日课程)她可以喜欢这个女人。“我会试一试!”又啜了一口——很小一口——德克爽口的威士忌。阿莉亚回到起居室,波纳比夫人已经“帮忙”打开了两件礼物,里面是些衣服。这些衣服太小了,钱德勒根本没法穿。钱德勒假装对这些礼物感兴趣,而对其他的东西却毫不在意。阿莉亚想替钱德勒摆脱窘境,就递了那杯酒过去。波纳比太太接过酒,痛快地喝了起来,没有任何表示,就像这是她应得的。阿莉亚则跪在钱德勒身旁边去喂他喝那杯乐啤露。在她刚才离开这间屋的时候,屋内的气氛已经有了改变。

波纳比夫人用嘲讽的语气说:“带礼物来,就是带着自己的真心来,就是带着‘真心诚意’来,可是不见得人家领这份儿情呀。”

阿莉亚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可是大概是在厨房里威士忌喝多了,她反而想哭。

波纳比夫人接着说:“我也弹过钢琴,可是没弹过肖邦、莫扎特、贝多芬的曲子。我弹得还不够好。当时,我涉世未深——是个‘大美人儿’——用当时的话说。你,阿莉亚,至少没受过这样的罪吧。”

阿莉亚笑了出来,这样的侮辱太粗鲁了。或者——这到底是不是羞辱呢,也许是一种间接的赞誉?波纳比夫人把食指放入饮料中搅了搅。“我的女儿和她们的丈夫都希望能继承夏洛特和周围的土地,但是夏洛特只能留给男孩,注定是德克的。德克是唯一有资格继承那里的人,你明白吗?虽然他伤透了我的心。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或许也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你以后会知道的,亲爱的。”

这话深深地刺痛了阿莉亚,她平静地说,“我不想和你讨论我丈夫,波纳比太太,尤其在他的儿子面前!希望你能理解,行吗?”

波纳比太太对这些话置若罔闻,又喝了一大口酒。“我女儿们说你是一个非常业余的钢琴师。显然,她们听过你的演奏。你能不能弹一段给我听听呢?”

“噢,有时间吧。等到——”

“你在这个屋里‘教钢琴’对吧,就像你从前在特洛伊市‘授课’一样?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教钢琴吗,亲爱的?”

“‘授课’的原因?我喜欢教年轻的学生。而且我——我想做点儿什么事,除了做全职的太太和母亲之外。”

“‘全职的太太和母亲’!德克对此是怎么说的?”

“您为什么不去问他,波纳比太太?我相信他一定会告诉您的。”

“她们说你结婚前就教音乐——在你的第一次婚姻前。我意识到你不止结过一次婚,阿莉亚。一个年轻的寡妇。在战争年代寡妇也许比较常见。就我儿子的收入而言,他的妻子还要去教钢琴课似乎有点奇怪,或者我现在不了解德克的收入情况了。他不再跟我说了。他有他的理由,可谁知道是什么理由呢。这个粗心大意的小伙子还欠我12,000块钱呢,不过我不收他的利息,也不会有什么急事去催他还这个债。你看上去很吃惊呢,阿莉亚?是有点奇怪。不过问德克这些事儿没意义,因为他绝对不会说的。他从不相信女人。他自闭得近乎病态。玩儿了一个又一个女人。有一些还来找我,当然,是可敬的那些。她们伤心欲绝,怒不可遏,但当时她们并不知道自己这种样子。我可没有掺和过——德克的父亲也没有。我想告诉你——已经有安排了,某种“医疗”上的安排,万一德克觉得自己或别人处于一种潜在的尴尬中,他可以抽身而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阿莉亚?我觉得除了你的那些雀斑比较吸引人,你可真是再平凡不过了。”

这时,钱德勒,也许是阿莉亚自己,把乐啤露洒到了地毯上,这可要餐巾纸反复擦拭才能清理干净呢。

波纳比太太又说:“不知道德克现在还去不去伊利古堡?他带你去过那个赛马场吗,亲爱的?”

“赛——马场?”阿莉亚确实知道在伊利古堡有一个赛马场,一个在当地很著名的赛马场;但是波纳比太太的问题让她很吃惊。

“我觉得他没有吧?不知道。”

这时候阿莉亚头痛欲裂,刚喝下的威士忌让她的胃翻腾起来。她好像感到她那戴着高雅黑色天鹅绒帽子和深色眼睛的婆婆前倾着身体,在冷漠地戳她的胸口。更可怕的是,钱德勒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平常他很不耐烦大人间的谈话,这时却张大了嘴巴看着他的奶奶。“宝贝儿,先去别的房间好吗?就去一会儿。妈妈马上就来——”

“不,不用了。没必要。亲爱的,我这就走。”

闻着波纳比太太身上浓浓的香水味,阿莉亚踉踉跄跄地跟在她的后面,神思恍惚,忘了帮波纳比太太拿披肩,波纳比太太就自己从壁橱里拿了出来,“记得替我问候德克。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会再离开我的小岛。那没什么必要,又费事。况且我的身体也不好。”到了门口,波纳比太太又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握都没握,只碰了碰阿莉亚的手算是告别。她压低了声音说:“亲爱的,不要担心,你的秘密我决不会告诉别人的。”

“我的秘——秘密?什么秘密?”

“哦?就是孩子不是德克亲生的呀。你知道,我也知道。他不是我孙子。但是,我说了,不要担心。我没那么小心眼儿。”

阿莉亚目瞪口呆地看着婆婆,她踩着那夸张的高跟鞋穿过前院,司机赶忙跑过来迎着,帮她打开车门,她坐进了车里。

阿莉亚回到起居室,发现钱德勒正在专心致志地玩儿那些旧玩具,而对旁边那堆包装精美的礼物视而不见。

阿莉亚拿着那瓶苏格兰威士忌上楼了。德克晚上下班后,是在他们卧室里的那张还没铺好的床上找到她的。

1

这只合乎逻辑,不是吗?

假如你知道你的第一个孩子随时可能会因为神旨而离开你,你一定想再要第二个孩子。如果你没能像一个母亲应该做的那样去爱你的第一个孩子,你当然会想再要一个孩子,让你能够做到这一点。

“虽然说有些事是永远也不可能做对的。”

同样的逻辑,如果你前面的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儿,你就会想再要一个女孩。

一个女儿。“那样我的生活就完整了。上帝,我发誓我将别无所求。”

这只合乎逻辑。如果你知道,丈夫有一天会离你而去,或者被迫离开,你就会想要很多孩子。这确实很合乎逻辑。阿莉亚?波纳比是一个理性女人。随着岁月的流逝,她已变得不存什么奢望去摆脱那种神思不安了。她变成了一个冷静的宿命论者,像沉着的天气预报员那样不为风雨动容,冷静地面对自己未来的生活。她会冒险(她以为自己知道这一点,因为即便最亢奋的时候,她仍然会很睿智)赶走丈夫,因为她期望有一天,丈夫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不见”。

即使在她紧紧地拥抱他的时候。即使她总是想抱他抱得更紧。

这只合乎逻辑不是吗?虽然她并不相信祈祷,可是之后的十年,她无数次地哽咽着乞求。

“上帝啊,你不会如此残忍——对吧?恳求您这次让我怀孕吧?哦,求您了!”

这是个合乎逻辑的愿望,但是要花费许多年的时间才能实现。

“德克,你真的爱我?对吧?”

她用渴望的声音问道。在夜晚半睡半醒、迷迷糊糊的时候,在我们说那些白天不会说起的那些话的时候。

他睡意酣然没有回答她。只是蜷曲着身体抱着她,那臂弯沉重,温暖而又安全。她躺在他的臂弯中。就像是另一个婴儿!

他们之间的爱一如从前那样炽烈(至少阿莉亚这样认为),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不像从前那样频繁地做爱了。也不像从前那样充满激情了。做爱对他们来说,越来越平淡无奇。最后一次白天做爱,做了一个小时;那次他们冲动异常,没有在那张又大又舒适的床上,而是在别的地方;阿莉亚痛苦地把嘴压在德克大汗淋漓的胸口,以免叫的太大声。

克劳丁?波纳比那次可怕的拜访后,阿莉亚就下定决心,她绝不再喝酒,哪怕是晚餐时她最爱喝的红酒,哪怕是珍贵的纪念日庆典上的一杯派力格农。小腹中那种甜蜜的渴望也慢慢消退了,就像从来没有过一样。她再不那么充满情欲地去拥抱丈夫了,甚至有时一点儿欲望也没有,除了坚定地想要怀孕、想要一个孩子这些女性的欲望之外。

要一个孩子。

也许,这样一个愿望并不合乎逻辑。孩子们出生以后再回顾这一切,它真的成了那样。

因为在回忆中,即使是绝望之中最随意地掷出的那把骰子,似乎也都是不可避免的。

多少年了啊!“然而我没有怀疑过。也绝不会。”

于是我出生了。可是为什么呢?

2

真是奇迹!阿莉亚终于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并且在1958年的9月降生下了他。这时,阿莉亚已经37岁了。

“是很晚。但不是太晚!”

这次怀孕,在阿莉亚的回忆中充满了明亮的金色阳光,是幸福无比的日子,与很久以前噩梦般的第一次怀孕真是天壤之别!罗约尔?波纳比完全是在预产的日期出生的,一个健康的七磅重的足月婴儿,有着淡黄色头发和钴蓝色的眼睛,与他父亲的一模一样。他的母亲总不由自主地想,这个的的确确是我们的孩子了,这个孩子,我们可以爱他了——罗约尔为此而生。

他出生的时候正是他爸爸在尼亚加拉大瀑布事业的巅峰时期。

他出生的那个历史时期,似乎整个宇宙都在扩张。向着无限扩张。

如果说阿莉亚的婚姻正开始“飘摇不定”——“冷战”——这些字眼已经是脑海中比较柔和一点的字眼了——的话,罗约尔的出生使事情有了转机,虽然只是短暂的。

“现在你肯定不会离开我了吧,德克,你会吗?——现在我们有两个孩子了。”阿莉亚这么揶揄着,而罗约尔则用手抓挠着她的眼睛。

德克退缩了,他真不知道如何去应对妻子的这番揶揄,但他知道,他非常地不喜欢。他也很清楚,最好还是不要对她说那些刻薄的话为好。

德克双手把罗约尔举了起来,罗约尔在他怀里乱蹦乱踢。小罗约尔是个健壮、精力充沛的家伙,从小就显得与众不同。和钱德勒性格迥异。阿莉亚看着他们,她知道德克不会是在想“这个是我的,我自己的儿子”,然而他脸上全神贯注、溺爱的表情却分明在这样说。

1950年代。“繁荣时期”。

当地的历史家们宣称,这将和尼亚加拉大瀑布的1850年代一样,是个大发展的年代。不同的是19世纪的50年代尼亚加拉发展的是旅游业,而20世纪50年代发展的将是工业。到1960年,这个地区的人口将翻倍,增长到100,000。

到1970年,这个地区将拥有全美最棒最集中的化学公司。

尼亚加拉河流域中,云雾缭绕,奇幻美丽的大峡谷、尼亚加拉大瀑布市及边远的郊区将得到全面的发展。这就是罗约尔?波纳比的世界。

如果还有其他的什么,罗约尔也不会知道。

阿莉亚对于事情也只知道得很模糊,因为她对“当地政治”不太感兴趣。(事实上,她对政治一丝一毫的兴趣也没有。那是男人的世界,为什么去操那份儿心呢。)尽管如此,阿莉亚也意识到,那些郊区的空地、林地还有耕地都被挖的挖、填的填,全建成了工业区。这些工业区有几百亩——不,一定是上千亩。“怎么回事,爸爸?我们在哪儿啊?”——星期天他们全家驱车沿着河流向北游玩,或者去洛克港内陆的时候,钱德勒这样困惑的问道。(钱德勒对伊利运河和洛克港的大水闸非常感兴趣。)可是从前熟悉的景象变得面目全非,一片狼藉,就像玩积木时的地震一样。

“钱德勒,你看到的是进步。”

透过挡风玻璃,德克指着外面的那些建筑说。阿莉亚抱着罗约尔坐在后排,在他耳边低语轻唱。

这是一个意义深远的事实:原始的土地被水泥地面所取代,树木被砍伐,锯开了运走,巨型的起重机和推土机随处可见。通往洛克港的那条老的双行道被加宽为三行道。一夜之间高速公路穿过了田地。新的灰褐合金的颜色桥梁建了起来,明亮而刺眼。阿莉亚远远地望着这一切,心里充满了厌恶。这些“进步”发生在远离月神公园的地方,她为什么要在乎呢?月神公园位于彩虹大道和第二大街那片街区,是这个城市最老的居民区;而变化都是发生在城市的东北边,在海德公园,布法罗大街,老兵路,斯万路之外,在100大街那片儿。这对于阿莉亚来说就像是发生在月球上一样。原来荒无人烟的土地,建了工厂,仓库、员工车场。有汽车配件制造厂,冷冻设备制造厂、化工厂、肥料厂。有石膏生产厂,皮革制品厂;有生产柏油、石棉的,也有生产杀虫剂、除草剂的,像纳比斯科、斯万化学公司、道化学公司、联合卡博、西方化学公司。沿河南岸,万众瞩目的大型发电站正在建造中,它将利用大瀑布三分之一的水力去“发电”。阿莉亚在《尼亚加拉新闻报》上读到,尼亚加拉电站从波纳比公司买走了成千上万英亩的土地,这真是太令人震惊了,报纸从她手中滑落了下去。

“我的上帝,这是我们吗?我们发财了?”

这种可能性使她恐惧万分。

这时罗约尔已经五个月大了,有的是胃口和精力,正在阿莉亚的胸口吃着奶。钱德勒已经七岁了,他本来就不是很机灵,弟弟的降生让他变得更加害羞和呆板。他在育婴室门口走来走去,担心地看着他的妈妈。看见妈妈一脸又吃惊又痛苦的样子。他问发生了什么事情,阿莉亚马上回答说:“噢,宝贝,没——没事!什么事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