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妈妈曾多次向德克允诺:夏洛特的继承人是德克,而不是他已婚的姐姐们。他理所当然要在那里生活,在那里生儿育女。既然终有一天会是那样——按照波纳比太太完美的逻辑推论——现在为什么不能呢?为什么不能像那些同龄人一样,结婚,然后安定下来呢?克劳丁仍然住在那里,夏洛特有“她自己”的地方,当然还有足够大的地方供德克一家人居住;庄园附近有河流,有船坞,有无人再用的高速游艇,还有德克小时候喜欢的帆船,她还想象德克的孩子们会多么喜欢它,爸爸会带他们到河上,教他们划船……
“可我还没结婚呢,妈妈,连定婚都还没有呢。”德克不耐烦地说。“您忘记了吧。”
克劳丁冷冷地说:“不,德克。我从没忘记。”
克劳丁开始很轻率地对待儿子,还总是一副说教责备的样子。没有人像她那样跟德克说话;而他只能默默容忍,还要仍然爱她。
她是一只美丽怪异的大蜘蛛,盘踞在夏洛特房间里她那张网上,她在等待。
很久以前,是1970年吧,克劳丁?波纳比首次踏入布法罗的社交圈。那时候的她体态丰满,纤纤细腰,生得一副时下最流行的沙漏形的好身材,自然金黄色的头发,一张孩子一样可爱的脸庞,朱唇饱满。后来她嫁给了维吉尔?波纳比,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的企业家,他是尼亚加拉大瀑布当地一个富人的养子。像许多有钱人家的漂亮女人一样,别人总是原谅她的错误,包容她性格中的缺点。那惊人的美貌逝去的时候——她为此曾在绝望之中度过了一两年——才开始试着去“学好”。也许已经太晚了,也许是她厌倦了“仁慈”。当然,她厌倦了宗教信仰。如果不是为了炫耀自己、为了感受众人艳羡的目光的话,对于克劳丁?波纳比来说,参加周六的宗教仪式是没有必要的。她是个比较年轻的寡妇,有一大群男性朋友、护花使者、情人(?),但交往时间都不长。刚过50岁那会儿,她终日因容貌而困惑不已,岁月在她白皙娇嫩的皮肤上无情地留下了印记。有几年,她一直想去做整容手术,由于替她担心,家人被折腾得疲惫不堪,如果手术中出现失误怎么办?——如果整容之后不会变得更漂亮怎么办?这丝毫不会影响到孩子们对她的肯定:她很漂亮,尽管事实上,她就是个漂亮的中年女人。可是克劳丁不听别人的劝告。“我讨厌这样。我恨自己。我讨厌照镜子”。因为克劳丁清楚地记得镜中的自己曾是多么美丽,而如今却今非昔比。
她真的很悲伤吧,德克心想,妈妈曾经是个那么爱交际的女人,如今却成了一个隐遁者。如果应邀去老朋友家里玩儿,她常常提早离开,不作任何解释,也不道别。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布法罗大岛的高级私人俱乐部里,她和已故的丈夫过去可是那里的座上宾,她抱怨说现在没人注意自己了:“人们朝这边看,但不是看我。根本没有人看见我。”
孩子一样的抱怨,却出自一个老年女人之口。
德克的姐姐克莱丽丝和西尔维亚不同意她那么说,对她们和孩子们来说,她是很重要的。听到这些话,克劳丁一脸的冷淡和不耐烦,这样,你就会知道:对这些人来说很重要,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于是,克莱丽丝和西尔维亚更加不满,不停地向德克抱怨。她们说自己小的时候妈妈根本就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职责,所有的事情都是由保姆来做,尽管克劳丁很喜欢儿子德克,强健帅气,性情温和,脾气温顺。姐姐们厌恶地说:“妈妈只想得到男人的关注。对她来说,什么都是性。”
德克暗自琢磨,不对,对克劳丁来说,性根本算不上什么,或者说曾经算什么,但是虚荣才是最重要的。
他总是感到很内疚,妈妈明显偏爱他,经常给他钱,私下给他买礼物,理所当然地把他当小孩子看待,即使他已经是个20多岁的成年人、表示要独立之后,她也是如此。
在她快60岁的时候,有段时间她患上了抑郁症,最终克劳丁还是毅然决定去整容,手术是在布法罗一家医院里做的。术后,她敏感的皮肤青肿了好几周,眼睛充血,左半边脸不能动,毫无表情。现在她不敢笑,脸上也不能有任何表情,因为她只有半边脸可以表达这些东西了。“还魂尸!我现在是还魂尸,一个彻头彻尾的还魂尸,”她痛苦地说,不过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活该。维吉尔会嘲笑我的。‘你想再婚?’——‘你以为还会再有男人爱上你?’我这是自作自受,一个老女人企图装年轻。”
德克知道,做了手术,就无法改变。神经已经被破坏了,克劳丁面部和耳后的神经组织被永久性地破坏了,手术之前,她签过协议,同意如果医疗失当,将不追究医院任何责任。
接下来,各种各样的疾病对她纠缠不止,支气管炎、贫血症、疲劳。可怕的疲劳!尽管克劳丁不做任何锻炼,但她还是疲惫不堪,有时候甚至连穿衣服的力气都没有。她经常一睡觉就是12个小时。经过数周的坚持,克劳丁终于说服了德克要把人带回家去看望她,可当德克带了个(他以为)可能会与之结婚的迷人的年轻女子去看她时,克劳丁却让埃塞尔带话到楼下“波纳比太太今天不舒服,她向你们表示歉意”。
现在克劳丁很少离开夏洛特,也很少请人到家里做客,包括亲人们。孙儿孙女们太聒噪,让她不安,而女儿们爱吵架,让她厌烦。德克觉得她似乎把自己亲手培养出来的伤痛当成了一笔精神财富;她已经成为了自身虚荣的受难者,她把虚荣理解为别人要克制奉承她时的残忍,而一直以来,她都认为人们对她加以赞美是理所应当的。她愤愤不平地说:“我嫉妒那些长相普通的女人们。‘美丽的’女人们无非就是那样——‘美丽’——没什么特别的,她们不知道自己缺什么,但是我知道。”
六月底的一天,德克驱车到岛上,他要在夏洛特度周末。大瀑布那段痛苦的经历使他疲惫不堪,失眠困扰着他,使他经常无端发怒,在月神公园的城市住宅里,他觉得自己像一团火一样。那里离尼亚加拉大峡谷太近了,你都能听到大瀑布的轰鸣声,还掺杂着自己血液的咆哮声,即使是在夏天,也能感觉得到被风吹过来的飞沫。带着满心的忧虑,德克逃回了夏洛特,那里有妈妈在等着他,那只在网上瑟瑟发抖的温和的黑蜘蛛。
克劳丁透过虚掩的卧室门跟德克打了个招呼。
因为今天不是她的“好”日子。她不准儿子看见他,更别说亲吻她了,尽管儿子能来她很高兴。儿子去卧室看她的时候,克劳丁只允许德克背朝着她坐着,自己躺在躺椅上,头上包一块湿毛巾,以免患上偏头痛,这让德克很沮丧。她说话的声音有点颤抖,一副责备的口吻:“亲爱的,你不看着我照样可以说话的。我们没有必要总是面对面。”
德克一想到她那张脸就忍不住想笑,可有那么好笑吗?
晚上,克劳丁感觉好一些了,他们就在楼下共进晚餐,屋子里烛光摇曳,光线昏暗,气氛浪漫。即使在这时,克劳丁也不允许德克仔细看她的脸。
但埃塞尔除外。她是家里的女管家,伺候波纳比太太30多年了,很显然,除了她之外,克劳丁不再直面任何人。
德克痛恨这一切,他那么有魅力、通情达理的妈妈怎么会变成了一个怪物?她才63岁啊!
克劳丁总是逮住他问个不停,这次也不例外。德克倒上红酒,母子二人对饮起来,喝了很多。酒杯一空,克劳丁总是要大惊小怪一番,二人之间的玩笑也仅此而已。
德克间接提到了大瀑布的那段“痛苦的经历”:一个年轻人跳下了马蹄瀑布,七天之后才找到尸体,他无偿参加了搜寻工作,被牵涉进去……在某种程度上被牵涉了进去。
克劳丁说话的时候,声音有点颤抖,语气里含着责备:“你不是总这样嘛,亲爱的,总是掺和陌生人的事情。居然还去冒险,太可怕了。”她是尼亚加拉大瀑布当地人,对大瀑布漠不关心,她鄙视那些从“世界各地”涌向那里的观光者;也许她自己从没去过。(“当然啦,我看过明信片;如果喜欢那种东西的话,它确实很引人注目。”)像所有的当地人一样,克劳丁知道自杀意味着什么,不过她总是将它和感情失意、生意失败或极度疯狂联系起来;那都不关她的事。即使她知道公公雷金纳德?波纳比是个英勇无比的传奇人物,也知道他是1872年掉进大峡谷去世的,但是,即便是在开玩笑的时候,她也从没提到过他。
德克的爸爸,维吉尔?波纳比,是在特殊环境下长大的。他母子二人被送到尼亚加拉大瀑布当地一个银行家的家里,银行家名叫麦肯纳,是位慈善家,还是基督教慈善联合会的官员。
克劳丁对德克近来的那段遭遇并没有多大兴趣,这一点都不奇怪。德克知道,姐姐们已经把报纸和杂志上的那些东西剪下来给她看过了,她们肯定认得出德克,不过,克劳丁一定是看都没看就扔掉了,“‘大瀑布的寡妇新娘’——那么粗俗的标题,不用再看了。”
过了一会儿,德克想把话题扯到大瀑布上,克劳丁不耐烦地说:“自杀的多一个少一个那又怎样?不要让那些讨厌的东西破坏我们美好的晚餐,像只死猫一样恶心,求你了,德克。”
德克笑了笑。克劳丁可是从不求人的。
后来,克劳丁又说到德克的婚事,让他和家人到夏洛特来住,这是他们常常说起的沉重话题。德克漫不经心地说上周在大瀑布遇到一个女人,是位“牧师的女儿,特洛伊人。不是很虔诚,事实上是个音乐教师。”而克劳丁似乎没听见一样,啜了一口苏格兰威士忌,又喝了点水。
不过,晚上要睡觉的时候,克劳丁倒是冷冷地说了一句:“特洛伊没有我们认识的人,德克。一个都没有。”
德克在夏洛特居住的那几天,总是喝很多酒,尽管他自己并不想。他总是带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回房间,克劳丁允许他这样。你的生命只有一次,这是她的人生哲学。说这话的时候,她的下巴可怕地抽搐了一下,掩饰不住的欣喜。克劳丁没来得及遮住的时候,德克瞥见了她的脸。
脸上有一部分是僵硬的,不过克劳丁不会让你知道是哪里。
德克为夏洛特美丽的环境所吸引,不是庄园里招摇的房子(他根本就不喜欢那房子:他不愿冒充欧洲人,他喜欢现代的东西,是个富兰克?劳埃德?莱特式的美国人),而是喜欢庭院,四周美丽的景观,还有那条河,儿时的那条河。尼亚加拉河在大岛分流,在几英里之外下游的大瀑布那里,是另外一个分流点,不过山羊岛要小得多。据说,由于布法罗大力发展工业,尼亚加拉河变得污染很严重,而大岛西面的齐佩瓦河污染倒不是很严重;东面是托纳旺达河①,毗邻北托纳旺达工业区,这条河的状况也没有尼亚加拉河那么糟糕。如果不是你自己亲眼所见,闻到那种气味儿,或者是尝到河里的水,你不会去考虑污染的问题。德克有太多的朋友是工厂主或投资者,他的很多当事人都是这个阶层的,他已经学会绕开这个问题了。凝视着河水,注视着河上的帆船和游艇,你会想到美丽,你会感叹那些人造事物的完美,沐浴在夏日渐渐消弱的阳光里,简直就是巧夺天工。你不会想到那被污染的河水,却能想到下游可怕的瀑布。在这里,尼亚加拉河流跟其他河域宽广、滚滚而去的河流没什么两样。晴空万里的日子里,你可以在河水里看到深蓝色的天空;平时,河水总是呈铅灰色,波光粼粼,像一只庞然大物在蠕动。河水平缓地向前流去,几英里长的河面都很平静。在山羊岛分叉口的地方,水流变得湍急起来;那里离大瀑布有两英里,人们叫它“死亡地带”。
船一旦驶进死亡地带,其所有者的命运就是毁灭。
人一旦游到死亡地带,他的命运就是毁灭。
死亡地带。德克抿一口苏格兰威士忌,他在想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在夏洛特居住的那几天,德克总是不自然地回忆起从前的日子,除了在美国军队驻扎海外的那段日子,他20多岁的时候几乎一直都在夏洛特,跟妈妈一起生活,这让他感到很羞愧。倒不是说跟她待在一起太久了,其实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但妈妈总是偷偷给他钱,爸爸要是知道的话,不会同意的。克劳丁做事慷慨大方,有点感情用事,她坚持替德克还了那一万两千美元的贷款,那是他去康乃尔大学法学院时借的;还有后来的生活费,赌债……有几年德克赌得很厉害,在伊利古堡赛马。他知道自己上瘾了,不是为了要赢,只是为了赌。幸运的是,德克是个纸牌高手,很少输过。很快,他就成为有名的单身社交名流,在月神公园高级住宅区有房子,有价值不菲的汽车,新购买了一只帆船,还有一艘40英尺长的游艇。他经常出入父母和朋友的私人俱乐部,在那里消遣娱乐。上流社会的社交圈里不乏年轻的女子,她们的母亲总是热情地跟他搭讪,她们的父亲也经常请他一起打球,打高尔夫,打垒球,打墙球,或者是打网球。纸牌。德克是个纸牌天才,孩子般的笑容,清澈的眼睛,使他看起来很不像个有力的竞争对手,似乎每一次他都赢得很偶然。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幸运的年轻人,过着令人着迷的生活。(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曾在伊利古堡输掉过那么多钱。到1949年的时候,他已经限定自己只能玩儿小额的赌局了)终于,德克?波纳比开始自己赚钱了,他做了律师,只不过他总是入不敷出,而克劳丁似乎很支持他这样——事实上,她绝不是在支持他这种做法。“你的生命只有一次。很幸运没有在意大利阵亡。你看上去比艾伦?兰蒂更高大,更有男子气概。所有人都应该爱你。”德克偷偷地拿了妈妈给他的钱,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这会让她很高兴,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再让她高兴的了。但是,他总是觉得很内疚,总是害怕爸爸和姐姐们最终会发现。(德克猜想克莱丽丝和西尔维亚现在已经知道了,他们可是警觉得像秃鹰一样,什么秘密都瞒不过她们的。)尽管爸爸已经去世十多年了,德克仍然觉得他似乎知道那件事,会很讨厌自己的儿子。德克觉得很反感,痛恨自己和克劳丁是同谋。你的生命只有一次,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德克不再拿克劳丁的钱了,但是也没有把以前用的钱还给她。
德克曾试图还给她,克劳丁伤心极了,像个弃妇一样暴跳如雷,一副要大发雷霆的架势。
“我可能要结婚了,妈妈。或者说,我正在努力。”
这是在一个星期天的早午餐的时间,今天的早午餐比平时晚了一些,有炒鸡蛋,熏制的大马哈鱼,还有血玛莉酒。母子二人坐在河边的石板平台上,克劳丁头戴一顶宽边草帽,帽子上带有漂亮的蕾丝镂空面纱,这样儿子就看不到她破了相的脸庞。
一阵沉默。克劳丁向前欠了欠身子,似乎没有听到德克说了什么。“德克,你说什么?”
“可能。我有可能。”
想想她是不想让你结婚的。她怎么会愿意你结婚呢?
他感觉一阵恶心。他喝了一大口伏特加,那酒看上去像加热的五香番茄汁。
克劳丁轻笑一声,“你要跟谁——结婚?”
“我还不知道。”
“你可真不严肃呀。”克劳丁小心翼翼地说,一副很失望的神情。
“也许不结呢。”
“是埃尔西吗?”
“不是。”
“格温?”
“不是。”
“哦,对了,那个金发碧眼的小——‘朱恩?埃里森’——”
“哈利特?楚博。”
“是她吗?”克劳丁脸上流露出淡淡的喜悦,哈利特?楚博是布法罗社交界的名流,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不是,妈妈,不是哈利特?楚博。”
克劳丁叹了一口气,慢慢呷了一口血玛莉酒,若有所思,优雅地拉拉面纱。“希望不是‘榆木娱乐场’的歌舞女郎。”
德克没吱声,但有点不高兴。
克劳丁故作轻松地叹了口气,“呃,亲爱的,你生性有点放荡,也喜欢放荡的、野性十足的女人。”
德克耸耸肩,他不觉得现在自己放荡或者野性。
他心里很难受,应该说,前一天晚上就有这种感觉了。
由于长时间失眠,他双眼生疼,他戴了一副黑色眼镜,好遮住河水耀眼的波光。克劳丁故意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迷人的女人更性感么?在实际中呢?”
“除了‘实际’还有别的么,妈妈?”德克很不自然地笑了笑。
“性吸引只能是表面的,游戏一场,玩玩而已。而实际生活呢,应该是——”克劳丁顿了一下,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德克看见她用手指摸了摸右耳后面的伤疤。“——没什么。”
河面上驶过几艘高耸的帆船,一艘几乎要被风吹翻了。德克盯着那艘船,心想希望那不会又是一场灾难。
埃塞尔又从厨房里给德克和克劳丁拿来一些东西,有热的奶油面包卷,高高的玻璃杯里盛着冰冻茶,刚刚切成四份的柑橘,还有一些生奶油。克劳丁仍然蒙着面纱,但那丝毫不影响她尽情地吃喝,似乎从食物中可以找到慰藉。母亲和孩子,母亲和食物,母亲给孩子准备食物。克劳丁不喜欢去干那些母亲应该做的事情,却很乐意接受孩子们的礼节和尊敬。
德克回想起了小时候类似的情景。那是很久以前了。或许还不算太久吧。那是个夏天的星期天,克劳丁负责准备一次早午餐,可是桌子太小,位置不够,德克的爸爸,德克的姐姐,亲戚们,还有别的客人。下午,他们到河上划船,经过伊利古堡和布法罗,从和平大桥下面穿过,驶进空旷的伊利湖,好大的湖啊,像内陆海一样。有个白肤金发碧眼的朋友取笑克劳丁的穿着:带有印花图案的粉红色两件套游泳装,外面加一件宽松的半透明女式夏装,半敞着怀。我们的贝蒂?格莱博,大家揶揄她说。所以她就回到楼上换衣服,德克也被她叫过去,他那时大概13岁,或16岁的样子,也可能是18岁,从学校回来,在家呆一段时间。换衣服的时候,妈妈不准德克直视她,不准看。像打电话的时候一样,克劳丁说话声音嘹亮清晰,她开始审问德克——整个上午去哪儿了?和谁一起?然后会去哪儿?晚上什么时候回来?——连珠炮似的问题,却毫不相干。这样的交流方式让德克想发怒、焦虑不安,感觉身体里的欲望被唤醒了,又觉得厌恶,他想赶快逃离那里,逃出妈妈那光线昏暗又弥漫着香水味的卧室。
他有过很多女朋友,其中有的比他“年长”——大他几岁。在那些夜晚,她们使他的性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那时的他还太年轻,还不懂。如今的他是成年人了,感觉到身体里强烈的冲动,随之而来的还有懊恼和急躁,他想他懂了。
她希望德克仍然是个孩子,一个不成熟的、血气方刚的大男孩儿。他是个专门玩弄女人的色情骗子,是个性欲的征服者。他有强烈的欲望,而且对发泄欲望的对象从来都是态度冷淡,这些正是他能征服女人的地方。他是个天生性能力很强的成熟男人,而有的时候却像个阉人一样,他妈妈的木偶阉人。
“不行,我必须得走。”
她恳求德克再多呆会儿,再住一晚上,明天再走,每次德克要走的时候,她都会这样恳求,即使是预先已经说好了要离开的时间。那是一段滑稽又熟悉的对话,因为太熟悉,而且德克知道一定会那样,所以他丝毫没有觉得不自然。
德克说他有工作要做,因为大瀑布的那件事,他已经很多天没到办公室去了。
克劳丁不悦地皱了皱鼻子。她知道有人自杀了,但是她不会过多地去打听,她也不会问儿子是不是找到尸体的人之一,或者是不是触摸了那具尸体。
就像她不会去问——哪个城市?——州北部的那个小城市的情况一样,那里没有波纳比家族的熟人。
克劳丁把德克送到停车道上他的车旁。她还戴着那顶带着面纱的草帽,那顶帽子很漂亮,上面装饰着天鹅绒丝带和几朵假花;她穿了一件蓝色印花太阳裙,套在她那变得柔软的身子上,显得松松垮垮。道别之后,一股强烈的同情感和烦恼涌上德克的心头,克劳丁依然藏在那块可笑的面纱后面。她是一个受了伤的隐遁者,也许她是被束缚在里面无法脱身了。夏洛特庄园的女主人在等人去解救他,等待爱他的人把她从咒符中解救出来,或者,至少撕下那块面纱。
冲动之下,德克斯伸手拉了拉。“妈妈,得了吧。您一点儿都没变丑。”
但克劳丁大声地喊了起来,又惊讶又愤怒,她不让德克动手。她闪到一边,德克跟了过去,她用双手紧紧抓住帽子,德克用手敲了敲,帽子歪到一边,他笑了。在做游戏吗?——是的,是游戏。德克灵巧地顺手摘下她的帽子——还有面纱—— 一个面色苍白、精神恍惚的女人瞪着他,眼睛里有几根血丝,褪色的金发很整齐地竖在脑后,她的脸上没有皱纹,脸色蜡黄,面部僵硬、恐怖,嘴巴涂着很扎眼的红色唇膏。她愤怒极了,克劳丁扇了德克一记耳光,德克只是笑了笑,她又用手指甲朝德克的左脸颊抓去。“该死的家伙!竟敢这样!滚开!我恨你!”
德克笑着驱车离开夏洛特,他的身体在颤抖。
妈妈脸上的表情使他困惑不已:痛苦,惊慌,愤怒。而他看到那张脸的时候吃了一惊:出乎意料地年轻。
2
在大瀑布守夜结束的18天后,德克?波纳比驱车穿过广阔的、地表像冰川雕刻一样的纽约州,驶往特洛伊。
自己到底要干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很激动,精神振奋,但却有点病态的宿命论。未来要怎样,它就会怎样。你的生命只有一次。他是个有前途的诉讼律师,终日痴迷于法律策略,而就在今天早上,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命运悬而未决,于是他迫切想要拿到利特莱尔家的住址,那是从彩虹大酒店经理那儿得到的。其中还有电话号码,不过他没有给那个红发女人——那个站在她面前却对他视而不见的女人——打电话。也许只是为了让她看自己一眼,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路途遥远,大约300多英里。因为忘记买了,他就穿了一身从壁橱里拿出来的新衣服:藏青色的运动夹克,夹克上饰有海军服上的那种铜扣,一件条纹运动衬衣,白色灯芯绒裤子,头戴一顶白色游艇帽,脖子上扎了一条纤维领带,领带上有一个矩形铜制领带扣,脚上穿了一双藏青色的帆布鞋。
德克?波纳比,一位衣着光鲜的绅士。
他开车沿着莫霍克河向前走,一路上他被迫多次停车,到路边撒尿,还得找那些站在公路上被人看不到的地方,因为公路旁边就是沃本、凯纳斯托塔和福特?亨特的村庄。(太紧张了!他总是尿急!)即使在他不睡的时候,失眠也像恶毒的蓝色火焰一样,来回舞动。
“该死!够了。不要了。”
经过阿姆斯特丹的时候,村外一片摇曳在风中的雏菊吸引了他的目光。这些花朵都是有眼睛的。他笑了笑,他的生活似乎太简单了。穿过没膝的草丛,在乱丛中采摘了几朵花,他要送给那个红发女孩儿,使她看自己一眼。他拽下一朵强韧的野花(菊苣吗?蓝色小花瓣?),扯下茎和藤,上面的刺划伤了他的手。好多白色和淡粉色的野玫瑰。可是他的手还在流血!他又摘了一些雏菊,还有一簇毛莨,那些开着金黄色小花的应该是毛莨吧。在一条小沟里,他发现了一种淡色的像银莲花一样的东西,那让他想起了红发女孩复杂的表情,于是,他顺手将它们连根拔起。汽车尾箱里有个一夸脱大小的玻璃瓶,他拿到小沟边,盛满了水,然后把它采到的花都塞了进去。一大束看上去不很美观的花,大概有一百朵吧。他的心跳很剧烈,心中还抱有略显荒谬的希望。
走到奥尔巴尼,他停下来想喝点什么。他在一家酒店里买了一瓶香槟,对面带微笑的售货员说:“等等。拿两瓶那个。”
“两瓶圆盖的派力格农吗?好的,先生。”
不一会儿,他就穿过了哈得逊河上的那座桥,驶进特洛伊,那是个多坡的城市。那里的人告诉他,牧师和利特莱尔太太以及女儿已经搬离特洛伊第一长老会教堂附近的教区长住宅区,不在此居住了。是利特莱尔太太开的门,她屏住呼吸,惊愕地看着德克?波纳比,她认出他来了。女儿在特洛伊音乐学院附近租了房子,独自一人住在那边。
这是个好兆头,德克心想,是吗?
德克穿过小镇,找到去那所破旧的新哥特式音乐学院的路,又穿过一个街区,找到了阿莉亚居住的那所红砖房。在房前的砂砾小路上,他停了下来。他听到了一个女人的歌声。那声音似乎是从天上飘下来的,他抬头望去,看到二楼一扇窗户敞开着。他站在那里,双手紧紧攥着那个塞满了花的玻璃瓶,出神地听着那歌声。一个纯净、清澈、甜美的女高音,却出人意料地在演唱热情洋溢的战斗歌曲:
我亲眼目睹的荣光
是上帝到来的曙光!
他践踏的佳酿
正是愤怒的葡萄存储的地方
他释放出了预言的闪电——
这太像阿莉亚的声音了!冲动之下,德克清清嗓子,虽然没有经过专业训练,不过还是气从丹田而出:“——用他那可怕而又锋利的宝剑!”
他敢肯定自己的声音不够响亮,阿莉亚没有听到,不过她的歌声却戛然而止,没有荣光,没有哈利路亚的荣光,只有突然而至的沉默。
德克站在门廊上,按响了门铃。楼上窗户里一个女人在盯着他看,德克装作没看见。
她会开门吧,也许不会。就这样,我的命运就被决定了。
此时,德克?波纳比感到内心无比的平静。这很好,这就对了。他把自己的命运放在一个女人手中,而他对这个女人几乎一无所知。
当阿莉亚开门看到他的时候,感到震惊不已,太意想不到了。
他们二人凝视着对方,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给德克的第一印象是:眼前的阿莉亚一点都不像那个寡妇新娘,她那褪色的红头发像被风吹了一样,凌乱不堪,但凌乱之中自有一种美丽,一缕缕鬈发蓬松着,让人想起柔软的羽毛,衬托着她削瘦的脸。在耀眼的阳光里,她的头发被镶上一道道银边,像天空中画过的闪电。那个红发女孩儿变得沉稳多了!
这不再是那个悲伤不已的女人了。她穿了一条夏天的浅色布裙,裙子上印着黄嘴巴亮绿色鹦鹉图案;一件白色T恤衫,看样子像是刚洗过,T恤衫式样简单又很有运动感,像十几岁的孩子穿的衣服;她腿上没有袜子,打着赤脚。在她那张平静的雀斑点点的脸上,已看不到痛苦或是悔恨的神情;她面色红润,因一时疑惑,脸红到了脖子根儿:双眼不再是布满血丝,漂亮的淡红色的睫毛,眼睛还是那种纯净的玻璃绿色,像河水一样,就是这双眼睛,经常出现在德克的脑海里。她瞬间睁大了眼睛,认出他来了。
德克听到自己结结巴巴地说:“厄尔斯金太太——?”
“不,再也不是了。”尽管她看上去有点紧张,不过说话的时候依然很平静,手指不停地拧绞着裙子上的褶边,短短的指甲看是来像刀刃一样。“我仍然叫自己‘阿莉亚?利特莱尔’,我并没有真正成为另一个人。”
说到另一个人的时候,她似乎有点迷惑,把那几个字分开来讲,好像那是一个令人不能完全理解的外文短语。
德克?波纳比,一个雄辩、能说会道的诉讼律师,此刻却像院子一只身陷绝境的公牛一样,呆在那里,使劲咽着唾液,口干舌燥。天啊,他这是怎么了!他发现自己那漂亮的藏青色夹克上撒上了水。“你——记得我吗?德克?伯——波纳比。我是那个——我是说,我是——”
阿莉亚笑了。“我当然记得你了。”
“你——记得?我——我没想到这——”
真是愚蠢,为什么要提它?阿莉亚?利特尔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请他进了门。
接下来德克更加窘迫了,他把那束沉甸甸的还在滴着水的花递给了阿莉亚,像一部名叫《鲍勃?霍普》的电影中的情节那样,他充满歉意地小声咕哝着:“希望你不要介意。”
“哦,谢谢。”
有的花垂到了瓶子外面,雏菊茎也断了,那枝淡粉色的野玫瑰上布满了小刺,还带着根和泥土。野花杂草混在一起,菊苣枝上还有小虫子在爬来爬去。阿莉亚轻声说:“很漂亮!”
他们站在一个小客厅里。靠墙放了一架立式史坦威① 钢琴,琴上堆放着莫扎特、肖邦、贝多芬、欧文?伯林等人的作品。脚下是缠结的破旧的地毯,德克的橡胶底帆布鞋不知怎么搞的就被缠住了。那条浅绿色的带鹦鹉图案的裙子显得很活泼,不停地在阿莉亚白皙纤细的腿上扫来扫去,看到这些,德克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听到空洞的男人的声音:“我到奥尔巴尼办事,想到——顺便来拜访你。阿莉亚。我应该事先打个电话的,可是——我不知道电话号码。”他停了下来。他感到心跳产生的强烈的脉冲涌向头部,似乎在诡秘地嘲笑他。“我刚才听到你唱歌了。在外面的小路上。”
我是说我走到外面的小路上的时候,听到你在唱歌。我说的是什么啊?
阿莉亚在嘟囔什么,德克没听到,他转身走进隔壁房间,那是一个旧式的小厨房,里面有一个丑陋的深水池,水龙头上锈迹斑斑。德克摸索着跟了进去。水池边,阿莉亚转过身,吃惊地看着德克,距离那么近。这时他意识到阿莉亚是不希望他跟进来的,但是已经太晚了。如果退出去,那样子一定比现在更傻。而他接下来做的事情使他看上去比退出去还要傻:他站在那里偷偷摸摸地刮衣服上的污点。哦,天啊!像是手指刮破时滴上去的血。
阿莉亚把花放进水池,颤巍巍地踮起脚尖,去拿水池上方架子上的花瓶。德克直盯盯地看着她的脚,那双脚那么白皙,那么瘦小。他突然有个很不理智的想法:他想弯下身去,抱住那双脚,用双手紧紧攥住那双脚,然后把阿莉亚提起来(当然,健壮的他有足够的力气),就像在一部电影里一个闪光的幻想中的舞蹈场景中,弗瑞德?阿斯泰尔抓住金杰?罗杰斯的脚那样,那部电影还没有拍出来:或许已经拍出来了,德克记清楚了吗?透过稀薄的棉T恤衫,他看到她的椎骨像握紧的关节一样拉紧着,德克顿时感到一阵眩晕,他看到了这么隐私的一幕。“哎,我来吧。”他拿下花瓶递给她。那是利特莱尔太太的花瓶,他似乎见过,是结婚礼物。他看见花瓶从他潮湿的手中掉到地板上,摔成了碎片;事实上,不管怎样,那一幕没有发生,花瓶完好地放在水池里。阿莉亚可以安全地从德克颤抖的手中接过任何他想要给她的东西。他说:“你的声音很动听。阿莉亚。我一下就听出来了。”
什么意思?是说德克能辨别出动听的声音吗?不一定;是说他很快就听出那是阿莉亚的声音吗?也有疑问。
阿莉亚尴尬地笑了笑。“噢,你不必这样说的,波纳比先生。”
“请叫我德克。”
“‘德克’。”
多么奇怪、多么刺耳的名字!德克从来没有听这么清楚过。当然了,这是妈妈取的名字,他似乎知道“德克”是个姓,是妈妈的姓,不是爸爸的。
阿莉亚说:“我的声音并不动听,它——”
“在纽约州北部,这样的声音很好听。确实如此。”
他不想大声嚷嚷,吓唬她,他空洞的声音回荡在这间狭小的厨房里,像一台音量开得太大的破旧塑料收音机。
“——它几乎算不上是嗓音了。”阿莉亚说话的时候有点沮丧,不过说的都是事实。
她是音乐专家,她懂这些东西的。
阿莉亚在摆弄水池里的那些花,许多花枝都断了,怎么会这样?德克为什么不在奥尔巴尼给她买一束花呢?还没人给我买过花呢。阿莉亚用削皮刀把雏菊带有泥土的枝都剪掉了。菊苣的茎太强韧了,不知道德克是怎样用手从地里拔出来的。一支野花掉到了地上,二人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拣。德克惊喜地发现:阿莉亚瘦弱、有斑点的手上没有任何装饰物,她没戴戒指。
他忘记了派力格农还在车上。
“抱歉,阿莉亚,我——我去去就回。”
在回车上的路上,德克想,阿莉亚会不会以为他真的就这样走了呢:他没有说自己要去干什么;也许阿莉亚真的希望他就这样出人意料地离开呢,就像他出人意料地出现在他面前一样?是不是真的应该离开呢?已经把花送给她了,这就够了。下午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像是在坐过山车一样,德克有点眩晕的感觉,这一切使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最讨厌的就是那种缓缓变慢,降下来的感觉。
他一把抓起那个纸袋,里面是那两瓶香槟。坦白讲,他快要渴死了。
他回到厨房的时候,阿莉亚已经把花都插在那个透明的花瓶里了。花枝已经被她修剪过,那些断掉的都捡出来放在了一边。一支野玫瑰上,一只身上凹了一块的蜘蛛在迅速爬动,阿莉亚使劲拍了它一下,它就爬进了墙缝里。
德克大声说:“来香槟!我们庆祝一下。”
阿莉亚张大了嘴巴,看样子不很赞成,或者是警觉,或者只是惊讶。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德克累得满头大汗,他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还有一把叉子,一把削皮刀和一把碎冰锥在跟那瓶香槟做斗争。他刚才已经看到了,阿莉亚的厨房里没有那种圆锥形螺丝刀,她也没有香槟杯子,甚至连酒杯也没有;不过有洗得亮闪闪的盛果汁的杯子,德克在里面倒上那种泛着泡沫的液体。接着,两只玻璃杯轻轻地碰在了一起,还有很正式的祝词:“为我们干杯!”德克笑了。他想象着两只杯子碰得太猛烈而叮当破碎,香槟洒在他们身上,而实际上并没有那样。
两人的情绪有点激动,都很随意。是音乐在响吗?德克似乎听到了朦朦胧胧的音乐声,不是曲调,是欢快的敲击声。格伦?米勒。“珍珠弦乐”。阿莉亚环顾四周,表情困惑,又似乎很高兴,你会觉得她也听到了音乐声。
他们就这样在客厅里摸摸索索,找到地方坐了下来。德克觉得太热了,脱掉了夹克。他坐的那把钢琴凳摇摇晃晃,四周是一堆黄色的切尔尼教科书和《成人钢琴技巧》。阿莉亚在一把藤条靠背椅里面,紧挨着他。她那光着的脚趾头在不停地摆动着。阿莉亚把那个装着野花的透明花瓶拿到客厅,放在钢琴上,正对着他们的上方。
德克说话的时候面露难色,香槟像使人吐真言的药水一样在他身上发挥着作用:“我不是来奥尔巴尼办事的,我来这里没事,我是来特洛伊看你的,阿莉亚。”
阿莉亚迅速把手里的杯子举起来,闻了闻里面嘶嘶冒泡的液体,忽闪着她那颜色淡淡的睫毛。知道真相时,她可能吃了一惊,除非她毫不惊讶、但不作反应;而事实是她说话了,喃喃低语,德克几乎听不到,只好伸长了耳朵用力去听:“我只喝过两次香槟,还是在同一个地方,不过都不如今天的好喝。”
她哈哈大笑,身体颤抖着。德克出神地盯着她,很奇怪,她端庄、完美的嘴巴使他想起了一条美丽的热带鱼的身体——半透明的浅桃红色的身体,那条精致的一英寸长的小鱼是他买的,放进了夏洛特他儿时的玻璃缸里。那些神秘的小生物游来游去,摆动着带花边的尾巴和鱼鳍,它们飞快地冲向德克撒在水里的鱼食,又即刻抽身而去,去享受那短短的一分钟的美好时光,这些都使那个耸立于鱼缸旁、像笨重的半神人似的少年觉得不可思议。
他接着说:“我爱上你了,阿莉亚。我到这里来没有别的原因,我想你肯定知道这一点吧?”他自己都无法相信这是他在说话。他本来是要说些别的,说他想再见到阿莉亚。他觉得有必要再解释一下,他看到阿莉亚冷冷地盯着酒杯里的东西。“请不要误会,阿莉亚。通常我周一都是很忙的,周一到周五要上班,我不是那种经常在纽约到处乱逛的人,我是一名律师,是名诉讼律师,我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和布法罗的一家私人事务所工作。”(要不要给阿莉亚一张名片呢?他的钱包里有一大叠呢。)他支吾道:“我休假去大瀑布找你的那个星期是——不是——我正常工作的一周。我不是一个志愿急救工作者。一般情况下,我一直在工作,每天都是,那些可恶的漫长的日子,我是说——”他的舌头似乎太大了,怎么都说不清楚。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爱上你了,阿莉亚,我要娶你。”
就那样。这些就是他说的话。
他长途跋涉,开车跑了三百多英里来向一个女人做如此荒谬的表白,而那个女人却依然盯着自己的酒杯。她那小巧的鼻子皱了皱,似乎是努力忍住,不打喷嚏。
终于,她说话了,一脸严峻,“娶我!为什么,你甚至还不了解我呢。”
“我不需要了解你,”德克无力地说,“我爱你。”
“这太荒唐了。”
“有什么荒唐的?这是爱。”
“你只会离开我,像别人一样。”
她忧郁地说着,喝了一口香槟。
“到底为什么要离开你呢?我决不会。”
阿莉亚摇摇头,用手拭了拭眼睛,突然,她露出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德克温和地说:“我知道,你经历过可怕的事情。但我不是那种——”德克停下来,他不想以任何方式提到那个人;如果能回避的话,他希望在他们的生活中永远不要提到那个人。“我和别人不一样,和你知道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如果你了解我的话,亲爱的,你会知道的。”
他大胆的表白久久地回荡在空气里,像弥漫在钢琴上的野花的花粉香味一样。
“可是我不了解你,波纳比先生。”
“请叫我‘德克’,阿莉亚,可以吗?”
“德克?波纳比先生。我不了解你。”
“你会了解我的。我们订婚,你想多久都行。那整整一个星期我们都在一起。守夜的时候。我想那是漫长的七天。”
阿莉亚像个倔强的孩子一样,皱了皱眉头,她似乎要反驳德克,但是想了想,又呷了口香槟。她的睫毛在不能自已地抖动。
他爱这个难以捉摸的女人,这份爱是那么地强烈,德克觉得脚下的地板在移动。有那么一会儿,德克以为自己是在一只木筏上,它漂在河面上,那么小,几乎看不到,也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阿莉亚,我能吻你吗?就一下。”
阿莉亚似乎没有听到,摇摇头,仿佛要让自己清醒一下,“香槟在我身上产生了奇怪的作用。”
“怎么了?”
“邪恶的作用。”
德克笑了:“太好了,如我所愿。”
阿莉亚大笑起来,那么怪异。德克很不自在地想起了她的尖笑声——第一次看到已故丈夫浮肿尸体时所发出的尖笑声。
“对你来说,我似乎太老了吧。男人都喜欢年轻女孩儿——不是吗?”
德克有点生气地说:“我不是那些‘男人们’,我就是我自己,我不要年轻的女孩儿,我要你。”
阿莉亚又喝了一口香槟,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声名狼藉的‘寡妇新娘’啊。你可真勇敢啊,先生。”
“我需要一个我能理性去尊重她的妻子,一个比我聪明,比我敏感,比我坚强的妻子,一个当我有事情做不了、而她却能得心应手地去做那些事情的妻子。”
这么好斗!德克觉得自己像一个为命运而战的男人。
似乎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阿莉亚说:“可是你也会离开我的,在蜜月里。”
这个女人太让人恼火了!德克似乎已经看到自己将来一生都要在战斗中度过了。
“阿莉亚,我为什么要离开你呢?我是那么的爱你。你是我的灵魂。”
一时冲动之下,他向前欠了欠身子,双手捧住了阿莉亚削瘦、发烫的脸,吻住了她的朱唇,让阿莉亚觉得出乎意料,热情而又温暖。让他感到些许震惊的是,尽管似乎是在嘲笑他,她竟然在回吻他。
她答应了,像一只弓起身子的小猫一样,用自己那充满渴望的瘦小的身体去迎合那个男人。她答应了。为了他那圆月一样饱满、英俊的脸庞。为了他令人震惊的镍币一样闪亮的眼睛。为了他那毫不费力地发自胸腔的男中音。为了他那让她强烈地感觉到的善良和正派。为了他那张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被她的话语伤害的嘴。为了他非凡的勇气。为了他的无所畏惧,即使算不上是妻子,她也曾做过另一个男人的新娘;她曾嫁给另一个男人,尽管那个男人并不爱她。在性爱和情欲方面,她还是个处女,尽管她感觉到她年轻的丈夫温热又带着酸味的精液流到了她的肚子上还有她两腿间潮湿浓密的阴毛上。不过她答应了,她要嫁给德克?波纳比。为了那束野花。为了他宽厚温柔的手掌的爱抚,还有他的舌头。为了他那令人兴奋的粗大坚挺的阴茎。对阿莉亚来说,似乎在一个小时以前、在她匆匆喝下两杯香槟之前,那还是绝对不能想起的东西。为了他的吻和他那野蛮的嘴巴。为了他那健壮结实的肩膀、后背和大腿。为了他那滑落到他和她脸颊上的头发。尽管她似乎知道他也会离开自己。尽管她似乎知道自己将身遭诅咒。尽管她因身遭诅咒而不应该得到幸福。尽管她因身遭诅咒而满不在乎自己会得到幸福还是受到诅咒。为了他显而易见的聪明才智。为了他得体的举止和他的幽默感,他总是会在无意之中让他和她哈哈大笑。他的笑是发自身体深处的,使他那白皙的孩子气的面部热血沸腾。为了他在自己身上轻缓的动作,她没有料到会是那样,她无法想象。为了可能会怀孕的冒险,这是每个沉浸在第一次做爱激情之中的女人都会关心的事情,而当那件事突然发生的时候,阿莉亚似乎并没有想到会有危险。沉浸在第一次做爱的激情之中,沉浸在第一次做爱的兴奋、激情和疯狂之中。为了她全然不知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就要冒怀孕的风险。尽管(按照她病态的思维方式)她已经深陷恐惧之中,她怀疑自己应经怀孕了,因为她那糟糕的新婚之夜和那种温热的带有酸味的东西。为了这个男人对她的那种原始的欲望。为了他身上的那种味道,发酵的烤面包的味道。为了他眼中闪烁的对她的爱意。为了这样的事实(她知道!)—— 他几乎对自己一无所知。为了她身体里那种灼热的感觉,越升越高,越升越高,像喷泉的喷嘴儿一样,使她呻吟着,尖叫着;她大张着嘴巴,样子一定难看极了;她的嘴唇从紧咬的牙齿里抽出来。为了这个让她如此销魂的男人,他不知疲倦地填满了她那瘦小又无限大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