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说话时态度很和蔼。阿莉亚却有一种冲动——朝那张丑陋又跋扈的脸上扇一巴掌。
“你一直在问我这个,”她尖锐地答道。“不,我不在乎要通知什么人。我无法忍受一大群亲戚围着我。我已经把那个该死的胸衣扔进垃圾桶了。我不会再去把它捡回来了。 ”
大家都惊呆了,出现了瞬间的静默。这下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警官们在互相意味深长地交换眼神。
“‘胸衣’,厄尔斯金夫人?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她自己也被胸衣束缚着,她无法理解阿莉亚是怎样摆脱掉她的胸衣的。
“吉尔伯特选择了让我独自呆着,那我就一个人待着好了。”
那个女警官却像阿莉亚一样顽固,不容易被说服的。她说:“厄尔斯金夫人,我们别无选择。您需要家人的帮助,我们必须通知厄尔斯金先生的家人,立即通知。这是我们处理此类事情的标准程序。”
此类事情。
就在那时,阿莉亚手中沉重的杯子滑落在地,摔成碎片,水洒了一地。阿莉亚想要抗议,抗议这些谴责她、同情她、试图应付她的陌生人,告诉他们,她不属于“此类事情”——吉尔伯特?厄尔斯金也不属于“此类事情”——但突然间,她脚下一滑,身体失去了平衡。荧光灯像无雷声的闪电一样闪烁着,尽管阿莉亚大张着双眼,却什么也看不到。
愚蠢的女人,不要绝望。我的公正就是我的仁慈。
5
“你好,波纳比。感谢上帝,你在啊。”
他用的是警局里的付费电话。他需要帮助。还需要来一杯饮料。他需要精神上的支持。德克?波纳比是他在有烦恼的时候才会想到的人。或许,只是聊聊。有时会请教一些内行的问题。或者是为了寻求安慰而已。不管白天还是晚上,任何时间都可以找他的。自打二战以后,这个可怜的家伙就患上了失眠症。他喜欢搜集朋友们各种各样的消息。这位单身汉几乎和结了婚的男人一样孤独。在他们那帮朋友当中,波纳比最年轻,也是唯一的一个单身汉。他不乏女人,有的是来自“榆木娱乐场”漂亮的歌舞女郎,或是模特儿。他是个幸运的杂种,可总有一天,他的运气会被用尽的。
考博恩真希望自己身上带着那个小长颈瓶,此时他迫切想喝酒。昨晚,在波纳比的游艇上他们已经喝一点了。瓦尔基里。那是一艘漂亮的四十英尺长的小船,船身泛着白色的光。停泊在大岛前的那条河里。你站在波纳比位于小岛东南头的宅院就可以看得到。那可不是波纳比住的那所旧楼房。波纳比有了几分醉意,开玩笑说他就是那个飞身跳下大瀑布的荷兰人。什么意思?
考博恩口中说着:“这个可怜的女人。她是彩虹大酒店的客人。她家人到来前,我想我得为她担点责任。她丈夫好像是自杀了。就在今天早晨。德克,你在听吗?是个长老会的牧师呢。”
电话那头传来一种态度暧昧的声音。
“我们在警察总局,警官们试图在问她话。我答应她,只要她需要,她可以一直住在那套间里。”考博恩顿了一下。他在思考良好的公众关系。但他已经够仁慈的了。他希望波纳比可以理解这一点。在他们那个圈子里,波纳比花钱出手大方,甚至不计后果。即使知道借出去的钱绝不可能还回来,他还是会借给别人。他明知道别人不会付给他钱,他还是会接手做别人的法律代理人,就像他明知道不会胜诉或者胜算不大,他还是会受理案件一样。波纳比不是基督徒,但是他的所作所为却是一个基督徒的所作所为,这让身为基督徒的考博恩感觉很不舒服。所以考博恩想让波纳比知道那间套房的事。“他住的是蜜月套房,”他加了一句,“那可不便宜。”
这句话引起了波纳比的兴趣。
“蜜月?为什么?”
“他们在度蜜月。昨天刚结婚。”
波纳比大笑。
考博恩有点愤怒了。“喂,伯恩!他妈的!这有什么好笑的。这个女人被留在这里,孤身一人,她吓坏了,她说连自己家人都不想见。我说我会帮她的,可是——该死的,我应该怎么办呢?”
“呃,她年轻吗?漂亮吗?”
“不!”考博恩顿了一下,有点生气。“但她是位贵夫人。”
电话那头,波纳比默不作声,不祥的预兆。
考博恩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波纳比,为什么是在警察总局给他打电话,肯定是他自己太焦虑不安的缘故。前一天晚上在瓦尔基里游艇上玩纸牌的时候,他输掉了1400美元,大部分是被波纳比赢去的。他用漂亮的花体字给朋友签了一张支票。玩牌的时候,考博恩很机灵,很认真,但是牌总是跟他作对。而波纳比几乎拿到了所有的牌。不管是不是波纳比发牌,他都能拿到所有的牌。这么多年了,朋友们都见识过波纳比的好运气。在他们的圈子里,大多数人都是20世纪30年代初期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蒙特?圣?约瑟夫男子学院认识的。波纳比那时比考博恩、韦恩、费奇、豪威尔他们低两届,跟他们一起参加学校的代表队,主要是踢足球,打篮球,赢的时候,他是个优雅的胜者;输的时候,他是个优雅的负者。不过他很少输。波纳比在女人这方面是个成功者,这点或许让朋友们有几分嫉妒。他们开玩笑说,波纳比是个一夫多妻者。倒不是他跟某一个女人结了婚或是被诱骗立了“婚约”。不知何故,波纳比总是走得干干净净。而通常,他还会跟那些女人们保持朋友关系。
先前在蒙特?圣?约瑟夫学院的时候,德克?波纳比是个和事佬。一个牧师给他起了这个绰号“和事佬”。实际上,波纳比也很有脾气。只不过他的怒气很快就会消失,他总是比别的男孩儿更细心,更精明。可能他的灵魂更有深度吧。波纳比有一个奇怪的习惯,当别人冤枉他的时候,他会很诚挚地道歉,那种诚挚的态度甚至让你快乐得颤抖;即使他自己确实被人错怪了,他也是如此,而这种事经常发生。如果有人不喜欢他,或者是他朋友中的一个人不喜欢另一个人,这似乎都会使他受到伤害。要是我们其中的一个人死了会怎样?波纳比会这样说。而他的意思很明确。他希望自己的朋友是真正的朋友。你若想取悦伯恩的话,那么就让步吧。如果你想使伯恩满意,他会让你成为一个比你自己实质上更好的人。因此,这样双方也就平手了。他们并没有因为成年而改变很多。在过去的二十年里,考博恩多次打电话给波纳比,求他帮忙。几年前,当厄玛把克莱德赶出家门的时候,厄玛正在申请离婚,理由是考博恩对她不忠,背叛了她。背叛!似乎那些个女人对考博恩来说有点意义,可她们并没有。要让厄玛相信她们并没有什么似乎是不可能的。像厄玛这样的女人要去原谅别人太难了。在宽恕别人方面,她显得那么小气。考博恩备受打击,陷入了一种可怜的境地。他住在酒店的套房里(竭力不去在意那些在背后盯着他看、咧着嘴笑的员工),暴饮暴食,在赛马场上输钱。以前陪伴他的那些女人们无暇顾及他,因为他没有钱可以再供她们挥霍了。准确地说,她们不是什么应召女郎(但坦白地讲,她们也可能是),但是她们却能够察觉哪次是注定要失败的行动。十八个月里,他挥霍掉了五万美金,而留下的证明只是生殖器皮疹和意想不到地口吐脏话的习惯。克莱德曾因为担心孩子们反对他而病倒,尽管他知道他们是理解他的。一个女儿,两个儿子。他不配做孩子们的父亲。厄玛的眼泪和受伤害的感情对孩子们的影响很不好。克莱德也是爱孩子们的,可是他妈的(他发誓)要是让他趴在地上爬过去乞求原谅,他不会那么做的。这不是要撕了他么!于是,一天夜晚,他将自己糜烂的灵魂赤裸裸地袒露在波纳比面前,他知道波纳比会使一切好起来的。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和布法罗地区,波纳比有成功的法律经验,从他有能力帮其他律师打官司(因为这些案件太复杂,那些个律师做不了,或者是直接被他们搞砸了)这点就可以看得出来。波纳比,就是那个他要打电话的人。你可以信任这个人,他不会泄露你的秘密。所以,考博恩去找波纳比了,去坦白他当时的处境。波纳比听他诉说后,立即就采取了行动。他告诉考博恩要清醒起来,考博恩(在一定程度上)照他的话去做了;他让考博恩远离安大略湖伊利城堡的赛马场,考博恩照办了;他告诉他怎样和家人相处——“热情,真诚,就像你真爱他们那样”——考博恩照办了。波纳比还花时间与厄玛单独相处,这让厄玛感到很受宠。波纳比告诉厄玛考博恩有多么爱她,他不得不去考验那份爱,他决不会再伤害她了。就这样,危机化解了。考博恩夫妇和解了。有时候,克莱德也想不清楚那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不过他想应该是的。一定是。
婚姻、家庭。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你必须要长大。你必须要接受这些。因为波纳比的缘故,考博恩会把这段婚姻维持下去。这一切全归功于波纳比。厄玛也这么想。我们是为了波纳比才生活在一起的。
考博恩几乎是在恳求了:“德克?来接我们吧。就在南主大街的南部。我们开车送厄尔斯金夫人回酒店,去酒吧喝点什么。我的意思是我们俩。不是她。”
电话那头,波纳比好像在叹气。
“好吧,克莱德。我十分钟后到。”
6
一位年纪33岁、行走在拉紧的绳索上的人。在尼亚加拉大峡谷那样的深谷之上。
他知道:自己一定和19世纪那些勇气过人、很显然是疯狂而铤而走险的人有血缘关系。干那些让人惊叹、拿自己的生命冒险的事情:走过那条横跨可怕的尼亚加拉大峡谷的绳索,或者更疯狂一些,乘木桶、皮船,或各种根据天才的设计自制的装置跳下大瀑布。看啊,看我!曾有过像我这样的人吗!
他是其中某个人的后代。他那个声名狼藉的前辈,伟大的雷金纳德?波纳比,曾在1869年美国独立纪念日那天,沿着一条长约八百英尺的钢丝绳跨过美洲瀑布。当时大约有八百多名热心的观众在场,观看伟大的雷金纳德?波纳比(关于他的身份有诸多说法:来自高威的被免去圣职的罗马天主教牧师;利物浦的前科犯人,抑或是那个港口城市的在逃犯)在20分钟内完成那次惊险的跨越。他手持一根长12英尺的竹竿,竹竿两头各有一面随风飘动的美国国旗。在他跨越瀑布的过程中,女人们吓得昏厥过去;至少当时有一个妇女就地分娩了。那张达盖尔银版照片(那是雷金纳德?波纳比在跨越瀑布前夕拍下的)上的他,是个身材瘦弱、皮肤黝黑、长相英俊的吉普赛男子,年龄大约28岁,光头,八字胡,凶巴巴地瞪着双眼,可以看得出来他的眼睛轻微斜视。走在绳索上的他,身穿一件英国海军上尉外套(是他自己的吗?)和马戏团演员穿的那种紧身衣。他大胆的冒险行为被各地的报纸大加赞扬,远至旧金山、伦敦、巴黎、罗马等地。波纳比第二次拿他的生命在峡谷上冒险,是在1871年6月,由尼亚加拉大瀑布的一家温泉疗养所出资赞助,那一次,他吸引了更多的人。那次跨越的新颖之处在于:波纳比身穿一件紧身衣,在走到峡谷中间的时候把它脱掉;然而,戏剧性的事情发生了,从对面加拿大岸上突然吹来一阵风,夹杂着雨点,波纳比只好蹲伏在绳索上,依如后来伦敦《泰晤士报》的记者所描述的那样,他“像一只绝望而又机灵的猴子”,使他从风景岬到月神岛的艰辛路程在大约40分钟内就结束了。1872年8月,波纳比进行了第三次跨越,这次的观众就更多了,仅美国岸上就超过了2000人,加拿大岸上至少也有1000多人。这次跨越是蛮勇大胆的波纳比自费进行的,据他自己说,他需要钱去养活妻子和刚出生的孩子。为此,他这次活跨也是引起争议最多的一次,从风景岬跨过美洲瀑布到卢纳岛,再从卢纳岛跨过婚纱瀑布到山羊岛。波纳比身穿一件红色丝绸紧身衣,头上和脸上都涂着颜料,像一个参加“敌对行动”的易洛魁族印第安勇士。据说,从一开始情况就有点难以驾驭,不容乐观。大峡谷中升腾起厚厚的雾气,挡住了围观者的视线,这加剧了观众的不满情绪,纷纷指责他是个“骗子”。蛮勇的波纳比似乎也对自己不是很有信心。他看上去更瘦弱了,年轻时的那份鲁莽的热情似乎已经不存在,而前一年的春天他还热情依旧呢。他在绳索上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动着,25分钟过去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使波纳比掉进了瀑布。(尽管没有人被逮住,不过可以确信:美国那边岸上的一个身份不明的年轻人用弹弓射中了英勇的波纳比的后背。)围观的人都震惊了,波纳比掉进了瀑布底部那翻滚着白色泡沫的水中,那里离岸上有两百英尺呢;接着,让围观的人兴奋的事情发生了,他们尖叫着、推推搡搡,抢着要看更精彩的一幕。几分钟后,波纳比浮出了水面,正如后来记者报道的那样他“安然无恙”。那个光头上涂满颜料、勇敢的波纳比游向卢纳岛岸边的时候,人群里响起了“一片欢呼声”;在波纳比游到离岸不到十英尺的时候,救援人员赶到了,然而,就在那时,一股强劲的回头浪将他卷入了湍急的淡绿色的水中。目睹此情此景的人们后来说:在他被卷入水中的时候,波纳比朝妻子高喊着:“亲爱的,再见了!替我吻吻孩子!”当时,他的妻子就站在山羊岛的一块空地上,怀里抱着他们年仅八个月的婴儿,一脸无助地望着他。
那个婴儿就是后来德克?波纳比的父亲。
几天之后,人们才找到雷金纳德?波纳比残缺不全的尸体,除了他很显眼的涂了颜料的头和脸之外,人们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人们是在十五英里之外河下游的列维斯顿的北部发现他的尸体的。尼亚加拉大瀑布那里的一个居民联合会同情波纳比和他年轻的家人,就把他的尸体拖上岸,按照基督教的仪式为他举行了葬礼。
在伟大的雷金纳德?波纳比送命的事情被大肆宣扬后,官方就正式禁止沿绳索横跨尼亚加拉大峡谷了。
“可怜的傻瓜。你送了命,珍贵的生命,为的又是什么呢?”
在波纳比卢纳岛家里的墙壁上,有几张他英勇的祖父的达盖尔银版照片。德克?波纳比常常凝视着墙上的照片,面带微笑地看着他祖父的八字胡,那两撇胡子给他那削瘦又充满希望的脸上增添了几分阳刚和几分狂妄之气。其中一张照片上,波纳比呆呆地笑着,可以看得出来,他的牙齿修得很蹩脚,歪歪扭扭,已经褪色了。另一张照片上,波纳比身着一件合体的紧身运动衫,一件紧身衬衣,那是马戏团的表演者的服装,双手叉腰站在那里,脸上一副骄傲的神情,似乎在说“难道我不算是个人物”?从这里就能看出,波纳比是个健壮有力的小个子男人,身体结实,四肢发达。(德克?波纳比从材料上了解到,他的祖父身高只有五英尺六英寸,去世的时候体重还不到155磅。)还有,他是个血气方刚之人,永不消停,空虚度日,终日被女人追逐,却又注定要年轻而亡。是的,他曾是个勇士,可那又怎样呢?
谁愿意做个莽勇人呢,而且是死后为人这样评价?
在体格方面,德克?波纳比一点也不像他的先人。只有十多岁的时候,他就长到了六尺二高了,这让他很满意。(他喜欢那样!比同学们和大多数成年人都高。这给了他终生受用的特权,像取之不尽的银行账户一样。)他不像是皮肤黝黑的吉普赛人,相反,他的皮肤很白皙,也没有轻微的斜视。他讨厌胡子,那会让他敏感的皮肤发痒。他是个美男子,为什么要隐瞒事实呢?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勇敢的人。如果能够逃避,他决不会拿生命去冒险。
“我宁愿活着,谢谢。”
他曾在美国军队的一个步兵团里做过两年士兵,他们的部队主要驻扎在意大利。那时候,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向敌人射击,不能说他曾经击中过人——也许有过一次吧,他只打死过一个人。他不希望自己曾打死过人。在手中的来复枪要开火的关键时刻,他常常闭上眼睛。有时候他根本就没有瞄准,而有时候他甚至都没有扣动扳机。(多年以后德克才惊讶地得知,大部分士兵都像他那样,不希望打死过人,不过,不管怎样还是打了胜仗。)波纳比曾受过伤,在那不勒斯附近的军队医院里休养过一段时间。他被授予了奖章,以证明他在被称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那场大混乱中表现勇敢。协约国战胜了疯狂、残忍的轴心国势力,这让波纳比无比高兴。当然,他提到希特勒、墨索里尼、东条英机这些人的时候,话语里满是强烈的憎恨,因为数百万人纵容他们的暴行。而对于有亲身经历的他来说,那场战争给他留下的只有一个坚定的信念:战争结束了,他还活着。
“爷爷,您错过了这一切。平凡的生活。”
只有一件事例外:一见钟情。
他不相信一见钟情之类的事。他不相信浪漫的故事、感伤的巧合和那些虚无的“意义”。他当然不相信命运,他是个天生的赌徒,要知道,命运只是你为个人利益奋斗的机会而已。
然而,当他看到她的第一眼时,阿莉亚就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那个红发女人,身穿一件少女的那种镶褶皱的裙子,大病初愈一般,跟在克莱德?考博恩身后,从尼亚加拉大瀑布警察总局的楼梯上走下来。那个女人唐突地从考博恩那里抽回胳膊,仿佛他说了什么使她厌烦的话。或者是在说,没有男人帮助,她同样可以走路,谢谢。
看到波纳比,考博恩很热情地上前打招呼,并把他介绍给“阿莉亚?厄尔斯金夫人”,她紧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垂下了眼睛。(此时,难道这个深陷悲痛之中的可怜女人是在看这个叫波纳比的陌生人是不是自己失踪的丈夫吗?)厄尔斯金夫人深深地打动了他,她那么纯净,又带有一种傲慢的神情,仿佛是从温斯洛?霍墨的水彩画里走出来的挺拔端庄的红发少妇。她像是讲台上那个娇小端庄的女教师,侧过脸去,避开学生赞赏的目光;像是一个身穿橘黄色连衣裙的红发少女,躺在草地上读小说,忘记了周围人的存在。这个女人面色苍白,长满雀斑的脸庞像是被用力揉搓过的一样泛着光泽。她那已经有暗淡的锈红色的头发一缕缕打着卷儿散落在头上,仿佛是她刚刚放上去的一样。她的棉裙上腋下处有两块半月形的汗渍,袜子滑落到脚踝上。她的眼睛像蒙了一层雾气一样潮湿,目光闪烁,双眼布满血丝。她根本不像是波纳比预想的要见到的那个悲伤的女人,比他想象中的有趣多了。克莱德?考博恩一直不安地在询问她,想知道警方都跟她讲了什么,做了什么,下一步会怎样,但红发女人望着远处,根本不予理会,还有他的朋友波纳比——那个比她高出很多、亚麻色头发的英俊男人,他身穿一件藏青色的运动夹克,夹克上带有海员服上的那种铜扣,一条压得很平整的白色灯芯绒裤子,活脱脱一个时髦且男人味儿十足的绅士。就是他,波纳比,一个被那么多女人宠爱的男人,其中不乏已婚的富家太太,此时此刻竟然被这样一个女人视而不见!他无奈地笑了笑。阿莉亚?厄尔斯金打断考博恩,告诉他现在自己还没有打算回酒店,她要去尼亚加拉大峡谷。如果考博恩不送她过去的话,她就乘出租车,或者步行过去。警方告诉她,当局确信他丈夫那天凌晨“落入”了河中,已经派出搜查队在进行排察。现在河面上还有一支海岸巡逻队在工作,她必须得赶过去,确认一下那个“落水”男子是否就是她的丈夫吉尔伯特?厄尔斯金。
考博恩吃了一惊:“厄尔斯金夫人,那不是什么好主意。你不想去的。如果不是——”
“他们在找一个人。一具尸体。我不相信那会是吉尔伯特,但我必须去。”厄尔斯金夫人说话的时候竭力故作镇静,不过波纳比听得出来,她的声音在颤抖。她站在这两个男人面前,头扭向一边,不和他们对视。“我必须得做目击证人如果——如果他们找到那个人的话。我必须要知道。”
考博恩反对道:“可是,厄尔斯金夫人,您在酒店里等着会更好一些,直到——”
“不。没有什么会‘更好一些’的。如果吉尔伯特死了的话,我必须要知道。”
考博恩用哀求的眼神望了一眼德克?波纳比,他正出神地盯着这个固执的红发女人。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大脑一片空白。他开始有一些奇异的想法,她那么娇小,体重不会超过90磅吧,一个男人就可以把她提起来,扛到肩上,大步走开。任她反抗吧!他听到自己说:“我想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厄尔斯金夫人?我是克莱德的朋友,德克?波纳比。我是个律师,住在两英里外的月神公园,大峡谷附近。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的,厄尔斯金夫人。请听我一句劝吧。”这可是完全出乎意料的开场白。一个小时之后,波纳比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说了那些话。考博恩看着他,张口结舌;这个红发女人朝他皱了皱眉,斜眼往上看去,似乎真的忘记了他在那里。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嘴上的口红已经没有了,薄薄的嘴唇干裂着。冲动之下,波纳比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那么小,握在手里像一只麻雀一样,即使隔着白色的针织手套,波纳比也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很烫,充满渴望。
七天七夜,她都在守夜。
七天七夜了,人们总能看到大瀑布的寡妇新娘,站在尼亚加拉峡谷边,山羊岛上,或是岸边。她加入了寻找“失踪者”的搜救队,和海岸巡逻队队员一道在河下游工作,经过列维斯顿和杨斯敦,到安大略湖河的入口处。在海岸巡逻船上,阿莉亚?厄尔斯金是唯一的女性,她在现场,让那些男人们很不自在。她处于极度焦虑的状态,精神恍惚。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盯着波涛起伏的河面,仿佛一具男尸会出现,那么她的搜寻工作就可以结束了。她用嘶哑的声音不断地低声重复着——她也不管是谁在听她说话——“我是吉尔伯特?厄尔斯金的妻子,如果我成了吉尔伯特遗孀的话,那么找到他的尸体的时候,我一定得在场。我必须照顾好我的丈夫。”海岸巡逻队的工作人员痛苦地交换了下眼神:一具在瀑布里浸泡过的尸体该有多难看。
“我为什么要跟这个女人扯上关系?她是疯子。”
最糟糕的是,阿莉亚?厄尔斯金似乎不知道德克?波纳比是谁。无疑,她总是把他和克莱德?考博恩联系在一起,那是他的朋友。尽管如此,只要她需要,波纳比总是会主动出现。他已经给办公室打过电话,吩咐助手:立即停止手头所有的工作。(“告诉我的当事人们,我有急事。”)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当局对波纳比很熟悉,并且很感激他能参与此事,因为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去应付阿莉亚?厄尔斯金。她总是拒绝做那些别人希望她做的事,连她的父母都拿她无可奈何。
无意之中,德克?波纳比听到了一段让人同情的对话:“阿莉亚,亲爱的?咱们跟你爸爸一起回酒店吧?宝贝儿,你太疲惫了。你病了。看看这裙子!看看你的头发!阿莉亚,求你听妈妈的话吧。”
但是阿莉亚绷着脸,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要我嫁给吉尔伯特?厄尔斯金。我嫁了。那么我就是他妻子。这是一个妻子必须要做的事情,妈妈!你们走吧,让我清静清静。”
这就是她扮演的角色,德克不以为然地想。她已经成为大瀑布的朝圣者了——像媒体宣称的那样,大瀑布的寡妇新娘。也许她真的是别无选择了。
守夜的那几天,阿莉亚像着了魔一样盯着那条河,盯着像淡绿色旗帜一样的不停翻滚、混浊的河面,几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她似乎感觉不到周围人的存在,也不理会别人的问题。除了别人带去、催促她吃的那些东西,她什么都不吃。
从疲惫的睡梦中醒来时,阿莉亚看起来像一个从噩梦中惊醒的脆弱的孩子,精神恍惚,双目空洞无神。然而,仅仅几秒钟之内后,她又强打起精神,振作起来,这种意力让德克?波纳比震撼不已,在他的一生之中,还未遇到过那样坚强的意志,那种意志使她坚守在那里,而且很清楚原因。噩梦在她身外,在这世界上。她必须征服它,否则无路可走。
媒体在争相报道:守夜的每天早晨,阿莉亚?厄尔斯金——大瀑布的寡妇新娘——都会在六点钟的时候出现在尼亚加拉大峡谷,她行色总是匆匆,像害怕会迟到一样。早晨那会儿的峡谷大雾弥漫,空气阴冷潮湿。大雾缭绕之中,阿莉亚沿着那条路往前走,据说在6月12日那个星期天的早晨,跳下马蹄瀑布的那个身份不明的男子走的就是这条路。阿莉亚身着一件黄色雨衣,头戴雨帽,这些都是迷雾少女旅游船的老板提供给她的。她走在通往山羊岛的那条狭窄的吊桥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桥下湍急的淡绿色的河水,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紧紧抓着栏杆。她的嘴唇在颤动。(在祷告吗?在跟失踪的丈夫说话?)峡谷里的雾气不断升腾上来,像燃烧硫磺时冒出的团团烟雾一样,阿莉亚亮黄色的雨衣泛着光泽,而身穿雨衣的她看上去像一朵枯萎的花,被极不协调地放置在那里。
(“像那些该死的急于被超度的灵魂一样升腾起来,”有一次阿莉亚这样对德克?波纳比说,不过她很少会注意到他的存在。她脸上那僵硬、忧郁的笑容使他感到震颤。)
雨衣里面,阿莉亚穿一件凉裙和浅色印花仿男式女衬衫,腿上的长袜很快就被瀑布飞溅的水沫浸湿了,不一会儿,脸上和头发上全是水。可她却全然不知。德克?波纳比确信,在阿莉亚守夜的那几天,总有一群好奇的、心理病态的新闻记者和摄影师跟踪她,尽管他们还算礼貌,保持着一段距离。在德克看来,那是一群寄生虫,他讨厌他们,尽管阿莉亚对他们的出现漠不关心。她关注的只是那条河。会有陌生人这样叫她——“厄尔斯金夫人?打扰了,厄尔斯金夫人?”——“您好,厄尔斯金夫人?我是《尼亚加拉新闻报》的记者,能否占用您五分钟时间,我们谈谈?”她置若罔闻。至此,德克知道她并没有刻意遮盖她的脸,或者是掩饰自己,如果她愿意那样的话,那再简单不过了。报纸上刊登有寡妇新娘的照片,在有的照片上,阿莉亚被水沫打湿的消瘦的脸颊苍白而平静,仿佛白色的大理石一般,她似乎一直在哭泣,像一尊雕塑一般,在那里安静而又委屈地哭泣着。
德克知道阿莉亚并没有哭泣。她是个吝啬的女人,不轻易掉眼泪。不久之后,她也许需要大哭一场呢。
通常情况下,尸体一周之内就能找到。可如果沉入水底,那些腐烂的东西就会使它们变成“浮尸”。而这只是时间问题。
一次,阿莉亚在山羊岛上沿东边的环形小路到水龟角去,那名自杀者就曾从这里走过。她站在马蹄瀑布旁边,聆听着它那雷鸣般的咒语,纹丝不动,足足有半个小时,像一尊孤独、忧郁的雕塑,身上那件色彩艳丽的雨衣显得极不协调。早晨,大瀑布周围的气氛显得越发的呆滞、可怕。模糊的彩虹在大雾之中若隐若现。水龟角瀑布水流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它深入你身体的最深处,使你无法理智地思维。在那种喧嚣之中,你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也不想记起;你会觉得身体核心的心跳消失了:那是一种纯粹的力量,莫可名状,无法
阻挡。寡妇新娘在水龟角的那些照片广为流传,自杀者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尽管从那些照片上大多只能看到那个悲伤女人的背影,她的头发和脸庞都被宽宽的雨帽边遮住了。德克?波纳比站在阿莉亚身后几尺远的地方,不安地看着她,生怕她突然会有什么冲动的举动。如果看到阿莉亚上半身紧紧靠在栏杆上,德克就能一个箭步跨过去,他准备好冲过去抓住她,紧紧抱住她,把她从危险之中拉回来。他见识过大瀑布那原始、恶毒的魔力:他又一次开始觉得自己被一种邪恶的魔力所吸引,这种感觉几年前曾经有过,那时他是一个外表和感情都还稚嫩的少年。它让你觉得自己在一点点崩溃,慢慢毁灭,让你觉得惊恐,那种感觉就像是违心地陷入了一场爱情里一样。
大瀑布!当它是纯粹的灵魂的时候,你无法相信它会害死你的。
在水龟角守完夜后,阿莉亚转过身,像刚从深睡的梦中极不情愿地醒过来一样,沿西边的环形小路往回走,那条路经过婚纱瀑布、卢纳岛、博德岛和格林岛。尽管那位自杀者不曾来过山羊岛这边,阿莉亚还是手扶着栏杆,徘徊在那里,充满渴望的双眼盯着河水,似乎她那失踪丈夫的尸体会显现呢。当你抬头向河的上游望去,看到奔腾的河水朝你汹涌而来似乎要冲向那无穷的天际之外,你就会觉得,一切都是可能的。河的源头是未来,而在你的身后,它就成了过去。只有这河水,只有在它流过的一刹那才是存在的,存在于你心中。
阿莉亚又踏上了那座吊桥,亭子里那个看门人战战兢兢、充满恐惧地盯着她,而她却丝毫没有觉察到他的存在(他就是目睹自杀案的看门人,很害怕会被阿莉亚认出来);她经过美洲瀑布,盯着下方奔腾的河水望了很长时间;然后,走上了那条通往下游的小路,有时会突然停下来,倚着栏杆,出神地望着乳白色的河水。就这样,整整一个上午,大瀑布的寡妇新娘从尼亚加拉观测塔走到迷雾少女旅游船的码头(那里挤满了游客),又从风之洞走到魔鬼洞漩涡(她可能喜欢那个地方,在那里呆了一个小时)。
魔鬼洞漩涡!德克?波纳比后来觉得她似乎知道那个地方。她意识到那个死者就在里面。被一种离心力卷了进去。那是通向地狱的漩涡。
他几乎开始与那个病恹恹的女人一起为那条河而着迷。那具尸体随时都有可能浮现在水中。他不希望那一幕出现,他将无法忍受,尤其是她在那里。
他想要走到栏杆边,站在她身后,轻轻拥着她。他自己需要这种关怀和忠诚。他觉得吉尔伯特?厄尔斯金牧师不值得她这样做。他讨厌那个男人,憎恶他,尽管他已经死了,仍然让这个女人如此迷恋着他。他心想:她已经摆脱了伤害。摆脱了所有男人的爱。
阿莉亚紧靠着栏杆站在天桥上,下面就是魔鬼洞漩涡,一个大胆的摄影记者慢慢向阿莉亚靠近,这时候,波纳比走上前去,夺过他手里的相机,抛进了河里。那个人愤愤不平地抗议着,嘴巴张得像狗鱼的嘴,德克平静地说:“现在就给我滚,要不然,你的下场也一样。”
那个摄影记者说他在美联社工作,他要向警察局报告这件事情。
“我就是警察。”德克?波纳比说,“我就是安排在这里的便衣侦探,来保护这位夫人不被骚扰的。所以,你快滚,不然,就逮捕你。”
波纳比用拳头抵住摄影记者的胸脯,那人被迫向后退去。
他们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无论是吉尔伯特还是阿莉亚,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了。似乎他们刚一结婚、开始到尼亚加拉大瀑布度蜜月,可怕的事情——恶魔似的——就发生了。“波纳比先生,阿莉亚的行为怎么这么古怪呢?为什么不愿跟我们在一起?”利特莱尔夫人是个柔弱的女人,看上去已人过中年,面容憔悴,眼睛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惊恐,她恳求德克?波纳比劝说劝说女儿;利特莱尔牧师站在一边观望着,手摸着下巴,阴沉着脸。也许他们以为波纳比跟彩虹大酒店有关,因为他是跟克莱德?考博恩一起来的;也许他们以为他是尼亚加拉大瀑布当地的政府官员,他的工作就是来安抚那些失踪者和自杀者发狂的亲属的。德克很同情利特莱尔夫妇,有点厌烦阿莉亚,她这么残忍地对待她的父母;而与此同时,他又很高兴,因为他发现这个女儿跟父母一点都不像。这个红发女孩是个“怪人”——他知道的!
他温和地告诉利特莱尔夫妇,阿莉亚受到了惊吓,不必以为她古怪的举动是针对他们的。他还告诉他们,他曾见过别人经历类似的事情——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一个人突然失去了一些无法挽回的东西,任何人都会这样的。(他想起一两个曾跟他有过罗曼史的女孩儿,后来无奈地被德克?波纳比抛弃,为此还跟他大吵大闹。还想到他妈妈,她50多岁的时候,发现自己美丽不在、容颜已老,于是终日郁郁寡欢,足不出户,不见老朋友,甚至自己的孩子也不见。)“人在受到过度的惊吓之后,通常会有一些极端的行为。”德克说,“目前,还没有完全确定她丈夫就是别人——呃,在大瀑布——看到的那个。所以,阿莉亚也只是在猜测而已,还不能确定。”牧师和利特莱尔太太一脸的惊愕和恐惧,波纳比看得出来,他们并不想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他们仍然抱有希望,以为女婿只是“失踪”了,而不是死了。(还会“回来”?)利特莱尔夫妇太可怜了!德克非常同情他们;在这样的绝望之中,他们还是宁愿相信仍有希望,相信上帝会听到他们虔诚的祈祷,会给他们答复的。德克说话的时候温文尔雅,似乎他跟阿莉亚很熟悉。“我觉得,这时候让你们女儿去参加一些活动会好一些,不要只是被动地在酒店里等待。”
尽管她愿意在那里等,德克心想。
利特莱尔太太可不这么想。“不过,波纳比先生,据我们所知,阿莉亚根本没有在酒店里住。她究竟去哪儿了?她不在这里吃饭。她告诉我们、厄尔斯金先生和厄尔斯金太太说他不能跟我们待在一起,她‘没有时间’。吉尔伯特的父母很担心,可是阿莉亚不跟他们见面。有一次我撞见她了,穿着那件难看的黄色雨衣——是在风景公园吧?我一叫她,她就跑开了。到处都是新闻记者。电台也想采访我们。”利特莱尔太太打了个寒颤。“你知道那些人说她什么吗,波纳比先生?连我们特洛伊当地的报纸也那样说。‘大瀑布的寡妇新娘’。她可是我们唯一的孩子啊!上周六才刚刚结婚呢!”利特莱尔夫人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不停地斜乜利特莱尔牧师,似乎在寻求他的支持,不过他丈夫好像并没有在听她讲话。德克看到那个可怜的男人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呆滞迟钝。人到中年了,他庞大的躯体似乎融化掉了一样,已经看不出轮廓。他穿一身说不出颜色的深色套装,大翻领,里面套一件浆硬的白色衬衣,还打一条“漂亮”的暗色领带。透过那副双焦眼镜,他将整个房间扫视了一遍(他们在彩虹大酒店利特莱尔夫妇的房间里,德克代替阿莉亚和他们谈话),似乎是要确定一下自己是在哪里,这又意味着什么。德克对他很感兴趣。这是一个习惯了权威的人,在没有“权威”的地方,他像一面没有风吹动的旗帜一样,不知所措。利特莱尔太太说:“波纳比先生,可否拜托你告诉阿莉亚,我们——非常想念她?很担心她?办完事情后,希望她回到我们身边?回到家里来?”
德克心想,利特莱尔太太知道女婿死了。
好征兆。
德克告别利特莱尔夫妇之后,利特莱尔牧师加快脚步,在游廊里赶上了他,似乎要坦率地跟他说些什么。“波纳比先生,刚才你说你认识——不,不认识?——吉尔伯特?我知道,你不认识他。你不知道,吉尔伯特有一种奇怪的、不健康的爱好,他对一种东西很感兴趣——你们叫那些东西什么来着——‘化石’?一些小动物的骨骼,像蜗牛,青蛙之类的,在岩石里找到的吧?他说那是数百万年以前的东西,事实上,根本无法证明它们的存在是不是超过六千年。为什么这些东西对那些所谓的科学家来说那么重要呢?他们打算要证明什么呢,我是说有关上帝创造的东西和地球的历史?——我不知道。波纳比先生,你知道吗?”
德克礼貌地摇摇头,不。不知道。
“我不是科学家,牧师先生。我是个律师。”
利特莱尔先生皱了皱眉头,说:“我女婿可能想让阿莉亚跟他一起去考察这些东西。‘化石’。在河床和沼泽里跋涉。而我女儿,你看到了,有点固执,可能不愿在蜜月的时候陪他去……我在想,我很希望,这就是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是不是仅此而已?波纳比先生,您觉得呢?”
德克?波纳比咕哝着跟利特莱尔先生说他不能确定。他不确定自己怎么想。
德克终于明白为什么阿莉亚尽可能地躲着父母了。还有她的公公、婆婆呢!厄尔斯金牧师和太太看到这个年轻人的时候,几乎是冲上前去的,那贪婪的样子像饥饿的水貂一样。他不得不马上告诉他们:没有他们儿子的消息。并且很耐心地解释,他不是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警察局的人,也不是海岸巡逻队的工作人员,只是普通市民,想在这次事故中帮忙而已,但是厄尔斯金夫妇似乎没有听到。“有我们儿子的消息吗?”厄尔斯金牧师用责备的口吻问道。德克告诉他目前还没有,他不信。厄尔斯金牧师说:“可为什么?人失踪了,他的新娘近乎发狂了,还在公众面前出丑,却没有任何消息?我无法理解。”
厄尔斯金夫妇和利特莱尔夫妇年龄相仿,55周岁或超上的年纪,由于过度疲劳,睡眠不足,看上去显得更加苍老。厄尔斯金太太是个举止文雅、看上去压抑的女人,脸颊削长,颧骨突出,照片上吉尔伯特?厄尔斯金的脸型很像她,不过她没有儿子脸上的那种傲人的才气;厄尔斯金牧师是个很有说服力的人,说话的时候,一副标准的刚从讲坛上走下来的腔调,他在一个普通的教堂里任职。在酒店房间里,他的声音显得太大了,让德克?波纳比感到很不舒服,他强忍着才没有用手去堵上耳朵。厄尔斯金牧师话里话外透露出敌意,这让德克有一丝受到威胁的感觉。“波纳比先生,事情被传得沸沸扬扬!我们那里的报纸上都有。在这里,《尼亚加拉新闻报》、《布法罗新闻》都有报道。官方不敢确认他们的推测——吉尔伯特就是“自己纵身跳入”马蹄瀑布的那个人。他们没有绝对的证据!这是诽谤!请告诉你的那些朋友们。”
德克怯怯地辩解说,那些人不是他的朋友。
“他们说的有关我们儿子的东西都是假的。吉尔伯特绝对不会干那种事情的——‘自己纵身跳入’大瀑布。”厄尔斯金牧师轻蔑地说,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他身材纤瘦,中等身高都算不上,跟波纳比相比矮了一大截,波纳比几乎可以俯视他。他的镜片反着光,嘴角还带着唾沫星儿。德克觉得吉尔伯特?厄尔斯金总算摆脱了这种被他的牧师父亲压制的生活,谁知道呢。逃离上帝的惩罚。上帝就在这里!
德克满怀歉意地看了看厄尔斯金太太,平静地说:“有时候人们会让我们感到吃惊的。那些我们觉得自己很了解的人们。”
厄尔斯金牧师唐突地说:“不错。但是我们的儿子不会。吉尔伯特不是那些‘人们’。”
他的话让德克无话可说。
“吉尔伯特决不会放弃他自己的——生命。绝对不会。”
德克沮丧地盯着深红色的毛绒地毯。
“我希望报纸发表正式的否认声明。向我们致歉。吉尔伯特决不会干那种事情的。”
德克很无奈地把阿莉亚?厄尔斯金留在车里,她躺在车子后面睡着了。德克的车停在月神公园他那座市内住宅的后面。这个红发女孩儿(守过夜后,阿莉亚已经虚弱不堪,那么忧郁,德克再也无法把她当成一个成熟的女人了)。她不进德克家门,不到里面去梳洗或睡觉。她也不愿跟德克一起回彩虹大酒店。她害怕家长们。这是她本能的逃生欲望。
德克离开厄尔斯金夫妇酒店房间的时候,是厄尔斯金太太送他到门外的,她紧紧攥着德克的手,焦虑不安。她的手指冰凉、湿粘,却很有力。“波纳比先生?‘德克’?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对阿莉亚这么好——还有我们——不过我要谢谢你,上帝保佑你。无论吉尔伯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恐惧地盯着德克的眼睛——“他会感激你的。”
德克低声咕哝着,说了几句安慰或者是同情的话。
他恨死那个自杀者了!诡计多端的自私鬼。
他步行半里路回到月神公园的家里,那是上流社会的人所居住的房子。此刻他心潮澎湃。他是个欲望强烈、想象力丰富的人,而这种性格有时候对自己很不利。他说到一些事情和人物的重要性时,往往会夸大其词,像银幕上放大了的图像;之后,这些东西会慢慢缩小,小到针尖那样;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他会受到指责。在他相对短暂的33年生活中,这种事情时常发生。“好像是我错了一样。怎么会这样?”德克实在无法理解。
她拒绝进他的家门,拒绝在舒适的床上睡上一觉,或者只是躺下休息一下。她从不叫他“德克”——也没喊过他“波纳比先生”。她不知道他那该死的名字。
德克回来的时候,看到阿莉亚?厄尔斯金在车子柔软的后座上睡着了,睡得很安详。那是一辆林肯大陆轿车。德克望着她,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儿,白皙的皮肤上满是伤痕,嘴角流着口水,双腿紧紧蜷缩在瘦弱的胸前,手指甲像刀刃一样,红色的头发已经有点褪色,蓬头垢面。心里有个强烈的声音在冲他说你没有。没有陷入爱。没有。
“对不起,是波纳比先生吗?海岸巡逻队找到它了。”
不是他。是它。
德克暗自庆幸,阿莉亚?厄尔斯金当时不在场,没有听到那个尼亚加拉大瀑布巡逻者所说的话。
那是6月19日的上午十点左右。教堂里的钟声响了:那是个星期天。
在让人眩晕的河里度过了七天七夜。
找到尸体的时候,寡妇新娘没有在睡觉,而是在风景公园里的一个卫生间里。
德克感觉有点恶心,问:“上帝啊!在哪儿找到的?”
“漩涡。”
恶魔洞漩涡!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从下游找到安大略湖,又找回尼亚加拉大瀑布,现在看来,那都是在白费工夫,闹了大半天,死者的尸体却在大漩涡里,就在离马蹄瀑布不到三英里的地方。尸体被冲到下游,吸进了那个大漩涡,牢牢地陷在里面。和大瀑布一样,恶魔洞漩涡也是个奇迹。那是大峡谷里一片巨大的圆形水域,离地面有两百英尺,翻着泡沫的水流在那里形成一个湍急的漩涡。时常会有各种各样的东西被吸进去,陷在里面很久出不来。很少有像厄尔斯金这样的情况,尸体陷在里面这么长时间,人们却浑然不知。
尸体沉入河底,人们在岸上看不到。旋转,旋转,在大漩涡里旋转了七天七夜。
此时,德克不再痛恨那个自杀者了,也不再嫉妒他。他倒是希望那个可怜的自私鬼掉进大漩涡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阿莉亚,你可不能这样。回来。”
“我要去。我必须得去。”
“阿莉亚,别去。”
德克像位兄长一般严厉地说。阿莉亚舔了一下她干裂的薄嘴唇。她的脸看上去像骨头上紧紧贴了一层纸一样,似乎轻轻一动就会破掉。
“我必须去。”
这就是她扮演的角色,德克心想,她要将这个角色演到底了。
当局也没有办法,只好同意。阿莉亚很有可能就是死者的遗孀,她应该马上见到尸体,确认一下。
他们来到河的下游,恶魔洞漩涡附近的岸上已经有一伙人在了,人数比平时新闻记者和摄影记者还要多。紧急救援组的工作人员只得允许阿莉亚接近尸体。走到离尸体大约十码远的时候,阿莉亚从德克怀里挣脱出来。盖在尸体上的帆布被掀了起来。哦,什么气味儿?臭味儿?一种很孩子气的迷惑茫然的表情出现在她的脸上。这是一具标准的“浮尸”。没有人告诉她要做好准备再看。就连波纳比,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他的心脏或者胃也有点承受不了。
27岁的吉尔伯特?厄尔斯金的遗体已经面目全非,全身浮肿,肚子鼓胀,充满肠道里的气体,几乎看不出来那是人的躯体。曾经那么纤瘦的身体现在却胀得像个大汽球,一丝不挂,没有头发,手脚上的指甲都已经脱落。乌黑肿胀的舌头从怪笑着的嘴巴里伸出来,垂在下巴上。双眼大张,眼睛变成了乳白色,虹膜也不见了。生殖器也浮肿着,像胀气的李子。最可怕的是,皮肤的表层已经剥落,露出暗红色的真皮层和胀裂的毛细血管。尸体散发出一股恶臭,那气味儿比二氧化硫还刺鼻。阿莉亚尖叫起来,叫声里似乎还夹杂着笑声。那是小孩子充满恐惧又带着愤怒的笑。
她说她认出来了,那是她丈夫,因为她看到了尸体面部那“愤怒的笑容”。还有那枚人造白金婚戒,她自己也有一枚,是一对儿,为戴那枚戒指,她有点发黑的无名指还肿了好几次。
“是的。是吉尔伯特。”
她低声地说道。那一刻,意志惊人的寡妇新娘终于垮掉了。七天七夜以来,她神经紧绷,精神紧张,现在,终于结束了。她眼睛向后转动着,像一只洋娃娃。若不是德克?波纳比把她拉进怀里,她就倒在地上了。而波纳比这一“拉”给他的结局埋下了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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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间就从大瀑布消失了,也从德克?波纳比的生活里消失了。
“感谢上帝!一场可怕的噩梦!”
那段记忆常常使他夜里无法入眠,像一只硕大的黑色食腐鸟一样啄食着他的内脏。他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如此脆弱,毕竟他经历过战争,亲眼目睹过很多丑陋的画面……好多次,他都会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和眩晕,不是因为那段记忆,而是记忆带来的冲动,和朋友们一起在大岛乡村俱乐部漂亮的球场上打高尔夫球的时候,在河上划水或划船的时候。这让他明白,他能如此幸福完全是靠运气。有多少不如波纳比幸运的人,他们的生命过早地被残忍地斩断,那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啊。那一幕又浮现在他眼前:河岸上那具浮肿脱色的尸体,那个红发女孩儿挣脱他的怀抱,他无法阻拦,看着她向前扑去,大喊大叫。
她会后悔的。他想。
那不是爱。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得到任何有关她的消息。当然不会有了。他在期待什么呢,没有什么好期待的。尸体被确认的时候,守夜结束的时候,德克?波纳比在这出戏里的角色就结束了。她看到虚脱的阿莉亚?厄尔斯金被救护车送往医院。他的家人很快赶到,精心照料她。尸体被用船运回特洛伊,不久就举行了吉尔伯特?厄尔斯金牧师的葬礼。
一场“事故”,或许应该这么来称呼它。一位爱好“科学探测”的鲁莽的年轻人“落入”了尼亚加拉河流。当地报纸措辞谨慎。验尸官有权对这次“不幸的事故”做出裁定,因为找不到任何明确的自杀动机,死者也没有留下任何信息……
他从未去过特洛伊。那是个没有特色的城市,沿着莫霍克河往东走三百英里,过了奥尔巴尼市就到了。
那不是爱。这是事实:如果德克?波纳比在某次社交聚会上看到阿莉亚?厄尔斯金的话,他的目光会毫不犹豫地从她身上移开。朋友们问起她的时候,德克总是含糊其辞,只强调说守夜之后就没有跟她再联系了,那次的事只是他一时冲动,仅此而已。她从未道过谢,似乎从来也不曾见过他。克莱德?考博恩说:“她说自己会被诅咒的。看着她那样子,我没有跟她争辩。”
被诅咒?德克没有多问。他正在发牌,动作娴熟极了。突然,他手中的一张牌掉到了地板上。大家对此一笑置之。当晚(他们在河上泰勒?威恩的家里玩纸牌)德克赢了3100美元,不过他把赢的钱都还给了他们,他不想要。他说他讨厌玩纸牌。他认识那些人——巴兹?费奇、斯德顿?豪威尔、克莱德?考博恩、威恩——有20年了,或者更久。对德克来说,他们就像兄弟一样,可他却说,就是再也见不到他们的话,他也不会感到悲伤的。
不是得了相思病。不是波纳比。浏览着报纸和杂志,盯着大幅照片和大字标题。他知道这样很恶心,可是却不能自已。
守夜的大瀑布的寡妇新娘
寡妇新娘守夜七日,终以悲剧结束
尼亚加拉大峡谷里打捞出特洛伊27岁牧师尸体
失踪七日之后
终被新娘找到
《生活》、《时代》、《星期六晚邮报》上都有饱含同情的特写。没有任何地方出现“自杀”的字眼。
德克对那些文章的内容并不感兴趣,吸引他的只是那些照片,有的照片上,还能看到他自己,他皱了皱眉头。一个模糊的朦胧的身影,认识德克?波纳比的人都能看出那是他,他的身高引人注目,外表又俊朗,淡黄色的头发松软地从额前垂下来,泛着光泽。在一张模糊的照片上,德克那姿势似乎是在阻止摄影记者拍照,阿莉亚?厄尔斯金则紧靠着栏杆,身着雨衣,头戴雨帽,泰然自若,像一尊雕塑。一29岁特洛伊女子尼亚加拉大峡谷里寻夫。德克感到很震惊,如此壮举和给人印象深刻的守夜竟被简化为这寥寥数语,而且任何一张照片上的阿莉亚?厄尔斯金都跟德克记忆里的她不一样。
寡妇新娘成为尼亚加拉的又一传奇,但却无人能记住她的姓名。
对于德克的母亲波纳比太太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日子。她63岁了,没有多少美好的时光了。
“你从不来看我,德克。我差不多都要觉得,你是在有意避开我呢。”
波纳比太太笑了笑,笑声里有一丝残酷。他儿子早就听惯了这种笑声,像银质的冰刀划过冰面时发出的声音。老太太很清楚,儿子是在有意避着她,不然的话,应该经常来看她的;他之所以经常开车过来,并非出于自己所愿,无非是要证明:他不是在刻意地躲着她。
“德克,亲爱的!妈妈了解你,妈妈也原谅你。”
克劳丁?波纳比现在自己住在大岛,一个女管家陪着她。那是个“庄园大厦”,里面有23间房,是德克的父亲在1924年建成的,家里的财产是在当地做投机买卖和地产生意赚来的。波纳比庄园占地六英亩,那是一片上等的沿河土地,庄园是小型的仿萨里郡的英格兰式乡村公寓,深粉红色的石灰岩墙壁,坐落在一个小丘上,站在那里远眺,就可望见尼亚加拉河流的齐佩瓦河(面朝安大略湖和加拿大)。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高大雄伟的窗户熠熠发光,仿佛公寓住的是什么神秘人物;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天气通常都是阴霾沉闷的,那时候,那些石灰岩看上去就像铅块一样,陡峭的板岩屋顶就显得很厚重,想要压下来一般。和岛上那些20世纪20年代的公寓一样,它有一个浪漫而自命不凡的名字:“夏洛特”。德克18岁那年离开夏洛特,先后到科尔盖特大学和康奈尔大学法学院学习;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在夏洛特久住过,但是妈妈总是把他的房间整理得井井有条,像一方圣地。现在,它被改造成套房,里面布置得富丽堂皇。1938年,德克的父亲去世(死于突发的心脏病),从那时到现在12年过去了;从那以后,德克的母亲就开始独居,开始了这种始料未及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