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身后,守门人朝他喊叫。大瀑布在隆隆地咆哮,他几乎听不到守门人的声音。
左手边的尼亚加拉大瀑布在奔腾翻滚,声响震耳欲聋。你会想,就像当地印第安部
落人曾认为的那样,瀑布是有生命的,只有用献祭者的身体才能将它安抚平息。这
是一条饥饿之河,永不满足,其源头不为人知。前方便是这宏大的瀑布。就他的视
线透过升腾的水雾飞沫所看到的,大瀑布在马蹄瀑布处进一步延伸。(闪烁不定的
小彩虹在雾气中调戏别人似的时现时灭,像是头脑中缥缈的幻想,又像举止轻浮的
交际花,引诱着游客们目瞪口呆地欣赏赞叹,引诱着游客们微笑不已。如此这般毫
无用处的美景,却被毁灭的力量所包围。)吉尔伯特几乎看不到,但他知道大瀑布
就在眼前。这就是他的目的地水龟角,从地图上得知,此处位于小岛的最南端。大
瀑布的声响太嘈杂了,好像把人带入一种催眠的平静状态。飘飞的水雾遮住了他的
眼睛,不过现在视觉对他已经是多余的了。讨厌的眼镜总是从鼻梁上滑下来。他一
直对眼镜都很厌恶。十岁时便被诊断出患有近视。这就是吉尔伯特的命运吧!他摘
下眼镜,猛地将它抛向空中,这是他一生中从未尝试过的动作。终于摆脱喽,永远
摆脱啦!
刹那间,他就来到了栏杆旁。
在水龟角。
这么快?
他的手试探着抓住了栏杆的最高一级。他抬起右脚,鞋底光滑使他脚下一滑,
几乎失去平衡,他很快调整过来,像杂技演员在栏杆顶上做平衡表演似的,头脑一
边还一直回避着那种不可思议、困惑茫然的情绪:你不是认真的,吉尔!这太滑稽
了,你毕业的时候是班里的尖子生,他们还送给你了一辆新车,你不能死。然而,
还在他沉浸于自豪感中时,他越过了栏杆,滚滚洪流中,他瞬间即被奔涌的大浪横
扫向前,威力之大如同机动车一般,一眨眼的功夫,他的头颅便被撞得粉碎,大脑
和那似乎永不停歇的不朽之声也永远地灰飞烟灭了,好像声音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
;也就在瞬间的十秒钟内,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就像一只机械零件被撞碎了的钟
表。他的脊骨咔嚓一声折断了,折断了,像风干了的火鸡被欢笑雀跃的孩子们拧断
了胸叉骨一样,他的身体好似破玩具般被死沉沉地甩到马蹄瀑布脚下,撞到岩石上
被抛向空中,又被滚滚漩涡和闪烁着的微型彩虹吸到水下,起起伏伏,而凭栏水龟
角的栏杆,沉醉在这令人惊骇的景象中,它是独一无二的见证者——虽然过不了多
久,水流就会将一切从大瀑布脚下卷走,水流而下经过四分之三英里的距离,穿过
漩涡急流然后到达魔鬼洞急流,他的尸体会在这里被水涡吸进无底的深渊,卷进水
的陷阱中去——断肢残体会在水中急速回旋,像错乱的卫星在运行轨道上一样疯狂
旋转,直到仁慈万能的上帝创造出奇迹,让他那腐烂的尸体充满气体,让它漂浮到
漩涡涌起的泡沫表面,从而逃脱劫难。
1
该死的,她会袒露自己的。
是啊,你能看出来。瞧她的眼神儿。可怜的女人!
彩虹大酒店的每一名员工都无法肯定地说出,她是何时最早出现在大堂的。这
位红发女人很快在众人的猜测和想象中出名了,人们都把她看作是大瀑布的寡妇新
娘。这是1950年的6月12日,大约上午十点半,此时此刻已经有些人开始注意到她
了,尽管还没有特别地在意。彩虹大酒店的大堂十分宽敞,却也人满为患。匆匆经
过的门童可能朝她蹒跚前行的方向走来,两人几乎撞个正着,门童慌慌张张地向她
道个歉,然后继续大步流星地走过。咖啡厅的侍者会自称就在那个时间见到过她—
—“或者是和她长得像的什么人。”然而,此时正是六月——新婚的季节啊。这时
,正值尼亚加拉大瀑布蜜月的季节,位于风景大街上的老式的维多利亚彩虹大酒店
门庭若市,人们都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中,来往者大都成双入对。前台左右装饰着华
丽的金黄色涡卷形饰物,柜台上方悬挂着旭日形的钟表,表的下方,微笑的丘比特
高高地向上托举着。让爱征服一切。大堂中央,男人们盘腿坐在铺着坐垫的柳条椅
上,抽着雪茄、烟袋。一般大都在吸着烟。一走入大堂,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彩虹门
廊,这是高消费的餐馆,供应周日的早午餐①。大堂后部是咖啡厅,准备有晚早餐
和其他快餐,这里植有盆栽树和热带花,轻松自然,环境幽雅。高高的台子上,一
位飘飘欲仙的年轻女竖琴师正在弹奏着爱尔兰独奏曲——“丹尼男孩儿,”“特拉
里① 玫瑰”和“爱尔兰摇篮曲”。大堂不断传来扩音器里一位不见其人的男播音
员的声音,一遍遍地呼唤着客人的名字。如此喧闹不堪的场面!就像一个发出嗡嗡
哼哼的声音令人身心欢愉的蜂箱,又像是沙沙作响震撼咆哮的大瀑布。
你几乎都要飘飘荡荡地漩进这如痴如醉的去处了,于是失落了所有的思绪。你
会拜倒在竖琴精巧修长的琴弦发出的乐音符咒之下,几乎居高临下俯瞰了所有的拥
挤喧嚣。你会发现自己定定地站在一个点上,不知道身处何地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缘
由。
她独自一人。如此引人注目。所有人都结伴而行,或匆匆赶往什么地方。而她
却不同。
乍看上去,这位寡妇新娘一点也不像新娘,更不像寡妇。她穿着一件印花的衬
衫,像是高中生在毕业典礼上穿的,衣服上装饰的丝带用深红色的缎料制成,打成
了个无精打采的蝴蝶结,她那精美的珍珠母扣子却被她歪歪扭扭地扣到了喉咙处,
好像她很冷似的。她那呈出暗淡铁锈色的头发打着不熟练的法国卷,现在已经松散
了,发卷上本来还别着一枝粉红色的玫瑰花蕾,现在却已经萎靡凋垂了。她削瘦不
堪的腿上的长筒袜本来就大一两号,现在早已垂到了脚踝处。脚上穿着专卖的中跟
皮鞋,这是礼拜日在教堂穿的鞋。她面色发黄,斑斑点点的雀斑好像是肮脏的雨点
一样,有时看上去像污渍,好像蜡笔画被擦掉了些一样。不久,酒店的服务员就会
把这些详细报告给克莱德?考博恩这位彩虹大酒店的所有者,说一个像“夜游者”
的身影,独自一人,举止怪异地走在大堂的喧闹之中,动作缓慢、踉踉跄跄。过了
一会儿,她又站在电梯旁,深情焦急地望着电梯门,仿佛等待着什么人的出现。过
了大约20分钟,就在竖琴师暂停演奏时,红发女人看样子好像是被惊醒了,带着惊
惧的神情四处张望着。眨眼间,她就离开了咖啡店,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可是
过了一会儿,她又出现在那里:在大堂中央,或者在客人们集会的休息室,人们或
站或坐,抽烟读报。而就在此处,可以看出红发女人在看那些男人们时,眼中透着
童真的专注神情却茫然无所依,她把他们看得很不自在。几个男人还和红发女人搭
话了,当然很礼貌,但是她却一边摇头,一边很快地躲开了,好像是在说没有,现
在她终于明白了,说话者她不认识,也不是她想找的人。“我可以看出来,她要找
的不是他们,根本不是那回事儿,这些发牢骚的人里面没有一个是她要找的。”(
虽然后来这其中的好几位男士,与红发女人相遇过的男士,都接受了当地媒体的采
访。不错,你能看出来。她要找的人是她的丈夫,但她羞于启齿,不敢说出他的名
字,或者也有可能,她把丈夫的名字给忘了。但不管怎么样,她知道他已经死了,
她惊呆了,我真为她难过!)
门童后来又叙述说,红发女人再次出现在电梯间里时,她靠在一边站着,头垂
着,目光偷偷的游移,避免和别人的眼神相遇,客人们进进出出从她身边经过,好
像清泉在石上快速的流。后来她随水漂荡到彩虹门廊的门口,一位服务员在那里和
她说过话——“我感觉好像是和僵尸说话,她很礼貌,但是目光里透露出冷酷无情
。”他看到她正顺着通向夹楼① 的楼梯向上走着,心里正在嘀咕她是不是头晕了
,服务员叫了一位助理走近她,问她是否需要帮助,但是他走过去这么说后,红发
女人摇摇头说不用——“她非常有礼貌,好像是她很抱歉让我失望了似的。”接着
她又一次不见了(像服务生后来说得那样,消失在女人休息室了),只是在几分钟
后又出现在了大堂的入口处,她的脸洗过了;她站的位置同不断转动的主旋转门有
几码远。
“她好像是在等什么人从那扇门通过,但又知道他不会出现,所以——
她就站在那里。”
截至目前——时间是午后,这时的彩虹大酒店要比平日更繁忙,因为教堂运营
的许多赞助人都为了参加人气很旺的礼拜日早午餐而来到这里——红发女人头上那
凋败的粉色玫瑰花蕾已经掉了下来,零乱的法国结发式上的一缕缕一束束稀薄头发
都变得松散不堪。她戴过的白手套也不翼而飞了。这位红发女人一定精疲力竭了,
但她还是像商场里的人体模特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甚至眼都不眨一下”—
—目不转睛地盯着旋转门。如果最后服务员没有走过去的话,这位形影相吊的女人
不知道还要在那里站多久啊,这一点服务员可没想过。
“夫人?对不起,您是彩虹大酒店的客人吗?”
这位红发女人开始好像没有听到服务员的声音,就在他走进她的视线时,她向
旁边迈出一步好继续盯着旋转门看。看起来“她好像是被催眠了——也不想被吵醒
。”他又问了一遍,礼貌中带着强制,这次红发女人扫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只是
表明她还能看清楚别人,是的。
“您需要我的帮助吗?”
“‘帮助。’”她用沙哑的嗓子缓缓地重复了一下,几乎听不到,好像这个词
是一个令人困惑的外语似的。
“帮忙?我能帮您的忙吗?”
红发女人慢慢地抬起眼看着服务员的脸,眼睛转得那么慢,好像玩具娃娃脸上
向上转动的玻璃眼。眼窝那里有点褪色,蓝蓝的。女人细长的下巴下面有一条红印
,好像是被打伤的痕迹。(“看上去很像男人的手指印。就是手指的形状,好像他
曾猛地抓住她要把她掐死似的。但也可能不是,也许只是我的想象,以后这个印记
也会淡去的。”)这个女人眯起眼睛,调整一下戒指,抱歉地摇了摇头,不用。
“不用吗,夫人?我不能帮您吗?”
“谢谢你,但是没人能帮助我,我相信这是上帝对我的诅咒。”
服务员大为惊讶。就在这一刻,喜气洋洋的一家人从旋转门冲出来,像鞭炮一
般,他也就无法确定他是否听到了他要听到的内容,或者也不确定他是否想听到这
一切。
“夫人?抱歉,您说什么?”
“诅咒。”
她的嘴唇冷漠地动了动,像是在说铁定的事实一样。她本应该走开,不然,服
务员就会拉起她的手腕,把她带到休息室一个安静的角落。很明显,这个女人状态
不佳,情感受到打击,心智有些错乱。能看出来,她家庭背景很好,虽不富裕,但
也彻头彻尾地属于中产阶级,或者层次更高一些,是小城市里的贵族阶层。她的口
音就能准确地说明一切——纽约州的北部,但不是西部。有点靠东,或者靠北。一
个已婚女人,一个有教养的女人。她遭遇了一些事,或者对她产生了影响,而服务
员强烈地希望不管是什么事,不管谁是罪孽的制造者,事情都不应该发生在酒店这
块地盘上。否则,彩虹大酒店就不再为顾客所信赖了。
“夫人,我希望您能告诉我您到底有什么问题?这样我就可以尽力地帮助您。
”
红发女人急切地问道:“到底是我有问题?还是他有问题啊?”
“他是谁?”
“我丈夫。”
“噢!您丈夫是……?”
“厄尔斯金牧师。”
“厄尔斯金牧师?我知道了。”因为他要把此事报告给考博恩,服务员忽然想
起来,昨天他见过这个女人,当时一位面相年轻的男人陪着她,他们在办理入住手
续。但他没有和这对夫妇说话,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他出什么事了吗?”
(服务员猛然感到一阵恐惧。当然啦,事情可能比你想象的更坏。打开楼上的
一扇房门,发现一个男人在顶灯上吊着;一个躺在浴室的男人割断了手腕。这不是
彩虹大酒店的第一位男士——无论他有妻子或是没妻子——自杀的案例了,虽然这
种事都是绝对保密的。)
红发女人低语着,转动着手指上的戒指,“我不知道。你看……我找不到他了
。”
“‘找不到他了’……怎么回事?”
“都找不着了。走失了。”
“就那么……走失了?去哪儿了?”
红发女人伤心地笑着。“我怎么会知道在哪里?他又没有告诉我。”
“厄尔斯金牧师走失多长时间了?”
女人盯着她消瘦的手腕上的表,好像看不懂时间似的。过了一会儿,她说:“
他可能开车走了,车是他的,我感觉他是黎明前的什么时候离开房间的。或者可能
……”她的声音渐弱了。
“他离开?没说一句话?”
“除非是对我说。因为我呢,我睡着了,因为我睡着了,你看,我……没听见
他说什么。”她好像马上要哭起来了,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她用带着手套的手
指擦了擦眼睛。“我对他不是很了解,我不了解他的……习惯。”
“不过,厄尔斯金夫人您在外面找过您丈夫了吗?他也可能只是出去走走而已
。”
“外面。”厄尔斯金夫人缓缓地摇摇头,好像这个广阔的概念把她淹没了。“
我不知道去哪里找,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车是他的,世界这么大。”
“他也许就在外面的游廊上,等您?我们去看看吧。”服务员真诚地说道,言
语中充满希望。他正要领着厄尔斯金夫人走过旋转门,她却突然间向后退缩了,眼
中带着恐惧,他松开了她的手臂。
“我……我不敢肯定他会那么做,会在外面,在游廊上,你明白吗。”
“可是,为什么不会呢?”
“因为他已经离开我了。”
“但是,厄尔斯金夫人,为什么您会觉得您的丈夫离开你了,他怎么会不说一
句话就离开呢?他可能就是在外面而已吧?现在您下的结论是不是有点极端了?他
可能就是出去看风景,去峡谷那边罢了。”
“哦,不会。”厄尔斯金夫人急速地说。“吉尔伯特不会在度蜜月的时候丢下
我一个人去看风景,他已经标记好了我们的旅行路线,他对这种事情总是一丝不苟
,安排得井井有条。他是个收藏家,或者曾经是。化石!他做事从来都不会半途而
废。如果他要走了,那他就是走了。”
蜜月。这个事实让服务员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
“可厄尔斯金先生走时没有留下纸条,是吗?他走时什么话也没说?”
“什么话也没说。”
她说这话时带着禁欲主义者听天由命的超然态度。
“你们房间里没有留言吗,您看仔细了吗?没有留在前台吗?”
“我觉得不会有。”
“您确信检查前台了吗,厄尔斯金夫人?”
“没有。”
“没有?”
“他不会给我在那里留条子的。不会放在公开的邮箱里,那不是吉尔伯特的方
式,如果他有一些私事要告诉我的话,他不会那么做的。”
服务员说了声抱歉,接着来到接待台检查。没有419的信息吗?他询问了值班
的工作人员他们是否同这位“厄尔斯金牧师”谈过话或是见过他,但他们都说没有
。他要求查看登记册,上面写着:厄尔斯金?吉尔伯特牧师,阿莉亚?厄尔斯金夫人
,纽约州特洛伊市。登记册上还登记有1949年的派卡德轿车一辆。这对夫妇在彩虹
大酒店预订了五天的玫瑰花蕾蜜月套房。
蜜月。这可不仅是不祥之兆了,那是同情和怜悯。
“麻烦给考博恩先生打个电话,可以吗?给他留个言吧。也没有什么紧急情况
,只是一位情绪不安的女人的丈夫失踪了,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失踪’了?今天早上有一个小伙子上到马蹄瀑布去了。”
“上到马蹄瀑布去了。”服务员后来回忆起来,就在他准备走的时候他从前台
服务员那里听到了这不假思考的一句话,而就在此刻,他对这种言论漠然处之,也
许他根本就没有听清楚,也许他就不想听到此事。
你没想到过这位教士在大瀑布那里自杀了。特别是在他们度蜜月的时候,他怎
么会呢。你只不过没去想就是了。
登记台没有留给她的信息,红发女人似乎并不感到奇怪。但她允许服务员陪着
她走出了酒店。现在是中午刚过,天空蔚蓝、阳光明亮,年轻女人眨着双眼,仿佛
她是盲人。她的双颊泛着光泽,像自己刚刚用力揉搓过一样。她看上去令人诧异的
年轻,但却筋疲力竭、疲惫不堪。她的眼睛很小,是罕见的玻璃绿色,流露出怯怯
的神情。她一点都不漂亮,眉毛和眼睫毛是几乎看不出颜色的淡红色。鬓角处白皙
的皮肤上挂着忧郁的小细纹。她的身体里有一种猛烈的东西在躁动。是倔强,几乎
要冲出她的身体了。“她好像受过伤害,很深很深的伤害。或者是侮辱。但她会挺
过去的,全都会过去的。”
她似乎很不情愿地抬抬眼睛,看着一大群兴高采烈的客人涌向游廊。那是一座
富丽堂皇的建筑,把这个酒店的四分之三都包围起来了。她打了个趔趄,服务员连
忙扶住她。他们走在游廊下面一条砂砾铺成的小路上,小路从酒店与一个带台阶的
草坪和玫瑰花园之间穿过。客人们在户外就餐,餐桌就设在草坪上一个维多利亚式
淡紫色的露台上,真像儿童故事书中所描写的那样。他们经过的时候,几位客人投
来了好奇的目光。
“还是没有看到您丈夫吗,厄尔斯金夫人?”
“唉,我们找不到他的。我跟你说过了。他走了。”
“可您怎么会这么确信呢?”服务员试图保持耐心,“假如他一句话都没留的
话?没准儿这只是个误会呢。”
红发女人面色凝重地点点头。“对。我相信是误会。过去就是。是个悲惨的误
会。”
服务员想问他们俩是否吵架了,但没有说出口。
他们路过网球场,看到一些人在打羽毛球,一些人在玩槌球戏。身着运动服的
中年人喝着啤酒,抽着烟,各个谈笑风生。户外那个庞大的游泳池内外有无数的人
,有游泳的,也有晒日光浴的。四周洋溢着欢快的气氛,甚至显得有点嘈杂。头顶
上方传来了嘹亮的流行音乐。红发女人遮蔽住眼睛,仿佛眼睛被刺痛了一般。
“我们得检查一下你们的车,夫人。只是看看。”
如果服务员是厄尔斯金夫人的话,他就应该会立刻去做这件事,但她似乎就没
考虑过这件事。“您记得你们的车停在什么地方了吗,厄尔斯金夫人?”他们走到
酒店后面的停车场时服务员问道,这个女人梦呓一般说道:“当然,是吉尔伯特停
的车。他不愿意让我开他的车。我也不相信有一天他会让我开他的车,尽管我十六
岁就拿到了驾照。当然啦,那曾是他的车。我是说,那还是他的。在那儿呢,围墙
旁边——看到了吗?那辆派卡德。”
这时,红发女人脸上露出了一点震惊的表情,毕竟她看到丈夫的车依旧停在停
车场,显出了些微的惊讶,一点都没有释然的感觉。事实上,服务员注意到,她呆
呆地站在那里,怔怔地盯着车子,却不靠近。似乎那辆铮亮的黑色派卡德车是那天
她要解开的另外一个谜,而她对此却无能为力。
服务员检查了车子的门和尾部的行李箱,都上着锁。他朝昏暗的车内仔细地打
量一番,里面是淡灰色的衬垫,干干净净。而后座上,连一条碎布或是一张纸片都
没有。厄尔斯金夫人似乎觉得看不到车子才是理所当让的,而看到了车子的服务员
,却搞不清楚这是一个好征兆呢,还是不祥之兆。牧师或许已经在某个地方、不知
何故遭遇了什么不幸了吧。遭遇了“不公平的行为”——众所周知,尼亚加拉大瀑
布所在的这个城市有很多危险的地方。
服务员热情地说:“呃,您看,厄尔斯金夫人,他步行走不远的。我们回酒店
的时候,说不定他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早晨的薄雾和寒意已经散去,变成了温和的六月天,这样乐观的断言似乎是很
合时宜的。然而,厄尔斯金夫人颤栗着说:“回房间?回‘玫瑰花蕾蜜月套房’?
不。”
她眉头紧锁,飞快地转动着戒指,仿佛要把它从手指上摘下来。
服务员试图使她平静一些,挽住她的胳膊,想要带她回酒店,但红发女人却飞
快地说道:“求你了,你不必这么迁就我!你已经帮我很多忙了。我不希望任何人
卷进来,尤其是陌生人,可是,我好像还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去哪里寻找,又
该在何处等候。”她停下来,嘴唇在颤抖。她说话时小心谨慎、字斟句酌。“关键
是,如果吉尔伯特走了,不再回来了,我无法面对他的父母,还有我的父母。他们
会责怪我的。我知道,我应该受谴责。我必须得面对现实,做梦的日子早已过去。
到11月我就30岁了。在特洛伊市的一家银行里,我有自己的帐户,”她继续认真地
说,“我付得起套房的费用。如果酒店是担心费用的话,请放心。我会付帐的。”
厄尔斯金太太开始轻声地抽泣。或许她是在笑,苍白的嘴唇抽搐着。
这个在彩虹大酒店工作了14年的服务员被这个可怜的女人打动了,想安慰她,
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面对一个在蜜月就被丈夫抛弃的新娘,你能说些什么呢?
厄尔斯金夫人那种可怕的宿命论,像慢性毒药一样,也开始侵袭他了。
轻轻地扶着她的胳膊,他勇敢地说道:“厄尔斯金夫人,太太,我们会找到您
的丈夫的,我保证。不要着急。”
“‘不要着急’!”她的笑声像玻璃破碎的声音一样。“这可是我的蜜月呀。
”
2
他那该死的老板克莱德?考博恩上哪儿去了?服务员焦虑不安、筋疲力尽。他
就像酒店雇员一样,扛着把多余的椅子,徘徊不定,不知道该把它放到哪儿。扛着
这个该死的笨重的玩意儿走来走去。就没别人会把它给接过来!
“我们会再到楼下去找找的。然后,再去您的房间看看。您坚持得住吗,厄尔
斯金夫人?”
红发女人歪歪脑袋,垂下眼睛,似乎在说是的,是的!我别无选择。
服务员又一次来到前台,想再次确认一下是否有留给419房间厄尔斯金夫人的
信息——“抱歉,先生,没有。”服务员耐心地陪同厄尔斯金夫人穿过大堂,像一
位家长带领一位行为怪异、难以捉摸的孩子。大堂里更加熙熙攘攘、拥挤不堪,空
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烟味儿;他们穿过热闹的咖啡厅(一位钢琴手正在弹奏一支激昂
的百老汇曲子),走进彩虹大酒店的庭院里。许多衣着考究的客人正在用餐,他们
围着自助餐桌来回走动,丰盛的美味佳肴铺满了整个餐桌,一直铺到整个装了玻璃
的那堵墙边,此情此景真像是一次众神的盛宴。用餐的客人都好奇地瞥一眼厄尔斯
金夫人看上去苍白的脸。服务员显得多余地低声问道:“我猜,您在哪儿都没找到
他,是吗,厄尔斯金夫人?”
这个女人轻轻地摇摇头。
没有。当然没有找到他。在这里?他若已经走了,我怎么可能找到他呢?
此时,几乎所有的酒店员工都在关注着厄尔斯金夫人的窘况。门童们被派去四
处搜寻,找遍了男士休闲室、与包厢隔开的私人会议室、火炉楼梯上、储藏室,甚
至是楼里每个偏僻的角落都搜了个遍。他们请来了酒店医师麦克克莱迪医生,让他
看看厄尔斯金夫人是不是有些精神失常或是患上了歇斯底里症。他们也已经向尼亚
加拉大瀑布警察局报了警,并向包括海岸巡逻救援队在内的河滨当局报告了此事。
一位同事把服务员拉到了一边告诉他,那天清晨一个身份不明的男子纵身跳入了马
蹄瀑布;山羊岛吊桥的看门人曾试图阻止他。搜寻队员找遍了河的下游也没见到尸
体,市长办公室与权威的尼亚加拉旅游委员会一道,希望尽可能长时间地“封锁消
息”。
服务员浑身颤抖。天啊,他知道了!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我相信……对我的诅咒。
是的,听到对自杀案的描述,那名男子很可能就是吉尔伯特?厄尔斯金。
服务员看了看红发女人,她站在登记台前,一副笨拙的样子,酒店医师反复建
议她坐到旁边的长毛绒椅子里,而她对此充耳不闻。她目光呆滞,茫然地看着一对
年轻迷人的蜜月夫妇,两人手臂环着对方腰际到前台登记,不时与工作人员逗乐,
传来吃吃的笑声。头上的法国结松开了,她笨拙地用手固定一下,整了整柔软的深
红色丝带系成的蝴蝶结。对于彩虹大酒店以外的大千世界来说,这个大堂似乎是一
个噩梦幻影;对于酒店这个大堂里的那些人来说,这个女人,阿莉亚?厄尔斯金夫
人,似乎是与他们格格不入的局外人,是一个多余人,一个没有空间供其存在的人
。
“我们最好还是告诉她吧,嗯?带她到警察局去吧。”
“可如果他们还没找到尸体,她也不能确认啊。兴许不是牧师呢。耶稣啊,别
那么残忍,不要再伤害这个可怜的女人了。但愿——但愿死的那个人不是她丈夫。
”
“如果是她丈夫呢?”
“戴尔,该死的考博恩先生呢?”
“他说,在路上呢。”
克莱德?考博恩先生是彩虹大酒店的老板,和蔼可亲、热情真诚,但有时又让
人难以信赖,他把自己大部分的权力都下放给了员工。他是古老而闻名的风景大街
大酒店的继承人,这家酒店是他祖父1881年创建的,当时正赶上开发尼亚加拉大瀑
布旅游资源的热潮。如今,这家酒店仍然享有声望,但是像大瀑布附近其他古老的
维多利亚式的酒店一样,在它们被创建的那个时代里,顾客们都是乘火车旅行,而
不是汽车,要求酒店提供奢华的服务,包括安排仆人的食宿。因此,在尼亚加拉大
瀑布的城市外围地区,汽车旅馆和“旅行小屋”像伞菌一样涌现出来,这让彩虹大
酒店开始感到了竞争的压力。如果考博恩先生充分意识到了这种威胁的话,他就不
会说这样的话了——“人们总是要求质量。彩虹大酒店提供的正是质量。这是美国
人的做事方式。”
据他的员工们所知,天气暖和的时候,克莱德?考博恩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
到河中和五大湖上划船、到大岛乡村俱乐部打高尔夫球或是跟一伙像他一样的朋友
们赌博。
大酒店的经理是个名叫戴尔的女人,曾给考博恩先生做过十年的助手。她建议
检查过厄尔斯金夫人套房里的家具后,再带她去警察局。对所有相关人员来说,这
都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可是他们必须得考虑公众关系的问题。其他来彩虹大酒店的
客人都是想要在这里度过一段美好时光的。万一厄尔斯金夫人突然发疯了,那将会
是多么有损声誉的场面啊。“看啊,现在是六月。这是六月的星期天,还没有下过
雨呢。上帝啊,这可真是度蜜月的好季节。大瀑布该死的快乐时光啊。”
于是,他们说服了厄尔斯金夫人,她不情愿地上楼走向419房间。这个红发女
人忧伤地说她丈夫不会在里面。“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那个地方,我可以担保,他
不在那里。”
此时,厄尔斯金夫人步履蹒跚,神情恍惚,彩虹大酒店的雇员觉得她似乎对周
围的一切都视若无睹。到四楼的时候,电梯门打开了,她只好轻轻地快步走出电梯
。这样就能使麦克克莱迪医生确信她“很好”——“一点都不感到虚弱或是头晕。
”可她把房间钥匙弄丢了。还好,戴尔有万能钥匙可以开门进去。
服务员不安地用力敲击着419的房门。或许里面会有人。“喂?有人吗?我们
是酒店管理人员。我们进来了啊。”
无人应答。
华丽的门表面是一层深红色的绒布,一块铜牌上写着“玫瑰花蕾蜜月套房”。
戴尔打开房门,红发女人和酒店的雇员们迟疑了一下,也走了进去。空无一人
的房间显得空旷无比。几缕微弱的阳光,透过一部分拉起来的软百叶窗,照进屋子
里。头顶上,真空吸尘器在嗡嗡作响。迎门的房间是装饰华丽、家具摆设齐全的客
厅,很显然空荡荡的。一些散落的旅游小册子和地图,一束枯萎的玫瑰花插在花瓶
里,一个空香槟瓶子倒在旁边;还有两只空了的香槟杯子,分开摆放在两边。
服务员打开卧室门,依然是空无一人。厄尔斯金夫人几乎是双目紧闭,很不情
愿地走了进去。“没人。这里没有人。”她轻声地说,声音那么微弱,旁人甚至不
能确定她是不是说了那句话。一张华丽的铜质卧床,上面是由四根长杆撑起的针织
帷帐,床似乎被草草地整理过,床罩被拉起来盖住了凌乱的床单被褥,心型的靠垫
放在上面。这会使你立即产生一种错觉:床罩下面可能有人或者什么东西。整理过
的床铺让服务员有一种很谨慎的想法:厄尔斯金夫人料到会有人来,想使东西看起
来整齐一些。很显然,屋子里的空气很不新鲜,男人的发油味儿,女人用的古龙香
水味儿,家中卧室里的气息,还有肮脏的床单散发出来的味道……
那张床上发生过什么事情?多么震惊,多么悲惨,多么出人意料。
红发女人转移了视线。有那么一会儿她眼光陆离,然后停摆在了自己的一双脚
上。
服务员略显不安又彬彬有礼地问道:“厄尔斯金夫人,我能检查一下浴室吗?
”
“可以。当然可以。里面没人。”
浴室里的灯亮着,但屋里空无一人。架子上叠放着潮湿的毛巾,淋浴帘被卷起
来塞在一个大大的虎爪脚浴盆里。浴缸里有几缕黑色的头发:不是厄尔斯金夫人的
。浴缸的另一边放着一个男用的化妆包,拉着拉链,不怎么显眼。但它就在那里。
不是什么好兆头,服务员心想。
突然,红发女人发话了,声音里带着喘息声,“他的牙刷在里面,我检查过了
。你们可能觉得他会随身带上,是吗?可我想买一支牙刷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不管
你到哪里。”
随后,他们查看了厄尔斯金先生挂衣服的壁橱,厄尔斯金夫人说据她所知那里
已经很久没人动过了。又看了一下上面的衣柜,里面是厄尔斯金夫人叠放整齐的白
色汗衫和拳击短裤,黑色丝袜,几条刚洗过的白色棉手帕,还有一对男式衬衫袖的
链扣。行李架上是厄尔斯金先生的手提箱,里面有一本平装本的书,名字叫《尼亚
加拉大峡谷——历史与前历史》,还有另外一个不祥之兆—— 一个男式皮革钱包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厄尔斯金太太,我能不能……?”
“当然可以。看吧。”
服务员翻着钱包,感觉很不自然。里面有牧师的身份证,一张照片,驾照,几
张空白发票,六枚硬币,还有一些面值不等的钞票,其中有面值五十元的。照片上
是个男人,黑头发,鹰钩鼻,瘦脸庞,戴一副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眼镜,脸上没有笑
容。他就是吉尔伯特?厄尔斯金牧师吗?这个红发新娘离去的丈夫?
一位极端的狂热者。看那嘴型。还有那双眼睛!
服务员心想,从马蹄瀑布上跳下去的,绝对是这种类型的人。
“厄尔斯金夫人,我能把您丈夫的这张照片带走吗?当局会用到的。您最好把
钱包收起来放好。不要把贵重物品留在酒店房间里。”
红发女人眼睛低垂,从服务员手里接过钱包,看上去局促不安。她没有打算数
钱包里有多少钱,据服务员刚才粗略估计,应该有几百块吧。
他们回到客厅里,厄尔斯金夫人失魂落魄地走到窗边,茫然地望着窗外遥远的
地方。她是在看大瀑布吗?或者——天空?从侧面望去,她确实有一种古典美。她
的脸庞看上去很虚无,但轮廓又那么清晰,像古硬币上的头像。服务员又看到了她
苍白、骨架小巧的颈前部淡淡的红色指印,像是男人留下的,他以为他看到的是。
牧师留下的吗?一定是。难道还会是别人?
服务员和其他人又很快地检查了一遍客厅,而红发厄尔斯金夫人站在窗边,一
动不动。像是在思考,她梦呓般地大声嚷道:“大瀑布。照您说的,它是个奇观?
还是——有好几个瀑布?”
戴尔说:“我们是说‘大瀑布’。是说那条河,不是指这个城市。大瀑布可不
仅仅指现在这个地方,美洲瀑布,婚纱瀑布,还有——那个马蹄瀑布。都是急流,
还有魔鬼洞漩涡。还有那个大峡谷。可以说这条长约四英里的河里,危险重重。印
第安人把它叫作“饥渴之水”。它可是这地方的灵魂。”
“‘这地方的灵魂’。说的对。”
他们后来觉得,这个红发女人似乎知道她丈夫出了什么事。
他们在客厅里没有找到什么重要的物品。几本带有注解的旅游宣传小册子和几
张地图,还有一张时下很流行的宣传单,题为《迷雾少女》,是有关到美洲瀑布和
马蹄瀑布底部旅行的游览观光指南。看起来这对年轻的蜜月夫妇是准备到那里游览
之后再回特洛伊的。“厄尔斯金夫人,您说您没有发现纸条对吗?”服务员最后问
了一次。“没有什么类似——告别性的纸条吗?”他眼睛盯上了那张维多利亚女式
写字台下面的废纸篓,里面是揉成一团的废纸。
红发女人似乎从恍惚之中醒了过来,但还是没有完全清醒。“什么?没有。没
有告别。我很抱歉。”
因为激动,服务员的脸色有点发红,他弯腰取出废纸篓里面的东西——两团餐
巾纸,有一张上面沾有口红渍。但仅此而已。
3
“我酒店里的客人?告诉我不是的。”
员工们无人敢吱声,但是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得出来:有不好的消息。
至少,此刻他知道,酒店没有着火。
至少,酒店里没有人被谋杀:如果是那样的话,这里就会有警察,前面的行车
道上也该停满了车队和急救车。
1950年6月12日下午两点二十分,正当人们要送阿莉亚?厄尔斯金去尼亚加拉大
瀑布警察总局的时候,克莱德?考博恩终于出现在彩虹大酒店。
他三十多岁,体格魁梧,一看就是个忙碌之人。他自负而友好,头发过早地谢
了顶,暗淡无光的脑袋活像一尊罗马雕像。一双不停转动着的狡猾的小眼睛深深地
嵌在面庞上,由于长年在阳光下划船、划水、打高尔夫球,脸上已经出现了皱纹。
他手大脚宽,不停地来回摆动,身上散发出刮胡须后的味道,流露出一种发狂似的
神情和出于好意的怠惰。他精力过剩,总是声音高亢、谈笑风生。今天,他衣着特
别,像是早晨去了教堂:泡泡纱套装,白色开领衬衫,头戴黄色浅顶软呢帽。像往
常一样,他总是偶尔在礼拜天顺便到酒店来一下,好让自己的员工们觉得——尽管
不那么准确——他是和家人一起到岛上(听起来像大岛)做礼拜去了,而不是在他
的家人还在教堂的时候,他却像路过自己的家一样,匆匆忙忙地淋浴、刮脸、换衣
服,然后又驾车外出,而事实上,他昨晚通宵都在与朋友玩纸牌和饮酒作乐,他们
所在的游艇就停靠在鹿角岛,而这个鹿角岛就在尼亚加拉河流的托纳望达运河中。
目前,卡博恩还没有和妻子分开。尽管经常在彩虹大酒店套房里过夜,他还是
住在家里。头天晚上,他玩了个通宵,一直到凌晨五点钟结束,之后,他在游艇上
昏睡了五六个钟头。在那里,他总是很受欢迎的。玩儿纸牌的时候输了钱,他会感
到内疚、悔恨,觉得自己太挥霍无度;克莱德?考博恩,这样一个身价上百万的男
人(至少从财产和资本方面来说是这样),这样一个被多少人欣赏和羡慕的男人—
—尽管他做作的妻子和亲家不这么认为——竟然会有这样的感觉。结婚太早了!结
婚太久了!他儿时的朋友德克?波纳比就从不考虑结婚的事,他是自己游艇上纸牌
游戏的庄家,一夜之间就从考博恩那里赢走了1400美元;他说,现代人对雄性物种
的驯服是发展史上的“一大未解之谜”。
女人们不仅仅按照她们自己的意愿来驯服我们,即便是这种驯化不成功,它也
会让我们在花天酒地时感到心中有愧。
考博恩在来彩虹大酒店之前,就听到了大瀑布有人投水自尽的传言。现在,它
似乎成了一则新闻公告。波纳比的游艇上有一台警用的无线电台(这可是非官方的
,且未经认可),他有时候会听听,特别是在他不能入眠的深夜,据他自己说,那
是出于“与生俱来的好奇心”。(波纳比是名律师,又是游艇的主人,还是个赌徒
、运动迷,偶尔还会成为“公民领袖”。)所以,他们已经听到了那则可恶的消息
:当天早晨,山羊岛吊桥的看门人目睹了一名男子“纵身跳入了”马蹄瀑布自杀,
死者身份尚未确认。又一起自杀案!发生在蜜月旅游高峰期,在来自世界各地的观
光者来到大瀑布的时候。上帝会诅咒自杀行为的,考博恩心想,真恶心!仅在过去
的一年里,这是第几起了——三起还是四起?只有当局知道了。毫无疑问,事实上
可能还更多,死者的尸体从来都没有发现过。
波纳比神秘地说,他从没有听说过哪个大瀑布的投水自杀者,但在灵魂深处他
并没有感到有所触动。“上帝赐予你们好运,到那里去吧。”然而,考博恩并不真
是这么想的。他是个生意人,他在靠大瀑布赚钱,靠打大瀑布的主意赚钱。他可不
是靠那些神经有毛病、转身跳下大瀑布的那些疯子们在赚钱。
而且,令他感到愤怒的是,自杀者绝大多数都是男性。考博恩承认,女性自杀
者都是因为身为女人才绝望而跳下去的。那是与生俱来的缺陷:她们是女人。对于
女性自杀者,他们的同情多于谴责,因为教会要谴责她们。她们之中的大多数都是
年轻女孩儿,大都因感情纠葛而精神错乱,或是怀孕后被恋人遗弃。有些则是遭丈
夫虐待或是遗弃的妇女。她们的孩子已经死去。或许,是她们用某种手段杀死了自
己的孩子。她们的精神是病态的、狂乱的。她们恰恰都是女人啊。在大瀑布,19世
纪中期是浪漫的女性自杀案频发的高峰期,所有的自杀女性都年轻、漂亮,又带有
“悲剧色彩”——至少报纸上的报道是这么描述的。到20世纪中期,情况发生了变
化。而且变化巨大。现在的自杀者大都是些可怜的女孩儿或者是妇女,而不是女继
承人或者是有钱男人的弃妇,媒体也不再演绎她们的死亡了。
可那些男人呢!都是婊子养的自私的家伙。精神上,他们都是胆小鬼,选择了
最简单的出路。他们玷污了大瀑布的名声。爱出风头。他们仿佛在说看,看我啊!
我来了!
只不过:考博恩知道尸体在大瀑布里浸泡过后是什么样子。它们在几天或几周
之后,才会浮上水面。那时,它们已经到了几英里之外的河下游的那个湖里。
然而,大瀑布竭力施展它恶毒的魔力,从未减弱过。如果你在尼亚加拉地区长
大,你就会知道。青春期是很危险的阶段。大多数尼亚加拉当地人都远离大瀑布,
所以他们免受其害。如果离得太近,哪怕是出于理性的好奇,你也会身处危险之中
:开始产生一些与你自己的意愿相悖的怪念头,雷鸣般的水声似乎知道你心中所想
,它剥夺了你的意愿和情感。
克莱德?考博恩倒是愿意相信自己免除了这些想法的困扰。正如德克?波纳比曾
说过的那样,你必须在神秘的灵魂深处渴望毁灭你自己。你越肤浅,你也就越安全
。
考博恩大笑着说:“我会为此而祝酒。”
大瀑布唯一有价值的地方:它能赚钱。
所以,职员告诉他的是坏消息,这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好消息。所有员工都在
讨论这件事。某位名叫厄尔斯金的牧师失踪了,从各方面的报道来看,他可能就是
那天早晨跳下瀑布的那名男子;和他结婚不到一天的新娘,那个满脸雀斑、面色苍
白、心烦意乱的红发女人,找遍了整个酒店,最后只好宣布说他“失踪了”。这对
夫妇来自于特洛伊,那是一个位于国土边缘的一个遥远的地方;他们预定了五天玫
瑰花蕾蜜月套房。
“他们昨天刚结婚?主啊。”
考博恩觉得这难以置信,他很生气。他有一个女儿,今年12岁。他的母亲非常
宠爱他,包容他所有的过错。他很同情女人。他很气愤,觉得任何一个在蜜月里做
出这等自私事情的男人都会让他气愤,更不必说是位牧师了。
“至少他应该结婚之后过段时间再说啊。留个机会。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
就像我们这些人那样啊。主啊。”
人们把那位寡妇新娘介绍给他后,考博恩伸出手来和她握手。他就像一只被紧
紧压制住的弹簧。他渴望立即喝点什么。年轻女人的手指在他手中那么冰凉,又显
得那么无力;他突然间有种冲动,想用自己充满热情的双手去温暖它们。“嗨!您
好。厄尔斯金夫人,我是克莱德?考博恩,彩虹大酒店的老板。我已经知道了您的
事情,我会送您去警察总局。我想,您给家人打过电话了吧?或者厄尔斯金牧师的
家人?非常希望您能了解,厄尔斯金夫人,在目前这种困难时期,彩虹大酒店欢迎
您继续留下来,我们会善待您,一直到——”考博纳顿了一下,脸红了。他原本是
想说,一直等到尸体被发现、被确认并被运送回家以后。但并没有人告诉厄尔斯金
夫人有名男子跳进大瀑布的事。“——多长时间都行,只要需要。”
红发女人抬起她那双罕见的绿玻璃眼睛,望着他。尽管酒店员工肯定告诉过她
克莱德?考博恩是谁,他会带她去哪里,但她似乎不记得了。她满是疑惑地低声重
复着那几个字“‘多长时间都行,只要需要’”。仿佛那是外语,或是个谜语。
考博恩驾驶着他那辆铮亮的新车(那是一辆粉蓝色的别克车,白胎壁轮胎,自
动传送装置,车内浅褐色的皮革装饰柔软得像女人大腿内侧的皮肤一样)送她去位
于南主大街的尼亚加拉大瀑布警察局总部。在短暂的旅途中,考博恩很不安地留意
着他的乘客厄尔斯金太太,她呆呆地坐着,戴着手套的双手紧扣着放在膝上。(阿
莉亚从酒店房间里取回一双新的白色针织手套。)考博恩绞尽脑汁想要想出点什么
和她聊聊。人与人之间的沉默使他感到恐惧。他在演练怎样向老朋友波纳比讲述这
次痛苦的经历。考博恩停车的时候,这个女人才轻声细语地说:“我还没有给家人
打电话。也没有通知他的家人。没什么跟他们说的。他们会问吉尔伯特去哪里了,
为什么要去。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4
愚蠢的女人,你以为你是谁,居然敢藐视我的公正?
上帝的声音萦绕在她大脑,奚落着她。在这里,陌生人盯着她看,全是同情和
怀疑。
“可是这叫什么公正啊,上帝?为何要我来承受这一切?”
她在等待。上帝拒绝回答。
现在看来,那是多么久远以前的事情啊。她站在那里,纤瘦的胳膊抬起来,那
种姿势就像在十字架上受刑一样,白色的绸缎婚纱上缀满了无数个各种各样的珍珠
扣子、缝褶,还有做工精巧的蕾丝饰边,穿在她身上像一件精美的紧身胸衣。利特
莱尔太太坚决要让她穿那件胸衣,阿莉亚几乎要窒息了。我接受你,吉尔伯特。我
法定婚配的丈夫。一个喷嚏就可以使那件胸衣支离破碎,也可以摧毁婚礼。
在警察总局,“堕落”男子的新娘无疑会受到谴责。
阿莉亚洗了把脸,漱了漱口,因为嘴里还有恐惧留下的铜钱一样的味道。如果
再让吉尔伯特看到她那该死的“法国结”(她妈妈那样叫它)松开的话,他该会是
多么厌烦啊。尼亚加拉地区潮湿的空气使她的头发无望地一缕缕卷了起来。阿莉亚
瞪着满是惊恐的眼睛看到自己,就像刚从梦中惊醒一样。
在那张猪窝一样的床上。
你让我觉得恶心。我努力去爱你。
现在我们都自由了。
在这个陌生而又冷漠的地方。这可不是在华光四射的豪华的蜜月酒店里,而是
在一间难看的亮着荧光灯的房间里。一些陌生人急切地要和她谈话。“厄尔斯金夫
人?”又一次,就像那是她的名字一样,“厄尔斯金夫人?我们要告诉您一些事情
,请您做好准备。”酒店来的那个很绅士的男子好像不见了,她已经忘记了他的名
字,现在她被留下来和这些陌生人待在一起。这些陌生人尽管没有穿制服,但是可
以确定,他们都是警察。出乎意料的是,其中还有一个女人,称为“女警官”。在
和女性罪犯或女性受害者打交道的时候,还是需要女警官的。这位中年妇女脸部棱
角分明,线条明朗,上唇上方有一层淡淡的黑色胡子,灰色的斜纹哔叽布料套装穿
在她略显壮硕的身上倒是显得很得体。那个女人在说话——说什么?阿莉亚努力地
聆听,但是耳朵里一阵嗡鸣声。
吉尔伯特?厄尔斯金可能已经“掉进”——什么?哪里?
“据目击者报告,是马蹄瀑布。今天早晨大约六点半。”
每个字阿莉亚都听得清清楚楚,但是却搞不清楚它们的含义。而令人吃惊的是
,那个女人也有一张与自己钱包里一模一样的吉尔伯特的照片。(她是怎么把吉尔
伯特的照片弄到手的?怎么几乎和阿莉亚拥有的那张一模一样。)阿莉亚缓缓地说
:“我丈夫不会撇下我独自去观光旅游的。他可能是离开我了,但是他不会独自去
旅游的。为了这次旅行,我们计划了好几个星期。主要是他在计划。他在我们打算
去的旅游景点和‘地质’景点上都做了标记,他甚至还在我们要参观的地方按顺序
写上了号码。”她声调呆板地说,“你们该了解吉尔伯特?厄尔斯金,知道他不会
干这种事的。”
可以看得出来,那个身穿灰色斜纹哔叽布料套装、肩宽、胸部丰满的女人并不
打算去争论什么。但争论还是要发生的。
“厄尔斯金夫人,我们表示理解。但是厄尔斯金先生的这张照片已经被早晨在
大瀑布看到那名男子的目击者确认过了,可以‘基本确定’了。在山羊岛。就是您
刚刚说厄尔斯金先生从酒店房间里消失不久以后。”
“我说过吗?我怎么会讲那种话?”阿莉亚激动地说。“我可以确定我说过的
是我不知道时间。我对时间没有概念。我睡着的时候,时间与我无关。一定是有人
在撒谎。”
“没有人撒谎,厄尔斯金夫人。为什么有人撒谎呢?我们只是想帮助您。”
“如果我丈夫走了,他就走了,这忙怎么帮?你们怎么帮我?”
“您丈夫失踪了,有人在马蹄瀑布那里看到了一名男子——“落入”河中——
”
“吉尔伯特不会干那种事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所说的‘落入’,实际上就
是‘跳入’。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吉尔伯特决不会做出那种绝望的事的,他是上
帝的孩子。”
“我们理解,厄尔斯金夫人。但是——”
“你们不理解!吉尔伯特会离我而去,可是他不会离开上帝的。”
阿莉亚坚决地说。她觉得,这些无知的陌生人是在故意激怒她,好让她承认自
己是造成吉尔伯特这种结局的罪人,好让她忏悔。
一名男警官清了清嗓子,问道:“厄尔斯金夫人,您和丈夫——吵架了吗?”
阿莉亚摇摇头。“从不。”
“你们没有吵架。任何时候,从来没有过。”
“从没吵过,任何时候。”
“他有什么烦心事吗?”
“什么样的‘烦心事’呢?吉尔伯特有事情总是藏在心里,他是一个非常特立
独行的人。”
“您觉得他有什么烦心事吗?在他‘失踪’之前的几个小时里?”
阿莉亚努力在回想。她又看到丈夫那满是汗水、扭曲变形的脸。面目狰狞,紧
咬着牙,看上去像万圣节前的空心南瓜灯。她又听到丈夫嘴里发出的尖叫声。她不
能出卖自己的丈夫,他的丑行也会使她感到不光彩。
阿莉亚郑重地摇摇头。
“您说他没有留下纸条?”
“没有。”
“没有什么暗示——他为什么想离开您?可能去了哪里呢?”
阿莉亚摇摇头,撩开贴在脸上的一缕头发,她的脸在发烫。天啊,她在出汗!
不断地出啊。活像个受审的女犯人。好几个时辰了,她一直在颤抖。突然她感觉这
里空气不再流通,有点热。地心开启,释放出蒸汽一样的热量。阿莉亚脸上带着让
人震惊的笑容,她看到自己手上戴着那双白色针织手套,那还是年迈的姑姥姥路易
丝送给她的嫁妆呢。
嫁妆!阿莉亚咬住嘴唇,竭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在你们到尼亚加拉大瀑布度蜜月之前,比如在筹备婚礼的时候,有什么不和
的迹象吗?发生过什么不快的事情么,厄尔斯金先生或者是您自己?”
阿莉亚几乎没有听到过如此无礼的问题。没有。
警官们用满是挑剔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看着阿莉亚。她觉得警官们似乎在互相交
换眼神,那么巧妙,阿莉亚几乎觉察不到。当然,他们处理此类事情是轻车熟路了
。审问罪犯。他们对此老练极了,就像音乐家的三重奏。弦乐三重奏。阿莉亚是个
外来的独唱者,是个总是找不准音高的女高音。
“有关您丈夫的事,我们已经发出了一份紧急公告,厄尔斯金太太。还派出了
搜救队沿河的两岸搜寻,寻找——落水者的尸体。”身穿灰色斜纹哔叽布料套装的
女警官停顿了一下。“您需要我们现在通知您的家人吗?还有厄尔斯金先生的家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