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一个星期六,阿丰苏?达?马亚动身去了圣奥拉维亚。就在同一天的大清早,玛丽娅?爱杜亚达搬进了奥里威斯,她选这天是因为这是个吉利日子。卡洛斯同埃戛一起去圣亚波罗尼亚车站送走了爷爷,回来时他兴高采烈地对埃戛说:“这下于就剩咱们俩呆在这座大理石之城里,也就是垃圾之城里面晒太阳了..”“宁愿这样,”埃戛回答说,“也不愿穿上白鞋到辛德拉的尘上道上去漫步、思考!”

星期六,卡洛斯天黑回到葵花大院时,巴蒂士塔说,埃戛先生这会儿已经去了辛德拉,只带了几本书和用一张报纸包的几把刷于..埃戛先生留下了一封信。他还对巴蒂士塔说,“巴蒂士塔,我去享受了。”

信是用铅笔写在一张大糙纸上的,内容是:朋友,由于憎恶里斯本的三合土,我突然无限思念大自然的风光和翠绿的颜色。在我这个文明的,而且是过分文明的生命中,仍然残留的动物本性,使我迫切需要在草地上遛遛身子,饮一小口溪里的清水,并且在一棵栗子树枝下的吊床上睡上一觉。请助人为乐的巴蒂士塔明天托公共马车把箱子给我送来,因为我不想使,“混血儿”的马车超载。我只呆三、四大。这时间够我同上帝在托钵僧修道院山顶聊聊天,看看述人的“爱之泉”旁的毋忘我开得如何..“吹牛皮!”卡洛斯嘟哝了一句,对于埃戛的不告而别很是气恼。

他把信扔到一旁,说:

“巴蒂士塔!埃戛先生信里说,给他送一盒帝国牌雪茄去。你给他送古巴之花牌的。抽帝国牌简直是吸毒。这个畜生连抽烟都不会!”

晚饭后,卡洛斯浏览了一遍《费加罗报》,翻阅了几页拜伦诗集,打了一会儿台球,在凉台哼了会儿西班牙小曲——后来又走出家门,无目的地在阿泰罗广场附近闲逛。葵花大院如此无声无息,没有灯光,由于夜晚炎热,窗门都开着,真使他闷闷不乐。他抽着烟,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圣弗朗西斯科街。玛丽娅?爱杜亚达的窗户也敞开着,灯没亮。他上楼到了格鲁热斯家。

维多林诺少爷不在家..

他一边诅咒着埃戛,一边走进了文人俱乐部。他遇上了塔维拉,他肩头上搭着上衣,在看电讯。在这个古老的欧洲,没什么新闻,只是说又有一些虚无主义分子被绞死了。而他,塔维拉,则要去普里斯..“你也去吧,亲爱的卡洛斯!在那儿,你能看到一个漂亮女人同蛇和鳄鱼一起泡在水里..我特别喜欢要弄动物的女人!..但是这个女人很难对付,蛮得很..我给她写了一封信,她则从水池里向我送来秋波。”

他拉着卡洛斯,沿着施亚都街往下走,不多时就谈起了达马祖。他再没见到那位可爱的人儿吗?那个可爱的人儿四处散布说,马亚在施亚都无礼之后,通过一位朋友向他作了低三下四、胆小懦弱的解释..这个达马祖真厉害!内里和外表都象只皮球!你越是使劲儿往地上摔他,他跳得就越高,越欢..“总之,他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你对他要多加小心..”卡洛斯耸耸肩膀,笑了。

“你别小看他,”塔维拉非常认真地说,“我了解这个达马祖。我们在‘洛拉?哥达’之家吵架那次,他显得象个胆小鬼,但是,后来他不断地扰乱我的生活..他什么都干得出..前天,我在西尔瓦餐厅吃夜宵,他在我面前坐了一会儿就立刻谈起你,胡说一气,用威胁的口气..”“威胁!他说什么啦?”

“他说,你是一副好斗、了不起的架势。但是不久会有人教训你的..什么一场大丑事正在酝酿之中..什么不久你的脑袋被一颗子弹打穿了,他都不会惊讶..”“一颗子弹?”

“他是这么说的。你还笑,但我可知道..我要是你,就会去找达马祖,对他说:‘小达马祖,我的心肝,告诉你,今后我每碰上一件不愉快的事,就来敲断你的一根肋骨。你小心着点..’”他们走到了普里斯。这是个热闹的星期天,一大群人拥在看台上,连最高几层也坐得满满的,人们欢笑着,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最高层是一些穿着短袖衬衣,提着大瓶葡萄酒的小伙子。那个脸上涂着红白两色的小丑的滑稽表演,引得人们不断发出粗鲁的笑声;他摸了摸一位坐在马背上兜圈子的姑娘的两只小脚,又舔了舔自己的手指,然后抬起眼睛,象是尝到了蜜糖..那位小姐瘦小身材,板着面孔,两条发辫上插着鲜花,悠闲地坐在铺着金黄色座垫的宽大马鞍上。她的坐骑是一匹白马,咬着缰绳,由一名马夫牵着慢慢地绕圈子。蠢笨而又好色的小丑在场上跟着她转,双手按住心口,笨拙地祈求着,臀部在裤筒宽大。缀着金纸钱的裤子里慢慢地扭动。一位穿着金色条纹裤子的保镖做出吃醋的样子,把小丑推开。小丑屁股往下一坐,直挺挺地躺倒在地。孩子们发出一阵笑声,鼓乐齐鸣。天气热得闷气,雪茄的烟雾不断地腾起,遮住了亮堂堂的煤气灯。卡洛斯很是不自在,想走开。

“再等一等。至少看看鳄鱼女人!”塔维拉嚷着说。

“我受不了了。这臭气要憋死我了!”

但是,在大门口,他又突然被张开双臂的阿连卡拦住了。阿连卡刚到,同他一起来的还有另一个老人,那人高高个子,雪白胡须,全身黑色衣着。

诗人对在这儿遇到他亲爱的卡洛斯很是惊讶。他还以为卡洛斯在圣奥拉维亚的城堡里呢!他甚至还在报上看到了这条消息..“不,”卡洛斯说,“是爷爷昨天走了..我现在还不想去同大自然打交道..”阿连卡大笑起来,脸色微红,凹陷的双眼因为喝了杜松子酒而闪着光。

白须老人在一旁默不作声地戴起自己的黑手套。

“我可正相反!”诗人大声说。“我可是需要泛神论的冲洗!大自然多么美好!草原!森林!..所以下周我也许要到辛德拉去享受一番。科恩夫妇在那儿,他们租了一栋非常漂亮的小房子,就在维托尔饭店附近..”科恩夫妇!卡洛斯这时才明白了埃戛出走的原因和“他对翠绿颜色的思念”。

“听我说,”诗人低声对他说,一面抓住他的袖子,把他拉到一旁。

“你不认识我这位朋友?他是你父亲的挚友,我们仨经常在一起耍闹..他不是什么显赫人物,只是一个专做出租马车生意的人..但是,你知道,在葡萄牙,特别是在那时候,人们的关系和谐,贵族同出租牲口的人友善相处..见鬼了,你应该认识他的!他是达马祖的舅父!”

卡洛斯记不起来了。

“吉马莱斯,在巴黎的那一位!”

“啊,那个共产党人!”

“对,他热烈拥护共和制,是个充满了人道思想的人,甘必大的朋友,在《拉贝报》上写过文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来这儿是因为他从他兄弟那儿继承了一部分土地,就是几个月前去世的达马祖的另一位舅父..我看事情还得拖一段时间..我们刚才一同吃的晚饭,还喝了点儿酒。我们甚至还谈起了你父亲..要我给你介绍一下吗?”

卡洛斯拿不定主意。最好是在另一种更为亲切的场合,能够安然地吸着雪茄,谈谈过去..“好吧!你一定会喜欢他的。他对维克多?雨果很是熟悉,讨厌神父之流..他性格开朗,非常开朗!”

诗人热烈地握了握卡洛斯的双手。吉马莱斯微微举了举他那缝着黑带子的帽子。

在返回葵花大院的路上,卡洛斯一直在想着他的父亲,想着那一段往事。这是由于那位长者,那位曾经同父亲经常宴饮作乐、专做出租马车生意的人的突然出现而引起来的!这件事勾起了最近几天一直萦绕他心头、折磨着他的另一个想法,那想法使得他在幸福欢乐之中感到一丝隐痛..卡洛斯想到了他的爷爷。

现在已经决定,他和玛丽娅将在十月底动身去意大利。卡斯特罗从巴西发来的上一封信中,干巴巴而且别有用心地写着,他将在“十一月中旬穿着高雅的防寒冬衣在里斯本露面”——为此,他们要在这之前就得远走高飞,到美丽岛的绿色树丛里,躲在他们的爱情之中,以此和世界隔绝,就象周围竖起了一道道围墙。这一切都好办,他内心认定这些全是正当的,而且使他的生活充满了光明..只是,现在有件麻烦事——爷爷!

是的,爷爷怎么办?他同玛丽娅走了,去享受极大的欢乐,但那将会永远葬送了阿丰苏的欢乐及他晚年的平静,美好的生活。爷爷是属于过去时代的人;他俭朴、廉洁,是个从不屈服的硬汉子——对用这样简单、幼稚、粗暴的办法来解决一桩难以克制的爱情,他只能视之为放荡!在他看来,人们那种超脱了做人的规范和自然的婚姻结合,就是一文不值。他永远不会理解这种奇怪的充满感情色彩的思想方法,他们象所有道德上的罪人一样,以此来掩盖自己的错误。在阿丰苏看来,一个男人拐走了他人的妻子、他人的女儿,就是拆散了一个家庭,中断了一家的烟火,而且永远陷入姘居的生活。

一切再奇特的爱情,不论它多么崇高,多么强烈,在义务、法律、社会、家庭的三、四条基本原则面前,都会象肥皂泡一样破灭,因为这些原则有如大理石块一般地坚硬,是一个多世纪以来人们生活的依据..对他来说,这将是无可挽回的灾难!他的儿媳跟一个男人私奔,留下了一具尸体;现在,他的孙子也要出逃,毁坏别人的家庭——他这个家庭的历史,就是这样,在肉体的引诱下反复表演着通奸、私奔、家破人亡!..再说,阿丰苏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如今这些希望破灭了,葬送在泥塘里了!在爷爷痛苦的脑海里,他会永远成为一个外逃者,一个无用的人。他同自己的乡土联在一起的根全断了,他放弃了可能使自己在国内成名的一切努力,而是去住在藏身的旅馆里,讲着异国的语言,身边是个靠不住的家庭,有如废墟上长起的杂草..可怜的爷爷的残年将总是生活在难以消除的隐痛与折磨之中!..但是,他又有什么办法?他已经对埃戛说过这点。生活就是这样!他没有勇气也无善心,不能轻易地作出牺牲..再说,爷爷的不悦从何而来?是来自偏见。公正的上帝啊,他更有权利得到自己的幸福,那是大自然所赐予的!..他走到阿泰罗广场的尽头。特茹河同黑暗融成了一体。不久,那个人将通过这里从巴西回来,那个人在信中甚至都忘了让亲亲他的女儿!啊,他要是不回来该多好!一个神奇的大海浪也许会把他卷走..那样一切就变得简单、完美而且干净利索多了!生活中为什么要有这么个干巴鬼?简直象个掉进大海里的空袋子!啊,他要是死了该多好!..这时他忘掉了自己的苦恼,幻党中看到玛丽娅在呼唤他、等待他。她自由了,安详宁静,面带微笑,身穿丧服..回到自己的房内,卡洛斯疲倦、忧伤地叹了口气,一屁股坐进了安乐椅。见到此景,巴蒂士塔微笑着咳了一声,把灯拨得更亮了点儿,然后说:“这会儿没埃戛在眼前,就显得更孤单了..”“更孤单了,更凄凉了,”卡洛斯低声说,“该走动走动了..我对你说过,也许今年冬天我们旅行去。”

少爷以前可没对他说过这事儿。

“对了,也许去意大利..你还想回意大利吗?”

巴蒂士塔沉思了一下。

“我上一次没见到教皇..死前不见到教皇我可不甘心..”“好,一定找个机会,你一定能见到教皇。”

沉默了片刻,巴蒂士塔朝镜子里望了一眼说:“我想,去见教皇得穿礼服吧?”

“是的,我建议你穿礼服..在那种场合,应该佩戴基督勋章..我一定设法给你弄个基督勋章。”

巴蒂士塔吃惊地站了片刻,然后,他激动得满脸通红地说:“非常感谢您。这儿有的人有基督勋章,可他们的功德也许并不如我..听说,连有的理发师都..”“你说得对,”卡洛斯回答说,“真无耻。我真得设法给你弄个圣母勋章。”

现在,卡洛斯每天上午都从这条通向奥里威斯的尘土飞扬的大道上经过。为了自己的马不被太阳晒,他总是乘“混血儿”的马车,车夫是埃戛最中意的——他把那对马留在“淘喀”别墅的旧马厩里歇脚,自己就在各家酒店里闲逛,一直到卡洛斯回葵回大院。

通常在中午,玛丽娅?爱杜亚达吃过饭,一听到宁静的马路上传来车轮的滚动声,就到人门口等候卡洛斯,站到最高一层的台阶上。台阶两侧摆着花盆,上面有玫瑰红色的凉篷遮荫。在郊外,她常穿浅色衣服,有时还按照西班牙古典式样在头发上戴朵鲜花。郊外清新、干净的空气使她那象牙色的面孔更加有了生气,更添了光彩——在阳光和绿树的映衬之下,她那素雅、闪光的美每天都给卡洛斯一种意外的、更新鲜的魅力,使他着了迷。大门嘎吱一声关上,卡洛斯感到一种“精神上的特别安乐感”,用他的话说,他整个人行动起来更加轻松自如,处于一种永恒的和谐甜美的感觉之中..但是他第一个亲吻的总是那个沿着槐树小径跑来迎接他的罗莎,她那一头黑发飘动着,拍打着她的双肩,妮妮丝在一旁高兴地蹦着、叫着。他抱起罗莎。玛丽娅站在玫瑰色的凉篷下,从远处朝他们微笑着。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欢乐、亲切。宁静。

房子里经过一番精心收拾,整齐干净,赏心悦目。大厅可以使用了,再没有早先那种博物馆式的刻板模样和那种没有生气的豪华气派。玛丽娅插在瓶里的鲜花,一张随便放置的报纸,刺绣用的毛线,甚至她那洁净的衣服的拂动声,都无形中表明了生活的温暖。就连卡洛斯五世①时代最华丽的收藏珍宝的贮柜——用锃亮的铁皮包着,都给人以舒适感。他们就坐在那儿谈天,直到罗莎上课的时间。

这时,萨拉小姐就会走来,她表情严肃,沉默寡言,总是穿着黑色衣裙,一枚银质蹄掌形别针别在男式的立领上。她脸上又出现了那好看的气色,低垂的双眼带着少女的羞怯,头上则系了一条清教徒式的素色缎带。她那微微胖了些的丰满的胸部,从深色的紧身背心里凸起。看来,郊外平静、轻松的生活显然很使她满意。但是,她不认为长着橄榄树林的褐色土地就是农村。“太干燥,太艰苦了,”她说,无限怀念她的英国那绿茵茵潮湿的土地以及那雾蒙蒙灰色的广阔天空。

钟敲了两点。罗莎在楼上的房间里,开始了她冗长的课程。卡洛斯和玛丽娅于是躲进了那个日本式的亭子,更加自由自在。这座日本式小亭子是克拉夫特凭想象设计的,表示他对日本的喜爱。亭子建在槐树小径的尽头,在两棵栗子树的遮掩和树荫之下。玛丽娅喜欢这个地方,称它是她的幽思之地。亭子全部为木结构,只有一扇圆窗,顶部是日本式尖型,顶上的树枝沙沙作响——可是声音轻得都能听到鸟儿的啾鸣。克拉夫特用印度产的细席铺地,亭子里装饰简朴,只有一张涂漆的桌子,几件日本瓷器。因为有一块黄色丝绸大单子挡着,看不见天花板,大单子的四角系紧了象一顶鼓鼓的帐篷的顶部。整座小巧的亭子看来就是为了放下一张苏丹王官中那种松软而舒适的矮沙发,那沙发深得可以在里面做各种美梦,宽得可以放松了身子休憩..他们走进亭子。卡洛斯拿上一本书,那是专为在萨拉小姐面前摆样子的;玛丽娅则拿着一块刺绣或是裁缝的布料。但是,书和布料很快就落到了地上——而他们的双唇、手臂则紧紧地贴到了一起。她滑倒在沙发上;卡洛斯跪在一只靠垫上,浑身颤抖着。刚才在罗莎和萨拉面前他竭力克制住自己,这会儿真是急不可耐了。他抱住她的腰,在长时间的亲吻之中,无数次地述说着那些纯真、热切的话语。那一遍遍的亲吻使得他们全身酥软,在那令人销魂的甜蜜之中,他们紧闭着双眼。她想知道,在分手后的那漫漫长夜里,他都做了什么。卡洛斯说,他通宵达旦地想着她,梦里看见她..接着又是一阵寂静。亭子顶上的麻雀嘁嘁喳喳,鸽子在咕咕地叫,一直在陪伴着他们的妮妮丝这会儿蜷缩在一个角落里,从稀疏的银白色毛发下,睁着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带着怀疑的神态在注视着他们,他们时而喃喃低语,时而又沉默不言。

外面,在这没有一丝微风、安静的日子里,炙人的太阳下,干热的庭院在沉睡,到处呈现出灰蒙蒙的绿色,树叶纹丝不动,四下里一片寂静。透过①卡洛斯五世(1516— 1556),西班牙国王。

白色房子关闭的百页窗传出来的罗莎弹奏的单调音符,是可以听到的唯一的声响。在这个亭子里,也是一片寂静,那是满足了之后的寂静——只是偶尔从沙发上那丝质靠垫中发出一两声倦怠而舒心的叹气,或是一两次时间更长、更为激情满怀的亲吻声..是妮妮丝使他们从那种甜美的沉醉之中解脱出来。由于总是呆在那里不动,被困在炎热的小亭子里,呼吸着空气中飘溢的茉莉花的芳香,它厌烦了。

玛丽娅用手抹抹脸颊,慢慢站起身来。但是立刻又躺倒在卡洛斯面前,怀着无限的感激..上帝呀,要分离是多么难受呀!为什么要这样?他们相亲相爱,她却要一个人留在那儿,整夜地渴望着他,而他却要在葵花大院孤单地睡觉,得不到她的温存!..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无声冲动,两双深情的眼睛湿润了,又是没完没了的亲吻,直到他们的嘴唇疲倦了。妮妮丝使得他们终于离开了那儿,它不耐烦地从门口跑向沙发,呜噜着,象要狂吠起来。

玛丽娅往回走时常常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萨拉小姐对这种午睡会怎么想?门关得严严实实,一点声音也没有,连那扇窗户都关上了。梅朗妮从小就侍候玛丽娅,是可靠的;善良的多明古斯是个老实人,不必担心。但是萨拉小姐呢?..玛丽娅笑着承认,当她后来在饭桌上遇到这位英国姑娘那天真无邪的目光时,真感到有点儿羞愧..当然..要是可爱的小姐敢于嘀嘀咕咕或是略微皱皱眉头,她就会立即收到一张开往南安普敦的皇家邮轮上的船票!罗莎是不会抱怨的,因为她不喜欢萨拉。但是,她办事那么认真,又那么尊敬自己的女主人!玛丽娅可是不愿意失去这么一位严肃的姑娘的敬重。所以他们决定,在辞退萨拉小姐时,要重重酬谢她,到了意大利再找个德国女教师补她的缺。对于那位德国人,他们就是夫妇了,就应该是“先生和太太..”了。

逐渐地,对更为亲密、更为完美幸福的追求在他们心中不断增长。仅仅上午在沙发里呆的短短几个小时,头顶是鸟儿啼叫,庭院沐浴在阳光里,周围一切都醒着,对此他们已经不满足了。他们渴望着漫漫长夜里从容的欢乐,他们的手臂可以不隔着衣服抱在一起,周围的一切,郊野、人和阳光都已入睡..再说,这太容易了!挂着壁毯的大厅与玛丽娅的卧室相通,隔一道玻璃门又通向花园;女教师、用人,只是上午十点钟才到最高一层他们的房间来;整幢房子都已入梦乡;卡洛斯有一把大门的钥匙;那唯一的一条狗妮妮丝已经是看到过他们亲吻的知已了..玛丽娅同卡洛斯一样强烈地希望有这样的夜晚。一天到野外散步回来,夜幕已降临,他们两人共同试了试一把两用钥匙——卡洛斯曾经答应拿去镀镀金的。卡洛斯惊奇地发现那总是讨厌地作响的旧大门的合叶上点了油,滑动起来没有了声响。

他就在这天晚上来了——而且把“混血儿”的四轮马车留到了别墅里,以便天亮时再把他接走,那个车夫是不会管闲事的,况且他口袋里已经得了一大笔小费。天空灰蒙蒙的,闷气得很,没有一颗星斗,不时地,一道无声的闪电射向海面,将海天相联。卡洛斯非常小心地贴墙走着,在临近了他那渴望已久的占有她的时刻时,一种伤感与焦急交错的复杂感情隐隐约约地使他胆怯起来。他几乎是战兢兢地打开了门,而且刚刚走了几步就站住了,因为听见妮妮丝在里面狂吠。但是,一切又回复了沉寂。房子朝向花园一角的那面窗户出现的亮光使他镇静下来。他在玻璃门旁遇到了玛丽娅,她身穿镶花边的睡衣,怀里抱着妮妮丝,它还在嗡嗡地哼着。她也紧张极了,急盼着能在自己身边触摸到他。她不想立刻就进屋去,他们就在那里呆了一会儿,坐在石阶上。妮妮丝也安静下来,在那儿舔着卡洛斯。四周无边无际一片墨黑,只是在远方水面上,一只船的桅杆上有个摇曳不定的亮点无力地在夜空里时隐时现。玛丽娅紧紧地依偎着卡洛斯,躲在他怀里长叹了一口气,一双眼睛不安地望着那静谧的黑夜,好象花园里熟悉的树木,整个庭院全都不复存在,全都消失了,溶化在阴影之中。

“为什么我们不马上就去意大利?”她突然问道,一面摸索着卡洛斯的手。“既然一定得去,为什么不马上就走?..我们没必要这样偷偷摸摸,担惊受怕!”

“怕什么?我亲爱的?我们在这儿就象在意大利、在中国一样的稳妥..当然,我们也可以早点儿走,只要你愿意..你决定什么时候,定个日子!”

她没答话,头亲昵地靠在卡洛斯的肩上。他又慢慢地说:“不过,你知道,我要先去一趟圣奥拉维亚看看爷爷..”玛丽娅的双眼又一次盯住那无边无际的黑夜,好象从中得到了一个预感——前景将会混沌、黑暗。

“你有圣奥拉维亚,有爷爷,有朋友..我什么人也没有!”

卡洛斯动了心,把她抱得更紧了。

“你谁也没有!你对我说这种话!你可是太不公道,太忘恩负义了!你沉不住气,这就是英国人所说的‘不知羞耻地篡改事实’。”

她就象昏厥了似地偎依在卡洛斯怀里。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死..”

闪电的巨光照亮了河面。玛丽娅害怕了,他们就走进她的卧室。两只烛台的光影投射在花布和黄色的锦缎上,使这间温暖,飘溢着淡淡的芳香的卧室显示出一种圣殿般的夺目光彩。床已经铺好,镶着花边的床单为这张爱情的大床盖上了一层洁净的白雪。屋外,靠海那个方向,响起了缓缓而沉闷的雷声。但是,玛丽娅已经听不见了,她已经扑进卡洛斯的怀中。她从来没象今天这样爱他,象今天这样需要他!她那贪婪热烈的双唇好象要伸得更远,要超过他的肉体,要吞噬他的欲望和他的灵魂——而整个夜晚,在那些金光闪闪的锦缎之间,她蓬散着头发,裸露着躯体,显得那么圣洁。在他看来,她确实与他一直想象的女神一样。她终于把他紧紧地搂在自己圣洁的怀里,和他一起高高地飘浮在金色的云雾之上,陶醉在爱情之中..天亮他离开时,正在下雨。卡洛斯在一家酒店里找到了醉醺醺、仍在睡觉的“混血儿”,把他塞进了马车里,自己披上湿漉漉的破毯子,哼着小曲,喜气洋洋地驾车回到了葵花大院。

几天后,当他同玛丽娅一起在“淘喀”别墅附近散步时,他注意到路旁有幢小房子要出租。他当即就打定主意把它租下,免得凌晨离去时同这个醉醺醺、昏昏沉沉的“混血儿”一起驾车在石子路上颠簸。他看了房子:有一间宽敞的房间,要是铺上地毯、挂上窗帘,可以当个舒适的住处。他马上租下——两天后,巴蒂士塔驾着小车运来家具,收拾这所新的小宅院。玛丽娅几乎忧愁地说:“又弄了所房子!”

“这个,”卡洛斯笑着大声说,“是最后一栋了!不,是倒数第二栋房子..我们还要有一栋,是咱们俩的房子,真正自己的房子,那将在远方,我还不知道在哪儿..”从此他们每天晚上相会。九点半,卡洛斯手里拿着点燃的雪茄准时离开“淘喀”别墅。多明古斯举着灯走在前面,由他关大门,拿下钥匙。卡洛斯就慢慢地走到自己的“陋舍”,那儿有个小用人,就是葵花大院花匠的儿子,伺候他。旧地板上铺了一块软软的地毯,地毯上除了一张床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带条纹的长沙发、两把藤椅。在同玛丽娅分开的几个小时里,卡洛斯就给圣奥拉维亚写信,特别是给在辛德拉留连忘返的埃戛写信。

他收到了两封埃戛的信,上面几乎全是讲的达马祖。达马祖带着科恩夫人四处露面:辛德拉的赛驴会上达马祖又出了洋相;达马祖在塞特艾斯又炫耀了一番他那顶带面纱的帽子;达马祖是个无耻之徒;达马祖在维托尔院子里,跷着腿,亲切地谈论“拉结夫人”;为了公众道德,真该抽达马祖一顿!..卡洛斯耸耸肩,认为埃戛不必如此吃醋,不值得!为了谁呢!为那么个多嘴的以色列女人,一个甜言蜜语、好吃懒做、挨过丈大一顿痛打的女人!耙撬娜罚彼诟j┑男胖行吹溃按幽隳嵌槁涞秸疑狭舜锫碜妫愕奶染透煤鸵恢а┣训舻搅宋勰嗬锬茄比幻挥惺裁纯梢藕兜摹S心母龊⒆蛹鸬饺コ樗憔透眯钠狡偷厝盟槿ァ6院⒆踊蚴嵌匝┣蜒谭⒒穑怯薮赖模钡牵绞彼j┗匦攀保皇翘柑赴吕锿沟那榭觯柑杆昀鲦纳⒉剑难蕴福目砂Γ母哐?.给爷爷的信中没什么可说的,在那十来行字里写写炎热的天气,劝爷爷别累着,请他问候来访的客人们,还转达了小曼努埃尔给他的口信——而这人他爷爷却从未见过。

他没东西可写时,就躺长在沙发上,打开一本书,一双眼睛却盯在壁钟的指针上。半夜,他就披上外套,拿了手杖走出去。沉寂的郊外响起了他那孤单的脚步声,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做了亏心事似的凄凉劲儿..一天晚上,天气酷热,卡洛斯由于疲倦在长沙发上睡着了。只是当壁钟凄凉地敲响两点时,他才猛地惊醒。糟糕!这一夜的恩爱完了!玛丽娅一定在不安地等着他,担心着他会遭了什么祸!..他抓起手杖,顺着马路跑起来。不多时,他轻轻打开院门,心想玛丽娅一定睡着了,妮妮丝会吠起来。

他从槐树中间走过,小心翼翼地放轻了脚步。突然,他似乎听到,在一旁树下,草地上传来了男人急促的喘气声,还夹杂着亲吻声。他停住步,大为恼火。他当即就想用手杖狠揍一顿那两个在草地上搂抱在一起的畜生,他们把他那充满诗情画意的爱情隐蔽所给玷污了。一条白裙子在黑夜中移动者,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在喘着气说:“啊,是的,啊,是的①..”是那个英国姑娘!

啊,上帝,是那个英国姑娘,是萨拉小姐!惊呆了的卡洛斯停止了脚步,他从大门溜出去,又慢慢把门关上,躲在前面一个墙角,在一棵山毛榉的树影下等着。他气得发抖。得马上告诉玛丽娅这件可气的事!他不愿意她允许这个不道德的女人再在罗莎面前呆一秒钟,来玷污他的天使的纯洁..啊,真可怕,这么一个伪君子,如此的狡诈,伪善,从未露过破绽!几天前,他还看见这个女人对《插图杂志》上一幅一对纯洁的牧羊人在郊外树丛中亲吻的图片不愿目睹呢!而现在,她却躺在草坪上哼着!

靠近大门的地方,漆黑的道路上亮起一支香烟。一个男人迈着沉重的步①原文为英文。

子匆匆走过去,他的肩上披着一块毯子,这人象个打短工的。这位萨拉小姐已经饥不择食啦!她衣着体面,举止端庄,梳着清教徒式的发型,可是竟然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要,不管他是粗野的还是肮脏的,只要是个男人就行!她竟然以如此大相径庭而又互为补充的双重人格把他们蒙骗了好几个月!白天,她是羞答答的玉女,寡言沉默,动辄就红脸,缝纫篮子里总放着《圣经》;到了晚上,小女孩儿一睡下,她所有严肃的态度都收了起来,一位圣女变成了一只母羊,肩上披着围巾,到草地上同随便一个男人鬼混!..这对埃戛可是一篇很好的小说题材!

他又往回走去,轻轻打开大门,再一次蹑手蹑脚地走在槐树成行的小路上。不过,此刻他正在犹豫,是否把这件令人作呕的事告诉玛丽娅。他知道,玛丽娅在寂静的屋子里铺好了床,也在等他,而他则也象那个肩披毯子的男人一样,偷偷摸摸地走进去..当然,不完全相同!一个是神圣的爱,一个是畜生鬼混,有天渊之别..然而,他担心,如果告诉玛丽娅,在他们那种充满崇高情感,在金色锦缎之间的爱情之外,同时还存在着这种粗野、诡秘、不正当的情爱,在草地上象动物一样滚来爬去..这必定会引起她十分敏感的羞愧,这有如指出她的过失,这过失虽说有点儿遮掩,然而也是粗俗的,两种爱情就其形式说是相似的,个人遗憾地相似..不,什么也不能说。但是小姑娘怎么办?..是啊,同罗莎接触时,那个女人会同以往一样,象个勤劳的清教徒,严肃认真,办事井井有条。

朝向花园的那扇玻璃门还有光亮。他抓起一把土朝玻璃扔去,土轻轻地打在门上。玛丽娅急忙披上睡袍出现了,两手理着松散的头发,多少带点儿倦意。

“为什么这样晚才来?”

卡洛斯使劲地吻了吻她那双几乎是闭着的惺松的美丽眼睛。

“我看着书困得睡着了..后来,我进来之后,又好象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我到处看了看..是我疑神疑鬼了,什么也没有。”

“我们得养条看门狗,”她低声说,一面打了个哈欠。

她在床边坐下,垂着双手,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对自己这么懒洋洋,她也感到好笑。

“你这么疲倦,亲爱的!我走吧?..”

她把他拉到自己那芳香、温暖的怀里。

“我要你深深地、深深地爱我,长久地爱我①..”第二天卡洛斯没去里斯本,很早就到了“淘喀”别墅。梅朗妮在掸擦亭子,她对他说夫人有点儿疲倦,早餐都是在床上吃的。他走进大厅。萨拉小姐面对敞开的窗子,坐在软木凳上,在树荫下缝着什么。

“早上好②,”卡洛斯对她说,一边朝窗台走过去,想好好观察一下她。

“早上好,先生,③”她用那羞怯而谦恭的口气应了一句。

卡洛斯说天气热了。萨拉小姐认为这个时候已经热得难以忍受了。好在下面有条河,看着还使人觉得凉快..①原文为法文。

②原文为英文。

③原文为英文。

卡洛斯一面点上烟一面说,昨天晚上尤其闷热,他都不能入睡。她呢?

哦,她一觉睡到天亮。卡洛斯问她是否做了好梦。

“啊,是的,先生。”④

啊,是的!然而现在这个“是的”可是贞洁的,而不是带着呻吟声了。

但她的双眼低垂着。她的样子是如此端庄、稳重,纯洁得好象从没有过污点!..装得不落一点儿破绽!卡洛斯一边捻着自己的胡子一面想,她的小乳房一定是白白嫩嫩、圆圆鼓鼓的。

夏天就这样在奥里威斯度过了。九月初,卡洛斯从爷爷信中得悉,克拉夫特某个星期六要到里斯本来,就住在中央饭店。那天上午,他一早就朝那儿跑去,想了解一下圣奥拉维亚的消息。他见到克拉夫特时,克拉夫特正站在镜子前刮胡子。全身黑色衣着的欧泽比奥正坐在长沙发的一头,一声不吭地用小剪子修指甲。他是昨晚才从辛德拉来的。

克拉夫特很喜欢圣奥拉维亚。他不明白住在圣弗朗西斯科街和葵花大院那个憋气的小庭院中,阿丰苏这个健壮的贝拉人怎么能受得祝他在圣奥拉维亚过得非常愉快!爷爷身体很健康,他那么热情地待客使人不由想起了亚伯拉罕①和《圣经》。谢格拉上校兴致勃勃,他吃喝无忌,结果晚餐过后都动弹不得,肚皮要爆开了,靠在沙发上哼哼。在那里克拉夫特认识了特拉瓦索斯老头儿,那人每谈起他“亲爱的卡洛斯的才干”,两眼总是泪水汪汪。

侯爵情绪很高,见到拉麦古的小贵族们就亲切地张开双臂,有个摇船女爱上了他..除此之外,天天是丰盛的晚餐,去打过几次野兔,参加了一次宗教游行,观赏了姑娘们在教堂广场上跳的舞,晚上听吉他演奏会,白天看剥玉米。完全是一首葡萄牙优美的田园诗..“不过,关于圣奥拉维亚咱们得再好好谈谈。”克拉夫特最后说,一面走进了小盥洗室去洗头发。

“你呢,”卡洛斯这时转过身来问欧泽比奥。“你一直在辛德拉,是吗?在那儿做什么?..埃戛呢?”

小欧泽比奥收起小剪刀,站起身,整了整眼镜。

“他在维托尔饭店。很有意思,他买了头驴..达马祖也在那儿..但是,不常见他。他总是同科恩夫妇在一起..总之,过得还不错,相当热闹..”“你又和那个叫罗拉的妓女在一起了?”

欧泽比奥脸涨得通红。怎么这样说!他非常严肃地说,他是在维托尔饭店!同一个葡萄牙妓女在一起的是帕尔马..他现在办了家报纸,叫《魔鬼号角》。”

“《号角》?”

“对,魔鬼的,”欧泽比奥说。“是一份说笑话、讽刺人的报纸..以前就有这家报,叫《警笛》。但是现在那家报纸转手给帕尔马了。他打算扩大报社,增加笑料..”“总而言之,”卡洛斯说,“增加点儿就象他这个人一样的无耻、讨厌的东西..”克拉夫特又走了出来,一面擦着头。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说,现在他很想④原文为英文。

①亚伯拉罕,《圣经》故事中犹太人的始祖。

去旅行,这是他在圣奥拉维亚拟定的计划。“淘喀”别墅现在不属于他了,他在波尔图附近的住家需要大修,所以他打算去埃及过冬天,逆尼罗河而上,见识一下法老的古代文化。然后,也许再往东去已格达,看看幼发拉底河,看看巴比伦遗址..“所以,”卡洛斯叫起来说,“我注意到桌子上那本书,书名是《尼尼微和巴比伦》..见鬼了,你喜欢这些?我讨厌已经消亡的种族和文明..我关心的只是活着的一切。”

“因为你是个需要感官欢乐的人,”克拉夫特说。“说到感官欢乐和巴比伦,你想去布拉甘萨饭店吃午饭吗?我要到那儿去会个英国人,他替我照管着我的那些矿上的事..但是,咱们俩得从金子路走,因为我要去我的代理人家转一下..也顺路。说定了,中午!”

欧泽比奥在下面厅里面对着一大摊电报调正他那副倒楣的黑眼镜,他们撇下他走了。刚走到院子,克拉夫特就抓住卡洛斯的胳膊,谈起了他刚才提到的那件有关圣奥拉维业的正经事——爷爷对卡洛斯没去那儿显然不高兴。

“你爷爷倒没对我说什么,但我知道你很伤了他的心。没什么好借口的,就几个小时火车的路..你知道他是多么地爱你..见鬼了! Estmodus in rebus①。”

“的确,”卡洛斯低声说,“我早该去了..你要我怎么办呢,朋友?..总之,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要做出努力!..也许下星期我同埃戛一起去。”

“对,伙计,让他高兴高兴..在那儿呆几周..”“Est modus in rebus。我一定设法在那儿呆几天。”

代理人的陋室在蒙特标大楼对面。卡洛斯在商店门前慢慢地转悠着等了几分钟。突然,他看见梅朗妮从蒙特标大楼走出来,同她一起的是个头戴紫帽子的胖老太太。他很是惊讶,就赶忙穿过了大街。梅朗妮由于意外地碰上了卡洛斯,就停住了脚步,满脸涨得通红。没等问,她就结结巴巴他说,是太太让她到里斯本来,和她一起的是位朋友..一辆两匹白马拉的四轮马车停在马路上,梅朗妮匆忙跳上车,马车颠簸着朝王宫方向驶去。

卡洛斯疑惑不解地看着她离去。克拉夫特这时也到了,他也在盯着看。

他认得那辆马车是奥里威斯的“托度号”,他自己过去常乘它来逛里斯本。

“是‘淘喀’来的什么人?”他问。

“一个女用人,”卡洛斯说,对梅朗妮那种莫明其妙的窘态仍感到迷惑不解。

卡洛斯走了没几步就停了下来,在熙来攘往的车马声中,压低嗓子问道:“喂,克拉夫特,欧泽比奥对你说过我什么没有?”

克拉夫特坦白说,刚一进屋,欧泽比奥就开始吞吞吐吐地告诉了他卡洛斯在奥里威斯的神秘生活..“但是我没让他说下去,”克拉夫特接着说,同时还表白他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他甚至从来不看《罗马故事》报。“不过,你应该去趟圣奥拉维亚。”

这天晚上卡洛斯果然对玛丽娅说他要去看爷爷。她也非常认真地劝他要①拉丁文:凡事都要有个分寸。

这样做,并且后悔自己如此自私,长时间把他困在身边,远离了其他爱他的人。

“但是,亲爱的,时间不会太长,对吧?”

“最多两三天。当然,我会把爷爷接回来。他在那儿也没事干,也免得我再回到那儿去..”玛丽娅这时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胆怯地低声告诉他,她有个强烈的愿望..就是看看葵花大院。想看看他的房间、花园和所有那些可爱的地方,因为他过去常常在那些地方想起她,而且因为在那些地方他感到距她是那么遥远,不可接近,他曾经很痛苦过..“告诉我,你愿意我去吗?不过,要在你爷爷回来之前去。你愿意吗?”

“我认为这主意太好了!只有一个危险,就是不再让你走,把你关在我家里。”

“上帝呀,但愿如此!”

于是两人商量好,在卡洛斯动身去圣奥拉维亚那天,她到葵花大院去吃晚饭。夜里,他乘马车去圣亚波尼亚车站,然后,她回奥里威斯。

那是个星期六,卡洛斯很早就来到了葵花大院。当他听到载着玛丽娅的马车在门前停下,她那深色的衣裙沙沙地拖在铺着通向他房间内楼梯的樱桃色丝绒上时,他的心象初次相会时一样紧张而激动地跳动着。在前厅,他们亲吻了,这是极为甜蜜的第一吻。

她立即走到梳妆台前脱下帽子,理理头发。他不停地吻她,抱住她的腰肢。两人的脸紧贴在一起,朝着镜子里微笑,对自己年轻美貌感到无限欣慰。接着,她急不可待地怀着好奇心跑遍了他所有的房间,细细地察看,甚至连盥洗室也看了。她读出每本书的书名,闻闻瓶子的香气,打开丝质的床幔..在一张路易十五时代的柜台上,有只银盘子,里面放了许多照片,这些卡洛斯忘记藏起来了,有穿女骑士长裙的骑兵上校的太太,眉清目秀的鲁盖尔夫人,还有其他的女士们的照片。她带着一丝苦笑把手伸到那些记载着许许多多往事的照片之中..卡洛斯笑笑,请她别看这些“他心灵的错误”。

“为什么不看?”玛丽娅认真地说。她很清楚,他不是从天上降下来的,并非纯洁得如同天使。一个男人总会有很多以往的照片。再说,她深信他过去对任何女人的爱都比不上对她爱得那么真挚。

“这些偶然的事情说不上是‘爱情’,不然就是对爱情的亵渎了,”卡洛斯低声说。“那些就象是客栈里的卧房,到那儿过一夜..”但是,玛丽娅久久地打量着骑兵上校太太的照片。她觉得这个女人很美!是什么人?一位法国女人?

“不,是维也纳人。是一个同我有往来的商人的妻子..他们喜欢安宁的生活,住在乡下..”“啊,是维也纳人..都说维也纳女人很迷人!”

卡洛斯从她手里把照片夺过来。为什么谈论别的女人呢?在这茫茫人世,只有一个女人,他已经把她抱住贴在自己的心上了。

于是,两人在葵花大院走了一遍,最后到了平台。她特别喜欢阿丰苏的书房,房内挂着主教内室式样的丝绸,陈设朴实无华,环境宁静,益于读书。

“我不知为什么,”她小声说,眼睛一边慢慢地扫过摆满书籍的书架和那个十字架上的基督,“不知道为什么,你爷爷使我害怕!”

卡洛斯笑起来。傻瓜!爷爷要是认识她,一见面就会大大恭维她一番的..爷爷简直是个圣人!是个可爱的老头儿!

“他热烈地恋爱过吗?”

“不知道,也许..但是,我觉得爷爷一向是个清教徒。”

两人下楼到了花园。这是个幽静、华丽的花园,小瀑布的流水悦耳地飞溅而下。她也很喜欢这个花园。两人在一棵古柏下坐了一会儿,面前是一张粗糙的石台,上面刻着的那些字与日期已经辨认不清,枝头上鸟儿的叫声在玛丽娅听来比她以往听到的鸟鸣都更为娓娓动听。后来,她挑了一根树枝,打算带回去作个纪念。

她帽子都没戴上就到前面去看马车房。看门人第一次见到一位如此漂亮的金发女郎来到葵花大院,便手拿着小帽呆呆地站在一旁。玛丽娅抚摸着马儿,拍拍它们,对一匹叫杜南蒂的马爱不释手,因为它常常拉卡洛斯去圣弗朗西斯科街。他从这些极为普通的举止之间看到了一位贤慧妻子的难以言状的可爱之处。

他们踏着卡洛斯专用楼梯回到楼内——玛丽娅觉得这楼梯很“神秘”,樱桃色的粗绒布把楼梯里铺得严严实实,犹如一个保险柜,衣裙磨擦声全被闷住了。卡洛斯发誓说,除了埃戛有一次装扮成渔妇从这儿走过,再也没有一位穿着裙子的人从这儿走过。

后来,他让她在屋内呆片刻,他去吩咐巴蒂士塔办点儿事。但是,他回来时,见她坐在长沙发的一头,无精打采、情绪低落,就赶忙抓起她的双手,不安地问道:“怎么啦,亲爱的?你病了?”

她慢慢抬起双眼,一层泪水遮住了它们的光辉。

“我在想,为了我你要抛井这栋漂亮的宅子、放弃你舒适的生活、平静的日子、你的朋友们..我很难过,很后悔!”

卡洛斯跪在她身旁,笑她太过虑,称她是傻瓜。他用亲吻吮吸了她那滚动的泪花..难道她认为自己还不如花园里的瀑布和几块旧地毯价值高?..“我亲爱的玛丽娅,我的不安是我为你做得牺牲太少了,而你的牺牲却是如此之大!”

她苦笑着耸耸肩膀。

“我!”

她用手拢拢头发,轻轻地把他拉进自己的怀里,低声地、好象在对着自己的心说话,打消他的不安和疑虑:“是的,的确,在这个世上只有咱们的爱情有价值!其他全一文不值!

只要咱们的爱情是真挚的、深切的,其他的一切全是虚幻的、全都无所谓了..”她的声音被卡洛斯的亲吻淹没了。他把她抱到床上——在这张床上,他曾把她想象成一位不可触及的女神,度过了多少难眠之夜埃五点钟,他们想到该吃晚饭了。桌子摆在一间小厅里,卡洛斯很早就想把这个厅装饰上珍珠色和庚申蔷薇色的锦缎。但是,还没改装好,墙上仍然留着深绿色的糊墙纸。最近,卡洛斯在厅里挂了一幅父亲的遗像——一幅蹩脚的油画,画的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年青人,一双大眼睛,手上拿着麂皮手套和一根马鞭。

巴蒂士塔换上了一身浅色的旅行装在一旁侍候他们。桌子圆而小,象只花篮。香槟酒冰镇在一只银桶里;备餐桌上放着盛大米甜食的盘子,上面有玛丽娅名字的缩写字母。

这种令人愉快的细致的安排博得了她柔情的一笑。后米,她看见彼得罗?达?马亚的遗像。这引起了她的兴趣。她盯着那张没有血色的脸——是时光使它变得苍白了。画上的人那两只阿拉伯人形状的大眼睛浓黑而无神,看上去很是忧伤。

“是谁?”她问。

“我的父亲。”

她走上前去,举起蜡烛仔细端详着。她觉得卡洛斯不象他。当她归坐时,卡洛斯正小心地打开一瓶陈香贝尔丁酒,她非常认真他说:“你知道吗,有时候你象谁?..有意思极了,但是真的,你象我的妈妈!”

卡洛斯大笑起来,他很高兴,因为这种相象使他们俩更亲近了,这使他很荣幸。

“真的,”她说,“妈妈很漂亮..不是瞎说,你的额头、鼻子..我也说不清有点儿什么..但是,有些姿势,有时微笑的样子..还有在你茫然和若有所思时的样子..我有好多次这样想过..”巴蒂士塔端进来日本砂锅。卡洛斯兴致勃勃地宣布晚餐为葡萄牙菜。掌勺的法国厨师安托恩先生同爷爷走了,留在家的是另一位厨师米凯拉,卡洛斯认为这也是位好厨师,有堂若昂五世①时代修道院的烹调手艺。

“我亲爱的玛丽娅,现在,头道菜是鸡汤,在过去只能在奥迪维拉斯女修道院保拉院长的房内才能吃到,而且是在神秘的宗教订婚仪式上..”晚餐丰盛、愉快。当巴蒂士塔退下时,他们很快地隔着鲜花握了握手。

卡洛斯此时觉得她更美丽、更可爱了。她的双眼好象散发出无限柔情,她戴在胸前的纯洁的玫瑰显示出她高雅的情趣。他们俩都产生了同一种愿望,即永远地呆在这个单身汉舒适的房间内,品尝着堂若昂五世的葡萄牙晚餐,而且由穿着一身便装的巴蒂士塔侍候。

“我真想不去赶火车了,”卡洛斯说,象在祈求她的同意。

“不,你应该去..我们不能太自私了..只是你要照料好自己,每天给我发封长长的电报..发明电报局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那些相爱而又相距遥远的人,妈妈常这样说。”

这时,卡洛斯又拿自己同她妈妈相象这件事开起玩笑。他低下身子,摇摇放在冰中的香槟瓶子说:“有意思,你以前没对我这么说过..你也从来没对我谈起你的妈妈..”玛丽娅的脸泛起了红晕。哦,从来没谈起过妈妈,因为从来也没有机会..“再说,也没有很多有意思的事可说,”她补充说。“妈妈是马德拉岛人,并不富有,她嫁给..”“在巴黎结婚的?”

① 1706年至1750年的葡萄牙国王。

“不,在马德拉同一个奥地利人结了婚。这个奥地利人是陪他的一位骨瘦如柴的弟弟到那儿去的..他是个很有教养的人,见到了长得非常漂亮的妈妈,他们彼此相爱了,就这样..”她谈这些话时,两眼一刻没离开过盘子,并且一边慢慢地切着一只鸡翅膀。

“这么说,”卡洛斯高声说,“如果你父亲是奥地利人,亲爱的,你也就是奥地利人了..也许你就是你说的那些非常迷人的维也纳女士中的一位了..”对,依照法律也许算是个奥地利人。但是,她从没见过父亲,向来是和母亲住在一起,总是讲葡萄牙语,认为自己是葡萄牙人。她从未去过奥地利,也不会说德语..“你没有兄弟姐妹吗?”

“有,有个小妹妹,很小就死了..我都记不得什么模样了。在巴黎我有她的照片..很漂亮!”

这时,一辆飞奔而来的马车停在下面街上。卡洛斯感到奇怪,就拿起餐巾跑到窗口。

“是埃戛!”他大声说。“就是那个讨厌鬼,从辛德拉来了!”

玛丽娅不安地站起身来。两人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站了片刻..但是,埃戛亲如卡洛斯的兄弟,他等着埃戛从辛德拉回来后带他去“淘喀”别墅。

最好是在那儿见面,既自然又方便而简单..“巴蒂士塔!”卡洛斯叫道,不再犹豫了。“告诉埃戛先生我在吃晚饭,请他到这儿来。”

玛丽娅已经坐下,她满面通红,急忙整整发卡和略显蓬乱的头发。

门开了,埃戛惊讶地站住了,他手里拿着白帽子、白阳伞和一个暗灰色的纸包。

“玛丽娅,”卡洛斯说,“你终于见到了我的好朋友埃戛。”

对埃戛,他则简单地说:

“玛丽娅?爱杜亚达。”

埃戛慌忙放下纸包,去握玛丽娅?爱杜亚达向他伸过来的手。她脸颊微红,含着笑。但是,那个暗灰色的纸包捆得不结实,散了。”一包新鲜的辛德拉奶酪点心滚了出来,弄脏了地毯上的花纹。这时,原来的尴尬局面在一片欢乐的笑声中消失了——埃戛无可奈何地张开双臂,看着他的点心滚得满地都是。

“你吃过晚饭了吗?”卡洛斯问。

没有,还没吃晚饭。他已经看到餐桌上那葡萄牙式的鸡蛋甜食,他都馋了。维托尔饭店那糟透了的饭菜,他已经吃厌。啊,那算什么烹调手艺啊!

菜难以下咽,菜名却是从法文翻成了土语,真象在体育馆上演的喜剧!

“那就来吧!”卡洛斯高声说。“快,巴蒂士塔!..把鸡汤端来!

哦,还有时间!..你知道吗,我今天去圣奥拉维亚?”

埃戛当然知道,他收到过卡洛斯的信,而他正是为此才来的..不过,他还不能吃晚饭,全身是路上的灰尘,再说还穿着这身乡下便装..“巴蒂士塔,告诉他们把鸡汤给我留下!不,告诉他们什么都给我留着,我饿得象阿卡狄亚①的牧民!..”巴蒂士塔端上咖啡。夫人乘坐的那辆马车已经装上了小箱子,在门口等候了,那辆车将拉他俩去圣亚波罗尼亚车站。但是埃戛还想说话,他说还有时间,并且掏出了怀表。不过表停了。他马上说,在乡下他象鲜花、鸟儿一样,靠太阳来判断时间..“现在要留在里斯本了吧?”玛丽娅?爱杜亚达问他。

“不,夫人,呆到我履行完公民义务,再去两三趟施亚都足矣..然后,再回到乡村野外。辛德拉已经开始对我有了吸引力,此时,那里人迹罕至..辛德拉,夏天挤满了资产阶级人物,在我看来犹如一首沾满了油垢的田园诗。”

这时,巴蒂士塔给卡洛斯端来法国萨特洛烈酒,并说他要是不想故意误了火车,就不该再拖延时间了。玛丽娅立即站起身来,进到里屋去戴帽子。

两位朋友单独地呆了一会儿,卡洛斯从容地点上雪茄。

“你去住多久?”埃戛终于问道。

“三、四天。我回来之前你别去辛德拉,咱们需要谈谈..你在那儿搞的什么鬼?”

另一位耸耸肩膀。

“我呼吸新鲜空气,采集花朵,有时低声吟诵着‘多么美丽啊,这一切!’如此这般。”

然后,他伏向桌子,用牙签戳了只橄榄说:“除此之外,无事可做..达马祖在那儿!同科恩夫人形影不离,这是我信中对你说了的..当然,他们之间没什么关系,那全是做给我看的,为了激怒我..达马祖此人卑鄙之极!我就等找个机会掐死他!”

他攥紧拳头猛挥了一下,被太阳晒黑的脸上带着怒气:“当然,我还是同他说了话,同他握了手,称他是‘亲爱的达马祖’,等等。但是,我就等找个机会!必须除掉这个畜生。这是道义所驱,众望所归。把这只球踢出人群实在是大快人心事。”

“还有谁在哪儿?”卡洛斯问。

“你想知道什么?..勾瓦林纽夫人。但是,我只见到她一次。她很少露面,现在可怜得很,在服丧呢。”

“服丧?”

“为你呀。”

两个都没再说下去。玛丽娅走了进来,罩着面纱,刚戴好手套。这时,卡洛斯又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伸着双臂,让巴蒂士塔帮他穿上一件旅行夹外套。埃戛也来帮忙,并请他向阿丰苏转达晚辈的敬意,还要问候谢格拉胖上校。

埃戛光着头送他们下去,关好了马车门并对玛丽娅?爱杜亚达说,等卡洛斯从杜若河庄园回来,就去“淘喀”看她..“我回来前,你别去辛德拉!”卡洛斯对他嚷道。“米凯拉会照料你的!”

“好的,好的。①”埃戛说,“一路平安!亲爱的夫人,您有事尽管吩①阿卡狄亚,古希腊一高原,是个风光明媚、人情淳朴的理想之乡,人们常以此地比喻田园牧歌式的生活。

咐..‘淘喀’见!”

马车走了。埃戛回到自己房内,另一个仆人正在那儿为他洗澡做准备。

小厅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鲜花、残羹剩饭和几支仍然孤独地点燃着的蜡烛映衬出彼得罗?达?马亚那幅暗淡画像上的苍白面孔以及他那凄凉的双眼。

紧接着的那个星期六,大约两点钟,卡洛斯和埃戛吃过了午饭仍然坐在桌旁,抽着剩下的雪茄,谈论着圣奥拉维亚庄园的事。卡洛斯是当天凌晨独自从那儿返回的。爷爷决定在那片苍劲的树丛中呆到秋末,因为这年秋天天高气爽,气候宜人..卡洛斯在那儿发现爷爷非常愉快,非常健壮,虽然由于轻微的风湿痛,不得不中止了他一向喜欢的冷水裕老人身体健康、硬朗,对卡洛斯的心是一种宽慰:他觉得等到十月他同玛丽娅动身去意大利时,就可以放心走了,不会显得不孝顺,此外,他已经想好了一套蒙骗办法——他是这样对埃戛说的——为的是实现他生命中最崇高的愿望而又不使爷爷伤心,不搅乱他晚年的平静生活。这个办法很简单,就是他先一个人去马德里,开始一次“学习旅行”。这一点,在圣奥拉维亚时他已经和爷爷谈妥。玛丽娅在“淘喀”多呆一个月,然后,乘船到波尔多①,在那儿卡洛斯与她会合,开始他们幸福的生活,而意大利的花香鸟语将会为他们更增添浪漫色彩..到了春天,他回里斯本,把玛丽娅在一个稳妥的住处安顿好。这时,再慢慢地向爷爷透露这种关系,这种关系既同他荣誉相关,又迫使他长达数月生活在异国他乡,那里已经成了他那颗心的祖国。爷爷还能怎么说呢?他只会接受这桩浪漫史;那些使人不快之处,由于距离遥远和感情因素,爷爷就不会看见了。对阿丰苏来说,发生在意大利的这桩爱情不过是一件虚幻、幼稚的事..他所感到遗憾的仅仅是孙子每年要为此远走高飞。但是当他想到人类爱情的脆弱和生命的短暂,也就一年年地能自我宽慰了。再说,卡洛斯也相信宽厚仁慈会使那些不久于人世的心肠最硬的人变得心软..总之,他认为自己的打算挺高明。埃戛也表示同意。

接着,他们又兴致勃勃地谈论起两个情人该住在何处。卡洛斯坚持自己的浪漫想法——要在湖畔找栋农村小舍。但是埃戛不喜欢有湖泊。他认为,天天总是看着平静的蓝色湖水,对爱情的持久性是个威胁。他说,一对相爱的人儿孤零零地生活在一成不变的景色的宁静环境之中,他们既不是生物学家,又不爱好垂钩钓鱼,那就不得不整天地寻求对方的情欲,他们的思想、感受、追求、欢乐以及沉默都来自其中..见鬼了,最强烈的爱情也经受不住这个!一对情人,他们唯有追求是相爱,因此要找个城市,找个繁华、蒸蒸日上的大城市定居,这样,男的白天可以去俱乐部,找人闲谈,上博物馆,丰富思想,观赏其他女人的音容笑貌;而女的可以上街,购物,上剧院,引来其他男人的注目。所以,到夜晚,当他们相会时,由于分离了一整天,两人没有好好地观察一番对方,每人就都会带来各自经历过的强烈的生活气息。当他们单独呆在安乐窝里时,就会感到新鲜的、真正的欢乐,在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亲吻之中,总会体会到新的滋味。

“我,”埃戛站起身来继续说,“要是带一个女人远走高飞,绝不找湖边,不去瑞士,也不去西西里的深山密林,而是去巴黎,去意大利大街伏特①原文是英文。

①法国加龙河沿岸的城市。

维尔①附近的街角,找栋窗户朝闹市的房子,离开谈论哲学的场所和集中了智慧的《费加罗报》社及卢浮宫都没几步远..瞧,这就是我的信条!..巴蒂士塔给我们送邮件来了。”

不是信件。巴蒂士塔用托盘送来的只是一张名片:他惶惶不安地走进来说,“有个家伙在外面,在前厅,还有辆马车等着..”卡洛斯看了一眼名片,脸色变得白得吓人。他不安地慢慢地把名片翻来覆去,手指都在发抖..然后,一声不吭地把它扔到桌上给埃戛看。

“见鬼了,”埃戛惊讶地低声说。

是卡斯特罗?戈麦士!

卡洛斯猛然站起身来,用坚定的口气说:“让他进来..到大厅!”

巴蒂士塔指着卡洛斯吃午饭时穿着的法兰绒短外套,低声问是否要件长外套。

“拿来。”

只剩下卡洛斯与埃戛两人时,他们互相焦虑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不是来寻衅,这很清楚。”埃戛轻轻说。

卡洛斯没搭腔。他又看了一次名片:那人叫若阿金?亚瓦勒斯?卡斯特罗?戈麦士,姓名下面用铅笔写着“布拉甘萨饭店”..巴蒂士塔拿来了长外套。卡洛斯慢慢扣好衣服,没再对埃戛说什么就走了出去。埃戛站在桌旁,呆呆地用餐巾擦着手。

大厅挂着秋天鲜苔色的丝绒窗帘。卡斯特罗?戈麦士一只腿跪在沙发边上,好奇地观赏着一幅康斯特布尔①的精美油画,那是鲁纳伯爵夫人的像。

她穿了一身紫绒英国猎装,英姿飒爽。听到地毯上响起了卡洛斯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手里拿着白帽子,微笑着为自己如此随随便便地欣赏那幅康斯特布尔的杰作表示歉意..卡洛斯面色异常苍白,用生硬的手势向卡斯特罗指了指那张沙发。卡斯特罗?戈麦士笑眯眯地一面道谢,一面慢慢坐下。他那剪裁合体的外套胸前戴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他那双漆皮鞋的光亮反射到亚麻靴套上;他的脸干瘦、黝黑,下巴留着山羊胡子,头发稀疏。他笑起来总带着冰冷、疲乏的表情。

“我在巴黎也有一幅康斯特布尔的精品。”他无拘无束他说,说话时“r”的喉音很重,不过巴西口音使那个音显得柔和了。“然而,那只是一幅小风景画,只有那么两个人。说实话,他不是我喜欢的画家..但是,给画廊倒是增添了光彩。谁都得有他的画。”

卡洛斯坐在他对面的一张倚子上,两手紧握着拳头放在膝上,不动声色,犹如一尊大理石像。面对着这副亲切的模样,有个想法使卡洛斯很痛苦,他浑身象遭了鞭苔似的,两眼睁得挺大,射出一股无法扑灭的怒火。卡斯特罗?戈麦士一定什么都不知道。他一到,一下船,就马上跑到奥里威斯,睡在了奥里威斯!他是丈夫,还年轻,已经抱过她了!现在到这儿来,悠哉悠哉,胸前戴着朵花儿,谈论着康斯特布尔!卡洛斯此时唯一的想法是,那个人会侮辱他。

但是,卡斯特罗?戈麦士友好地道歉说,他如此前来,既不认识卡洛①巴黎一轻歌剧院。

①康斯特布尔(1776— 1837),英国著名画家。

斯,甚至都没先写了条子求见..

“我到您这儿来的原因又是如此紧急,我是今晨十点从里约热内卢来此地的,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从拉扎雷托①来的,我现在到了这儿!..只要有可能,今天晚上我就动身去马德里。”

卡洛斯的心轻松了。那么说,他还没见过玛丽娅?爱杜亚达,他那两片干燥的嘴唇还没碰过她!卡洛斯终于改变了大理石般的僵硬态度,做了个注意倾听的动作,轻轻把椅子挪近了一步。

卡斯特罗?戈麦士这时已经把帽子放下,从上衣内口袋里拿出一个带有金色字母的钱包,然后,慢慢地在一些证件中翻找一封信..接着,他手里拿着信,十分平静他说:“我动身前,在里约热内卢收到这封匿名信..但是,请阁下相信,我不是因为这封信才急急忙忙地横渡大西洋的,那样就太可笑了..我还想告诉您,我对信中的内容完全无所谓..信在这儿。阁下想自己看,还是由我给念念?”

卡洛斯吃力地低声说道:

“请阁下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