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克拉夫特手中拿着叉子说。“你们到的时候,我正在读一篇有趣的文章,是论述英国新教的衰败..”“那个罐头里是什么?”埃戛有气无力地问道。

那是鹅肝酱。靡菲斯特疲倦地拿起一个松露。

“你这香贝丁酒好极了,”他叹了口气说。

“来,好好吃顿饭!”克拉夫特嚷着说。“别演戏了。你饿了。今天晚上你冒出的这些念头都是因为营养不足!”

埃戛也承认,他一定是太虚弱了。为了化装撒旦,他太兴奋了,连晚饭都没吃。他本指望在那个人的家里好好吃顿宵夜的..是的,他当然想吃极了!多好的鹅肝酱..不多时,他已经狼吞虎咽地吃上了:几片火鸡,一大块牛津口条,两份约克郡火腿——在克拉夫特的家中总有这些英国的美味佳肴。而且实际上,他一人忧喝了一瓶香贝丁酒。

仆人去准备咖啡了。在这当儿,谈话之间,他们做了各种各样的设想,推测科恩可能会对他的妻子采取什么样的态度。他会怎么做呢?也许会宽恕她!埃戛认为不可能:科恩是个恶棍,妒忌心重。然而她是犹太人,他又无法把她关进女修道院。

“也许他会杀死她,”克拉夫特十分认真他说。

此时埃戛的酒劲儿上来了,眼睛闪着光,他悲痛地宣称,事情真若那样,他宁可进修道院。那两个人无情地和他开了个玩笑。他想进什么样的修道院?世上没有适合埃戛的修道院!做一名多明我会①的修士吧,他太瘦了点儿;做个特拉比修道会的教徒吧,他又太好色;当个那稣会的教徒呢,他的话又大多了;做个教团的教士,他又太无知..看来需要特地为他建立一个团体!克拉夫特建议称这个团体为“圣骗子会”!

“你们俩真没心肝!”埃戛嚷起来,又倒了一大杯酒。“你们不知道,我多么崇拜那个女人!”

接着他又讲起拉结的事。也许那是他整个恋爱中最美好的时光——因为那时,他可以毫无顾虑地让自己情人头上的光环放射光辉,使他自己沐浴在那漫无边际的悄悄情后的恬静海洋之中。他开始回忆与她在佛斯的邂逅——这时,克拉夫特站起身来又开了一瓶香摈酒,一面象在接受指示那样,一字不漏地听他讲。往下,埃戛又讲到了在康塔雷拉外出散步,那些夹在借出的书中传递的语言含蓄的柏拉图式的字条。字条上她签的名是“微奥烈塔?巴尔玛”;还有那最甜蜜的第一次亲吻,那是趁那位丈夫上楼给埃戛拿特制雪茄时躲在门后偷来的一吻;还有在波尔图的几次幽会,那是在“安息墓地”;还有在柏树的荫影中热烈地握手,以及在墓石间做出的艳事计划..“真妙极了!”克拉夫特说。

埃戛不得不住了口,因为仆人送咖啡进来了。在仆人倒咖啡,克拉夫特出去拿雪茄的当儿,埃戛喝光了瓶中的香槟酒,这则他脸色苍白,鼻子显得更尖了。

仆人退出,随手拉上了织锦门帘。埃戛在身旁放上一杯白兰地,又接着讲他的隐私,讲述他返回了里斯本,讲到巴尔扎克别墅和在那里与她在爱情①也称“布道兄弟会”,为天主教托钵修会主要派别之一,建于十三世纪初。

的温暖巢穴中度过的那些甜蜜的早晨。

但是这时,他又中断了叙说,感到一阵空虚,一双眼睛蒙蒙眬眬。他用双手捂住头呆了片刻。然后,他又讲出了一些细节:她对他说的那些令人销魂的名字,一块黑绸子的床罩,她躺在上面就象一块闪光的碧绿玉石。两行汪汪泪水涌上他的眼睛,他发誓说,他只是想死..“如果你们知道她有什么样的身材就好了!”他突然喊道。“啊,小伙子们,多么匀称的身材..想象一下她的酥胸吧..”“我们不想知道,”卡洛斯说。“住口,你喝醉了,可怜的家伙!”

埃戛站起身来,伸直了两腿靠在桌子旁..喝醉了?他?想到哪儿去了!真没法儿,他就是喝不醉。能想到的方法他都试过了,什么都喝过了,甚至都喝过了松节油..但是没用,他就是醉不了。

“看吧!我要把那一整瓶都喝了,你们等着瞧吧..我仍然会很清醒,会毫无感觉!能讨论哲学..你们想知道我对达尔文怎么看吗?他是个畜生!我就这么看。给我那瓶酒!”

克拉夫特没给他酒。埃戛晃晃悠悠地站了一会,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克拉夫特,脸色铁青。

“你要么给我那个瓶子..你要么给我那个瓶子,不然,我就对着你的心口打颗枪子儿..不,你连挨颗枪子儿都不配..我要揍你!”

突然,他的眼皮合上了,又一屁股坐到椅子里,然后,象个大包裹那样,又从椅子滑落到地上。

“他垮了!”克拉夫特冷静他说。

他摇摇铃,仆人走了进来。他们把若昂?埃戛抬起来。他们把他抬到客房,给他脱去撒旦的衣服。在这期间,他一直不停地哼着,那留着口水的嘴一下下地吻着卡洛斯的手,还喃喃他说:“小拉结!小拉结,我的小拉结!你爱你的小埃戛吗?”

当卡洛斯乘车出发回里斯本之时,雨已经停了,一股寒风扫过天空,黎明来临了。

翌日十点钟,卡洛斯返回奥里威斯。他得知克拉夫特还在睡觉,就径直朝埃夏的房间走去。窗户已经打开了,一道宽宽的光束射到床上。埃戛还在打鼾,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他侧身躺着,膝盖缩起顶着肚子,床单盖到了鼻子上。

卡洛斯摇他的时候,可怜的若昂睁开了一只忧伤的眼睛,然后就用胳膊时撑着猛地抬起身子。这间屋子,那绿缎子的帷幔,和一张从镶金边的像框中对他微笑的粉面贵妇人的肖像,都使他大吃一惊。后来,一定是昨天晚间的记忆又闪现出来,埃戛马上又用床单蒙上自己,正好蒙到了下巴。他那发青的疲倦的脸上显示出,他不太情愿离开这柔软的床垫和这舒适的住宅,不愿回里斯本去面对那各种各样的痛苦。

“外面冷吗?”他忧郁地问道。

“不冷,是个大好天。不过快起来!要是有人代表科恩去你的家,他们还会以为你逃跑了呢!”

埃戛立即从床上跳起来,呆呆的,头发乱莲蓬的。他寻找着自己的衣服,那两条赤裸的细腿无意中撞到了家具上。他只找到了撒旦的紧身上衣。

他们唤住一名仆人,这人拿来了克拉夫特的一条裤子。埃戛很快地穿上裤子,没洗脸,没刮胡子,外衣领子朝上翻着。后来,他总算把头套进了那顶苏格兰无檐帽,转过身来,带着一副悲伤的神情对卡洛斯说:“咱们走吧!”

克拉夫特已经起床,陪伴他们到了大门口,卡洛斯的马车正等在那儿。

那槐树成行的大道,昨天在雨中是那么幽暗可怕,现在却是鸟语花香。雨水冲刷过的清新的花园,在阳光下一片绿色。克拉夫特那头纽芬兰大狗绕着他们窜来跳去。

“你头疼吗,埃戛?”克拉夫特问。

“不,”埃戛答道,他已经系好了外衣的钮扣。”昨天我没醉..就是太虚弱了。”

上马车的时候,他带者一种深沉的哲学家的口吻回味道:“喝上好酒可真痛快..我觉得好象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克拉大特建议说,若有了消息就打电报来;然后他关上车门,他们上了路。

早上没有电报到庄园。当克拉夫特出现在门口停着卡洛斯的马车的巴尔扎克别墅前面时,天色已晚。昏暗的绿色客厅中点着两支蜡烛。卡洛斯靠在沙发上打盹,胸前放着一本打开的书。埃戛来回地踱着步,穿了一身黑衣服,脸色苍白,钮扣上插了一朵玫瑰。他在这个客厅里,这样沉闷地等着和科恩决斗,已经整整等了一天。

“我怎么对你说的?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什么事也不可能发生。”克拉夫特轻声说。

此时埃戛又被一些可怕的想法缠绕着,他担心科恩已经把妻子杀了!克拉夫特带怀疑的一笑把他惹恼了。谁能比他更了解科恩呢?在那张资产阶级的面孔背后,藏着一个残忍的恶棍。他曾见过科恩杀死一只猫,仅仅是为了见见血。

“我预感到将打一场灾难,”他恐惧地结结巴巴说。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埃戛猛地弄醒了卡洛斯,并把两个朋友都推进卧室。克拉夫特对他说,在这样的时刻,不可能是科恩的朋友。但埃戛愿意单独呆在客厅里。他就等在那儿,一双眼睛紧盯着房门,脸色更加苍白,纹丝不动,那身大袍显得更加紧了。

“真烦人!”卡洛斯在黑暗的卧室内摸索着说。克拉夫特在梳妆台上找到了一截蜡烛头点上。那惨淡的烛光亮起来,眼前一片乱糟糟——一件睡衣落在地板中央,屋于的一角是澡盆,里面盛淌洗过澡的肥皂水;屋子中央是一张四周围着红绸子帷幔的大床,有一种圣龛般的威严。

他们沉默了片刻。克拉夫特沉思着,好象要学点什么似的,仔细地端详着那个梳妆台,上面有一包发夹,一个钩子坏了的吊袜带和一束枯萎了的紫罗兰。接着,他又走过去看了看那个小衣橱的大理石顶面:有一盘吃剩下的鸡骨头,旁边有半张写着铅笔字的纸,都改正过了——显然是埃戛的文学作品。他发现这一切都别具一格。

就在这当儿,从客厅里传来了轻轻的、难以听清的、熟悉的声音。正在注意听着的卡洛斯,好象听到是一个压低了的女人的声音..他等不及了,忧走到厨房去。女仆正坐在桌子旁,手插在头发里,无事可做,一双眼睛盯着烛光。那个小听差无精打采地靠在椅子里,吸着一根烟。

“谁来了?”卡浴斯问道。

“是科恩先生的女仆,”那小听差说,并把烟藏到背后。

卡洛斯返回卧室,宣布说:

“是那个女亲信来了。事情有了愉快的结局。”

“你以为他们会怎么了结?”克拉夫特说。“科恩有他自己的银行,自己的买卖,未到期的汇票,他的贷款,他体面的社会地位,所有这一切,都容不得一桩丑闻的干扰——凭这个,就能使那些做丈夫的冷静下来。再说,科恩也满意了,他已经把埃戛赶了出去..”就在这时,客厅里一阵喧哗,埃戛破门而入。

“什么事也不会有了,”他嚷道。“他揍了她一顿。他们明天就去英国。”

卡洛斯看了看克拉夫特,后者因为看到自己的全部预言都成了现实,便连连点头,表示完全赞同。

“打了一顿!”埃戛两眼火辣辣的,用一种嘶哑的声音说。“然后又言归于好..还会成为一个模范家庭!一根棍子使一切都干净了——多卑鄙!”

他发火了。这时他真恨拉结——不能原谅他这位偶像,竟对一顿殴打屈服了。接着他想起了科恩的手杖,一根印度竹手杖,把于是一只灵■的头。

而那家什打了他曾充满激情地拥抱过的肉体!那家什把他的嘴唇留下过玫瑰色印迹的地方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可是他们竟和好了!他一生中最大的一次风流情史就这样了结了。庸俗,粗暴!他宁愿她死了也不愿听说她挨了打。但是,没有!她认可挨打了,然后还和丈夫躺到一起;而他,科恩,当然也会忏悔的,会用各种甜甜蜜蜜的名字称呼她,而会只穿着衬衣帮助她在打青的地方涂上金菊酊!这件事就以金菊酊告终!

“请进来,到这儿来,阿黛莉亚太太,”他大声地拄客厅里让着来客。

“到这儿来!这都是我的朋友。秘密已经公开了,不用假装正经了!这是朋友们!我们三位一体!您面前站着伟大神秘的、最神圣的三位一体。清坐,阿黛莉亚太太,别客气..您可以告诉他们..这是阿黛莉亚太太,小伙于们,她是一切的目击者;她看到了打人!”

阿黛莉亚太太是个胖乎乎的矮小女人,长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戴了一顶红花镶边的帽子。她立刻从客厅走进来纠正埃戛的话,不,她没看见..埃戛先生弄措了..她只是听见。

“是这么回事,先生们..当然,我一直等到舞会结束才睡,我眼睛都睁不开了。天已经亮了,我的主人还是摩尔人打扮;他把女主人关进了卧室。我和多明古斯呆在厨房里,等着听他们的铃声,侍候他们。突然,我们听到了尖叫声..我真吓坏了,甚至以为是来了强盗。我们,我和多明古斯跑了过去,眼睛对着钥匙孔张望,可什么也看不见..但听见打人的声音,人摔倒的声音和棍子的声音,啊,是的!这些都听得清清楚楚。还有尖叫声。当时我就对多明古斯说:哟,打起来了!,是和她!可是突然又一点儿声音没有了。我们又回到厨房。过了一会儿,科恩先生走出来,头发蓬乱,只穿了件衬衣,对我们说可以回去睡了,他们不需要我们再做什么了,还说第二天要和我们谈谈..他们俩在那里面呆了一夜,到早晨似乎又和好了。我没看见女主人。科恩先生一起床就来到厨房,和我算了账,把我辞退了。他脾气坏透了,还用警察威胁我。当我带着脚夫回去取箱子的时候,才从多明古斯那儿得知,科恩先生要去英国。总之,是闹了一场..我的胃一整天都在折腾。”

阿黛莉亚太太长吁了一口气,眼睛凝视着地板,安静下来。埃戛抱着双臂,痛苦地望着他的朋友们。他们以为如何?打了一顿!..难道那样一个胆小鬼,胸膛上不该挨粒子弹!可她呢,竟让自己挨了顿揍,不逃跑,然后还同意和他睡觉!..真下流!

“阿黛莉亚太太知不知道,”克拉夫特问道。“他怎么发现的?..”“这是件非常怪的事!”埃戛嚷道,两只手把头一抱。

是的,真怪!并非因为有信落到他手中:他们彼此没写过信。科恩也不会对她到巴尔扎克别墅的一次次来访感到奇怪:事情都安排得十分巧妙,因而绝对个会被发现。到这儿来,她从不轻率地乘自己的马车,也从没有由正门进来过。他的仆人也没看见过她,他们不知道来拜访他的贵妇人是谁。一切都小心谨慎从事,但一切都失败了!

“奇怪,奇怪!”克拉夫特低声说。

一阵沉默。阿黛莉亚太太最后不拘礼节地坐到一把椅子上,把那个小包放到腿上。

“好了,埃戛先生,”她想了想说。“您可以相信一件事..那是在梦里。是过去的事了..我家太太在睡梦中提到您的名字,这就泄露了秘密。

科恩先生听见了,起了疑心.就偷偷地盯上了她,然后发现她有私情..我知道她说梦话。”

埃戛站在阿黛莉亚太太面前,把她从她帽子上的花到裙子上的折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睛闪着光。

“他怎么能听到她的梦话?他们是分开卧室住的..这我知道。”

阿黛莉亚太太垂下眼睑,用那双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指摆弄着腿上圆滚滚的小包裹,用低沉的声音说:“不,他们没分开住,先生。我家太太不同意那样..太太很爱她的丈夫,同时她还很嫉妒他。”

一阵使人难堪和不愉快的沉默。梳妆台上蜡烛头的昏暗光亮一闪一闪,要燃尽了。埃戛强作出笑脸,耸耸肩膀,迈着沉重的步于在房间里慢慢地走着,一边用一只手捻弄着胡子。卡洛斯对这个从昨天持续到今天,象搅拌泥浆一样的风流韵事已经厌恶而且心烦了,就宣告,这件事该了结了!已经八点钟,他想吃晚饭了..“对,咱们都吃饭去,”埃戛轻声说,面带愧色,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接着,他又突然示意阿黛莉亚太太返回客厅,并随着在身后关上了门。

“对此,你不厌烦吗,克拉夫特?”卡洛斯绝望地叫道。

“不,我认为这是件有趣的,值得研究的事。”

他们又等了十分钟。蜡烛突然着完了。卡洛斯拚命喊小听差。小听差拿着一盏肮脏的油灯走进来。就在这时,埃戛也从容厅回来了,现在他要冷静多了。一切都已过去,阿黛莉亚太太走了。

“走,去吃晚饭,”他说。“不过,这么晚了能到哪儿去呢?”

又是他自己建议到施亚都的安德烈饭馆去。门外,卡洛斯和克拉大特的马车都在等着。两辆马车出发了。巴尔扎克别墅悄然地留在黑夜里,从此它又没有用处了。

到了安德烈饭馆,他们等了好久,那是一间昏暗的房间,贴着有金色小星星的糊墙纸,蓝色棱纹布的帷幔里面衬着廉价麻布的小帘了,屋内还有两盏咝咝作响的煤气灯。看上去已经精疲力尽的埃戛一下子坐进了一张弹簧已经松散的破沙发,闭上了眼睛。卡洛斯仔细地端详着墙上的画,画的全是西班牙女人,一个刚从教堂出来,另一个正在跳过一个小水坑,还有一个垂着眼睛在倾听神父的忠告。克拉夫特已经坐到桌旁,两手把住头在浏览《晨报》,这报是侍者送给这几位先生俏磨时光用的。

突然,埃戛击了沙发一拳,那沙发可怜地嘎嘎响了一声。

“我不理解的是,”他嚷道。“那恶棍怎么知道的。”

“阿黛莉亚太太的推测,”克拉夫特从报纸上抬起头来说道“似乎有可能。要么在睡梦中,要么是醒着的时刻,那可怜的女人泄露了天机。也许并不是说出名字的泄露,也许是偶然出了问题。事实是:他怀疑了,暗中监视着她,并且抓住了她。”

埃戛站立起来,说:

“我不想当着阿黛莉亚的面告诉你们,她并不完全知道内情。不过你们知道吗,在我房子的前面,小巷的另一边,有座苇子大花园的房子?那儿住着勾瓦林纽伯爵夫人的姑妈堂娜玛丽亚?利玛,一个十分可敬的人。拉结有时到那儿去,她们是挚友——堂娜玛丽亚?利玛和所有的人都是好朋友。她就从花园的一个小门出来,穿过小巷,然后来到我家门口,是个旁门,是通往卧室楼梯的那扇门。这你们明白了吧..仆人们甚至都不会看见她。午后点心已经在我房间摆好,当她在那儿喝下午茶时,门全都关着。纵然有人看见她,也只是见到了一个从利玛家出来的戴着黑面纱的太太..那个男人怎么会抓住她?再说,在利玛家,她总要换一顶帽子,穿上一件雨衣..”克拉夫特夸奖了他一番。

“妙极了!真象斯克里布①的作品。”

“如此说来,”卡洛斯微笑着说。“那位可敬的贵夫人..”“堂娜玛丽亚,可怜的人..我告诉你吧,她是一位杰出的老夫人,处处受欢迎,但没钱。不过她肯帮助人..有时甚至就在她自已的家里。”

“干这些事她要的钱多吗?”克拉夫特心平气和地问道,通过整个这件事情,他一直在使自己受到启迪。

“不,那个可怜的人,”埃戛说,“隔段时间给她五个英镑。”

侍者端着一小盘虾进来了,那三位一声不吭地在桌旁就座。

晚饭后他们又返回葵花大院。埃戛到那儿去睡觉,因为他神经太紧张了,害怕独自孤零零地呆在巴尔扎克别墅。他们叼着雪茄,乘一辆敞篷马车,在这星罗棋布的可爱的夜空下,出发了。

真幸运,他们到达葵花大院的时候,家中无人。精疲力尽的埃戛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那是一间二楼的客房,屋内有一张漂亮的古式黑檀木床。仆人一退下,埃戛就走到点着蜡烛的镜子前,把挫在脖子上、藏在衬衣里面的一个金盒子拿了出来,里面放着一张拉结的照片。现在他打算把它烧掉,把那爱情的灰烬倾入污水桶里。但当他打开盒子时,椭圆形玻璃下面的那张漂亮的含笑的脸蛋,似乎以她忧伤而倦怠的眼睛温柔地望着他..这照片只是个头像,到袒胸衣领开口的部位。但在埃戛的想象中,那件衣服又解开了,露出了那身躯,那象缎子般绝妙的皮肤,她左边乳房上的小痣..他的嘴唇①斯克里布(1791— 1861),法国通俗喜刷作家,主要剧作有《一杯水》、《荣誉的阶梯》等。

上又象感觉到了她那甜蜜的亲吻,内心中他又一次感到了她在他的怀抱里发出的一卢声疲倦的叹息。而现在她离去了。他再不能看见她了!那再不能留下的孤独和痛苦完全攫住了他——这位可怜的激进派,这个伟大的词令专家,把脸埋进了枕头,夜幕之中暗自啜泣了很久。

整个这一星期,对埃戛来说是痛苦的。就在翌日,达马祖在葵花大院露面了,从他那儿,他听到了里斯本的流言蜚语。在文人俱乐部和施亚都,以及所有的地方,都知道埃戛被科恩从家中撵了出来。目睹这幕丑剧的那只熊和那个提罗尔牧羊女都津津有味地描述这件事,甚至还有人说科恩真的踢过埃戛,而科恩的朋友们,特别是阿连卡,则怀着一片热忱,发誓说堂娜拉结是无辜的。阿连卡公开说,埃戛是个涉世不深的乡下人,又是一个从塞洛利库来的堂璜,他把女主人友好的微笑当成了爱情的表示——他甚至给堂娜拉结写过一封简直令人作呕的信;而她,那个小可怜,流着眼泪把信拿给了自己的丈夫看。

“这么说,他们都看不起我了,是吗,达马祖?”埃戛裹了一件旧外套,缩在卡洛斯内室中的一把扶手椅里,轻轻地说;他正带着一副病病恹恹的倦怠的表情听着那些事。

达马祖承认,社会上人们确实看不起他。

啊,他很清楚这点!他在里斯本给人好感。谁都还没原谅他的那件皮上衣。他那种挖苦人的才能犯了众怒。象他这样一个象赤热的铁一般危险的人,有个阔妈妈,又不依附他人,可真使许多人不舒服。

又一个星期六,卡洛斯从勾瓦林纽家吃过晚饭回来——那是顿丰盛的晚餐——提到了和伯爵夫人的一席谈话。伯爵夫人象男人一样无拘无束地对他谈起了埃戛的灾难。她非常难过,不仅是替她的朋友、那个小可怜拉结伤心,也是替埃戛伤心。她是那样器重埃戛的才华——他是那样有趣,那样才华洋溢——可他结果受到了那样的侮辱!科恩对谁都讲(他告诉了勾瓦林纽伯爵),他威胁埃戛说要揍他一顿,因为埃戛给他的妻子写了一封不三不四的信。象伯爵那种不知实情的人,还真相信了,并惊讶得两下抱紧脑袋;而那些了解真相的人,那些半年来对埃戛与科恩夫妇关系密切抱以轻蔑微笑的人,也装作相信并且愤怒地攥紧了拳头。埃戛遭到人们怨恨。那生活在文人俱乐部和哈瓦那之家之间的小里斯本沉湎在“埋葬”埃戛的欢乐之中。

埃戛确实感到被“埋葬”了。那天夜晚,他向卡洛斯宣布,他决定回到母亲的庄园,在那儿呆上一年,完成《原子的回忆》一书。然后,待书出版了,把所有这些庸俗之辈压垮的时候,他会胜利地重返里斯本。卡洛斯不想打破他这种放射着光彩的幻想。

就在埃戛动身之前,去查看有关那幢房子和钱财情况时,他发现自己面临着许多可怕的事。——他欠所有人的债——从家具商到面包师。他有三张账单到期。如果不偿还债务,那么关于科恩家那桩事的流言蜚语中就又要添进些东西。那他就不单单是个会遭到脚踢的情人,而且还会是一个遭债主们追逐的穷光蛋!不向卡洛斯求助又能怎么办呢?为了了结一切,卡洛斯借给了他两个康托。

在他辞退了巴尔扎克别墅的仆人们之后,接踵而来的又是另外一些麻烦事。那个小听差的母亲几天之后来到葵花大院,非常蛮横地叫嚷说,她儿子失踪了!原来那个出众的小仆人被厨娘教坏了,和她一起到了摩尔人居住的小巷里,开始了一个公子哥儿那种寻欢作乐的经历。

埃戛不愿听这位年迈母亲的抱怨。这种丑事究竟与他何干?但是,那厨娘的情人来干涉了,带着威胁的架势。他是个警察,是法律的支柱。他威胁说,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证明在巴尔扎克别墅发生过的那些“邪恶勾当”,而且那个小厮不仅仅是在餐桌上侍候..埃戛心烦意乱,就对这一敲诈屈服了,给了警察五英镑。就在那天,一个风雨晦暗的黑夜,卡洛斯和克拉夫特陪伴着埃戛前往圣阿波罗尼亚车站。在马车上,埃戛悲伤地概括着这次浪漫的爱情:“我感到,好象我的灵魂掉进了一个粪坑!我需要从里面清洗一下!”

阿丰苏?达?马亚听说了埃戛的灾难之后,曾经忧伤地对卡洛斯说:“一个糟糕的开端,孩子,一个非常坏的开端!”

那天晚上,在从圣阿波罗尼亚车站返回家的路上,卡洛斯反复地揣摩着这话,自己默默地重复着它。

“一个非常坏的开端!”因为不仅仅是埃戛的开端糟糕得很——他的也一样。或许是因为想到了这点,爷爷的话才会这么悲哀。非常坏的开端!埃戛从塞洛利库到这儿才过了六个月。那时,他裹着一件皮大衣,准备以他那本《原子的回忆》震惊里斯本,靠着一个杂志的影响来控制这座城市。他准备成为一盏明灯,一种动力,以及其他千奇百怪的东西..可现在,他满身负债,被人嘲笑,被赶得又返回到塞洛利库。一个非常坏的开端!而卡洛斯呢,他是带着宏伟的工作计划,武装得象个斗牛士一般来到里斯本的:有诊所、实验室、一部启蒙书,许多其他伟大的想法..可是他做出了什么呢?

在杂志上发表了两篇文章,开了十几次药方,和写了那一章索然无味的《希腊人的药学》。一个非常坏的开端!

是的,此刻生活对于他,似乎前景并不美妙。他手放在衣袋里,在弹子房里踱着步,与此同时,他的朋友们在他身旁交谈着,西南风在屋外呼啸。

可怜的埃戛缩在四轮马车车厢的一角,他是多么痛苦啊!不过,他的同伴们在这里也并不愉快。克拉夫特和侯爵开始了那场关于忧郁而充满了磨难的人生的讨论。克拉夫特说,一个人如果自己当不成利文斯顿①或是俾斯麦那样的人,活着还有何用?然而侯爵带着哲学家的派头宣称,当今的世界越来越愚蠢了。后来,塔维拉来了,讲述了他一位同事的可怕的故事。那位同事的儿子从楼上摔了下来,跌成了肉泥,可就在这同时,他的妻子患胸膜炎快死了。格鲁热斯嘟嘟囔囔地说了一、两件自杀的事,那些话说出来很使人伤感。卡洛斯本能地不时走过去把灯捻亮。

几分钟后,达马祖出现了。他告诉卡洛斯说,卡斯特罗?戈麦十病倒在床了。这时一切又变得光明起来。

“自然啦,”达马祖补充说。“他会来请你的,因为你已经看过那孩子的病了..”第二天,卡洛斯没离开过家,等着传信来叫他,而且显得不耐烦。没人捎信儿来。两天后的一个下午,卡洛斯正往阿泰罗区走时,在詹?维德斯区,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卡斯特罗?戈麦士。他乘坐一辆敞篷马车,身边是他的妻子,那只小狗趴在她的腿上。

她从他身边过去,但没有见他。就在这时,卡洛斯决定要结束这种痛苦的折磨,非常坦率地请求达马祖在卡斯特罗?戈麦士去巴西之前把自己介绍①戴维?利文斯顿(1813— 1873),苏格兰传教士,曾到南非探险。

给他..他已经无法忍受了,他需要听到她的声音,需要从近处看看她那双眼睛在回答他的问话时是什么表情。

可是他发现,这整整一个星期,不知怎地,他总是和勾瓦林纽夫妇在一起。起初,遇见了这位伯爵,伯爵拉住他的胳膊,把他带到了圣马尔萨路他的办公室,让他坐到一张扶手椅里,给他读了一篇准备投给《商业周报》的文章,是关于葡萄牙各政党地位的论文;后来,伯爵请卡洛斯吃晚饭。第二天下午,他们举行了一次槌球游艺会,卡洛斯参加了,就在一扇面向花园的窗户旁,他和伯爵夫人亲亲切切地呆了一阵,并笑着告诉她,第一次见到她,他就被她的头发迷住了。这天晚上她谈到了一本她尚未读过的丁尼生①的书。卡洛斯答应把书借给她。第二天一早,他就送书去。卡洛斯遇见她一个人在家,穿了一身白衣裙。他们轻声地笑着,两把倚子挨得很近——就在这时,仆人禀报堂娜玛丽亚?库尼亚夫人到。这可是件不寻常的事,堂娜玛丽亚?库尼亚在这时到了!不过,卡洛斯非常喜欢堂娜玛丽亚?库尼亚,一个漂亮的老太太。她心慈面善,对一切罪恶都能宽霜—事实上,当她还是那个年青、可爱的库尼亚夫人时,她本人就是一个道德上的罪人。堂娜玛丽亚非常健谈,此刻看上去象是有话要和伯爵夫人私下说,卡洛斯就此告退,他答应哪天下午再来喝茶和谈谈丁尼生。

一天下午,卡洛斯穿衣打扮,正准备去那儿,达马祖来到了他的卧室并给他带来一个消息,那消息真使达马祖又恶心又恼火。卡斯特罗?戈麦士这个白痴又改了主意,不去巴西了!他要留在此地,留在中央饭店,直住到仲夏!他达马祖的计划全完罢了..卡洛斯立刻闪出个念头:对达马祖说,要他把自己介绍给卡斯特罗?戈麦土。但不知为什么,就象在辛德拉那样,一想到要通过达马祖去见她,他就感到恶心。因而,他仍然一声不响地穿衣服。

这时,达马祖诅咒起自己的命运来:

“我是真想把那女人弄到手!只要有机会,我就想得到她。但事到如今,你还能干什么呢?..”接着,他又开始指责卡斯特罗?戈麦士。一句话,他是个白痴,而且那个男人的生活是个谜..他到底为什么来里斯本?他手头拮据。他们相处并不和美,昨天肯定吵了一架。他去拜访他们时,她眼睛红红的而且样子很窘;那男人则用手拽着胡子,神经质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两个人都别别扭扭,半天不说一个字..“你知道吗?”达马祖嚷道。“我真想让他们俩都滚蛋!”

达马祖也埋怨她。最主要的是,她反复无常:有时热情友好,有时冷若冰霜。偶尔,当他谈些常人趣事,社会上人们常谈的话题时,她会勃然大笑起来。这就够让人恼火的了,对不?总之,他们是非常古怪的人。

“你要上哪儿去?”看到卡洛斯戴上帽子,他问道,一边厌烦地长吁一口气。

他去和勾瓦林纽夫人喝午茶。

“那么,好,我和你一同去..我烦极了!”

卡洛斯犹豫了一下说:

“来吧,你这是帮了我的忙..”

①丁尼生(1809— 1892),十九世纪英国著名诗人。

下午,风和日丽,卡洛斯就乘上他那辆单匹马拉的车。

“有好久咱们没这样一同出去了,”达马祖说。

“是啊,你总是和外国人搅和到一起嘛!..”达马祖又叹了口气,个再说话了。当来到勾瓦林纽家门前,得知们爵夫人正在接待客人时,他又突然决定不进上了。不,他不想进去了。他觉得自己脑子木得很,找不出什么话去说。

“啊,对了,我又记起另外一件事!”他说着把卡洛斯挡在门前。“卡斯特罗?戈麦士昨天问我,为了你去给他的孩子看病,他该送给你些什么东西。我说你是去帮忙,是做为我的朋友去的。他说,他得来拜访你,送张名片。所以,看来你会和他们认识的。”

如此说来,根本就不需要请达马祖来介绍了!

“找天晚上来看我们吧,小达马祖。明天来吃晚饭!”卡洛斯高声说,突然容光焕发,并且热情地握住了这位朋友的手。

他进到客厅时,仆人刚刚上完茶。屋子四壁是淡雅的绿色和金黄色糊墙纸,墙上挂着镶在重重的镜框中的家庭照片。这问客厅由两个回廊通向郁郁葱葱的花园。桌上摆着一篮篮鲜花。沙发上坐了两位戴帽子的贵妇人,她们都穿着黑色衣裙,端着茶谈天。伯爵夫人把手指伸给了卡洛斯,脸上顿时绯红,就和她靠坐的那把椅子上的丝绸套子一般颜色。她旁边有一只愈疮木的烛台。

她一下子就发现了卡洛斯神采飞扬,便微笑着问他有什么喜事。卡洛斯也笑咪咪地反问说,什么人进到她的客厅里能不面带喜色呢。接着,他问起伯爵..伯爵还没露面,想必是耽搁在贵族议会了,他们正在那里讨论公共教育改革法草案。

穿黑衣服的两位女士中的一位说,她希望能减轻一点课程负担,可怜的孩子们太遭罪了,他们不得不背熟大量大量的教材,还有其他许多东西。她的小儿子小若昂脸色那么苍白,那么消瘦,有时候,她真想就让他永远愚昧无知算了。另一位夫人把茶碗放到旁边的小桌上,用手绢的花边沾了沾嘴唇,她特别把考试抱怨了一番。这就是让学生们不及格,他们提出的要求和制造的困难,真可恶之极..对她的孩子提出的问题是最愚蠢、最庸俗的:譬如,什么是肥皂?为什么用肥皂洗东西?..第一位女士和伯爵夫人惊讶得把手按到胸脯上。卡洛斯也非常彬彬有礼地表示同意,说这是件令人厌恶的事。这一位夫人继续说,她丈夫实在无计可施了,一次在施亚都路上遇到了那位考官。他当即威胁考官说要揍他一顿。那当然是很无礼了。不过,那人确实非常的讨人厌..真正值得学的只有一门课程,就是外国语言。用植物学、天文学、物理学来折磨学生,简直愚蠢..为什么?那都是于社会无用的东西。例如,她的小男孩现在学化学课..多荒谬!就如他父亲说的,如果他不打算成为化学家,这还有什么用?

沉默了片刻之后,两位夫人同时站起身来。接下来是一阵轻轻的亲吻声和绸了衣裙沙沙的响声。

卡洛斯和伯爵夫人留了下来,伯爵夫人又坐回到她那把玫瑰色的椅子里。

她立刻问起了埃戛。

“可怜的人,他在塞洛利库避难呢。”

她甜甜地一笑,对“他在塞洛利库避难呢”这句话表示反对。不,她不愿听..可怜的埃戛!他应该得到个更好的结局。一场浪漫史之后,塞洛利库是个可怕的归宿..“您是对的!”卡洛斯大声说,也大笑起来。“最好是说:‘他在耶路撒冷!’”就在这时,仆人禀报了一个名字,紧跟着黛莱斯?加玛,这家的一位挚友出现了。当听说伯爵肯定还在辩论教育改革问题时,他把手举到额头上,好象是对如此可恶地浪费时间表示遗憾。他不想久留。不,甚至连伯爵夫人那高贵的名茶也不能吸引住他。事实是,上帝的恩宠已经离开了他,他已经失去了对美丽事物的感情。他不是来拜访伯爵夫人的,仅仅是来和伯爵谈谈。听了这番话,伯爵夫人露出一副被惹恼的公主那种迷人的媚态,并且问卡洛斯,这种山里人粗鲁的真诚难道不会使人怀念昔日的文雅风度吗。黛莱斯?加玛微微地摇晃着身子,宣称自己是个民主主义者,自然之子。他微笑着,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然后,他走出去时,握了握好友马亚的手,并询问这位圣奥拉维亚的王子到底何时能赏光与他共进晚餐,们爵夫人生气了。

不行,这太过分了!在她的客厅里,当着她的面发出邀请——这个人一再夸耀他的德国厨师,竟然都不请她吃一盘面包加白菜。

黛莱斯?加玛依然在笑,不停地摇晃着,并且发誓说,他正在布置他的餐厅,准备为伯爵夫人举行一次交谊会,一次将要载入王国史册的交谊会!

至于马亚,则另当别论:他们俩要在厨房迸餐,盘子要放在膝盖上。他一摇一晃地走了,一直到了门口还在微笑,露出了那口讨人喜欢的牙齿。

“这个加马真挺爽快,对吗?”伯爵夫人问道。

“非常爽快,”卡洛斯说。

她看了看钟,已经五点半,这个时候她已不再接待来客。他们俩总算可以亲亲密密他说会儿话了。无声的片刻之中,他们的目光相遇了。随后,卡洛斯问了问可爱的小病人查理的情况。他还没痊愈,有点儿咳嗽,是在星星公园散步时得的。那孩子让她没完没了地操心!她沉默了片刻,出神地看着地毯,一边懒洋洋地搧着扇子。这天下午她穿得格外讲究:一件秋天树叶般金黄色的粗绸子衣服,只要稍微一动,就发出干树叶那样的飒飒响声。

“近来天气多好啊!”她突然高声说,好象刚刚睡醒。

“美极了!”卡洛斯附和道。“几天前还在辛德拉,想想看..真犹如一首美丽的田园诗。”

他立刻又后悔说了这句话,觉得在这间客厅里谈他的辛德拉之行不太合适。

但伯爵夫人好象根本没听见他的话。她站了起来,谈起这天早上刚从英国收到的几首歌曲——是这个季节最新的作品。然后,她坐到钢琴前,手指在琴键上移动着。她一边弹一边问卡洛斯知不知道这支曲子——《苍自的星星》。不,卡洛斯不知道。不过所有那些英国歌曲全都一个样,千篇一律的忧伤调子,多情浪漫,情意绵绵。歌中总有一个凄凉的公园,一条潺潺的小溪和栗子树下的亲吻。

接着,伯爵夫人大声朗读起《苍白的星星》的歌词。果然没有新异之处:黄昏中一颗爱情的小星星,一泊苍白的湖水,还有树下羞怯的亲吻..“千篇一律,”卡洛斯说。“而且总是那么美妙。”

伯爵夫人把歌片丢到一旁,认为它太愚蠢了。她眼里露出不悦的目光,神经质地在那些歌片中翻找着。为了打破这沉寂的气氛,卡洛斯赞美了一番她那些美丽的鲜花。

“啊,我打算送你一朵玫瑰!”她立刻嚷着说,又把音乐扔到了一旁。

但是,她想送给他的花放在隔壁梳妆室里了。卡洛斯跟在她那长长的裙裾后面走着。那裙裾闪着金光,就象阳光照射下的秋天树叶。那梳妆室四面挂着蓝色帷幔,一张三脚桌上放着一面路易十五世时代的漂亮镜子;在一个结实的栎木像座上有一尊泥塑的伯爵胸像,前额仰起,领带松开着,嘴唇象在微微颤动,俨然一副演说家的表情..伯爵夫人选了一支带着两片绿叶的花蕾,走上前亲自替卡洛斯别在大礼眼上。卡洛斯闻到了她身上那马鞭草的芳香和从她那急促起伏的胸部冲出来的热气。她用了好长时间别那朵花,手指颤抖着,动作缓慢,真象粘在那衣服上不能动了..“好了!①”最后她用低沉的声音轻轻他说。“看上去,你真象是我的玫魂骑士——你得谢谢我!”

卡洛斯在不知不觉中,无法抗拒地把嘴唇挨上了她的双唇。他把她搂在怀里时,她那绸子衣裙紧紧地贴住了他的衣服,发出了轻轻的飒飒声。她把那象蜡一样洁白的脸向后仰去,慢慢地闭上了双眼。他紧紧地搂住她,好象她是个死人。他向前迈了一步,双膝碰到了一张矮沙发,沙发滑动着离开了他。由于她那件绸裙裾缠住了卡洛斯的脚,他无意中又碰上了那只大沙发,沙发又动了,滑开了。他又碰到了那个放着伯爵昂首的胸像的像座。皱褶的裙子的簌簌响声淹没了一声长长的舒心叹息。

过了片刻,他们俩都站直了身子。卡洛斯靠着胸像,抓住自己的胡子,样子很窘,已经有点后悔了;她站在路易十五时代的镜子前,用颤抖的手指理着自己的鬈发。突然,大厅里响起了伯爵的声音。她猛然转身跑到卡洛斯面前,用那双戴满珠宝的双乎捧住他的脸,在他的头发和眼睛上热烈地连着吻了两下。然后,从容地坐到沙发上,伯爵进来时,她已经谈起了辛德拉并且大声地笑着。伯爵身后跟来的一个秃顶老人,正用一块印度绸大手绢连连擦着鼻于。看到卡浴斯在这间卧室里,伯爵露出惊喜的神情,长时间、热情地握着卡洛斯的手,并一再说,就在这个早晨,在议会里,他还一直在想着卡洛斯。

“那为什么你这样晚才回来?”伯爵夫人嚷道,此刻真把那个老头子迷住了。他微笑着,一边激动而友好地用手比划着。

“我们的伯爵讲话了。”老头子说,眼睛依然激动地闪着光。

“你讲话了!”她饶有兴趣地向他转过去,嚷道。

一点不错,他讲了话——但毫无准备!就是在他听了多莱士?瓦连特(一个文人,但是个疯子,没有实际的辨别力)的发言,听到他为学校里必修的体育课辩护的时候,他站了起来。但是,亲爱的马亚一定想不到他会发表演说。

“太棒了!”那老头子叫道,一面挥动着手绢。“这是我在议会中听到的最好的一次演讲!一次精彩的演讲!”

伯爵谦虚了一番。不!他仅仅讲了几句合乎情理和有原则的话。他只是①原文为法文。

质问了一下他那位负有盛名的朋友多莱士?瓦连特,依他之见,我们的子弟,我们的财产继承人们是否注定要变成杂技团的小丑。

“嗬!说得真妙,伯爵夫人!”老头子惊呼道。“我多希望您也听到这席俏言妙语!他就是这么个说法的!带着一般俏皮劲儿!”

伯爵笑了,转身向老头子致谢。是的,他就是说的那些话。后来,在回答多莱士?瓦连卡的其他反问时,他又狠狠地攻击了他一通。瓦连卡不愿看到中学和大学的教育完全被问答教学法浸透。

“太可怕了!”老头子哑着声音叫道,一面举起手绢准备再擤鼻子。

“是的,太可怕了..我转而对他说了下面一席话:“尊贵的议员们应该懂得,我们的国家永远不会重新占据文明的前列,如果我们,立法者们,要以邪恶的手在中学、大学和教育机构中用秋千取代十字架的话..”“妙极了!”老头子喃喃他说,又拼命用手绢擤了一下鼻子。

卡洛斯一边站起身来一边说,伯爵的讽刺太引人入胜了。

当卡洛斯告辞时,怕爵认为只握一下手太不够了,使用胳膊搂住了卡洛斯的腰,并称他为亲爱的马亚,伯爵夫人微微一笑,眼睛还是湿润润的,脸色尚有些苍白。她懒洋洋地搧着扇子,倚在沙发的两个靠垫上——沙发上面就是她丈大那尊带着激昂表情的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