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大院的午饭开过了。书房的三扇窗户全敞开着,把阳春三月温暖的日光都收了进来。阿丰苏?达?马亚和克拉夫特在炉边下象棋,壁炉现在不升火了,但摆满了树木花草,那么鲜嫩,生气勃勃,就象家中的一个圣坛。
在斜射到地毯上的一缕阳光里,那只毛蓬蓬的老猫尊敬的波尼法希奥舒服地趴在那里打盹。
几周的时间里,克拉夫特竟成了葵花大院的密友。共同的爱好和思想——都热衷于收集艺术珍品,酷爱剑术,都是精神上的业余艺术家——使卡洛斯和他顷刻间变得亲密无间,关系是那么不寻常:融洽而亲切。而阿丰苏也立刻爱上了这位出身英国望族的绅士,几乎对他的一切都极为欣赏——教养有素,刚直不阿;风度庄重,严格律己;感情细腻,思想纯正。他们发现,两人对塔西佗①麦考利②伯克③甚至湖畔派诗人都有着同样的热情。克拉夫特擅长棋艺,经过无数次漫长艰险的游历,他的性格练就得坚强如钢,正如阿丰苏?达?马亚所说,克拉夫特是个“真正的人”。克拉夫特黎明起床,往往在清晨纵马离开奥里威斯:可有时又会乘人不备来到马亚家吃午饭。阿丰苏真希望他总来吃饭;不过,他至少常在葵花大院过夜,照他自己的说法,至少他可以在里斯本找到一个角落,在那里人们可以在一个有思想,有礼貌的环境中无拘无束地交谈。
卡治斯极少外出。他正在撰写一本书。那些使他有望在事业上获得一个繁忙而且孜孜不倦的前程的病人们都相继离去了。只有附近的三个病人留下。现在,他感到,他的马车,他那些马匹,葵花大院,他那些奢华的癖好,所有这一切都注定使他成为一个半瓶子醋的艺术家。那位聪明的迪奥都西欧博士一天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你太漂亮了,当不了医生。你那些女病人肯定要向你卖弄风情!没有哪个傻瓜会放心让他的夫人到你的小房间里去!..你会吓坏她们的男人的!”甚至连实验室都成了破坏因素。他的同事们说,马亚有钱、聪慧,热衷创新和希奇古怪的思想,他拿病人的生命做试验。他们也嘲弄他在《医学杂志》上提出的用接种病毒的方法防止传染病的理论。他们认为他是个空想家。为此,他就在一本关于古代和当代医学的书中寻找安慰,这是“他的著作”,是这位富有的文学家利用暇时精心杜撰的;这本著作会使他的脑子一两年不得闲。
早晨,屋内正在安静、严肃地下棋,这时卡洛斯则在阳台上靠着一张印度大竹椅,在凉篷下抽雪茄,在温暖的春风吹拂下,专心地读一本英文杂志。春风使空气变得柔和清新,使得树木青草也生机勃勃..他身旁,另一张竹椅上,坐着达马祖?萨尔塞德先生,嘴里也叼了支雪茄,正在看《费加罗报》。他的两条腿懒洋洋地往外伸着,他的朋友卡洛斯就在身旁。边上,靠近阳台处,可以看到阿丰苏种的玫瑰树上朵朵花儿,身背后,透过敞开的窗于是葵花大院那富丽、高雅的内室。放债人的儿子此刻止陶醉在自从他最近成了马亚家的挚友以来就一直享受着的甜蜜的时光之①塔四佗(?155—?120),古罗马历史学家。
②麦考利(1800— 1895),英国历史学家,作家及政治家。
③伯克(1729— 1779),英国政治家及作家。
中。
在中央饭店晚宴后的翌日清晨,萨尔塞德先生来拜访葵花大院,留下了几张名片。那是些相当复杂又煊耀自夸的名片,在一个看上去象是折叠夹子的一角,放着他本人的一张小照。在他的名字“达马祖?康蒂杜?萨尔塞德”的上方是个带羽饰的头盔,名字下方是他荣获的基督大勋章,最下方是地址:“拉巴区,圣多明哥路”,但这行字又被叉掉了,旁边用蓝墨水写着更加醒目的地址:“卡波希内大街,大饭店103号房间。”这以后,他也到卡洛斯的诊所去找过他,也留给仆人一张名片。终于一天下午他在阿泰罗大街看到了卡洛斯走过,就跑上前去,搂住他,陪伴他走到葵花大院。
从走到门口那刻起,他就象进了博物馆一般,着了迷,赞叹不已。面对着眼前的地毯、瓷器和油画,他使出了最高级的赞美字眼:“别致,再没这么别致的了!”卡洛斯带他到吸烟室,达马祖在那里接过一支雪前,两腿一搭,开始阐述他的看法和爱好。他认为里斯本俗不可耐,只有在巴黎他才感到舒畅,特别是那里的女性,而在里斯本你就得不到她们。虽说在这一点,上帝现在对待他还不算不仁慈。他还喜欢古董,可是只能拣到一大堆破烂货,譬如那些老式椅子,他认为坐上去就不会舒服。读书是他的乐趣,他的床头柜上总少不了书。最近他一直想研究都德①的书,听说此人很了不起,但他发现他有点儿使人摸不着头脑。年轻时,他总是一玩就是通宵,到凌晨四五点!可现在,他变了,沉静了。当然,他还不能说,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不会放纵一下自己,不过,那只是在假日..但是他提的问题都挺厉害。
马亚先生认为有辆英国马车“了不起”吗?对一个想到国外度夏的社交界男人来说,什么地方最美?是尼斯还是特鲁维尔①?然后,告别时,他又带着一副极为严肃,简直是很激动的表情要求马亚先生(如果马亚先生不保密的话)把自己裁缝的名字告诉他。
自打那天起,他就没离开过卡洛斯。卡洛斯一在剧场露面,达马祖就会立即从座位上站起来。有时即便是正在演奏一些优美的乐曲,他也会不顾踩了先生们的皮靴,擦过女士们的衣裙,急忙跑过来,坐到卡洛斯旁边的包厢来。他双颊绯红,衣领上别着朵茶花,袖口上露出两颗大圆球形状的钮扣。
有过一两次,卡洛斯偶然来到文人俱乐部②,达马祖立刻不玩牌了,根本不顾他的牌友们脸上的怒气,为的是走过来,到马亚身旁送上一杯樱桃酒和几支雪茄,象条狗一样尾随着他从一个厅走到另一个厅。有那么一次,卡洛斯说了个小小的笑话,达马祖笑得前仰后合,在沙发上扭来扭去,双手按住两肋,大叫着说,他的肚子都要笑裂开了!俱乐部成员都聚拢过来,笑得喘不上气来的达马祖又重复了一遍这个笑话——此时卡洛斯则厌烦了,只得溜走。他开始讨厌达马祖了,答他的话时只是冷冷的一两句;若从远处一看见他那胖嘟嘟的脸和圆滚滚的屁股,卡洛斯就把他那两轮马车拼死命地一调头。可是这也无济于事,达马祖?康蒂杜?萨尔塞德已经缠上了他,而且要永远缠着他。
后来有一天,塔维拉来到葵花大院,讲了个不寻常的故事。头天晚上,在文人俱乐部(因为他本人当时并不在场,这事是听来的),一群人正在谈①都德(1840— 1897),法国小说家和剧作家。
①尼斯是法国东南部避寒地。特鲁维尔是法国西北部休养胜地。
②位于里斯本市中心,原为文人创办,后为上流社会的聚会场所。
论马亚家的事,一个叫戈泰士的家伙扯着嗓子叫道:卡洛斯是头蠢驴子!正在一旁看杂志的达马祖立即跳了起来,脸色气得煞白。他说他本人有幸是卡洛斯?达?马亚先生的朋友,如果戈麦士先生胆敢再说一句伤害那位绅士的话,他就用手杖揍他的嘴巴。戈麦士先生两眼盯着地板,只好把这侮辱人的话吞了下去,因为他天生是个草包,再说,又是达马祖的房客,而且还拖欠了好久的房租。阿丰苏?达?马亚认为这是了不起的功劳,于是遵照他的愿望,一天下午,卡洛斯带着达马祖先生到葵花大院来吃了顿晚饭。
这一天对达马祖来说,简直如同用金丝蓝线织出来的一般,真是光辉灿烂。而更美的事还在翌日清晨,当时卡洛斯有些不适,躺在床上,就在卧室里接见了他,好象他们是莫逆之交。他俩的亲呢就从此开始。这以后达马祖对卡洛斯的称呼也不那么正式了。就在那一周里,他显示出了超群绝伦的才干。在威拉萨去阿连特茹的时候,他通过海关替卡洛斯领出了一箱衣物。
在卡洛斯誊写给《医学杂志》的文章时,他来了,以他那潇洒的书法,那种象刻石板般漂亮的字体代替卡洛斯抄完。从那时起,他往往要在卡洛斯的书桌旁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他面颊通红,全神贯注,伸出舌尖,瞪圆了眼睛,抄录笔记和评论上的精华章节,摘录那本书需要的资料,如此忠心耿耿,该换得一个“你”的亲密的称呼了。卡洛斯果真这样称呼他了。
与此同时,达马祖在任何事情上都用尽心思学着卡洛斯的样儿,从那刚刚留起的胡子到他脚上穿的鞋。他也开始收集艺术品。他那辆双轮四座的马车里总是满载着乱七八糟不值钱的古董,破铜烂铁,砖头瓦片,一只破茶壶把儿..要是遇上个熟人,他就会停下车,打开车门,把他精心收集的宝贝显示一番。
“你的评价如何?太难得了!..我要拿给马亚看看。看看这件,怎么样?真正的中世纪货,是路易十四时代的。卡洛斯会羡慕得红了眼!”
但是达马祖也同样在这样幸福的亲密的日子里过了一些无聊的时光。当卡洛斯和克拉夫特没完没了地讨论艺术和科学的时候,他那么不声不响地干坐在扶手椅里可就没趣了。如同他以后承认的,当他们把他带进实验室,在他身上用电器做一些试验时,他可真有点吓坏了。“他们就象两个魔鬼,死抓住我,”他对勾瓦林纽伯爵夫人说。“我这个人可受不了招魂术!..”不过这一切后来都得到了极大的报偿。以后无论晚上坐在文人俱乐部的沙发里还是在朋友们的家中喝茶,他都会一边用手指理着头发一边说:“今天我可是和马亚度过了不同寻常的一天。我们斗了会儿剑,然后鉴赏些古玩,后来就讨论问题..真是了不起的一天!明天早上我还要和马亚一同干事儿..我们要挑选几幅床单。”
正好就在那个星期天,他们要到卢米亚区去买床单。卡洛斯有个打算,想把一间小卧室完全用金银两种特别颜色绣的古式锦缎床单装饰起来。亚布朗大叔替他们在里斯本和郊区寻了个遍,那天早上,他来找卡洛斯,对他说有两条这样的珍品,嗬,真漂亮极了!太精致了!①是在一位莫黛露斯太太的家中发现的,这位太太下午两点等候卡洛斯先生..达马祖咳了三阵,然后看看钟。可是当他看到卡洛斯还是那么安然地全神贯注在那本杂志里时,也就又懒洋洋地继续研究他那份《费加罗报》了。
最后,屋内那座路易十五时代的大钟总算清脆地敲了两点..①这两句原文为英文。
“真太好了!”就在钟响的当儿,达马祖把手在大腿上一拍叫道。“你看这是谁!苏珊娜!我的苏珊娜!”
卡洛斯的眼睛并没离开杂志。
“喂,卡洛斯,”他接着说。“劳驾,你听听!听听!这是个好姑娘。
这个苏珊娜是我在巴黎认识的姑娘..还有段罗曼史呢!她爱上了我,后来要服毒自杀..这儿,《费加罗报》上说,她在弗瓦?贝尔吉尔第一次登台演出,他们还写了她..这能不让人吃惊吗?她是个漂亮小妞儿。《费加罗报》说她曾经有过风流艳史,显然,他们知道她和我的事了..巴黎的人都知道。这个苏珊娜!她长了两条漂亮的大腿。让人真没法儿摆脱她!”
“女人嘛!”卡洛斯轻轻说了一声,更专心地埋头在杂志之中。
达马祖只要谈起他那些风流韵事,就陶醉了,所有的女人,可怜的宝贝儿们,都无法抗拒地被他的人品,他那副打扮迷住了。每当这种时候,他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而且事实上,他在里斯本也确实如此。因为他有钱,在社交界颇受敬重,而且还有一辆四轮双座马车和两匹好马,所有的姑娘都向他递送秋波。他说,在烟花柳巷里,他可享有“真正的威望”。从少年时起,因为他收留过一些西班牙女人,在首都就受到人们的赞扬;他甚至还给个姑娘包过几个月的出租马车。这种少有的慷慨,很快使他成为妓院中的堂璜五世。使他誉满全城的另一个原因,是他和戛法妮亚子爵夫人之间的关系,她的身躯就象头猎狗那么瘦长,总是浓妆艳抹,酩酊大醉,这个国家强壮的男人们把她弄得精疲力尽,轮到达马祖的时候,她已年近半百了!虽说怀里抱着那么一个浑身叽嘎作响,骨瘦如柴的荡妇,说不上快乐,可人们说,地年轻时可是在王宫里的一张御榻上睡过,那赫赫威风的胡子可是蹭过她的蔼—这种好名声使达马祖有点心醉神迷。他就象一条忠实的哈巴狗,赖在她的裙子上。这个老朽女人很快就腻味了,厌烦了,不得不连打带骂地把他甩开。这之后,他又尝过一次痛苦的欢乐。一位皇家王子剧院的女演员,一堆胖肉,恋上了他。一天晚上,她醋性大发,酗了许多杜松子酒,然后又吃了一盒火柴头;当然,没过几小时她就恢复了过来,达马祖伏在她床边哭的时候,她把他的一件背心上下吐得一塌糊涂,从这以后,这位情场人物就自认为使女人无法抗拒了。他曾对卡洛斯说过,在几经这样的爱情悲剧之后,如今一看到女人就真要发抖..他停了片刻,一面不断地用手把嘴唇上的皮撕下来,然后低声他说:“苏珊娜也有过许多情场艳事!”
接着他叹了口气,又继续看《费加罗报》。凉台上再一次沉静了。屋内在继续下棋。室外,凉篷荫影的外面,灼热的阳光此时已射到石头上和白陶瓷花瓶上,反射出淡淡的金光,一群首批_到来的蝴蝶在尚未开放的石竹花丛中飞来飞去,它们的翅膀在金光下挥舞着。下面,阳光下的花园绿茵茵、静悄悄,连树梢都纹丝不动。那低声歌唱的喷泉,那清澈的池塘里的流水,四处盛开的黄色红色玫瑰,和最后一拨粉色的山茶花,使整个这座花园显得生气勃勃..从建筑物之间可以看到的那一片河水,象天空一样湛蓝;青天碧水之间的山峦犹如筑起了一段深绿色的巨大栅栏,在光辉照人的白昼,几乎呈现出黑色;山顶上有两个停转的风车,山下有两幢闪着白光的小房,那么灿烂夺目,色调欢快,真象要活起来,这一地区沉睡在星期天那懒洋洋的宁静之中;高高的天空里回荡着清脆的钟声。
“诺福克①公爵刚到巴黎,”达马祖跷起了腿,意味深长地说。“诺福克公爵可是了不起,你不这么认为吗,卡洛斯?”
卡洛斯都没抬眼皮,只是向空中做了个手势,好象是表示非常了不起。
达马祖放下《费加罗报》,在烟嘴上塞了一支雪茄,然后解开了背心上最后几只钮扣,把衬衣拽了拽,使绣在上面的字看得更清楚——那是在伯爵纹徽下一个特大的“S”。他阖上了眼,下嘴唇往外努着,一本正经地抽着雪茄。
“你今天看上去非常神气,达马祖,”卡洛斯也放下了杂志对他说,并且忧郁地看着他。
达马祖高兴得脸都红了。他的视线移到自己那双漆皮鞋和那双肉色袜子上,然后那对鼓起的蓝眼睛又转回到卡洛斯身上。
“我一切都好..就是太疲倦了。”
确实,他带着精疲力尽的样子,站起身来走到放着报纸和雪茄的桌子前,“为了看看这个祖国发生了什么事。”他刚瞥了一眼,就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
“又有什么人露面了?”卡洛斯问道。
“没有!就是那个畜生,卡斯特罗?戈麦士!”
《插图杂志》报道说:“卡斯特罗?戈麦士先生,就是那位在波尔图新新广场那次不幸事件中由于英雄行为而受伤的巴西绅士(我们的记者J.T.曾十分全面而生动地报道过此事),现在康复,今天将回到中央饭店。我们仅向这位无畏的先生表示祝贺!”
“这么说,这位大人康复了,对吧?”达马祖吼着说。把报纸甩在一旁。“好,好啦!现在我该当面告诉他,我是怎么看他的..这个下流胚!”
“你太言过其实了,”卡洛斯低声说。他很快地拿起了报纸,又重新看着那篇报道。
“那好!”达马祖喊着站起来。“好吧!我倒要看看,要是发生在你身上,事情会怎么样..他是头野兽,是个野人!”
他把那个如此刺痛了他的故事又给卡洛斯讲了一遍。他从波尔多到这儿,等卡斯特罗?戈麦士在中央饭店住下,已经送去过两次名片——最后一次是在埃戛家晚宴后的第二天清晨。哼,可倒好,这个傲慢的家伙连理都不理!后来他就去了波尔图。一次卡斯特罗?戈麦士独自在新新广场散步的时候,看到拉着一辆四轮马车的两匹马缰绳断了,两位夫人惊叫起来,他就抓住了马嚼子,但被马甩到栏杆上,一只胳膊脱了臼。他不得不在波尔图的旅馆里呆了五个星期。而达马祖(一直在盯着他的妻子)立刻发出两封电报:一封表示慰问,另一封询问伤势。可这个畜生对这两封电报竟置之不理。
“这样可不行!”达马祖喊着说,一面在凉台上踱来踱去,回忆着遭受的这种侮辱。“我要给他点儿厉害!可我还没想出来怎么办。但是我要让他为此付出代价。要是故意冷落我,我可不吃这一套!不管是谁!”
他吓人地睁大了眼睛。自那次在文人俱乐部把那个草包在他面前吓得目瞪口呆之后,达马祖就变得凶狠了,动不动就要说“砸烂他的脑袋”。
“谁的都不受!”他使劲拽着背心,又重复了一遍。“谁的冷落我都不①诺福克是英国的一个郡。
受!”
从书房那儿传来了埃戛那爽朗的声音,紧接着,他就匆匆忙忙,慌慌张张地出现了。
“你好,达马祖。亲爱的伙计——卡洛斯,我可以和你到外面说句话吗?”
他们走下凉台,进到花园,走到那两棵开花的洋苏木旁。
“你有钱吗?”埃戛立刻焦急地问道。
接着他说出了自己的倒楣事儿。他有一张九十英镑的账单,明天到期,此外,他还欠小欧泽比奥二十五英镑,后者写了一封很粗暴的信讨债了。埃戛就是为了这件事狼狈不堪..“我要把钱还给那个恶棍。见到他的时候,我要把他那封信唾口吐沫贴到他脸上。然后,还有这张账单!要付清所有的钱,可我手里只有几个小钱..”“小欧泽比奥是个讨债鬼..好吧,你是要一百五十镑吧?”卡洛斯问。
埃戛犹豫着,脸涨得通红。他已经欠卡洛斯钱了。他总是向这个朋友伸手,就象他是个取之不尽的钱柜。
“不,八十就够了。我打算把表和皮上衣当了。现在天不冷了..”卡洛斯咧嘴一笑,立刻到楼上卧室去开支票,这当儿埃戛精心地找了一朵漂亮的含苞待放的玫瑰,别到上衣上。没多久,卡洛斯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支票——他开了一百二十英镑,这样埃戛就可以“武装”起来了。
“上帝保佑你,亲爱的小伙子!”埃戛说罢如释重负地长出了口气,把支票放进衣服口袋。
他当即又开始抨击起那个恶棍小欧泽比奥来。他已经想好了如何报复。
他要把欠的全部钱用小硬币还他,放进一个装煤的麻袋,里面还要装上一只死耗于,写上个字条,开头这么写:“可恶的蚯蚓,丑恶的爬虫,我现在扔到你的猪嘴前,等等,等等。”
“我不明白,你怎么能允许他到这儿来,使用你的家具,呼吸你这里的空气——那么个讨厌鬼!..”就连提提小欧泽比奥的名字都不体面!他想了解一下卡洛斯的工作,那本伟大的著作。他也谈起了他那本《原子》。最后,他透过那单片眼镜端详着卡洛斯,用一种异样的声音说:“告诉我点儿别的事吧。为什么你没再去勾瓦林纽家?”
卡洛斯的原因只有一个:在那里他并不愉快。
埃戛耸耸肩膀。在他看来,这可真是孩子气。
“你是没悟出其中的奥妙!”他嚷着说。“那个女人可是迷上你了..只要一提你的名字,她脸就涨得通红。”
卡洛斯不相信地大笑起来。埃戛立即严肃地发誓说他说的全是真话。就在昨天晚上,有人提到卡洛斯的名字时,他留心地看过她。他不必做巴尔扎克或是风水先生;他的眼力好极了。单就从她的脸上和眼睛里,他已经看出了一种真挚的激情..“我不是在编造故事,亲爱的少爷..她喜欢你,我发誓!只要你想,任何时候都可以得到她。”
卡洛斯认为很有趣,埃戛竟这么自然地用这种恶魔式的办法来诱惑他去打破宗教、道德、社会和家庭的法律界限..“那么,好吧,”埃戛嚷道。“如果你还要对我大谈特谈这种教义问题和道德法规,那咱们就不谈这件事了!如果在每件小事上你都小心翼翼地想保持住美德,那就象从前有过一个男人那样,去参加特拉比修士会①,读传道书去吧!..”“不,”卡洛斯边说边在树下的一条长凳上坐下,仍然带着刚才在凉台上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我的动机还没这么高尚。我不想去那儿,是因为我感到勾瓦林纽挺让人讨厌。”
埃戛默默一笑。
“难道由于女人有讨厌的丈夫,我们就都躲着她们...”他在卡洛斯身边坐下,一声不响地在沙土地上画着。接着,他头也没抬,郁郁不乐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前天整个一晚上,从十点到深夜一点,我脚都没挪位,听完了对国家银行起诉的事儿!”
这几乎是一次推心置腹地倾诉,就象把他内心中那种痛苦的隐私一古脑儿地发泄出来,这种隐私使得他那艺术家的喜怒无常的脾气在科恩家的天地中时时暴露。卡洛斯的心软了。
“我可怜的埃戛!是从头到尾的起诉?”
“从头到尾!读了整个一份议会报告!使我很感兴趣!我还有看法呢!..生活是一座活地狱。”
他们走上凉台。达马祖坐在他那张藤椅子里,正用一把珍珠柄的小刀修指甲。
“决定啦?”他当即问埃戛道。
“昨天就定了!没有八人舞!”
他们指的是科恩家为庆祝拉结生日将要举行的一次盛大蒙面化装舞会。
这主意是埃戛出的。最初打算办成一次大规模的艺术家们的盛会,是历史上堂曼努埃尔①时代节日盛况的复现。后来了解到,这种样子的庆祝活动在里斯本是无法实现的,就把原定的规模大大简化了,缩小了。就办一次普通的化装舞会,但要尽善尽美..“卡洛斯,你想好要穿什么了吗?”
“黑色面具——一副严肃的黑面具,这和一个科学家的身份相称..”“可是,”埃戛嚷道,“如果这是个科学问题,那尽可去穿一件罩袍和一双布拖鞋!科学是在屋子里穿着布鞋进行的。什么时候有人戴着黑面具发现过宇宙间的定律?多没意思,带个假面具!..”事实上,堂娜拉结夫人希望在她的舞会上避免千篇一律的黑面具。卡洛斯也没有理由这样做。他又不在乎二、三十个英镑。就凭他那副文艺复兴时代式的非凡长相,他也有责任为这幢房子增光添彩,至少要扮成一位威武显赫的弗朗西斯一世。
“这正是化装舞会的美妙所在!”埃戛又兴致勃勃地说。“你同意吗,达马祖?每个人都应该把他最有特色的仪态显示出来,象勾瓦林纽夫人的扮①特拉比修道士会是1140年在法国特拉比创建的修道士会,会员均遵守特别严格的会规。
①堂曼努埃尔(1469— 1521),葡萄牙第十三位国王,其在位时为葡全盛时期,葡发现通向印度的航线及发现巴西均在这一时期。
相就恰到好处。她有一种迷人之处:那头红发,塌鼻子,高颧骨,就是玛格丽特?纳瓦利..”“玛格丽特?纳瓦利是谁?”阿丰苏?达?马亚问道,他正和克拉夫特来到凉台上。
“玛格丽特是昂古菜姆①的公爵夫人,弗朗西斯一世的姐妹,玛格丽特姐妹中最杰出的一位,是瓦鲁华家的珍珠,文艺复兴时期的赞助人,勾瓦林纽伯爵夫人..”他拼命地笑着,走上前去拥抱了阿丰苏并且解释说,他们正在谈论科恩家的舞会。他现在就听听阿丰苏,当然还有克拉夫特,对于卡洛斯那讨厌的黑面具的看法。这位了不起的小伙子,凭着他那骑士风度,难道不该特别装扮成在辉煌的马利格南②战斗中威武的弗朗西斯一世吗?
老人慈爱地瞥了漂亮的孙子一眼。
“听我说,若昂,可能你是对的。但是弗朗西斯一世,法国的皇帝,是不能一个人单独走下马车,进到一间客厅去的。他得有王室、传令官、贵族、贵妇人、弄臣、诗人..这一切可都不好办啊!”
埃戛一鞠躬。是的,的确如此!他同意!这是理解科恩家舞会的最明智的办法!
“你呢,你怎么去呢?”阿丰苏问道。
这是个秘密。他有个理论:在这种场合,出其不意是最大的快乐——譬如,两个人都穿着晚礼服在布拉甘萨饭店一同用餐,后来他们又相会,一位穿着卡洛斯五世的紫色皇袍,另一位带了一支卡拉伯利亚①强盗的短枪..“至于我,没什么秘密可言,”达马祖嚷道,“我要扮个野人!”
“一丝不挂?”
“不。就象《非洲女人》②里的内卢斯科那样。阿丰苏?达?马亚先生,您以为如何?您不认为这很别致吗?”
“也许别致这个词并不十分确切,”阿丰苏笑笑说。“但是,‘壮观’是肯定的。”
接着大家都想知道克拉夫特的打算。克拉夫特根本不想去,他就穿着睡衣,呆在奥里威斯。
埃戛不怎么高兴地耸耸肩膀,他简直都恼火了。对科恩家的舞会如此漠然,真伤了他,就象是对他的人身侮辱。把他大部时间都用到这次活动上——到图书馆去研究,绞尽脑汁地设想——慢慢地,他眼前出现了一个艺术的盛况,这会显示出一个城市的才能。那些戴“黑色面具”的人,缺席者,在他看来,都证明了他们精神境界的卑微。他接着举出勾瓦林纽为例:他是个忙人,有政治地位,一个将要成为大臣的人;他不仅要参加舞会,而且还考虑了如何化装。他研究了一番,而且做了一个极好的选择——他将化装成彭巴尔①侯爵!
“这是为他即将就任大臣做广告!”卡洛斯嚷道。
“那不需要,”埃戛说。“他当大臣各方面条件都具备:他声音洪亮,①昂古莱姆是法国西部城市。
①指意大利南部沿海地区,西西里岛对岸。
②《非洲女人》,德国作曲家梅耶贝尔(1791— 1864)所作歌剧。
①彭巴尔(1699— 1782),葡萄牙首相,曾负责重建1755年地震后的里斯本。
读过莫里斯?布浴克②;他负债累累,而且是头蠢驴!”在众人嬉笑中,他后悔如此诋毁了一个支持科恩家舞会的绅士,因而很快加了一句:“但他是个挺好的人,一点儿不摆架子。他是个真正的天使。”
阿丰苏微笑着,慈父般地指责他说:
“看,若昂,你什么都不尊重..”
“非礼是进步的条件,阿丰苏?达?马亚先生,那些敬重人的人都失败了,一个人先是羡慕勾瓦林纽,进而慢慢不知不觉地变成敬重君主,然后,他就不由自主地堕落到去崇敬万能之神!..得小心哪!”
“你算了吧,若昂,算了吧!你是个地道的反基督分子。”
埃戛青筋暴起,激烈地进行着辩驳,屋内那路易十六时代的挂钟玎玲玎玲地响起来,柔和的小步舞乐曲使他哑然了。
“怎么,都四点了?”
他大吃一惊,看了看自己的表,然后匆忙与现场的人默默地一一握手,接着象一阵清风,从这里消失了。
其他人也没想到都已经是这个时辰。要到鲁米亚去看莫黛露斯夫人家的古式床罩,可又太晚了。
“你愿意练半小时剑吗,克拉夫特?”卡洛斯问道。
“好主意。而且达马祖还要学一课呢。”
“一点儿不错,是要上课..”达马祖低声说,毫无热情但又要强作笑脸。
击剑房是一楼的一间屋子,在卡洛斯住房的下面,面向花园的窗子部装着铁栏杆,穿过树丛,那淡绿色的光线从窗子溜了进来。雾气濛濛的白天,屋内的四个煤气灯都得点上。达马祖象一头疑虑重重的老牛,慢腾腾地跟随在那两位的后面。
他原是出于喜好猎奇,非要上这些课,可现在这些课真让他讨厌。这天下午,他刚披上皮护胸,戴上铁丝面罩,就出汗了,接着脸色发白。克拉夫特一手持剑面对他站着;他有一副沉着的赫刺克勒斯①那样的肩膀,寒气逼人的锐利目光,看上去如此冷酷无情。一对钢剑才开始交锋,达马祖全身就颤抖了起来。
“站稳,”卡洛斯冲他嚷道。
这倒楣蛋儿又在那墩实的腿上把身子稳了稳。克拉夫特的剑抖动着,银光闪烁,在他头上飞舞。达马祖后退着,气喘吁吁,摇摇晃晃,胳膊一点儿劲儿也没有了。
“站稳,”卡洛斯又冲他嚷了一声。
达马祖精疲力尽,垂下了武器。
“喂,你们要怎么样?这么精神紧张!这是闹着玩儿嘛..如果是真好,那你们就看吧!”
每堂课都这样结束。然后,他垂头丧气地缩到一张小皮凳子上,用手绢搧着,脸色有如墙壁上的白灰一样苍白。
“我要回家了,”他过了片刻说道,玎玎珰珰地击了半天剑,现在可真②英里斯?布洛克(1816— 1901),经济学家,生于柏林,后定居法国,成为法国公民,著有《欧洲的政治与社会》。
①希腊神话中最伟大的英雄,以力大闻名。
累了。“你还想干什么,小卡洛斯?”
“希望你明天来吃晚饭。侯爵要来。”
“太棒了!我一定来!”
但是他没来。整整一个星期他没在葵花大院露面。卡洛斯可是真正不安起来,以为他要死了,一天清早就到拉巴区他的家中去看望。但是那个仆人,一个愁眉苦脸、粗野的加里西亚人,从和马亚家相识之后,达马祖就非让他裹上一件燕尾服,还受罪地穿了双漆皮鞋,一瘸一拐地走上来说,达马祖先生安然无恙,而且已经骑马外出了。因此卡洛斯又去看望阿布朗大叔。
阿布朗大叔也有几天没看到这位漂亮的绅士①、好心的达马祖先生了!好奇心把卡洛斯带到了文人俱乐部——那里的仆人们最近也都没见过达马祖先生。“他一定在什么地方和那个安达卢西亚②美人度蜜月呢。”卡洛斯寻思着。
他走到阿勒克林街的尽头时见到了斯坦因布罗肯伯爵。伯爵正朝阿泰罗走去,他的马车跟在后面。这是自从那次倒楣的腹痛病之后,这位外交家第二次锻炼身体。但是此时已经没有任何病容。他满面红光,那件军服式的上衣紧绑绑地裹在身上,钮扣上别了一朵可爱的庚申蔷薇。他甚至向卡洛斯宣布他“挺结实”。病了这一场,他并不觉得遗憾,因为这使他有机会了解他在里斯本的一些朋友。他真感动极了。特别是国王陛下的关怀,国王陛下的恩典“比药房里所有的药物”都要有效!确实,葡萄牙和芬兰这两个亲密的盟国之间的关系,从来没象他闹肚子痛这段期间“这么牢固,也就是说,这么亲密过”。
接着,他挽性卡洛斯的胳膊,激动地提到了阿丰苏?达?马亚的美意,说圣奥拉维亚可以任他使用,以便他能在杜罗河畔健康、清新的空气中恢复健康。噢,这一邀请真使他感动极了,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①但遗憾的是圣奥拉维亚太远,太远了!辛德拉就很中他的意,一周里他可以从那儿去查看一两次公使馆。“太乏味了,可是..”②欧洲正处在一种危机的时刻,政治家和外交官们都不能享受几天的假期,他们得在现场,在第一线观察、呈报,这很是重要..“很严重,”③他轻声他说,然后停了一下,那双蓝色的眼睛露出一种使人莫测的恐惧神情。“极端地严重!”④他请卡洛斯观察一下自己四围的欧洲,到处一片混乱,动荡不安。有东方问题,有社会主义,然后又出来了个教皇凌驾一切之上,他使事情更复杂化了。啊,很严重⑤!
“以法国为例..首先有个甘必大。嗯,当然,我不否认,他是个强者——他真是非凡的强者..但是..就是这么回事,这太严重了..”⑥①原文为英文。
②西班牙南部一个地区。
①
②
③
④
⑤原文为法文。
⑥
另外,还有那些激进分子,就是那新联盟派..这太严重了..“现在我要和你谈点儿别的,就在咱俩之间说!”⑦可是此刻卡洛斯既没笑容也没听他说。一位贵妇人从阿泰罗街的另一端匆匆地走来。她那犹如女神在凡间漫步般的走路姿态,那只在她裙边一颠一颠跑着的白色小母狗,那秀丽的身材,在古代的大理石般丰满的线条下浮动着一种多情、飘逸而又有些神经质的魅力,从这些,他立刻认出了她。她穿了件黑衣服,那是件十分朴素的斜纹哗叽的衣裙,好象与她整个人成为自然的一体。那衣裙裁剪得颇为合体,适时的样式给了她一种高雅、富有的神气。她手持一把英国雨伞,那伞有如一根手杖那么精细、轻巧、坚固。在午后明媚的阳光下,她这样沿着这座古城凄凉的码头行走的时候,整个人带着一种异国的气质,那种高贵文明世界的过分的文雅。这天她没戴面纱,但卡洛斯看不清她的面容。不过,从她那闪着异彩的象牙般的肤色中,他感觉到了那双深邃的黑眼睛正对住了他的目光。他不由自主地跟在她后面迈了一步,在他身旁的斯坦因布罗肯什么也没看出来,此刻他正在思忖着令人惧怕的俾斯麦。她远去了,这时在卡洛斯看来,她似乎更高大,更漂亮了。那个臆想的、漫步尘世的女神的文学形象,使他完全陷入了遐想。斯坦因布罗肯依然沉溺在对那位首相在德国国会的讲演的恐惧之中..是的,她当然是位女神。她那帽子下挽成发髻的褐色的辫子,在阳光下几乎变成了金黄色;那只小白狗竖着耳朵在一旁颠儿颠儿地跑着。
“当然,”卡洛斯说。“俾斯麦是个扰乱者。”
斯坦因布罗肯总算不谈俾斯麦了。这会儿他又攻击起了比康斯菲尔德爵士①。
“他很强硬..这点,我同意你的看法,他十分强硬..但是..他要向何处去?”②卡洛斯望着索德雷码头。到处看上去都那么荒凉。斯坦因布罗肯在自己生病之前就对外交大臣说过那些话——比康斯菲尔德爵士非常强硬,但是他会走向何处呢?他想干什么?..但大臣阁下只是耸耸肩膀,大臣阁下一无所知..“是的,确实如此!比康斯菲尔德非常强硬..你读过他在市政厅发表的演说吗?真是触目惊心,我亲爱的朋友,触目惊心啊!但是,就是这个问题..他要向何处去呢?”①“要知道,斯坦因布罗肯,我认为您太不在意了,站在这儿,在阿泰罗街上会着凉..”“真的?”外交官高声叫道,一面用手迅速地抚摸一下胃和腹部。他可不能再多呆一分钟了!由于卡洛斯也是朝家走,他就邀请卡洛斯乘他的四轮敞篷马车回葵花大院。
“那么,你就来和我们一道吃晚饭吧,斯坦因布罗肯!”
⑦原文为法文。
①比康斯菲尔德爵土,即本杰明?迪斯雷利(1804— 1881),英国政治家、作家,1874— 1880年任英国首相。
②原文为法文。
①
“很高兴,亲爱的,很高兴..”②
马车出发了。外交官用一个苏格兰大披风把自己的两条腿和胃部裹住,然后说:“晤,马亚,咱们可是做了一次愉快的郊游蔼—不过,这个阿泰罗可不是个使人愉快的地方!”
阿泰罗没有引人入胜之处!可是这天下午,卡洛斯就发现它是地球上最美妙的地方!
第二天,他回家较早,在树林中他还没走上几步就看见了她。她不是独自一人,旁边走着她那位衣冠楚楚的丈夫;他穿了件近似白色的开士米上衣,黑色的锦缎领带上别了一只U型钻石别针,懒洋洋,无精打采地抽着烟,腋下夹着那只小狗。当他从卡洛斯身边走过时,吃惊地瞥了他一眼,好象在那粗野的环境里,他终于发现了一个风度翩翩的文明人。接着他低声地对他的伴侣说了些什么。
卡洛斯的目光又和她那深沉、严肃的目光相遇了,但在他看来,她此刻没有那么美了。她换了件衣裙,已经不那么朴素了。那是件灰色和奶油色的两色衣裙,在她那顶英国式的宽檐帽子上有个红色的东西——或许是朵花儿,也许是根羽毛。这天下午,她不再是位从大海上空飘浮而过的金色彩云上下凡的女神,而只是一位正在返回旅馆的漂亮的外国女人。
以后他又去了三次阿泰罗街,但三次都没遇见她。他开始对那种浪漫的好奇心感到羞耻和屈辱。是这种好奇心驱使着他象一只迷途的小狗一样焦躁不安地从朗柏?桑托斯街到索德累码头找来找去,希望见到那正在里斯本游览的一双黑眼睛和金色的头发,它们可能会在任何一个早晨被一艘定期皇家邮轮带走..想想看,整整一个星期他把工作都丢在办公桌上了!每天下午在出去之前,他都要在镜子前逗留一阵,端详一番领带!哦,可悲啊,可悲的本性..周末到了。卡洛斯已经戴好手套正准备离开诊室,这时仆人拉开了帘子,兴奋地低声说:“来了一位夫人!”
一个面色苍自,满头金色鬈发的男孩儿出现了。他穿着黑色天鹅绒衣服,跟在他后面是一个女人,一身黑衣裙蒙着面纱,面纱那么厚,戴得那么紧,真象个假面具。
“我怕是来晚了,卡洛斯?达?马亚先生,”她犹豫地站在门旁说。
“您要走了..”
卡洛斯认出了是勾瓦林纽伯爵夫人。
“哦,伯爵夫人!”
他立即从长沙发上把报纸和小册子拿开。她犹豫不决地对那张宽敞的长沙发凝视了片刻,真够软的,可以在土耳其皇宫里用。然后她轻轻地坐在沙发边缘,孩子站在她身边。
“我给您带来了病人,”她说,并没有摘掉面纱,声音好象是发自那件装扮着她的黑色衣服的深处。“我没请您去,因为,事实上并不怎么严重,而且今天无论如何我都要经过这儿。这样,就象是来串个门儿——你不怕,②原文为法文。
对吧,查理?”
那孩子没答话,安静地站在妈妈身边,顶一头天使般的披肩鬈发,显得那么纤细、虚弱,睁着悲哀的大眼睛盯着卡洛斯。
“他哪儿不舒服?”卡洛斯带着亲切的口吻问道。
几天之前,他脖子出现了一块挺粗糙的皮肤,耳后也长了一块硬东西,象是肿了。这使她很担心。她很强壮,有好血统,家族里出了不少运动员和长寿的人,但她丈夫的家族有遗传的贫血症,勾瓦林纽家的人都有这毛玻伯爵本人,虽然表面看上去挺健壮,可实际身体虚弱。她担心里斯本使人衰弱的影响对查理不相宜;她初步打算把他送到弗莫赛利亚乡下,他祖母家中去住些日子。
卡洛斯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向查理伸出手臂:“好,现在到这儿来,可爱的小朋友,让我看看。他的头发多漂亮,怕爵夫人。”
她笑了。而查理,严肃、有教养,根本不象他母亲说的那么害怕医生。
他立刻走过来,斯文地解开高领子上的钮扣,站到卡洛斯的两腿之间,弯下那象水仙般白皙、光滑的脖子。
卡洛斯只找到了一块就快消失的粉红色斑痕。至于说硬块,连影子都没有。于是他脸上泛起了红晕,很快地朝伯爵夫人的眼睛望去,好象一切都明白了,并且希望看到那种感情的真实流露,就是那种感情驱使她找了个幼稚的借口,穿上黑色衣裙,蒙着面纱来到这里..但是她依然不动情地坐在沙发上,交叉着双手,象是在专心地听着他讲话,带着一个母亲那种难以名状的恐惧。
卡洛斯系上孩子的衣领时说:
“什么毛病也没有,伯爵夫人。”
不过他还是按照医生的常规,问了查理的生活习惯、脾气性情,伯爵夫人用低沉的声调抱怨说,这孩子的教育、培养都不合她的意——她希望他更壮实些,更男子气点儿——可他的父亲反对冷水寓户外锻炼和体操一类的活动,称这些是“英国人的胡闹”。
“冷水浴和体操,”卡洛斯微笑着说。“可是有它们受之有愧的名声..他是您的独生子吗,伯爵夫人?”
“是的,正因为如此,他都给宠坏了,”她一边说一边用手理着那孩子的金发。
卡洛斯请她放心,说那孩子除了神经紧张和外表单薄些,没什么可让她担心的,也不需要把他赶到弗莫赛利亚的新鲜空气中去..接着,他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
“您一定想象不出,您可真使我放下了心,”她说着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面纱。“特别是来到这儿,请您看病,真太高兴了..因为这里一点儿也没有疾病和医药的气味儿..这里确实布置得美极了,”她又加了一句,一边慢慢地环视了一下这个诊室里的天鹅绒。
“这正是它的弱点,”卡洛斯笑着解释说。“这丝毫不会引起人们对我的学识的尊敬。我正在考虑要把一切都更换了——放上制成标本的鳄鱼、猫头鹰,试管,一个骷髅,一摞纸本..”“浮士德的密室!”
“一点不错!是浮士德的密室!”
“那可少一个靡菲斯特,”她快活地说,面纱下面的脸上泛起了光彩。
“不!我倒是缺少一个玛格丽特!”
伯爵夫人以一个优美的动作耸了耸肩膀,象是有点儿不大相信。然后,她握住查里的手,慢慢地朝门口移了一步,又正了正面纱。
“既然夫人您对我的布置如此感兴趣,”卡洛斯说。“那就让我带您去看看别的房间。”
他拉开了幔帐。她走过去,低声说了几句话,对提花家具罩布的清新色彩和和谐的淡淡的色调很是赞赏。后来,看到钢琴时她笑了。
“您的病人跳四对舞吗?”
“我的病人,夫人,”卡洛斯答道,“还不够跳四对舞的数。事实上我连找两个人来跳华尔兹都很难..这架钢琴只是为了使人产生些愉快的印象,含蓄地意味着健康、未来的社交晚会,和在家庭聚会时歌唱一曲《行吟诗人》①中优美的咏叹调..”“真聪明,”她说着随随便便地在屋子里走了几步,查理紧紧拽着她的裙子。
卡洛斯走在她身边。
“您不知道我有多聪明,伯爵夫人!”
“那天您说过..您怎么说的?啊,对了,您说当您恨的时候,您是很有创造性的。”
“我爱的时候,创造性就更大了。”他大笑着说。
但是她没答话:她在钢琴旁停住步,翻了翻那些零散的乐谱,然后又在琴键上弹了两个音符。
“这象个牛铃声。”
“,伯爵夫人!”
她继续走着、看着,仔细地欣赏着一幅兰西尔①油画的复制品一—一只雪山救人犬的头像,一只善良的大狗趴在爪子上睡觉。卡洛斯轻轻地蹭到了她的衣裙,这时他闻到了那种马鞭草的芳香;她总是大量地用这种香水的。
在她那身黑衣裙的映衬下,她的皮肤使人看了显得那么清爽、可爱,就象缎子一样诱人。
“这幅画真让人讨厌,”她转过身来,轻轻地说道。“可是埃戛告诉我说,在葵花大院有许多漂亮的画,他还特别提到了一幅格雷泽②和一幅鲁本斯的画..真遗憾我不能看到那些稀世之宝。”
卡洛斯也感到遗憾,因为单身汉的生活使他和祖父都无法接待女士们。
葵花大院真有一种修道院那般凄凉的气氛。如果那里还要长久这样下去,没有裙服的热气,没有女人的芳香,那么地毯上就要开始长草了。
“这就是我坚持要祖父再次结婚的原因。”他十分严肃地加上一句。
伯爵夫人大笑起来,黑色的面纱下,她那排漂亮的洁白牙齿闪着光。
“我真喜欢您的这种无忧无虑。”她说。
“这也是养身之道的问题。难道您不是无忧尤虑吗,伯爵夫人?”
她耸耸肩膀;不知道..接着她用阳伞的尖头轻轻地敲打着她那双在白①威尔第作曲的四幕歌剧。
①兰西尔(1802— 1873),英国名画家,以画动物著称。
②格雷泽(1725— 1805),法国画家。
色地毯衬托下显得更加油黑锃亮的漆皮鞋,并且垂下眼睛,用一种亲呢、信任的声调轻声地说:“人们都不这么看我。他们说我忧郁,还说我消沉..”卡洛斯的目光追随着她的目光停在了鞋上,那双精工细做的鞋正合那双秀气的脚。查理这时自己在按琴键玩儿——这时卡洛斯压低了声音对她说:“那是因为您遵循着一个很糟糕的生活方式,伯爵夫人。您得治疗一下。再回到这儿来,让我给您看看..或许我还有好多话要对您讲!”
她抬起了眼睛望着他,从这双眸子中闪出一种温柔、喜悦的光彩。但她立即打断了他的话:“别,我宁愿您到我家来说那些话。找一天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到我那儿去喝茶..查理!”
那孩子立即跑过来抓住她的胳膊。
卡洛斯陪她走上大街,一边为房子石阶的简陋表示歉意。
“不过,在伯爵夫人您下次赏光来本诊室看病之前,我一定差人铺上地毯。”
她高兴地微笑着答道:
“啊,不要!卡洛斯?达?马亚先生,您已经说了,我们都挺健康..自然,您就不会期待我到这儿和您一道喝茶了..”“呃,亲爱的夫人,一旦我开始怀上了希望,那我绝不会对我的希望加以限制的..”她拉着孩子站住了,望着他,好象对他这样过分的自信感到又惊又喜。
“如此说来,您做事是要一干到底啦?..”“我是干什么就要干到底的,伯爵夫人!”
他们下到最后一级台阶,眼前是和煦的阳光和喧闹的街道。
“请替我叫一辆马车。”
卡洛斯打了个手势,一个车夫立即把车驾了过来。
“现在请告诉他到感恩大教堂去。”她微笑着说。
“您要到耶稣受难像前去默祷吗,夫人?”
她脸上泛起了红晕,轻声地说:
“我去祈祷..”
接着她就轻捷地上了马车,卡洛斯把查理抱起来,慈爱地把他放在她身旁。
“愿上帝保佑您,伯爵夫人!”
她看了他一眼,点了下头表示感谢——这两个动作都带着柔情和爱恋。
卡洛斯又走上台阶,返回房内。他帽子也没脱,呆在屋内,一面绕着房间踱步,一面搓着一根香烟。这间一向那么冷清、空荡的屋子,此刻留下了她身上的暖气和她的芳香..确实,他喜欢她那种大胆举动——她就那样来到了他的诊所,乔装打扮起来,实际上是化了妆,一身时髦的黑色衣裙,而且还编造说查理那健康的脖子上长了个小鼓包,这是为了来见他。那次萍水相逢之后,他们的关系有如一根不结实的细线,他漫不经心地就把它丢下了,让它断掉了,她却要急忙在那根线上打一个紧紧的结。
这次埃戛可没有胡诌瞎编。那美丽的身躯奉献了出来,是那么清清楚楚,真如同脱掉了衣裳。啊!但愿她水性杨花,感情轻釜—一朵多么娇美的花,采下它,玩赏它,然后把它抛掉!但是,不能!巴蒂斯塔说得对,伯爵夫人从来不喜欢见异思迁。他不希望自己陷入一种深切的感情之中,那是一种三十岁女人炽烈而温柔的感情,一旦陷入便难以自拔..尽管躺在她的怀里,他的心也将无动于衷:当那最初的新奇一旦得到满足,他就会感到那些并不渴望的亲吻冗长而乏味,那是极其令人厌烦的毫不动情的作乐。再说,他还会不得不成为那家的挚友,任伯爵轻轻地拍着自己的肩膀,听他用那沉闷的声音说教..这一切都使他害怕..可是,他爱她的胆略!那里面有一点儿浪漫主义,那是颇不寻常和使人兴奋的..她那匀称的身体一定是妙不可言..他想象着她脱光了衣服,他与那光滑的曲线挨在一起,就在这时,他感到了某种既成熟又纯洁的东西..然后,就象在圣卡洛斯剧院那最初几个夜晚,又是那些鬈发,那么红,那么卷曲,那么温暖,在引诱着他了。
他走了出去。在街上他没走几步,就看见了坐在拼命奔跑着的马车里的达马祖。他的脸靠着窗子,满面红光,一面向卡洛斯打招呼,一面令车夫停了车。
“我没能去看你,”他喊道,待卡洛斯一走过来就使劲握住了他的手。
“我经历了一场风波。不过,以后再告诉你。一段美妙的罗曼斯。我会全告诉你的!..当心车轮!咱们走吧,喂,‘短裤衩’!”
马车走了,达马祖依旧把身子探出窗口,挥动着手臂穿过喧闹的街道大喊着:“一段美妙的罗曼斯,实在妙极了!”
几天之后,在葵花大院的弹子房,克拉夫特刚刚赢了侯爵,他放下弹子杆,点上烟斗,问道:“咱们的达马祖有消息吗?他这种令人遗憾的失踪弄清楚了吗?..”于是,卡洛斯讲述了他如何在阿尔马达大街遇见了满面春风、喜气洋洋的达马祖,以及达马祖隔着马车的窗子告诉他有桩“美妙的罗曼斯”的事。
“我知道这件事。”塔维拉说。
“你怎么知道的?”卡洛斯惊讶地问道。
头一天晚上,塔维拉看见他坐在一辆敞篷四轮马车里,身边是位身材苗条,非常俊俏的女人,看上去是个外国人。
“天哪!”卡洛斯嚷道。“还带着一只苏格兰小母狗?”
“不错,是一只苏格兰的母狗,一只雪白的小狗!他们是谁?”
“还有个瘦瘦的年青人,留着漆黑的胡髭,带着一种英国派头?”
“对,一点不错,有一股放荡劲儿。他们是什么人?”
“我想是巴西人。”
肯定是卡斯特罗?戈泰士夫妇!在他看起来这事可太意外了。那次达马祖在平台上攥着拳头痛骂卡斯特罗?戈泰士夫妇,骂他们“冷冰冰”,事距现在才只两个星期!卡洛斯正要向塔维拉再打听些消息,侯爵的声音从扶手椅中传了过来。他正伸直身子靠在椅子上,想听听卡洛斯对这天上午《插图杂志》上重要消息的评论。《插图杂志》上的?..卡洛斯可不知道。这天早上他没看任何报纸。
“那就别对他说,”侯爵嚷道。“让他大吃一惊!恫逋荚又尽吩谀亩空页稣夥菰又纠矗?
塔维拉拽了拽铃铛拉手。仆人把《插图杂志》找来了。他接了过去,准备一本正经地读一读。
“先让他看看照片,”侯爵嚷着站起身来。
“别!先看那篇文章!”塔维拉把杂志藏在身后,嚷道。
不过他让了步,把杂志象摊开的手帕一样,在卡洛斯面前打开。卡洛斯立刻认出了科恩的照片..照片四周是一篇文章框着那张长了一脸黑乎乎连鬓胡子的黝黑的脸。那篇文章有六栏,用花体印刷,诗的形式,把科恩的家庭道德,科恩的金融天才,科恩的智慧名言以及科恩家客厅里的摆设,都捧上了天,甚至还有一段提到了即将举行的晚会,科恩家那个盛大的化装舞会,这一切之后,署着“若?德?埃”——若昂?德?埃戛名字的缩写!
“真是一派胡言!”卡洛斯不耐烦地嚷道,一面把杂志扔到弹子球台上。
“比胡说八道还要糟糕,”克拉夫特说。“这是缺乏道德感!”
侯爵反对这些说法。他喜欢这篇文章。他认为这文章满篇生辉,尖酸刻薄!..再说,在里斯本,谁在乎道德感?..“你不了解里斯本,克拉夫特!任何人都把这种事视为自然。他是这一家的密友,所以赞美了主人们。既然他是那女人的崇拜者,当然就要去奉承她的丈夫。这是本国的逻辑..你等着看这手法会有多成功吧..至于文章的优美,那是不容怀疑的!”
他从球台上拿起那份杂志,大声地读起一段来,那是关于科恩夫人粉红色的闺房的:“那里有一股芬芳,亲切而且高雅,好象那儿所有一切的玫瑰红色,都散发着玫瑰花才有的馨香。”
“呵!”侯爵喊起来。“从哪方面讲,这都写得美极了。他真是天才,这个鬼家伙!但愿我也能象他那么有天才!..”“什么也掩盖不住那种对道德感的极端缺乏。”克拉夫特坚持他的意见说,一边慢慢地抽着烟。
“那是地地道道的愚蠢!”格鲁热斯说,为把这有份量的意见一个一个音节他说出来,在沙发的角落里伸展开了身子。
侯爵打断了他的话:
“艺术家,这类事你懂得什么?这篇文章是杰作!让你再多懂一点儿:这也是出于狡猾!”
艺术家感到那么心灰意懒,不想辩了,就又不声不响地在沙发的另一端缩起身子。
接着侯爵站起身来,挥动着手臂请求卡洛斯,他想知道克拉夫特所谓的“道德感”的原则指的是什么。
卡洛斯没回答,不耐烦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挽起塔维拉的胳膊,把他带到屋外的走廊上去。
“告诉我,你是在哪儿看到达马祖和那些人的?他们往哪儿去了?”
“他们正沿着施亚都走,在前天下午两点钟..我想他们是去辛德拉。
在那辆敞篷马车里,他们带了一只箱子。后面跟着一辆四轮马车,里面有一名使女和一只大点儿的箱子..看上去很象是去辛德拉。那女人可真是非同一般!那身装束,那副神气,真漂亮!小伙子,她是个维纳斯!他怎么会认识她的?”
“在波尔多,也许是在船上。我不知道在哪儿。”
“我喜欢他沿着施亚都走时的那副派头!他向左边点点头,向右边点点头..他躬着身子和那女人讲话,声音非常低,眼里露出柔情,在显示他的猎获物。”
“真是个下流胚!”卡洛斯用脚跺着地板嚷道。
“下流胚,说得好!”塔维拉说。“一位教养有素,外表体面的女人碰巧来到里斯本,和她相识的是他!陪伴她去辛德拉的是他!应该把他称做下流胚;..走,咱们去打一局骨牌。”
塔维拉最近把骨牌游戏介绍给了葵花大院的人,现在,这儿常常玩得很热闹,尤其是侯爵一来,因为塔维拉有股要击败侯爵的强烈欲望。
但是,得等侯爵停下来,而他正挥舞手臂,振振有辞地对克拉夫特进攻。那位英国人则手里拿着烟斗坐在扶手椅里,懒洋洋地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回答他。他们是在讨论埃戛的文章和“道德感”的定义。侯爵谈到了上帝、加里波的,甚至谈到了他自己那只有名的猎犬芬诺里奥。现在他在给良心下定义:依他之见,良心只不过是对警察的恐惧。老朋友克拉夫特看见过经受着悔恨痛苦的人吗?当然没有!只是在剧院,在情节剧中看见过!
“你要相信一点,克拉夫特,”他对把他拽向牌桌的塔维拉让步了。他最后说:“良心这玩艺儿同教育有关。得到它就和学到翩翩的风度一样;为出卖朋友而默默自责,做到这一点就象一个人学会不用手指挖鼻孔一样。这是个教育问题..对多数人来说,只是害怕蹲监狱,或是害怕挨棍子..啊!这么说,你们想和上星期一样,玩骨牌时再挨一顿打?妙极了,我完全奉陪。”
卡洛斯又看了一遍埃戛的文章,之后,也走向牌桌,他们正坐在那儿洗牌,斯但因布罗肯伯爵这时在门口出现了。他穿着晚礼服,佩着勋章,那象麦子般金黄色的大十字勋章戴在白色的马甲上,衣冠楚楚,光彩照人。他是在皇宫里吃了饭,然后来到葵花大院无拘无束地消磨夜晚的时光..侯爵自从斯坦因布罗肯闹了那次众所周知的肚子痛病之后,就没见过他。现在,他立刻放下骨牌,匆匆走上前去使劲地拥抱他。不等他坐下,不等他去和别人握手,侯爵立即请求他唱一首优美的芬兰歌曲,就唱一支,一支使他心醉的歌!..“就唱支《民谣》,斯但因布罗肯。我不能呆太久了,还等我玩牌呢。
就唱《民谣》!来,格鲁热斯,进去弹钢琴!”
外交官微笑着说,由于他在皇宫里国王陛下御前表演过了美妙的音乐,已经累了。但是他从来不肯扫侯爵的兴。然后他们就手挽着手走向音乐室,后面跟着格鲁热斯,他是费了不小劲儿才从那个沙发角落里挺起身子来的。
过不久,穿过那半掩的帷幔,外交官那甜美的男中音随着低沉的钢琴声,飘进了各个房内。那首《民谣》的低沉曲调催人欲睡,侯爵欣赏的那首抒情歌词已经泽成了法文。《民谣》中唱到了那悲哀的北方薄雾,唱到了冰冷的湖泊和金发的美女们..在这当几,塔维拉和卡洛斯已经开始了一局骨牌。玩一个点儿一托斯当的。不过,这天晚上卡洛斯没一点儿兴致,玩牌心不在焉,他一直在轻声地哼着那《民谣》的凄凉曲调。后来,当塔维拉面前只剩了一张牌的时候,他立刻把剩下的牌全买了过来。然后,他转过身子问克拉夫特辛德拉的劳伦斯饭店是否全年营业。
“达马祖的辛德拉之行把你惹火儿啦,”塔维拉不耐烦地咕味着说。
“接着玩儿呀!”
卡洛斯没吭声,无精打采地出了一张牌。
“赢了!”塔维拉喊道。
接着,他得意地跳起来,数着卡洛斯共输了六十八个点儿。
就在这时,侯爵走了进来。塔维拉赢了牌很使他恼火。
“现在咱们来!”他嚷道,使劲拉过来一把椅子。“喂,卡洛斯,让我来把这个强盗揍一顿。然后咱们玩三个人的。你说来多少钱的,该死的塔维拉?两托斯当一个点?啊,一托斯当一个点..好,我要教训教训你。来,交出那一对六来,倒楣蛋..”卡洛斯待在一旁看了会儿,手里挟着支灭了的香烟,还是那副心神不定的样子。突然,他象做出了决定,穿过走廊,走进音乐室。斯但因布罗肯已经到书房去看阿丰苏?达?马亚及玩惠斯特牌了。屋内只剩下克鲁热斯坐在钢琴旁,两盏烛光之间,独自忧郁地演奏即兴曲,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告诉我,格鲁热斯,”卡洛斯问道。“愿意明天和我一道去辛德拉吗?”琴键不响了。艺术家吃惊地望着他。但是卡洛斯没容他回答,又说:“当然你会愿意的。去辛德格对你只有好处..明天我坐四轮马车在门口等你。提箱里多带一件衬衣,咱们也许在那儿过夜。八点整,好吗?进到厅里可什么也别说啊!”
卡洛斯又回到厅里,站在那儿看玩骨牌。现在一切都安静得很。侯爵和塔维拉不声不响地慢慢动着牌。那表情,象是暗地里都怀着宿怨。在那绿呢面的弹子球台上,一个个白色的小球都躺在那瓷罩吊灯的灯光下。忧伤的钢琴声朦朦胧胧地时而传来。克拉夫特舒舒服服地坐在那儿打盹,一条胳膊从扶手椅上垂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