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谈到入侵,现在所有的人都活跃起来。啊,可以进行一场英勇的抵抗!科恩可以出钱,可以到美洲去买武器和大炮——克拉夫特当即献出了他收藏的一套十六世纪的刀剑。但是,将军怎么办?出钱去雇,比方说麦克马洪,价钱可能很便宜..“克拉夫特和我组织一支游击队,”埃戛嚷道。

“悉听尊命,我亲爱的上校。”

“阿连卡,”埃戛接着说。“你到乡下去,负责用歌曲和诗篇宣传爱国主义!”

于是,这位诗人放下了酒杯,象狮子晃脖子那样动了动:“我这可是一把老骨头了,孩子埃不过,这把老骨头不光会写诗,还能扛枪,又有好枪法,可以搬倒一双加里哥人①..真的,孩子们,想起这样的事,我的心就非常沉重!在谈论这类涉及到国家,涉及到诞生我们的这块国土的问题上,你们怎么竟然还笑得出来,见鬼了!我同意,也许我们的国土贫瘠,但是,这又何妨。我们只有她,别无所有!我们在这里生,在这里长..算了,谈别的事吧,谈谈女人吧!”

他推了一下盘于,双眼噙着爱国主义的激动泪花。

达马祖打从谈论爱米丁尼亚那位姑娘的情况后,就一直不吭声,而且恭敬地看着卡洛斯。就在这沉寂之中,达马祖慢慢地抬高了声音,用一种明事理而又狡猾的声调说:“如果事态演变到了这个地步,如此糟糕,那我还是小心为妙,跑到巴黎去..”埃戛这下可得意了,开心地从椅子上跳起来。瞧,从达马祖嘴里出来的,就是葡萄牙尊严的自然而真实的声音!逃跑,溜走!..里斯本自上而下就是这么想的!

“孩子们,只要第一个西班牙士兵出现在我国的疆土上,全国上下就会象兔子那样逃窜!这将成为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大溃逃!”

此时,群情激愤;阿连卡高呼道:

“打倒叛徒!”

科恩插话说,葡萄牙士兵是勇敢的,象土耳其人一样,虽然纪律性差,但很顽强。卡洛斯也严肃他说:①加里哥是西班牙加里西亚省人;此处就是指西班牙人。

“不..谁也下会逃跑的,一定会光荣殉国。”

埃戛怒不可遏。他们装出这副英雄相是为什么?经过五十年的宪制政体,这个民族生长在繁华市区的贫民窟里,受的是拙劣的中学教育,梅毒缠身,在发霉的办公楼里消耗着生命,到星期天,偶尔才被弄到人行道上透透风,掸掸尘土。他们骨瘦如柴,没有个性,是欧洲最懦弱,最胆小的民族。

难道在座的各位对这些全然视而不见吗?

“这些是里斯本人的毛病,”克拉夫特说。

“里斯本等于葡萄牙,”另一个人嚷道。“里斯本以外等于零。我们整个国家都集中到了亚卡达宫和圣本托宫①之间了!”

“这是欧洲最可卑的民族!”埃戛还在叫喊着。“什么样的军队呀!经过两天的行军,一个团竟然有成批的人住进医院!在议会开幕那天,亲眼看见一个瑞典水手——一个壮实的北欧人——赤手空拳把一个连的士兵打得抱头鼠窜。当兵的拔腿就跑,子弹袋在腰间甩来甩去;当官的惊恐万状,躲在台阶的一角,呕吐不止!”

对他这席话,在座的人部纷纷抗议。不,不可能有这种事..可是,他既亲眼目睹,真是见鬼了!..也许,真见过,但是那是眼睛的幻觉..“我以我母亲的健康发誓!”埃戛恼火地叫道。

但是,他住了嘴。科恩碰了碰他的胳膊。科思想说话。

科恩想说,未来是由上帝主宰的。但是,在他看来,西班牙人肯定打算入侵,特别是一旦它失去了古巴,更会这么做。在马德里,谁都跟他这么说,甚至部在商谈军需给养的事了。

“这些西班牙鬼子,加里西亚鬼子!”阿连卡咬牙切齿地咒骂着,面色阴郁,用手捻着胡于。

“在马德里的巴黎旅馆,”科恩接着说。“我认识了一位西班牙长宫,他用肯定的口气对我说,他对有朝一日到里斯本定居并未丧失信心。我认为,西班牙人早就期待着扩张它的领土,以解决就业问题!”

于是,埃戛不知所措地把双手贴在胸前。啊,讲得多好!多么精辟的评论哪!

“科恩真了不起!”他对周围的人嚷道。“多么细致的观察!多么精彩的讲话!你说呢。克拉夫特?嗯,卡洛斯?讲得好!”

对科恩的精辟见解,大家都彬彬有礼地表示敬意。他也以激动的目光回报各位,用那只闪着钻石宝光的手抚摸着胡须。这时,侍者端上一盘白汁青豆,并低声他说:“科恩式小青豆。”

抖恩式?每个人都留心地看了看自己的菜单。就是这道菜,一道蔬菜:科恩青豆。达马祖兴奋他说,这才是“货真价实的高档货”。香摈打开了,大家首先为科恩干了一杯!

破产,入侵,祖国,又被忘得一干二净——晚餐在欢乐中结束了。在一片热烈的喧闹声中,酒杯此起彼落。埃戛闪着一双醉眼,作了一次复杂的祝酒,提议为“革命”,为“无政府主义”干杯。科恩带着对任性孩童让步的表情,笑眯眯地为此干一杯。桌布上,水果、点心,比比皆是。阿连卡的盘子里,香烟头同嚼过的菠萝渣掺合在一起。达马祖向卡洛斯躬着腰,赞扬他①亚卡达官是大臣们办公的场所;圣本托宫为议会所在地。

的英国种马和四轮马车可称得上是里斯本之最。埃戛莫明其妙地做了那番煽动性的祝酒之后,又向克拉夫特发动了进攻。他大骂英国,并把英国开除出文明国家之列;他威胁说,英国要进行一场流血的社会革命。克拉夫特镇定自若,微微点着头,一面敲核桃吃。

侍者送上了咖啡。由于在桌旁已经坐了近三个小时,此时大家都站起身来,夹着雪茄烟蒂,乘着香摈的余兴,热烈地交谈着。客厅不高的天花板上悬着五盏明亮的煤气灯,荨麻酒和烈性甜酒的浓郁香气与灰白色的烟雾混杂在一起,使室内很是闷气。

卡洛斯和克拉夫特憋得难受,就走上凉台透透气。他们是在这场欢乐的社交活动中加深认识的,这时他们又谈起了阿勒克林街收藏的一套珍贵的奥里威斯庄园的家具和古董。克拉夫特进一步说,最贵重、最罕见的是个十六世纪的荷兰柜橱。其他,还有几个青铜器和一些兵器..但是,就在这时,他们又听见了靠近桌子的那群人在喧闹和尖叫,又是一场冲突:阿连卡摇头晃脑,叫嚷着要反对“混蛋哲学”;另一头,埃戛千里举着香槟酒杯,面色苍白,在强作镇静,说着:已经发表的所有那些冗长的抒情文章都应该送交司法警察定罪!

“又干起来了,”正朝着凉台走来的达马祖对卡洛斯说。“是为了克拉维洛。这两个人真够意思!”

果真是为了西蒙?克拉维洛的现代诗,就是他那首《撒旦之死》。埃戛激动地背诵着这首诗中的段落,描述象征恐怖的骷髅从阳光明媚的大街上走过,它身上那件丝绸的拖地长袍沙沙作响:在两根纤细的肋骨之间,用一束玫瑰装点!

阿连卡讨厌这位“新世纪”人物——克拉维洛,他是现实主义的宦官,夸夸其谈,刚愎自用,在这短短的两小行中,就出现了两个语法错误,这是一首错误百出的诗,人物全是剽窃波特莱尔的作品!

这时,埃戛接连喝了两杯香槟,变得目空一切,到处寻衅。

“我明白,阿连卡,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他说。“你有见不得人的原因。是因为他挖苦了你:阿联格①的阿连卡,春天到,春情动..”“啊,你们全没听说过?”他转来转去不停地对人们说。“有意思得很,这是克拉维洛的杰作。卡洛斯,你从未听说过?真妙,特别是这一段:阿联格的阿连卡何欲之有?

既不采摘绿茵茵原野的嫩菊,

也不去探询金盏草..

他要什么?

①阿联格是里斯本的一个区。

在绿茵茵的原野上,

阿联格的阿连卡,

他追求的就是姑娘!

其余的部分我记不得了,但是,这首诗最后以理智的呼声结尾,这是对不值钱的抒情情调的地道批评:阿联格的阿连卡。

要的是警棍的教训!”

阿连卡用手抹了抹苍白的额头,深陷的眼睛紧紧盯住对方,操着嘶哑的嗓子,慢吞吞他说:“喂,若昂?埃戛,我告诉你一件事,小伙子..所有这些打油诗,那个瘦鬼和他的追随者们粗俗的讥讽,就象是流经我脚下小水沟里的污水一样,我的办法是:卷起我的裤腿!卷一下裤腿,如此而已..亲爱的埃戛,卷卷我的裤腿吧!”

他突然恼火地把裤腿卷了起来,衬裤都露出来了。

“好啊,你遇到这样的小水沟时,”埃戛冲着他嚷道。“你就蹲下,喝沟里的水!它会补充你的血液,激发你抒情!”

但是,阿连卡不再听他说什么,而是挥舞着拳头,冲着别人叫嚷:“要是克拉维洛这个鬼东西不是个瘦鬼,也许我们踢着他沿施亚都街取乐,把克拉维洛和他的诗篇,把这些粪土不如,使撒旦都心烦的东西,统统当做脚下的玩物!然后抹他一脸稀泥,再砸碎他的脑袋!”

“别这样砸碎他的脑袋,”埃戛冷言冷语地讽刺说。

阿连卡朝他转过头,脸色非常难看。恼怒和白兰地酒使他两眼冒火,全身发颤:“不,要砸碎你的脑袋,要砸碎你这个若昂?埃戛!我可以这样砸烂你的脑袋,瞧,就这样!”他使劲用脚一跺地板,震得整个大厅都动摇,玻璃和瓷器碰得叮当响。“不过,我不想砸烂它,孩子们!因为这脑壳里装的尽是粪便,尽是令人作呕的残渣,浓血,霉烂的东西,如果把他的脑壳砸碎,孩子们,要是砸碎了他的脑壳,所有的腐烂脑浆都将迸发出来,全市就要传上瘟疫,咱们都会染上霍乱。天哪,咱们都会得了瘟疫!”

卡洛斯见他太激动,就位住他的胳膊,想使他冷静下来:“哦,阿连卡!别这样..不值得这样!..”对方挣脱开他,气喘吁吁地解开了外套衣扣,使劲地嚷道:“的确,谁也不值得为克拉维洛这个‘新世纪’的鬼东西生气,这是个无赖之徒!他忘了他那个邋遢的姐姐是波尔图市马古?卡纳维泽斯区的一名价值两个小钱的妓女!”

“不许说了,这太过分了,你这个畜生!”埃戛叫起来,怒气冲冲地挥动着拳头。

科恩和达马祖惊恐地抱住了他。卡洛斯马上把阿连卡拉到窗前。后者两眼赤红,拚命把领带解松了,坐在一张椅子上。一个摆着雕花的羊皮沙发和山茶花的讲究客厅,此刻却象个酒馆,恶棍们互相咒骂,烟气弥漫。达马祖面色苍白,用沙哑的声音挨个地请求道:“各位少爷,各位少爷,这是在中央大饭店!耶稣吾主呀..这是在中央大饭店呐!..”埃戛被科恩抱住了,他还继续在用沙哑的嗓子叫道:“你这个畜生,你这个胆小鬼..放开我,科恩!不,我非揍他一记耳光不可!..安娜?克拉维洛太太真是个天神般的好人!..你这个诽谤之徒..不,我一定得掐死他!”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克拉夫特一直是无动于衷地大口喝着沙特勒兹①。

对于两种文学学派之间的争吵、搏斗、叫骂,他已司空见惯。阿连卡对另一位诗人的姐妹的粗俗态度,在葡萄牙文学批评中已屡见不鲜。这一切只是使他冷冷一笑,泰然处之。另外,他也知道,很快他们就会和解,会热烈地拥抱。果真如此。阿连卡跟着卡洛斯从窗台前转回米,一边扣着外套的扣子,脸色阴沉,象是有点后悔。客厅的另一角,科恩以老子的架势,严肃认真地同埃要谈着话。然后,他转过身来,举起手,提高嗓门说,在场的各位全是君子,阿连卡和埃戛是两位天才,都具有崇高的心灵,他们应该互相拥抱..“去,握握手,埃戛,为了我,请这样做吧!..阿连卡,来,我请求你这么做!”

《爱维拉》的作者往前迈了一步,《一颗原子的回忆》的作者伸出了手。但是,第一下握手是勉强的,无力的。接着阿连卡大大方方他说,他和埃戛之间不应笼罩着乌云!刚才做得过分了..是他脾气坏,一时动了肝火,这种火气给他的一生带来过多少伤心的泪水啊!他还要借此机会高声宣布,安娜?克拉维洛夫人是位圣洁的女子!他是在马古?卡纳维泽斯的贝索度家里认识她的..安娜?克拉维洛夫人是位贤慧的妻子,慈祥的母亲。他从心底承认,克拉维洛才华洋溢!..他斟上一杯香槟,象祭神似地在埃戛面前高高举起:“若昂,祝你健康!”

埃戛也落落大方地回敬说:

“托马斯,祝你健康!”

两人拥抱了。阿连卡发誓说,就在前一天晚上,在若安娜?科丁纽夫人家,他还说过,他还没见过有什么人的才华超过了埃戛!埃戛马上说,就优美抒情而言,没有任何人的诗能与阿连卡的诗歌相比。他们再一次拥抱,井相互拍拍肩膀。他们是“艺术兄弟”,是天才!

“这是两位超人,”克拉夫特低声地对卡洛斯说,一边在找自己的帽子。“他们让我■心。去透透气去!”

夜深了,已是十一点钟。人们还在喝着白兰地。过了一会儿,科恩拉着埃戛走了。达马祖也和卡洛斯一同离去。卡洛斯准备穿过阿泰罗步行回家。

来到门口,诗人停止了脚步,郑重他说:“孩子们,”他叫起来,一边脱下帽子,使劲地擦擦前额。“怎么样?

我觉得我的表现可以称得上是有君子风度了吧?”

卡洛斯同意,并夸奖他的气度宽宏..

“我很高兴你对我说的这席话,因为你深知何谓君子!好,现在咱们就一起朝阿泰罗走吧..但是,我得先到那儿去买包烟..”①沙特勒兹是一种混合配制的法国烈酒。

“真是个人物!”看着阿连卡远去了,达马祖大声说。“事情差点弄得不可收拾..”他随即又赞扬起卡洛斯来。马亚先生是不会想到的,他达马祖多久以前就渴望认识他了。

“哦,是吗..”

“清阁下相信..我不是个溜须拍马的人..但是,阁下可以问问埃戛,我曾说过多少次:阁下是里斯本一位出类拔萃的人物!”

卡洛斯低头不语,只是抿着嘴笑。达马祖再次抒发了自己的情怀说:“马亚先生,这是真诚的话。请阁下相信,完全是肺腑之言!”

他的确是真诚的。自从卡洛斯在里斯本住下,这位颧骨高高的肥胖青年就默默地、深深地对他怀着钦佩。而卡洛斯却全然不知此情。他那双锃亮的漆皮鞋和手套的颜色,都引起了达马祖的敬慕,就象信条、原则一般重要。

他把卡洛斯视为潇洒风度的最高典范,是他喜欢的那种潇洒。他把卡洛斯当做布鲁梅尔①00100750_189_1,多尔赛②00100750_189_2,莫尔尼③——视为他常常瞪着大眼睛说的那种“只有国外才能见得到的东西”。这天下午,当他知道要同马亚一道共进晚餐,能和马亚相识时,他就在镜子前摆弄领带,洒香水,折腾了有两个小时,就象要和一个女人去幽会一样——也是为了卡洛斯;他命令十点钟就要备好马,车夫胸前还别了一枝花。

“如此说来,那位巴西女士就住在这儿?”卡洛斯问道,并往前迈了两步,眼睛盯着三楼亮着灯的窗户。

达马祖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她住在另一头。他们十五天前到这儿来的..是些很有风度的人。她真迷人,阁下注意到了吗?在船上,我紧追着她..她也跟我聊聊!但是,从我到达这里后一直很忙,这里吃饭,那里晚会,还有些小小的奇遇..我一直没能来这儿,只给他们留过几张条子。可我眼前总是她的形象,但愿她多住些时候..也许我明天来,现在我就感到浑身痒痒了..如果我单独碰上她,一定当即给她热烈的一吻。我不知道阁下是否也这样。而我,对女人的理论是:吸引住她!我的办法是,毫不迟疑地把她抓住!”

这当儿,阿连卡从香烟商店回来了,嘴里还叼着根雪茄。达马祖告辞时,大声对车夫说着圣卡洛斯剧院的台柱莫莱莉夫人的住址,为的使卡洛斯听见。

“这位达马祖是个好青年,”阿连卡说着挽起卡洛斯的胳膊,一起沿着阿泰罗街走去。“他是科恩家的常客,在社会上很受宠爱。这小伙于家资万贯,是放高利贷的老西尔瓦的儿子,那老头子把你父亲刮得好苦啊,对我也一样。但是,他用萨尔塞德签名,也许这是他母亲的名字,或者是他编造的。他是个好青年..他父亲却是个恶棍!我简直都好象听见彼得罗带着那种高雅的贵族风度对他说:‘西尔瓦,你这个老犹太,钱,大量的钱!..’这就是过去的时代。我亲爱的卡洛斯,是难忘的时代。我们引为骄做的时代!”

长长的阿泰罗街,一排暗淡无光的煤气灯象出殡的行列;就在沿路走着的当儿,阿连卡谈起了他和彼得罗年轻时代那些“难忘的时刻”。从他的抒情话语里,卡洛斯感到了从那个已经成为过去的世界中发出的一股奇异的芳香..那时男人们对内战的热情犹存,他们成群结队地拥向酒馆,闹得天翻地覆,或是扬鞭修马驾着两轮独座马车拚命奔向辛德拉。当时辛德拉是个谈情说爱的幽会之地。在浪漫的树丛中,高贵的淑女们偎依在诗人们的怀抱里。她们就是爱维拉们,而他们则是安东尼们。当时,钱财富足,王室欢乐,繁荣的文学复兴使这个素有欧洲美丽花园之称的国家更加绚丽多彩。来自科英布拉的毕业生们能言善辩,宫廷的大臣们在钢琴伴奏下吟而诗篇,连颂词和法律草案也充满了抒情的色彩..“当时的里斯本显然更欢乐,更有趣,”卡洛斯说。

“那倒是另一回事,我亲爱的卡洛斯!当时,人们过得还可以!没有这些科学的派头,也全然没有这些哲学上的夸夸其淡和这帮实证主义的纨袴子弟..但是,孩子,当时人们心肠好!人们灵感多!就是在政治上也是如此..看看现在这班人,这群无耻之徒..那时候,人们可以到议会去,受到鼓舞,增长智慧!..那些人的头临清醒、透亮!..除此之外,孩子,还有非常美妙的女人。”

他有气无力地垂下肩,完全沉浸在对这已经失去的世界的怀念之中。他那诗人的蓬散头发,在他那宽檐的旧帽子下垂着,这更给他增添了几分寒酸相。他的外套破旧,做工粗劣,勉勉强强地裹住了腰。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程。走到詹?维德斯街后,阿连卡想“清醒清醒”。

两人走进一家小店。地下室里一盏煤油灯的暗淡的黄光照着柜台那潮湿的铅板和货架子上的瓶子。老板娘蒙了块头巾,灯光下她那身影更显得凄凉。阿连卡对这家店铺似乎很熟悉,甚至知道冈迪达太太牙疼。他劝她马上去诊治。他亲切地穿过朦朦的烟雾往下走,然后双肘支在柜台上。当卡洛斯要为白朗姆酒付钱时,他生气了。他往发亮的柜台上摔了两枚硬币,认真地嚷道:“在酒店里,我要争这个做东的荣誉,亲爱的卡洛斯!在官廷大厦让别人掏钱..在这儿,酒店里,我付!”

走到门口时,他挽住卡洛斯的胳膊。在街上默默无语地慢慢走了几步后,他又停了下来(眼睛盯住漆黑的夜),用那种好象被这深沉的夜幕吞噬了似的含糊不清的声音,沉思他说:“孩子啊,那位拉结?科恩太太真如天仙般美貌!你认识她吗?”

“见过面。”

“她没使你想起《圣经》里的一位女性?我不是指朱蒂思和大利拉①这类男性化的妇人,而是指《圣经》中诗意般温柔的女性..她是个绝代佳人!”

拉结是阿连卡的精神的激情,是他的情人,是他的贝娅特丽齐..“你看过我写的曾在《国家日报》上发表的那几句诗吗?

“四月来到了!你是我的,

风对玫瑰说道。

这两句写得不错!在这儿,耍了一个小花招:四月来到了,你是我的..但是马上又说:风对玫瑰说道。你懂这里的意思吗?前后呼应。但是,你想象不出里面还有别的意思,或者说,我在向她求爱..科恩是位朋友,是个兄①大利拉是《圣经》中参孙的情妇,参孙被她出卖;后人往往称下忠诚的女人为大利拉。见《旧约》《士师记》第十六章。

弟,而他的妻子——拉结真有点象我的姐妹一样..但是,她是位天仙。那双眼睛,孩子,温柔明亮,就象柔和的天鹅绒!”

他摘下帽子,擦擦宽宽的额头。然后,语调也变了,吃力他说:“那位埃戛还是很有才华..他常去科恩家..拉结觉得他是个顶顶有趣的人物..”他们来到了葵花大院门前,卡洛斯停住了步。阿连卡看了一眼这幢房子修道院式的庄严外表,里面一片寂静,没有一丝亮光。

“你们这幢房子外观颇为雄伟..好,请进去吧,孩子,我也要慢慢溜达回我的家了。你要是想找我,孩子,请到卡瓦留街五十二号四层。那座楼是我的,但我住在第四层。开始我住二层,慢慢往高处爬..亲爱的卡洛斯,我唯一攀登的就是楼梯。”

他做了个手势,似乎不在乎那些苦难。

“找一天你来我家吃晚饭。我不能设宴请你,但是,你一定能喝上一碗汤,尝一只烤鸡..我的用人马窦斯是个黑人,也是我的朋友;他已经帮我多年了,做一手好菜,到时候一定请他做!他过去经常给你父亲——我可怜的彼得罗做饭吃..那个时候,我的孩子,我那个家热闹非常。我让他们住,让他们吃,还给他们钱花。今天那帮家伙中的许多人坐上了阔气马车兜风,后面还带个听差的..现在他们看见我都把脸一扭..”“这是你自己的想象,”卡洛斯安慰他说。

“不,卡洛斯,”诗人非常认真而且痛心地回答说。“不是我想象的。

你不了解我的命运。我已饱经沧桑,孩子。我不该有这等遭遇。真的,不该..”他一把抓住卡洛斯的胳膊,颤颤巍巍地说:“瞧,现在这些名流,过去他们同我一道大吃大喝。我慷慨地借钱给他们,通宵达旦地款待他们..可是现在,他们当了大臣,大使,成了名流雅士,成了一群魔鬼。他们把手中的饼子分点给你吗?不,连我都不给。真痛心哪,卡洛斯,真痈心,我亲爱的卡洛斯。真见鬼,我不要他们授予我什么伯爵头衔,也不要他们给我个使馆..而只要在哪个机关里给点儿事做..但是,这个看门的份儿都没有!好在我还有那么点面包,还有那么几两烟丝..但是,这伙忘恩负义之徒气得我头发都白了..好了,我小想再打搅你了,愿上帝保佑你幸福,你应该幸福,我亲爱的卡洛斯!”

“你不上去坐一会儿吗,阿连卡?”

如此诚恳的心意感动了诗人。

“谢谢,孩子,”他拥抱着卡洛斯说。“我很感谢你,因为我知道,这是发自内心的..你们家的人心都好..你父亲心肠好;他的心又宽宏又实在,象颗狮子的心!请你相信,我可以做你的一个朋友。这不是空话,是发自这里面..好,再见了,孩子。你要支雪茄吗?”

卡格斯,就象对待一件上天的赏赐那样,马上接受了。

“好,给你一支雪茄,孩子!”阿连卡兴奋地叫起来。

这支雪茄是送给一位富有的人,送给葵花大院的主人,这使他立时回忆起在麻莱咖啡馆的时刻,那时他曾象个多愁善感的曼弗雷德①,端着满满一盒雪茄向四周的人敬送。于是,雪茄激发了他的兴致。他亲自划了根火柴,①拜伦写的同名诗剧《曼弗雷德》中的主人公;一个悲剧式的人物。

看着雪茄燃着,青烟缭绕。怎么样,这雪茄还可以吧?卡洛斯觉得雪茄味道极好!

“还好,我给你的是支好雪茄!”

他再次拥抱了卡洛斯。当他终于心满意足地哼着一段法多民歌慢慢移步离去时,时钟正敲打一点。

回到房内,卡洛斯躺在长沙发靠椅上,把阿连卡给的那支糟糕透顶的雪茄抽完。巴蒂士塔给他泡了一杯茶。在睡觉前,他又回忆起那位年迈的诗人对他讲述的奇异的往事..可怜的阿连卡,人倒可亲!他谈到彼得罗,亚罗友斯区,提到过去的友人和往日的风流韵事时,是如何地想方设法避而不涉及玛丽亚?蒙弗特的名字啊!在阿泰罗街谩步时,卡洛斯不止一次地问他:“好阿连卡,你说说我妈妈的情况,我完全知道,她是跟一个意大利人跑了!”

这使卡洛斯朦朦胧胧地想起了在科英布拉他听到的这桩可悲的往事的情景。那天晚上,一切都那么做作,简直漏洞百出。因为遵照彼得罗的遗书,爷爷纶他讲的是个冠冕堂皇的故事:热恋的婚姻,性格的不和,友善的分手。然后妈妈又和姐姐迁往法国,并且在那儿故世。就这么回事。父亲的死一直被说成是长期神经官能症突然恶化的结果。

但是,埃戛对事情始末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是从他叔叔怕怕们那儿听说的..一天晚上,他们一起吃过夜宵,埃戛喝得酊酩大醉,高谈阔论,说起一些似是而非的观点,披露出了内心的想法。他鄙视女人的诚实,认为这是妇女退化的起因;他列举私生于总是聪明、勇敢、有出息为证!如果埃戛的妈妈,他的亲生母亲不是个资产阶级的圣洁妇女,成天捧着念珠在火炉旁祷告,而是象卡洛斯的母亲那样,是个风流女郎,因为爱上一个流亡者可以抛弃资财、尊严、荣誉、生活的女人,那他会是很自豪的!在宁静的夜色中,卡洛斯一听这话,就呆若木鸡地停在了他们正在走过的一座桥中央。但是又不能问埃戛,因为他正滔滔不绝地讲着。没过多时,他就出了洋相,吐了卡洛斯一手一身。卡洛斯还得把他连拉带拽地弄回塞沙斯的住处,帮他脱了衣服,还得忍受醉汉的亲呢和亲吻,甚至在走廊上埃戛拥抱他时还满口飞沫地嘟囔说:“我要做个私生子;我希望我的妈妈是个荡妇!..”这天晚上,卡治斯难以成眠,一直在想,这个妈妈同别人对他说的完全不同;她竞会投入一个流亡者的怀抱——也许是个波兰人!第二天,他到埃戛房内,求他看在好朋友份上,讲出全部实情。

可怜的埃戛病倒了,面色苍白,头上扎了块湿布。这个可怜人尴尬非常,不知说什么是好!卡洛斯坐在床边,就象以往晚上聊天那样,安慰着他。他此次来并非因为感到受了侮辱,而是出于一种好奇!人们对他隐瞒了他亲人的如此重大的事情,真是见鬼了;他要了解事情的原委!其中一定有个浪漫故事!他要听听这段罗曼斯!

于是埃戛又恢复了勇气,慢慢他讲出了这个故事——这是他从叔叔处听来的——玛丽姐怎样爱上了一位亲王,如何与他私奔,后来又多年没有了她的消息..这时,假期开始了。在圣奥拉维亚,卡洛斯告诉爷爷,埃戛如何醉酒,如何胡言乱语慷慨陈辞,如何一边打着嗝一边说出了那件事。爷爷不知所措了,一时无言以对——最后,他无力而痛苦地讲了出来,声音是那么微弱,就象心脏在胸腔里已经停止了跳动。但他还是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卡洛斯这桩不光彩的浪漫史的全部始末,一直说到那天下午彼得罗来见他,脸色苍白,浑身是泥,扑倒在他怀里,象个孩子那样痛苦地放声大哭。爷爷接着说,这桩幽情的结局导致他母亲在奥地利的维也纳亡命,以及他从未见过面的孙女的死亡,当时蒙弗特是带了她山逃的..情况就是这些。这样,家庭的羞耻如今部埋进了圣奥拉维亚的陵墓,以及遥远的异国的墓地..卡洛斯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同爷爷进行了这场悲伤的谈话之后,他试骑了一匹英国母马。晚餐时,席间只谈论了这匹叫苏旦娜的母马。事实上,不几天,他就忘却了那个妈妈。他对这出悲剧的感受只不过是一种虚无飘渺的象对文学一般的兴趣。这件事发生在二十几年前,一个实际上已经完全消逝了的社会里,就象是一个古老的家族史上一桩微不足道的轶事,就象一个祖先死在了亚尔卡塞?吉比或象他的祖母曾在御榻上躺过一样。这件事没使他流过一滴泪水,也没使他脸红。的确,他似乎宁愿为自己的母亲感到自豪,犹如得到一株罕见的珍贵花朵,因为他不能为她的过错而终身自责。为什么要那样?他的荣誉不取决于她由于内心冲动而犯下的过失。她有罪孽;她已经故去,也就完结了。该想的倒是父亲,他因为戴了绿帽子而绝望,倒在了血泊中,死于非命。但是,他没见过父亲,对他所有的印象,以及慈样的记忆,就是那帧没有表情的拙劣的画像,这帧油画挂在穿衣室里,画上是一位肤色棕褐、眼睛大大的,戴着一副黄鹿皮手套、手持皮鞭的青年..对于母亲,他毫无印象,既没照片连个铅笔的素描都没有。爷爷告诉他,她是个金发女郎。除此之外,他就毫无所知。他没见过双亲,没枕过他们的臂膀睡觉,也从未得到过他们的爱抚和温暖。父亲、母亲,对他来说,不过是通常崇敬的象征。爸爸,妈妈,天伦的慈爱全都集中在爷爷一人的身上了。

巴蒂士塔端来了茶,阿连卡给的那支雪茄燃尽了,他仍然靠在长沙发上,沉湎在回忆之中。由于这顿晚餐时间过长,疲劳使他慢慢地进入了梦乡..于是,在他合上了眼睛之后,逐渐出现了一幅瑰丽景象,五彩缤纷,充满了整个房间。流淌的河水上空,黄昏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消逝。中央饭店的大柱子仍清晰可见,显得更加粗了。一位头发花白的黑人怀抱着一只小狗走了过来。一位身材颀长的女人走了过去,肤色洁白如玉,女神般的美丽,身着一件热那亚自外套。克拉夫特在他身旁说:“真美。”他微微一笑,陶醉在那胸部凸起,线条有起有伏,色彩艳丽的形象之中了。

他上床时已经凌晨三点。没等他在那围在绸缎窗帘之内的昏暗气氛中人睡,又一个风和日丽的美好冬日消失了。日落之前,中央饭店粗俗的大柱子在变大;那个肤色黝黑的用人,怀抱着小狗又走了回来;身着热那亚白外套的女人显得异常高大,在云层中行走,她有着朱诺①般的高贵气派,攀登着奥林匹斯②山。她那漆皮的鞋尖插入了蓝光之中,裙子在她身后拂动,象是随风飘扬的旗帜。她一直在走来走去..克拉夫特说:“真美。”然后,一切都变得乱乱糟糟,只有阿连卡一个人,高大得象个巨人,顶天立地;他那件做工粗陋的黑外套都遮住了星星的光辉,随着感情的激荡,他的胡子也飞舞了起来;他举起双臂,在空中高呼着:四月来到了,你是我的!

①朱诺是罗马神话中朱庇特之妻,气派高贵的美人。

②奥林匹斯山,在希腊北部,相传古希腊诸神居住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