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罗杰·齐灵渥斯一生脾气平和,虽然不是温情脉脉,但心地善良,而且在待人处事上,始终是一个纯洁正直的人。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法官,秉承其严肃认真和一视同仁的办事态度,开始了一次调查。他一心只求真理,甚至仿佛那问题并不牵涉到人的感情以及他自己蒙受的委屈,完全如同几何学中凭空划的线与画的图形。不过,在他进行过程中,有一种可怕的魔力,一种强烈的不露声色的紧迫感紧紧地攫住老人,而且在他完成其全部旨意之前,绝不放松。如今他像一名在探寻黄金的矿工,掘进这可怜牧师的心;或者宁可说,像一个掘墓人掘进一座坟墓,可能在搜寻埋葬在死者胸上的一颗珠宝,但十分可能除了遗体残骸之外一无所获。如果这些正是他要探寻的东西,那么呜呼哀哉,让我们为他自己的灵魂举哀吧!

有时候,从医生的眼里闪出一道光,蓝幽幽的不祥之光,像是炉火的反光,或者我们也可以说,像是从班扬①小山边上可怕的门洞中射出来的、闪耀在朝圣者脸上的鬼火。这名黑黝黝的矿工正在挖掘的这块土地,也许已显露出一些使他得到鼓舞的迹象。

"这个人,"有一次在类似这样的时刻他自言自语道,"虽然人们都认为他很纯洁,看上去一身灵气,但他骨子里从父亲或母亲那里继承了一种强烈的兽性。让我们沿着这条矿脉的方向再往里挖掘一下!"

于是,他对牧师幽暗的内心进行了长期的探索,翻找出了大量宝贵的材料,它们都体现了实现人类幸福的崇高理想、对灵魂的热爱、纯洁的情操以及自然的虔诚等等,它们全是思索和研究的结晶,闪耀着启示的光芒,然而这一切无价之宝对于这个探索者无异于是一堆垃圾,一无①约翰·班扬(一六二八--一六八八):英国作家,著有《天路历程》,文中所述鬼大多是书中作者梦中所见。

所用。在此之后,他只好沮丧地转过来,开始向另一个方向探寻。他鬼鬼祟祟,蹑手蹑脚,左顾右盼,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形同一个小偷潜入一间卧室,想去窃取主人视如眼珠一样的宝物,而主人却躺在那里半睡半醒,或者简直还睁大着眼睛。尽管他事先作了周密的筹划,但是地板不时地会吱嘎作响,他的衣服也会窸窣有声,而且在接近"禁区"时,他的身影也会投射到他的那个受害者的身上。用另外的话来说,丁梅斯代尔先生敏锐的神经常常产生精神直觉的效果,他会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某种威胁着他和平的东西已经闯进来跟他发生了关系。但是老罗杰·齐灵渥斯也具有近乎直觉的感知能力。当牧师向他投来惊恐的目光时,医生便坐在那里,成了牧师温存、关切、同情的朋友,而决不再咄咄逼人,探人隐私了。

如果一个心病患者常有的那种病态没有使丁梅斯代尔先生对全人类抱有怀疑的话,那么他或许会对这个人的品格看得更充分些。由于他不相信任何人是他的朋友,因此当敌人真的出现时,他不可能把他辨认出来。所以他依旧跟老医生交往密切,每天在书房里接待他,或者到他的实验室去作客闲坐,看他如何将药草制成药剂。

一天,他立在窗边,一手支着前额,肘部垫在朝墓地敞开的窗子的窗台上,同罗杰·齐灵渥斯闲聊,此时那老人正在检验一束样子难看的植物。

"你在哪儿,"他斜视着那簇植物问道--这是牧师的一个特点,近来他很少直视任何东西,不管是人还是物--"我好心的医生,在哪儿采到这些叶子又黑又蔫的药草的?"

"就在这儿附近的坟地里就有,"医生答道,一边继续干他的活。

"这种草我从前也没有见过。我是在一座坟墓上发现的,那座墓没有墓碑,除了这些丑陋的野草外,也没有其它东西来纪念死者。这种草是从他的心脏里长出来的,或许代表跟他一起埋葬的某种可怕的秘密,那个他生前最好坦白出来的秘密。"

"很可能,"丁梅斯代尔先生说,"他倒是诚心诚意想那样做,可是做不到。"

"为什么?"医生接着说,"你瞧大自然的一切力量都诚挚地要求忏悔自己的罪过,就连这些黑色的野草都从埋在土里死者的心里破土而出,把一桩没有说出来的罪恶公诸于世,为什么他却做不到呢?"

"善良的先生,那只是你的想象而已,"牧师回答道,"如果我的预感不错的话,除了上帝的慈悲,没有任何力量,无论是用言语还是给带上这种或那种标志,能够揭开埋藏在一个人心里的秘密。因为那个隐藏这样的秘密而自感有罪的心必然要严守秘密,直至一切隐私都给揭露出来为止。同时,就我自己阅读和解释的《圣经》而论,我并不认为,揭露人的思想与行为就一定是对他的一种报应。这确实是一种很肤浅的看法。事实并非如此。要是我的看法并非完全错了的话,我认为这些揭示的意义,仅仅给予智者获得一份精神上的满足而已。他们在那一天会站在一旁,看一看生活中的这个长期秘而不宣的问题是如何给揭示的。

对于人心的了解将会有助于那个问题的彻底解决。再者,我认为你说的隐藏这些可怜秘密的人,到了最后那一天也许会主动袒露,不仅毫不勉强,相反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欢愉。"

"那么,为什么不现在就袒露呢?"罗杰·齐灵渥斯问道,眼睛悄悄地睨视着牧师,"有负罪感的人为什么不尽早得到难言的欢愉呢?"

"他们中大多数人是这么做的,"牧师一边说,一边紧紧捂住自己的胸口,像是有一阵剧烈的疼痛袭上心头。"许许多多可怜的灵魂,不仅是在弥留之际,而且也在身强力壮、名声良好的时候,向我作忏悔,倾吐心中的秘密。我亲眼目睹,那些负罪的兄弟们在作了这样的忏悔后,心情是多么的轻松啊!就像被污浊的空气窒息了许久之后,终于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难道不是这样吗?一个不幸的人,比方说犯了杀人罪吧,怎么会宁肯把死尸埋葬在心底,而不立刻扔出去,听凭大自然去照料它呢!"

"然而,确实有人是这样埋藏自己的秘密的。"医生心平气和地说。

"不错,有这种人,"丁梅斯代尔回答说,"不过,毋需去设想更加明显的原因,我们可以说,他们之所以闭口不说,正是出于他们的本性。或者--我们能不能这样假设--他们虽然有罪,但仍然对上帝的荣光与人类的幸福保持着热情,因此他们迟疑不决,畏缩不前,不敢把自己见不得人的丑行展现在人们眼前;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不能再有善行,而过去的邪恶,也无法用修德积善来赎补。因此,他们只好默默忍受着难言的痛苦,出入于他们的同伴之间,表面看去像新落下的雪一样洁白,而内心却沾满了罪恶的斑痕,无法洗刷干净。"

"这些人不过在欺骗自己罢了,"罗杰·齐灵渥斯用异乎寻常的强调口吻说,同时用他的一根食指轻轻地做了个手势。"他们害怕接受他们应得的耻辱。他们对人类的爱,他们为上帝效劳的热忱--这些神圣的冲动也许跟邪思恶念共存同处于他们的心中,或许没有共存同处,但不管怎样,他们的罪孽已把心扉的大门向邪恶敞开,而邪恶一定要在他们的心中繁衍罪恶的种子。不过,要是他们真想为上帝增光添彩,就不要朝天举起他们肮脏的双手!要是他真愿为他们的同伴们效劳,就让他们强制自己忏悔卑劣的灵魂,来表明良心的存在和威力!噢,明智和虔诚的朋友,你难道要我相信虚伪的外表比之上帝自己的真理更重要吗?

更有益于上帝的荣耀,人类的福祉吗?相信我吧,这种人在欺骗自己!"

"或许是这样吧!"青年牧师淡淡地说,好像是故意放弃一场他认为不相干的或不合时宜的讨论。的确,他总有一种本领回避掉会刺激他那过于敏感和紧张气质的话题。"不过,我现在倒要请教一下我的医术高明的大夫,你是否认为你无微不至的关怀确实让我虚弱的身体获益匪浅了呢?"

罗杰·齐灵渥斯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们就听到从附近的墓地里传来了一个小孩子清脆而狂野的笑声。时值盛夏,窗门敞开,牧师本能地向窗外望去,看到海丝特·白兰和小珠儿正走在穿过坟场的小径上。小珠儿看上去像白昼一样美丽,但正处于一种反常的戏谑的情绪之中。每逢这种时候,她便好像完全不通情理,与人间隔绝。此时,她正大不敬地从这个坟墓跳到另一个坟墓,最终跳到一个已故的大人物--说不定就是艾萨克·约翰逊吧--的宽大、平整、刻有纹章的墓石上,就在上面跳起舞来。听到她母亲又是命令又是恳求,要她行为规矩些,小珠儿才停住脚,转向一棵生长在坟墓旁的高大的牛蒡上采集带刺的牛蒡果。

她摘满了一大把以后,便缀在母亲胸前的红字四周,顺其笔画一一插上,因为牛蒡果是有刺的,它们便牢牢地扎在上面了。海丝特并不把它们取掉。

罗杰·齐灵渥斯这时已走到窗前,面带狞笑向下望去。

"在这孩子的气质里没有法律,没有对权威的敬畏,对于人类的法典或舆论,不管正确与否,都无所顾忌,"他说道,与其说他在跟他的朋友说话,还不如说是自言自语。"有一天,我看到她在春日巷的水槽边,竟然往总督身上泼水。天哪,她究竟是什么东西呢?这小鬼是邪恶的化身吗?她有感情吗?在她身上能看到什么人性的原则吗?"

"没有--只有无法无天,"丁梅斯代尔先生非常安详地回答说,仿佛他在跟自己讨论这个问题。"至于是否会变好,我就不得而知了。"

那孩子大概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因为当她仰面朝窗子看时脸上露出欢快的却又含有智慧与顽皮的微笑,随手向丁梅斯代尔扔了一颗带刺的牛蒡果。这位敏感的牧师神经为之一怔,向后一缩,避开那颗飘然而来的飞弹。珠儿探到了他的感情,一阵狂喜,不禁拍起了小手。海丝特·白兰也同样禁不住仰起面孔来看;于是这老少四人默默地互相瞅着;后来,孩子放声大笑起来,并且大叫:"走吧,妈妈!走吧,要不,那边那个老黑人要来抓你了!他已经抓住了牧师。走吧,妈妈,要不,他就抓住你了!可他抓不住小珠儿!"

这样,她拽走了她母亲,在那些埋着死人的坟头上跳来蹦去,欢欣雀跃,不亦乐乎,仿佛她与地下的老一辈人毫无共同之处,也不承认自己跟他们是同宗同族。仿佛她是新造出来的,是由新的元素构成的,所以必须允许她过自己的生活,有她自己的法则,而不能将她的那些怪癖看作是一种罪过。

"再说那个女人,"罗杰·齐灵渥斯停了一会儿后接着说,"不管她有什么样的过错,她可没有把你认为痛苦得难以忍受的深藏不露的罪孽弄得神秘莫测。你看,海丝特·白兰是不是因为胸前佩戴了红字,而减轻了一点痛苦?"

"我相信是这样,"牧师回答道。"不过,我不能替她回答。她脸上有一种痛苦的表情,一种我不愿意看到的表情。话说回来,我认为一个遭受苦难的人,像这个可怜的妇人海丝特那样,要是能自由地表达自己的痛苦,总比闷在心里要好。"

两人沉默了片刻。医生重新开始检验与整理他采集来的那些药草。

"刚才你问过我,"他终于又开口了,"我对你健康的看法。"

"是啊!"牧师回答道,"我很想听听。你坦率地说吧,不管我是要死去还是活着。"

"那么,我就坦率直说了,"医生说道,手里仍在摆弄药草,但他的眼睛却暗中盯在丁梅斯代尔先生身上,"你的毛病有一点奇特;不是病的本身,也不是外面的症状--至少,就我到目前观察到的症状来说是如此。我每天看着你,我善良的先生,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一直在观察你的气色,我该说你病得很重,但是又还没有病到叫一个细心的、训练有素的医生感到束手无策,不可救药的程度。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说--这病我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

"你在打哑谜吧,博学的先生。"面色苍白的牧师说,眼睛斜视窗外。

"那么,我就说得更明白些,"医生继续说道,"不过,为了使我的谈话开诚布公,我先要请你原谅--假如有必要求得原谅的话,作为你的朋友,也是作为受上天之命照管你的生命和健康的人,我来问问你:你有没有把你的病况全盘托出向我详细说明了呢?"

"你怎么能这样盘问呢?"牧师问道。"当然罗,请来了医生却又隐瞒病情,不是闹儿戏!"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我全都知道了,"罗杰·齐灵渥斯故意这样说,眼睛凝视着牧师的面孔,高度的聚精会神使目光炯炯有神。"但愿如此吧!不过,我还是要说!要是只把外表的肉体的病况告诉医生,那么他往往只知道要他医治的病的一半。肉体上的疾病,我们常把它当作疾病的全部和整体,其实,很可能只是精神方面某种疾病的一个症候。

我的好先生,要是我的话有一丝一毫冒犯的地方,我再次请你原谅。先生,在我所认识的一切人当中,我可以说,你是肉体与精神最密切联系、融合一致的人,肉体只是精神的工具而已。"

"那我无需多问了,"牧师说道,匆匆地从椅子里站起来。"我看,你并不卖医治灵魂的药!"

"这就是说,一种疾病,"罗杰·齐灵渥斯用原来的语气继续说,没有在意他刚才的话给打断了--只是站了起来,用他矮孝黝黑、畸形的身体跟那个面容憔悴、双颊苍白的牧师相对峙。"你精神上的一种疾病,或者我们叫它一块心病,会立即在你肉体上作出相应的表现。因此,你会叫你的医生只医治你肉体上的病吗?要是你不肯把你灵魂深处的创伤或烦恼首先向他袒露,他又怎能对症下药呢?"

"不,绝不对你讲,我绝不会对一个世俗的医生讲的!"丁梅斯代尔先生情不自禁地叫道,一双明亮而凶狠的眼睛转过来对着老罗杰·齐灵渥斯。"我不会对你说的。不过,如果我的灵魂真的患了病,我将把自己交给一个医治灵魂的医生。一切都随他,他可以治愈我的病,也可以杀死我!他爱怎么处置我就怎么处置我,用正义或用智慧,随他的便。

而你是何许人?竟要插上一手!胆敢置身在受难人和他的上帝之间?"

他带着一付发狂似的姿态冲出屋去。

"走到这一步也很好,"罗杰·齐灵渥斯自言自语道,一面望着牧师的背影,一面阴森森地微微一笑。"受激情支配,已无法自主了!一种激情能如此,另一种激情当然也会如此!这位虔诚的丁梅斯代尔牧师在此之前,在他内心燃起热烈的激情时,肯定做出了逾矩的事!"

事实证明,把这两个伙伴之间的友好关系恢复到原先的样子、原先的亲密程度并不难。年轻的牧师在自己房里独处了几个小时之后,觉得他不该发那么大的脾气,那完全是由于他神经的失控所致,其实在医生的话里是找不出自己发火的理由或借口的。他对那个亲切的老人表现得如此粗暴无礼,确实使他感到惊慌,在医生方面不过是尽职责,坦言相告他的病情,何况这还是牧师本人恳求的呢。他怀着这样悔悟的心情,立刻赶去对他的朋友赔礼道歉,求他继续替他治病,即使没有使他身体恢复健康,但他虚弱的生命能延长到现在,可以说全亏他的帮助。罗杰·齐灵渥斯欣然同意,并继续为牧师观察治疗。他竭尽全力替他诊治,可是每次治疗完毕离开病人房间时,他的嘴角上总是浮现出神秘莫测的微笑。医生的这一表情当着丁梅斯代尔先生的面是看不到的,但一跨过门槛往外走时,就变得十分明显了。

"这病真稀奇!"他喃喃自语。"我得更仔细地观察。这是灵魂和肉体之间的一种交叉感应!即使只是为了医道,我也必须把这件事查它个水落石出!"

在上述那一幕发生之后不久,有一天正午,丁梅斯代尔先生不知不觉地坐在椅子里酣睡过去,睡得非常深沉。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本黑字体的大书。这本书准是催眠术文献中卓有功效的一部作品。牧师平素睡眠浅浮,时断时续,如同栖息在树枝上的小鸟一般极易受惊。而现在他这样深沉酣睡,就越发值得注意了。不管怎样,此时他的精神完全沉浸在这种非同寻常的酣睡之中,以致当罗杰·齐灵渥斯并没有特别放轻脚步走进他的房间时,他居然在椅子里没有动弹一下。医生一直走到他的病人跟前,把手放在牧师的胸口上,撩开迄今为止诊病时从未解开过的法衣。

此时,丁梅斯代尔先生确实畏缩了一下,微微地抖动。

医生稍停一会儿,转身就走了。

然而,他却表露出怎样一种疯狂的神情--惊奇、欢欣、而又恐惧的表情啊!事实上,他那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狂喜,已远不足以用眼睛和面部表情来表达了,而要通过他整个丑陋的身躯释放出来,他将双臂伸向天花板,用脚使劲跺地板,以这种异乎寻常的姿态来表现他的狂喜!

如果有人看到老罗杰·齐灵渥斯此时因狂喜而失态的样子,他就不必再问,当一个宝贵的人类灵魂丧失了天国,坠落进撒旦的地狱之中时,那恶魔该是怎么个样子了。

不过,医生的狂喜同撒旦的狂喜不同之处在于,前者含有惊奇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