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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了一整个上午的时间进行大清扫,决心让自己派上用场。我换了母亲的床单,洗了衣服,擦洗了多年来未被碰过的地方:浴室里的瓷砖缝、活动百叶窗及冰箱后面的散热圈。我走进食品贮藏室,将所有过期的食物都扔掉——两大袋东西。我将她生锈的高尔夫球车从车库里拖出来,发动起来看还能不能开;当我看到那个脏兮兮的浴缸石窟时,我将花园里的水管接上水,把它好好地冲洗了一遍。我一边做这些事,一边思考母亲为什么拒绝谈论我父亲的死,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提到多米尼克神父。我还断断续续地想到托马斯修士。我不是故意的——他自己钻进了我的脑袋里。有一会儿,我发现自己站在贮藏室里没有灯罩的灯泡下,手上捧着一桶二十八盎司重的西红柿罐头,正在回想头天晚上同他见面时的情景。天气很暖和,冬日的太阳放射出耀眼的光芒。我和母亲坐在门廊上吃午饭,我们将托盘摆在腿上,吃着头天晚上我俩谁都不想碰的秋葵荚汤。我又试着引她说起多米尼克,但是,她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为了找到一个能够与她沟通的方式,任何方式,我问她要不要给迪伊往学校里挂一个电话,她摇了摇头。我放弃了。我听着她的汤匙刮在碗底的声音,我知道自己必须采取其他途径才能弄清楚关于多米尼克的事情。我怀疑她会告诉我任何事情,怀疑我们会追溯到休所说的“事情的根源”。我讨厌他可能又说对了。这把我给激将起来。午饭之后,她在床上躺下睡午觉。她似乎要把所有缺的觉都补回来。当她熟睡的时候,我溜进她的房间,准备把处方药瓶上她医生的名字抄下来,我觉得应该给她的医生打一个电话。但是,我没有抄下来。我站在那里,注视着她的梳妆台和台面上的陶瓷马利亚雕像,胖乎乎的耶稣坐在马利亚的臀胯上。抽屉就在那里。我把抽屉拉开了。木头发出咯吱的响声,我回头看了一眼床上。她没有移动。抽屉里装满了圣卡、玫瑰念珠、一本祈祷书以及迪伊的一些旧照片。我翻弄着她的珍藏,尽量不弄出声响。就像我小时候那样。剪报还在吗?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在抽屉的最深处,我的手指碰到了一个细长而坚硬的东西。在我还没有把它拿出来之前,我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我一时愣住了,周围的空气像针刺一般向我袭来,我鼓起勇气将那东西拿了出来。那是我送给我父亲的烟斗。我又望了母亲一眼,然后将烟斗举起来,冲着从窗口斜射进来的光线。一切都不符合逻辑。我感到自己的膝盖好像海绵一样,潮湿而绵软——我无法继续站立下去。我在椅子上坐下来。烟斗怎么会在这个抽屉里?她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它应该在海底下,同“杰茜海号”在一起,同我的父亲在一起。这情景我已经在脑海里重温了无数次——事情一定是这样发生的。

约瑟夫?杜波伊斯站在他的游船上,在最后一抹夜色中,朝东方张望着,太阳刚刚在水面上露出它闪亮的额头。他时常乘船出海去“迎接黎明”——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和迈克吃早餐时,发现父亲不在,便会问:“爸爸还在迎接黎明吗?”我们以为那是人们做的一件平常的事情,就像理发一样。他总是独自一人出海,泰然自若地抽着烟斗,望着大海蒙上一层滚动的光膜。我想象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个早晨,他在船舷上敲打着他的烟斗。你见过火星从烟斗巢里飞出来吗?见过它们飞多远吗?他敲打着烟斗,然而,他有所不知的是,油管正在漏油。一点余烬,比飞蛾小一百倍的一点余烬,飞到了发动机旁边的一滴汽油上。噗的一声响,呼的一团火苗。火焰从一摊油烧到了另一摊油,好像在水面上跳跃的石子。火势凶猛,噼叭作响。我总是想象,就在这一时刻,他转过头来,火焰扑进了汽油灌,一切都燃烧起来,炸成了碎片。我已经这样想象过太多次,以至于我无法相信事情不是这样发生的。况且,大家也都是这样说的——警察、报纸、整个小岛。我闭上眼睛。我感觉到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历史,被挖掘了出来,赫然地显示那是一个完全虚构的故事。我的面前出现了一条几乎无法逾越的鸿沟。我紧紧地抓着烟斗,手都快抓痛了。我将手指松开。我弯下腰,闻了闻烟斗巢,仿佛闻到了我的父亲的味道。一切开始重新组合。不是烟斗引起的船火。母亲在房间另一边睡着,我在梳妆台旁坐了几分钟,让这一新发现浸透我的全身:不是我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