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开京初尝禁果是在一个夏天的夜晚,月光很亮。我们偷偷溜到一处无人走廊的尽头,躲在储藏间里,远远躲开众人的耳目。我没有感到羞耻或是罪过,只有狂野而新鲜的感觉,仿佛我是在天国遨游,在浪尖上飞翔。若这便是厄运,那就让它来吧。我是宝姨的女儿,宝姨就是个无法抑制自己渴望的女人,她就是这样才生了我。开京的背这么光滑,这么温暖,这么芬芳,厄运怎么可能如此美妙?我感到他的唇吻着我的脖颈,难道这也是厄运?他解开我上衣背后的扣子,衣服落在地上,我就此毁了,可我很高兴。随后我的衣服一件接一件滑落下来,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轻,眼前越来越暗。我和他是两个影子,黑的,没有分量,相拥相交,柔若无骨却又激情狂野,心无旁骛——当我终于睁开眼睛,却发现有十好几个人正盯着我看。
开京哈哈大笑起来。“没事的,他们不是真人。”他敲了敲其中一个。这正是那间粉刷过的地狱场景,如今改成圣诞颂歌了。
“他们就好象观众没看到一场好戏,”我说,“这么不开心。”那里有圣母玛利亚,张着嘴巴惊叫,还有头上长着尖角的牧羊人,小耶稣的眼睛凸出来,好象青蛙。开京把我的外衣盖在玛利亚头上,裙子盖住约瑟,内衣盖住小耶稣。随后开京用自己的衣服盖住三位智者,又把牧羊人转了个身,让所有的塑像都面朝着墙壁。然后开京指引我躺在干草堆里,随后我们又变成了纠缠在一起的影子。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根本不像那第四种境界那么如诗如画,像枝叶扶疏的树木映着天光。我们原本期望这会很美妙,可是干草弄得我们很痒,地上还有尿臭。一只老鼠从窝里爬出来,惊得开京从我身上滚落下来,把小耶稣从摇篮里撞了出来。那青蛙眼的怪物就倒在我们身边,仿佛是我们生的私孩子。然后开京站起来,划了根火柴找老鼠。我看到开京的私处,那话儿已经低下了头。我还发现他大腿上有虱子。过了一会,他又指着我屁股上说有三个虱子。我跳将起来,手舞足蹈想把虱子弄掉,开京让我转过身,帮我找虱子,我强忍着才没有放声大笑或是尖叫起来,找到以后他用火柴棍把虱子烧死了。我从圣母玛利亚头上把自己的外衣取下来,见圣母面露喜色,似乎很高兴看到我虽欲望未得满足,仍是一脸羞惭。
我们两人匆忙穿上衣服,都窘得说不出话来,送我回房间的路上,他也没有开口。到了门口,他才说:“对不起,我应该控制自己。”我心里一阵刺痛,不想听他道歉,说后悔。可他又说:“我该等到我们洞房花烛的时候。”这时,我激动地停住呼吸,不禁哭出声来。他抱住我,对我说要与我永生永世做爱人,我也跟他一样,发誓永生永世相爱,两人只顾谈情说爱,冷不防传来住在我隔壁于修女的声音:“嘘!”我们俩都不做声了,还听见她在嘟囔:“一点也不考虑别人,连鸡都不如……”
第二天早上,我觉得自己好像换了个人,心里又是喜悦,又是担忧。于修女曾经说过,胡同里那些姑娘,哪个是妓女一眼就能看出来,妓女的眼睛像小鸡一样。我搞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她们眼睛变红了呢,还是说变小了呢?别人看我的眼睛也能觉出我的秘密吗?我一进大厅吃早饭,就看到大家都在,围成一圈,很严肃地在交谈。我一走进去,似乎所有的老师都抬起眼睛,盯着我看,满脸震惊和悲伤的神色。随后开京摇着头说:“坏消息。”我吓得脸色苍白,四肢无力,就算想跑我也跑不动。他们会把我踢出去吗?开京的父亲不答应我们的婚事吗?可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谁说的?谁看见我们了?还是说谁听到了?开京指着科学家们的短波收音机,大家又回头去听广播。我不禁想:难道连广播里都在说我们俩的事了?还用英语说?
开京终于告诉我真相,坏消息并非是说我们的事闹出来了,我却没有感到丝毫的庆幸。他说:“日本人昨天晚上发动了进攻,就在北京附近,大家都说这回一定是要打仗了。”
我听见广播里一口一个马可?波罗如何,马可?波罗如何,就问:“这马可?波罗是什么?”
于修女说,“说的是马可?波罗桥。倭寇已经攻占了这座桥。”听到她用这种蔑称说日本人,我觉得很惊讶。平时在学校里,正是她教学生们不要用脏话骂人,哪怕是说我们讨厌的人也不行。于修女接着说:“他们朝天放枪,说是演习。因此我们的队伍就回击他们,给这帮骗子个教训。后来有个倭寇失踪了。说不定那胆小鬼吓跑了呢,可是日本人说一个人失踪就足以构成宣战的理由了,”于修女翻译广播里的英文,很难搞清楚哪是新闻,哪是她的评论。
“这个什么马可?波罗桥,”我说,“到底在哪儿?”
“在北边,宛平,”格鲁托芙小姐说,“离火车站很近。”
“可那是芦沟桥啊,离我们村四十六里地,”我说。“他们什么时候给桥改了名字?”
“六百多年前了,”格鲁托芙小姐说,“马可?波罗赞美过这座桥,人们就叫它马可?波罗桥。”大家都继续说打仗的事,我却在想着,为什么我们村里没一个人知道桥这么多年前就改了名字。“日本人朝哪边开进?”我问。“朝北进北京呢,还是朝南到我们这儿来?”
这时大家突然不讲话了。一个女人站在门口,明亮的日光从她背后照过来,她站在黑影里,我看不出是谁,只见她穿着见长袍。我听见她问:“刘茹灵还住这里吗?”我眯起眼睛看。会是谁呢?已经有这么多事让我困惑不解了,如今又来了这么个人。我朝她走了过去,心里的迷惑渐渐变成了一种猜想,猜想又变成确信。是宝姨。我常常梦到她的鬼魂回来。如今就像在梦中一样,她能开口说话了,脸上也没有伤疤,正如在梦中一样,我扑向她,终于,这一次,她没有将我推开。她张开双臂叫道:“你果然认出你亲妹妹了!”
晨露渐渐变成了霜冻,那个冬天,我们结了两次婚,一次美国式的,一次中式婚礼。美国式那场婚礼上,我穿了格鲁托芙小姐给我的白婚纱,那是她为自己的婚礼准备的,可一直没机会穿。她的恋人在大战中死去了,因此这是件不祥的衣服。可她给我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幸福的泪水,我又怎么能拒绝呢?中式婚宴上,我穿的红裙子,顶着红盖头,都是高灵帮我绣的。
宴席之后,学生和朋友们把我们抬进洞房。洞房正是我跟开京头一次亲热闹出笑话的那个房间。如今这个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老鼠,没有尿渍,没有跳蚤,也没了干草。一个礼拜之前,学生们把墙上新刷了一层黄漆,房梁刷成了红色。他们把雕像都推到边上。为了让三位智者不再盯着我们看,我用绳子挂了条布帘把雕像挡在后面。我们洞房那天晚上,学生们在屋外闹了很长时间,说笑话逗我们,笑得很放肆,还放鞭炮。最后他们闹累了离开,终于我和开京作为夫妻,第一次单独相对。那天晚上,一切百无禁忌,我们尽享床笫之欢。
第二天,我们应当去拜见公婆。因此我们沿着走廊过两个门,来到了潘老师住的房间。我向他鞠躬,给公爹敬茶,叫他“爸爸”,大家都笑这套礼数。随后我还开京来到一个小神龛前面,我把宝姨的相片放在相框里,摆在里面。我们也为宝姨倒上茶,然后焚香,开京叫宝姨“妈妈”,向宝姨许诺会照顾我的家人,包括我的先祖在内。“如今我也是您的家族一员了,”他说。
突然,一阵冷气从我脖颈窜了下去。为什么?我想到了我那位死在猴嘴洞里的先人。是因为这个缘故吗?我记起了那些我们始终没有放回洞里去的骨头,还有那个家族的毒咒。这时候想起这些事,是什么意思呢?
“世上没有什么毒咒,”后来开京对我说。“那些都是迷信,迷信就是没事瞎担惊受怕。唯一的毒咒来自你无法释怀的担忧。”
“可那些都是宝姨告诉我的,宝姨很聪明的。”
“她是自学成才,只接触到那些旧观念。她没机会学习科学,像我一样去上大学。”
“那为什么我父亲会死了呢?为什么宝姨会死呢?”
“你父亲是死于事故,宝姨是自杀的。这还是你告诉我的。”
“可是为什么老天会这样安排?”
“这并不是老天的安排。根本没有为什么。”
我是那么地爱我的丈夫,因此我试着接受这些新观念:没有毒咒,没有厄运,也没有好运。当我看到天边起了乌云,开始担忧,我告诉自己这是毫无道理的。当风水转了方向,我试图说服自己,这里头根本没有什么玄机。有那么一阵,我过得很快乐,没有那么多无谓的担心。
一个春天的下午,学生们正在演戏。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威尼斯商人》中的一幕,戏是道勒小姐翻译成中文的。学生正念到“跪下,开始祈祷吧”。就是那一刻,我的生活彻底地改变了。潘老师冲进了大厅,粗声喘息着大喊:“开京他们被抓走了。”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我渐渐消瘦了。高灵强迫我吃东西,可我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我总是想起猴嘴洞的咒语,我把这事告诉了高灵,只告诉她一个人。于修女主持祈祷会,祈求奇迹发生,求共产党部队快点打败日本人,好让开京,老董和小赵都快点回到我们身边。潘老师整天在院子里散步,眼睛因为白内障蒙上了一层阴翳。虽说仗没打到山这边来,格鲁托芙小姐和道勒小姐还是不允许学生外出,走出院门外。她们都听说了许多吓人的故事,说日本兵如何强奸少女。她们找到一面很大的美国国旗,把旗挂在大门上,仿佛这旗是一道符,可以保佑我们不受邪魔侵袭。
这三个人失踪以后过了两个月,于修女的祈祷一半得到了应验。那天一大早,三个人从大门走了进来。格鲁托芙小姐敲响大钟,通知大家。大家马上争相大叫,说开京,老董和小赵三个人回来了。我匆忙跑过院子,跑得太急,摔了一跤,差点崴断了脚脖子。我和开京紧紧拥抱,不禁喜极而泣。他的脸瘦了,也黑了;头发和皮肤散发出烟火气。他的眼睛也不一样了。我记得当时我想,他的眼光黯淡了。现在我想,那时候,他已经失去了部分的生气和活力。
“日本人攻下了这座山,”他对我们说。“把我们的部队打散了。”就这样,于修女才知道,原来她祈祷的奇迹还有一半没有实现。“他们会来找我们的。”
我烧热了洗澡水,让他坐在窄窄的木头澡盆里,我用布帮他擦身。随后我们进了卧室,我把格窗用布钉上,让屋里暗下来。我们躺下,我们一边做爱,他一边对我轻声絮语。我全身的知觉都激醒着,不敢相信我此刻就在他的怀里,他的眼睛正看着我。他说,“没有什么毒咒。”我使劲地听着,逼自己相信我听得到他说话。“你很勇敢,你很坚强,”他又说。我想反驳他说我不想这么坚强,可我早已泣不成声,说不出话。“你改变不了的,”他说。“你天性如此。”
他亲吻我的眼睛,亲完这边换另一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你真的好美。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①”他说啊,说啊,直到我保证说我相信他,直到我再也无力承受更多的爱抚。
那天晚上,日本人果然来找开京,老董和小赵。格鲁托芙小姐很勇敢,她宣布自己是美国人,日本人无权进入孤儿院。日本人根本不理会她的抗议,他们直闯进来,他们马上要走进学生们藏身的房间时,开京和另外两个人走了出来,教他们不必再找了。我冲上去想跟他一起去,却被拦了下来。
过了几天,我听到大厅里传出痛苦的喊声。高灵红着眼睛来找我,我阻止她,不让她说,其实我心里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尽力让开京活在我的心里,我的脑海里。再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使劲让自己相信他的话:“没有毒咒。”最后,我终于让高灵把真相说了出来。
两个日本军官没日没夜地审讯他们,想让他们说出共产党的部队到底去了什么地方。第三天上,他们让大家排成一行,有开京,老董,小赵,还有三十个村民。一个士兵手持刺刀站在旁边。那个日本军官说,他要再问他们一次,一个一个问。然后,他们一个一个地摇头,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在我的脑海里,有时候开京是第一个倒下去的,有时候他是最后一个,有时候他在中间。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没有在场。可是唯一的能把这场面从我的脑海中抹去的方法,就是躲藏到我的回忆中去。在回忆中一切都很安全,他跟我在一起,他吻着我,一边对我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