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劲儿眨眼,试图认出自己身在何处。马脸瘦看护在大厅另一头失手打翻一托盘地食物,吵醒了我。原来我打盹了呀。这些天常常这样往返穿梭时空。要么我终于老疯癫,要么这是我潜意识派遣平淡生活的方法。

看护蹲下收拾散落地上的食物。我不喜欢她。她就是那个千方百计不让我走路的看护。我猜,她大概受不了看我颤颤巍巍的步伐吧,可是就连拉席德医生也承认走路对我有益,只是不能走太多,也不能落单。

看护把我的轮椅安放在我房门外的走廊,可是还要好几个钟头我家人才会来,我想先去看看窗外。

我大可叫看护推我过去,但那有什么意思?

我将臀部挪到轮椅边缘,伸手抓助行器。

一、二、三——

她苍白的脸从我面前冒出。“扬科夫斯基先生,需要我帮忙吗?”

嘿,我就知道事情没那么容易。

“怎么,我只是想去看一下窗外。”我佯装惊异。

“要不你在轮椅上做好,我推你去?”她说,双手牢牢握住轮椅的把手。

“喔,好吧,你真好心。”我向后靠着椅背,将脚拉回脚踏板上,手搁在大腿上。

看护一脸困惑。天啊,她的齿列不合问题还真严重。她站起身,等着,大概十想看看我会不会奋力一博试图自己走吧。我预约地笑着,目光游到大厅另一头地窗户。好不容易,她走到我后面,握住轮椅的把手。

“嗯,扬科夫斯基先生,坦白讲,我有点惊异。你平常都??唔??坚持自己走呢。”

“噢,我是可以自己走啦。我让你推,是因为窗口没放椅子,这是怎么回事呀?”

“因为窗外没什么好看的,扬科夫斯基先生。”

“有马戏团呀。”

“那也只有这个周末,平常就只有一个停车场。”

“万一我就是想看停车场怎么办”

“那你就看吧,扬科夫斯基先生。”她说,将我直直推到窗前。

我蹙眉。她应该和我斗嘴的呀,怎么没有呢?啊,我懂了。她以为我只是一个脑袋坏掉了的糟老头。不可以惹院民发货,不可以哦,尤其是扬科夫斯基那个老家伙,不然他会把坑坑巴巴的果冻射到你身上,还声称一切纯属意外。

她举步走了。

“喂!我的助行器还没拿来呀!”我向她嚷道。

“等你不想看外面了就叫我。我会来推你走。”

“不要,我要助行器!助行器一向都放在我的旁边的,把助行器拿来!”

“扬科夫斯基先生——”她抱着胳膊,深深叹息。

萝丝玛莉从侧厅出来,仿佛天使下凡。

“有什么问题吗?”她说,看看我,看看马脸女孩,目光又落回我身上。

“我要助行器,她不肯拿。”我说。

“我又没说不去拿,我只有说——”

萝丝玛莉举起一只手,阻止她说下去。“扬科夫斯基先生喜欢把助行器放在身边,一向如此。如果他说要助行器,请你照办。”

“可是——”

“别可是了,去拿吧。”

怒火窜烧过马脸女孩的面孔,但几乎在转瞬间便换成充满敌意的顺从。她先朝我投来杀气腾腾的目光,这才去拿助行器。她大剌剌地将助行器举在面前,气冲冲跺过大厅来到我跟前,砰地搁在我前面。若不是助行器地脚包着橡胶,那声势会惊人一点,发出刺耳的哐啷声,而不是砰一声。

我绽出假笑。我就是克制不住。

她站在那里,双手叉腰瞪我,无疑是在等我向她道谢。我慢慢别过头,仿佛埃及法老王似的高抬下巴,目光飘向红白条纹大篷。

那条纹看了真刺眼。在我们那个年代呀,只有饮食摊子才有条纹,大篷是素净的白色,起码一开始是白的。到了一季终了,白篷子可能会染上泥巴和草汁,但绝不会有条纹。这个马戏班子和往年马戏团的差异还不止这一处。这一团甚至连杂耍的场子都没有,只有一个大篷,入口的地方有个票亭,票亭边有个卖零食、纪念品的摊子。看样子,他们仍旧卖传统玩意儿,有爆玉米花、糖果、气球,不过小孩拿闪光刀剑和其他从养老院这边看不清楚的闪光玩具。我敢打赌,他们父母一定奉上了大把白花花的银子。有些事是永远不会变的。土包子就是土包子,你还是可以一眼就认出谁是艺人,谁是工人。

“扬科夫斯基先生!”

萝丝玛莉俯身看我,目光搜寻我的眼睛。

“啊!”

“要吃午餐了吗,扬科夫斯基先生?”她说。

“还没中午吧,我才刚刚到这里。”

她看看自己的表,是正宗的手表,有指针的那一种。电子表三两下就坏了,谢天谢地。你有能耐做出来的东西,未必真的应该做出来。世人要到什么时候才学乖?

“再三分钟就十二点了。”她说。

“啊,好,今天星期几?”

“怎么,是星期天呀,扬科夫斯基先生,今天是主日,是恳亲日。”

“这个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今天吃什么?”

“我敢打包票,今天的菜单一定不合你胃口。”她说。

我抬头,打算动怒。

“嘿,好啦,扬科夫斯基先生。只是开个玩笑。”她笑说。

“我知道啊。喂,我不能表现一下幽默感吗?”

但我心里确实在犯嘀咕。我可能真的失去幽默感了。我啥都不肯定了。我太习惯别人训斥我,把我放在轮椅上推来推去,照顾我,一切为我代劳,如今突然有人真的把我当人看待,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进退了。

萝丝玛莉想把我推到平日的桌位,但我抵死不从。只要那个老屁蛋麦昆迪在座,一切免谈。他又戴着纸帽了。铁定一早起床便吩咐看护为他戴上纸帽,死白痴,搞不好连睡觉都没摘下来咧。氢气球还系在他轮椅后面。这会儿气球开始瘪了,飞不太动,欲振乏力地在线尾飘着。

当萝丝玛莉将我的轮椅推向他,我吼说:“哼,想都别想,那边!去那边!”我指着角落的一张空桌,那是离我老座位最远的桌子。希望在那边听不到老桌位的交谈声。

“哎,别这样,扬科夫斯基先生。”萝丝玛莉说,停下轮椅,来到我面前。“你总不能跟他闹一辈子别扭。”

“谁说的,我的一辈子说不定只到下个礼拜。”

她双手叉腰。“你还记得是什么事情惹得你大动肝火吗?”

“当然记得,是因为他撒谎。”

“又是那件大象的事?”

我嘟着嘴,算作回答。

“你知道他并不认为自己在胡说。”

“荒谬,说谎就是说谎。”

“他老了。”她说。

“他小我十岁。”我倨傲地挺直腰杆。

“扬科夫斯基先生啊。”萝丝玛莉说,叹息着仰望上方,仿佛寻求帮助。然后蹲在我轮椅前,握住我的手。“我以为你跟我有默契呢。”

我皱眉,平常看护雅各地戏码不是这样演的啊。

“他或许是记错了细节,但他无意扯谎。他真心相信他曾经提水给大象喝,他是真心相信的。”

我不答腔。

“有时候,当人老了——我不是在说你哦,我是指一般的情况,因为每个人变老的症状是不一样的——有时候,当人老了,朝思暮想的事情和愿望就变得仿佛确有其事,然后你开始相信那些都是真的,就在不知不觉中,幻想的事成了你的往事。如果这时有人反驳你,说那些都是假话,嘿,你就会觉得受到冒犯,因为你不记得一开始那只是幻想,你只知道有人骂你说谎。所以呢,就算你是对的,你能不能理解麦昆迪先生为何动怒?”

我低头绷着脸。

她继续柔声说:“扬科夫斯基先生,让我推你去朋友的桌位吧,好啦,就算是帮我一个忙吧。”

嘿,帅呆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女人要我帮忙,偏偏却是我咽不下棋的一件事。

“扬科夫斯基先生!”

我抬眼看她。她光滑的面庞离我半公尺。她直视我的眼睛,等待响应。

“哎,好啦。但别指望我跟人讲话。”我嫌憎地摆摆手。

我在席间始终没开口,耳朵听着老骗子麦昆迪大谈马戏团的精彩表演和童年往事,眼睛看着银发老太太们向他凑近,听他口沫横飞,眼里放射出崇拜的如梦似幻眼神。我气翻了。

正当开口欲言,我瞥见萝丝玛莉。她在食堂另一头俯身帮忙一个老妇人,将餐巾塞进她的领口。但她盯着我。

我又闭上嘴,但愿她明白我废了多大劲儿在按捺脾气。

她确实明白。一个淋着食用油制品的茶色布丁坐到我面前,静置一会儿又撤下之后,她弯下腰和我咬耳朵:“我就知道你办得到,扬科夫斯基先生,我就知道。”

“嘿,嗯,那可不容易啊。”

“总比一个人坐一桌好吧?”

“大概吧。”

她又翻白眼。

“好嘛好嘛,跟人坐大概是比单独坐好。”我不情愿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