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凝望车门外的天空做白日梦。刹车刺耳嘶鸣,所有东西都摇摇晃晃向前颠动。我稳住身子不滑过粗糙的地板,等重拾平衡后便用手拢过头发,系好鞋带。一定是乔利埃特,总算到了。

我旁边粗劈木门咿呀一声打开,金科走到车厢门倚着门框,昆妮在他脚边,热切地望着掠过眼前的景色。打从昨天那桩事情他就不看我了,坦白讲我也觉得很难面对他,一边为他受到的羞辱深深同情,一边又很想哈哈大笑,心思就这么两头摆荡。好不容易,火车喀啦啦地停下,喷出蒸气。金科照例拍拍手,昆妮便照例飞蹦到他怀里,两个就这么走了。

外头静得诡异。尽管飞天大队足足比我们早半个小时抵达,但工人默然不语散立在外面。没有乱中有序的繁忙,没有奔跑的脚步声,没有斜坡道,没有咒骂,没有飞抛的绳索,没有拖拉东西的人马,只有几百个不修边幅的人茫惑不解地望着另一个马戏团搭建的帐篷。

他们的场子看来像一座死城,有大篷却没有人潮,有伙房帐篷却没有旗子。篷车和梳妆篷在后方,但留下来的人或是信步乱走,或是懒洋洋地坐在阴凉处。

我跳下车,一辆敞篷车恰恰驶入停车场。两名西装生意人下了车,提着公文包,从翘边帽的帽檐下打量这个场子。

艾蓝大叔迈开大步上前,身后没有跟班。他戴着高帽边走边挥动那根银头手杖,和那两个人握手,神色快活而兴奋。他嘴里说着话,转身扬起手朝着场子大略挥一下。生意人们点头,手臂抱在胸前,盘算又盘算,琢磨又琢磨。

我听到身后的碎石被踩得沙沙作响,接着奥古斯特的脸出现在我肩头上。“艾蓝大叔就是这样,在一里外也能嗅出地方官员的味道。你等着瞧吧,不用到中午,他就能让市长俯首听命。”他手搭在我肩头,“走吧。”

“去哪里?”我问。

“进城吃早餐啊,这里恐怕没吃的,大概要到明天才会提供伙食。”

“啊,是喔?”

“嗯,我们会尽量努力,可是我们几乎没给先遣员时间来到这里,对吧?”

“他们怎么办?”

“谁呀?”

我指指关门大吉的马戏团。

“他们喔?等他们肚皮饿得够扁,就会拍拍屁股走掉。讲真的,他们离开对大家都好。”

“那我们的人呢?”

“噢,他们哪,他们会活到食物运来的。放心,艾蓝不会让他们饿死。”

我们光临一间离大路不远的小馆子。馆子里一面墙边设了一排包厢座,另一面墙前是胶合木柜台,红凳上坐了很多客人,一边抽烟一边跟柜台后面的女孩天南地北。

我为玛莲娜扶着门,她直直走入包厢座,倚墙坐下。奥古斯特一屁股坐在她对面,所以我坐在玛莲娜旁边。她手臂交叉抱胸,瞪着墙壁。

“早啊,几位要点什么?”女孩说,仍然在柜台后面。

“一客全餐。我饿扁了。”奥古斯特说。

“蛋要哪一种?”

“荷包蛋。”

“夫人呢?”

“咖啡就好。”玛莲娜说,翘起一条腿来摇,动作很大,几近挑衅。她不看女侍,不看奥古斯特。回想起来,她其实也不看我。

“先生呢?”女孩说。

“呃,跟他一样的全餐。谢谢。”我说。

奥古斯特倚在椅背上,掏出一包骆驼烟。他从烟屁股拍飞一根香烟,张口接住,又靠回椅背,眼睛放光,摊开双手好不得意。

玛莲娜转身看他,故意慢慢拍手,僵着一张脸。

“好啦,亲爱的,别死心眼了,你明明晓得我们没肉了。”奥古斯特说。

“借过。”她说,朝我挪动,我连忙闪开。她迈步走出门口,鞋跟叩叩叩敲着地面,腰肢扭得红裙摇曳。

“女人哦。”奥古斯特说,用手挡风,点燃香烟,啪一声关上打火机,“噢,抱歉,要来一根吗?”

“不用了,谢谢,我不抽烟。”

“不抽啊?”他若有所思,吸了一大口烟。“你应该抽的,对身体不错。”他将香烟盒放回口袋,朝柜台后面的女孩打榧子。她正站在煎锅前,一手拿着铲子。

“快点行不行?我们不是整天都没事。”

她呆住,铲子停在半空中。两个柜台座的人慢慢转过头看我们,眼睛瞪得老大。

“呃,奥古斯特。”我说。

“怎么了嘛?”他看来大惑不解。

“我能做多快就是多快。”女侍冷冷地说。

“行,我只要求这么多。”奥古斯特说,向我凑过头,压低声音继续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女人哦,一定是来月经的关系。”

等我回到马戏团,场子里搭起了几个班齐尼兄弟的帐篷,有兽篷、马篷、伙房篷。旗帜在翻飞,空气中飘散着酸酸的油炸味道。

“甭进去了。炸面团,喝的只有菊苣茶。”从里面出来的人对我说。

“谢啦,感谢你的提醒。”

他啐了口水,昂首阔步走开。

福斯兄弟马戏团留着没走的团员在头等车厢外面排队,满怀希望。几个人笑眯眯地开玩笑,但笑声未免尖了一点。有些人直视前方,手臂交叉。其他人心神难安,低着头踱来踱去。他们一个接一个被唤进去和艾蓝大叔面试。

大多数人挫败地出来,有些揩揩泪眼,沉静地和排在队伍前面的人说说话,有些淡淡地望着前方,然后举步走向市镇。

两个侏儒一同进去,几分钟后郁着一张脸出来,先停下脚跟一小群人说话,这才步下斜坡道,俩人肩并肩,头抬得高高的,塞满东西的枕头套挂在肩上。

我扫视他们,寻找那个著名畸形人的身影。队伍确实是有一些奇形怪状的人,侏儒、小矮人、巨人、一个胡子婆(艾蓝旗下已经有一个了,这个大概没望了)、一个身躯硕大的胖汉(如果艾蓝想为美丽露辛妲找个伴,或许他还有指望),还有一堆挂着愁容的人和狗。可是没有胸膛上长着一个婴儿的人。

艾蓝大叔挑选完新人之后,我们的工人便将另一家马戏团的帐篷通通拆掉,只留下马篷和兽篷。福斯兄弟其余的人手从此没了差事,坐着闲看周遭,将烟草汁吐向几丛长得高高的野胡萝卜、蓟草。

当艾蓝大叔察觉市府官员尚未列出福斯兄弟役马的清册,他们好些匹没有明显特征的马便被偷偷牵到我们的马篷,或者可以说是征收吧。艾蓝大叔不是惟一动这种脑筋的人,好些个庄稼汉在营地周边徘徊,还带着缰绳。

“他们就大剌剌把马牵出来带走?”我问彼特。

“大概吧。只要他们不碰我们的马,我就无所谓。不过,罩子得放亮一点。还要一两天一切才能拍板定案,团里一匹马也不能少。”

我们的役马干了双份的活,大马吐着唾沫,鼻息粗重。我说服一个官员打开一个水栓,让我们可以给牲口饮水,但它们仍旧没有干草和燕麦。

奥古斯特回来的时候,我们正为最后一个水槽注水。

“搞什么?马都坐了三天的火车啦,快把它们弄到路上活动一下,不然它们会萎掉。”

“萎你个头。你睁大眼睛四周看一下,你以为它们这几个钟头都在干吗?”彼特说。

“你用我们的马?”

“不然你是要我用什么马?”

“你应该用他们的马啊!”

“我才不知道他们的役马!反正横竖都得让团里的马活动活动,免得萎掉,干吗还要拖他们的马来干活!”

奥古斯特惊得合不拢嘴,然后闭上口,走得不见踪影。

不久卡车便驶进营地,一辆一辆来到伙房篷后面,车上卸下的食物数量难以置信。伙夫们立刻忙乱起来,顷刻之间锅炉便开始烹煮,如假包换的食物香气冒出来,飘散过营地。

动物的食物和垫草也旋即送到,载运来的工具是篷车而不是卡车。当我们用推车将干草送到马篷,马儿嘶鸣吵嚷,伸长了脖子,不等干草落地便先扯下满口草料,大嚼起来。

兽篷的动物见到我们一样欢天喜地,黑猩猩尖叫起来,在笼舍里的铁条上荡来荡去,不时可以瞥见它们笑得露出来的满口牙齿。肉食动物踱来踱去。吃草的甩着头,哼着气,长声尖叫,甚至急得咆哮。

我打开红毛猩猩的门,放下一锅水果、蔬菜、坚果。我一关上门,它的长臂伸出铁条,指指另一只锅子里的柳橙。

“那个?你要那个?”

它继续指着柳橙,两只紧靠在一起的眼睛对我眨呀眨。它的五官凹进去,大大的脸盘周围缀着一圈红毛。它是我见过最夸张、最美丽的生物。

“喏,给你。”我把柳橙递给它。

它接过去放在地上,手又伸出来。接着好几秒钟,我一直把其他动物的柳橙递给它。最后我伸出自己的手,它也用长长的指头握住,然后放手。它坐在地上剥柳橙。

我惊异地望着它。它是在跟我道谢呢。

“事情都忙完了。”奥古斯特说,我们离开兽篷,他一手搭在我肩上,“跟我去喝一杯吧,小兄弟。玛莲娜的梳妆篷有柠檬水,可不是果汁摊的那种臭果汁哦。我们会加一点威士忌进去,嘿嘿。”

“我待会儿就过去。我得去他们的兽篷看一下。”福斯兄弟他们的役马状况暧昧,整个下午数量不断减少,我已经亲自确认过它们有草料也有饮水,但我还不曾去看过他们的稀有动物和表演动物。

“不行,你现在就跟我走。”奥古斯特语气坚定。

我望着他,被他的语气吓一跳。“好吧,没问题。你知不知道它们有没有食物和饮水?”

“它们会有食物和饮水的,只是迟早问题。”

“什么?”我说。

“它们会有食物和饮水的,只是迟早问题。”

“奥古斯特,要命,现在气温几乎三十度,起码不能让它们没水喝。”

“谁说不行,我们就是不给水。艾蓝大叔就是这样做生意的。他跟市长两个还在较量谁的胆子大,市长会明白自己压根不知道该拿长颈鹿、斑马、狮子怎么办,然后他就会降低价码,到那个时候啊,一定要等到那个时候哦,我们才会接手。”

“很抱歉,我不能放任动物不管。”我转身要走。

他的手缠住我的胳膊,走到我面前,凑上前来,脸离我只有几公分,一只手指放在我脸颊上。“你可以不管动物死活的。动物会受到照料,只是时候未到,生意就是这样做的。”

“狗屁。”

“艾蓝大叔建立这个马戏团的办法已经是一门艺术了。我们能有今天的局面,就是凭了这套办法。天晓得那个兽篷里有些什么?倘若里面没有他要的动物,那就算了,谁在乎啊?万一里面有他要的动物,却因为你插手坏了他的生意,害他多付一笔钱,你最好相信艾蓝会向你讨回公道。你懂了没?”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复述,“你――懂――了――没?”

我直视他眨也不眨的眼眸,说:“彻底明白了。”

“很好。”他说,手指不再按在我脸上,向后退,又说一遍“很好”,点点头,让表情和缓下来,挤出一声大笑,“依我看就这样吧,咱们就喝威士忌喝个痛快。”

“我想还是省了吧。”

他看了一会儿,耸肩说:“随便你。”

我在兽篷一段距离外坐下来,想着里面被弃之不顾的动物,目光越来越焦急。突然间,一阵强风将篷内壁吹得向内翻腾。连一丝对流的风也没有。我从不曾如此强烈地感受到热气炙着我的头,喉咙里好干涩。我脱下帽子,用沾着尘土的手臂抹过前额。

当伙房篷亮出橘、蓝旗帜,昭告团员晚餐就绪,好些个班齐尼兄弟的新成员加入排队,从他们手上抓着的红色粮票就看得出来了。那个胖汉吉星高照,胡子婆也交上好运,还有好几个侏儒也录取了。艾蓝大叔聘用的新人全是艺人,不过有个倒霉家伙才刚录取,却在离开艾蓝大叔车厢时多看了玛莲娜几眼,目光太热切了点,被奥古斯特逮到,于是又丢了差事。

几个其他的人也跟去排队,但没有一个蒙混过埃兹拉的眼睛。埃兹拉惟一的差事就是记住团里每个人的长相,老天哟,他还真出色。每当他朝某个倒霉鬼撇撇拇指,老黑便上前处理。其中一两个人在一头摔出伙房篷之前,还拼了老命抓了一把食物在手里。

邋遢静默的汉子们在炊事篷周边流连,目光饥渴。玛莲娜经过保温桌的时候,一个汉子跟她搭讪。他是个瘦竹竿,脸颊有深纹。倘若不是沦落至此,他应该也是个俊帅的男子。

“小姐――嘿,小姐,可以施舍一点吗?一片面包就好?”

玛莲娜停下脚步看他。他面容消瘦,目光绝望。她看看自己的盘子。

“噢,好嘛,小姐,行行好,我两天没填过肚子了。”他舌头舐舐干裂的嘴唇。

“继续走。”奥古斯特说,挽着玛莲娜的手肘,坚定地领她到篷子中央的一张桌子。那不是我们平日的桌位,但我注意到大家多半不跟奥古斯特争辩什么。玛莲娜默默无语地坐下,偶尔偷眼看一下篷外的汉子们。

“唉,我受不了。”她说,将刀叉扔到桌上。“那些人好可怜,我吃不下。”她站起来,端起盘子。

“你上哪儿?”奥古斯特尖声说。

玛莲娜居高临下注视他,“他们两天没吃了,我怎么还能坐在这里用餐?”

“你不能把你的食物给他,你给我坐下。”奥古斯特说。

好几张桌位的人转头来看,奥古斯特对他们绽出紧绷的笑容,然后凑向玛莲娜说:“亲爱的。”他语音恳切,“我知道要你硬下心肠很难,可是你给他食物,他就会存心赖着不走,到时怎么办?艾蓝大叔已经把他要的人都挑出来了,而他并没有录取。他得走人,就是这样,越早走越好。这也是为他好,这样其实反而比较慈悲。”

玛莲娜睨起眼睛,放下盘子,用叉子戳起猪排,猛力放到一块面包上,又抄起奥古斯特的面包,猛力覆到猪排上,怒冲冲走了。

“你以为你在干吗?”奥古斯特嚷。

她直直走向那个高瘦汉子,抓起他的手,将猪排三明治塞给他,然后迈开大步离开。工人那一边的桌位响起一片掌声和口哨。

奥古斯特气疯了,太阳穴一条动脉扑扑跳。片刻后,他站起来,拿起盘子,将食物倒进垃圾堆,也离开了。

我瞪着自己的盘子,上面高叠着猪排、羽衣甘蓝、马铃薯泥、烤苹果。我一整天都做牛做马,却一口也吃不下。

尽管将近七点,太阳仍然高高挂在天上,空气沉重,地貌完全不像我们来的东北区。这儿地势平坦,干如枯骨。我们的营地覆着长长的野草,但草色槁黄,饱受摧残,脆得和草料一样,绵延到边上靠近铁路的地方。再过去就是高高的杂草,是一些强悍的植物,草茎很韧,叶片纤小,花也细巧,倾注全株的养分将花朵推向高处,争取阳光。

我经过马篷的时候,看到金科立在篷子的阴影里。昆妮蹲在他跟前泻肚子,每排出一摊液体便急急向前挪个几公分,继续拉稀。

“怎么了?”我说,在他身边停下脚。

金科怒视我。“你瞎了眼啦?它在闹肚子。”

“它吃了什么?”

“鬼才知道。”

我向前一步,细细检视其中一小摊秽物,察看有没有寄生虫的迹象,似乎没有。“去伙房篷看有没有蜂蜜。”

“啊?”金科说着站起来,眯眼看我。

“蜂蜜。要是你弄得到红榆粉,就掺一点进去。不过一匙蜂蜜应该就有效了。”

他蹙眉看我片刻,手叉着腰。“我知道了。”他怀疑地说,目光又回到狗身上。

我提脚继续走,最后坐在福斯兄弟兽篷一段距离外。帐篷被冷落在那里,笼罩着不吉祥的氛围,仿佛兽篷周边都成了地雷区,所有人都在二十公尺以外的距离。兽篷内的情况必定很要命,可是除非把艾蓝大叔和奥古斯特五花大绑,劫来运水篷车,不然我也无计可施。我越来越心焦,慌乱到无法再坐下去,索性起身去我们的兽篷。

即使水槽注得满满的,也有对流的徐风,动物们仍旧热得恍神。斑马、长颈鹿和其他草食动物仍然站着,但脖子低垂,眼皮半合。连牦牛也纹风不动,任凭苍蝇无情地在它耳朵、眼睛上嗡嗡侵扰。我挥走一些苍蝇,但它们旋即重新落回动物身上。根本没辙。

北极熊趴在地上,口鼻和头颅伸直在前方,大部分体重集中在身躯下面三分之一,静静卧着,看来仿佛人畜不伤,甚至还挺逗人怜爱的。它深沉缓慢地吸气,又呼噜噜吐出长长的咕哝。可怜的家伙。我怀疑极地的气温是否到过这么高。

红毛猩猩平躺着,手臂和双腿大开。它转头来看我,哀愁地眨眼,仿佛很抱歉自己没能坚强一点。

没关系的,我用眼神告诉它,我了解。

它再度眨眨眼,然后别开脸,又看着笼顶。

我来到玛莲娜的马群面前,它们认出了我,呼着气,嘴唇来碰我的手。我的手上仍然带着烤苹果的余香。当它们察觉我没带好料来,便失了兴致,恢复半恍惚的模样。

大猫们侧躺着,静止不动,眼皮没有完全合拢,若非胸腔稳定起伏,我会以为它们挂了。我额头抵着笼舍的栅栏,看了大半天才转身离开,走了约莫三公尺又霍然转回去,猛然醒悟到它们的笼舍地面干净得不像话。

玛莲娜和奥古斯特吵个不休,叫骂声大到我在二十公尺外都听得见。我在玛莲娜的梳妆篷外踌躇,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想打断他们。但我也不想再听他们吵下去,最后我心一横,把嘴贴在门帘上。

“奥古斯特!嘿,奥古斯特!”

争吵声压低,篷内传出脚步声,一个人叫另一个安静下来。

“什么事?”奥古斯特叫。

“克里夫喂过大猫没有?”

他的脸出现在门帘缝隙。“啊,对,嗯,我们是碰上一点难处,不过我已经解决了。”

“什么?”

“明天早上就会送来,别担心,大猫没问题的。”他伸长脖子朝我身后看过去,“哎,天哪,又怎么了?”

艾蓝大叔朝我们阔步而来。他身穿红背心配格子花呢裤,头戴高帽,跟班们小跑步尾随在后,不时冲刺几步,以免落后。

奥古斯特叹息,为我拉开门帘。“你最好也进来坐下,看样子你要听到你的一堂生意经了。”

我钻进去。玛莲娜坐在梳妆台前面,抱着手臂,双腿交叉,摇着脚发火。

“小亲亲,收敛一点。”奥古斯特说。

“玛莲娜?”艾蓝大叔就在帐篷门帘外,“玛莲娜!亲爱的,我可以进来吗?我有事得跟奥古斯特说。”

玛莲娜咂咂唇,两眼一翻,拉长音调说:“进来吧,艾蓝大叔,当然没问题,快快请进吧,艾蓝大叔。”

门帘揭开,艾蓝大叔进来了,面上可见到汗珠,从左耳到右耳之间都泛着红光。

“交易谈成了。”他说,走到奥古斯特面前立定。

“这么说你把他拉到旗下了。”奥古斯特说。

“啊?什么?”艾蓝大叔说,惊讶得眨眼。

“那个畸形人啊,叫查理?某某某的那个。”奥古斯特说。

“呸呸呸,别管他了。”

“什么叫‘别管他了’?我以为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他一个人。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艾蓝大叔含混吭一声。他身后一个跟班探出头猛摇,另一个用手比出割喉的动作。

奥古斯特看着他们,叹息说:“噢,林铃把他网罗走了。”

艾蓝大叔答腔:“别管他了。我有好消息,大消息!甚至可以说是特大号的消息!”他回头看那群跟班,得到一阵由衷的哄笑,又猛地转回头,“你猜猜看。”

“我压根没谱,艾蓝。”奥古斯特说。

他满怀期盼地看着玛莲娜。

“不知道。”她愠愠说。

“我们弄到一头大象啦!”艾蓝大叔嚷着,双臂欢喜地摊开,手杖敲到一个跟屁虫的头,那人向后跳。

奥古斯特的脸怔住,“什么?”

“大象!大象!”

“你有了一头大象?”

“不对,奥古斯特,是你有了一头大象。它的名字叫萝西,芳龄五十三,非常厉害的大象,最好的大象。我等不及看你能设计出什么表演了――”他闭上眼睛,以便幻想。他的手指在面前抖动,合着双目在狂喜中笑逐颜开,“我想玛莲娜可以和大象合作,在游行和大奇观的时候骑大象,然后表演一段重头大戏。喂,来人哪!”他转身,打着榧子,“东西呢?快呀,快呀,你们这群白痴!”

一瓶香槟应声出现,他送到玛莲娜面前,深深一鞠躬请她评鉴,然后旋开封口,拔掉软木塞。

他身后有人奉上几个槽纹酒杯,摆在玛莲娜的梳妆台上。

艾蓝大叔在每只杯子里都斟一点点香槟,递一杯给玛莲娜,一杯给奥古斯特,一杯给我。

他高举最后一杯,眼里泛着泪光,深深叹一口气,一只手握在胸膛前。

“各位都是我在世间最要好的朋友,能和你们一起庆祝这一刻,真是万分荣幸。”脚上套着鞋罩的他倾身向前,挤出真正的泪水,从胖脸淌下去。“我们不但有了兽医,一位康奈尔大学的兽医啊,而且还有了一头大象,大象啊!”他快乐地擤鼻,停下话头,重拾自持,“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几年了。朋友们,今天只是一个开端,我们已经跻身大马戏团的行列了,是别人得另眼相看的马戏班子。”

他身后传来一片掌声。玛莲娜将酒杯搁在膝头,奥古斯特则僵直地举着酒杯。除了握住酒杯的手,他没移动半分筋肉。

艾蓝大叔将酒杯高举在天,嚷道:“敬班齐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马戏团!”

“班齐尼兄弟!班齐尼兄弟!”叫声从他身后传来。玛莲娜和奥古斯特静默不语。

艾蓝一饮而尽,将酒杯扔给离他最近的跟班,那人将杯子收入外套口袋,尾随艾蓝离开帐篷。门帘闭上后,篷内又只剩我们三个。

篷内阒无声息片刻,然后奥古斯特动一动头,仿佛苏醒过来。

“我猜我们最好去看看那只橡胶骡子。”他将酒一仰而尽,“雅各,你可以去看那些臭动物了,这下你可高兴了吧?”

我瞪大了眼睛看他,也一口喝干香槟。我从眼角余光瞥见玛莲娜也喝完了酒。

福斯兄弟马戏团的兽篷这会儿塞满了我们的工人。他们跑前跑后,注满水槽,铲干草给它们,清掉粪便。篷壁有些地方被拉高,让空气流动,形成对流风。我们走进去,我一边环顾兽篷,看有没有哪只动物需要紧急救治。谢天谢地,它们看来都活蹦乱跳。

大象立在另一头的篷壁边,这头庞然大物肤色有如乌云。

我们挤过工人,来到它面前。它真大呀,肩头起码离地三公尺,从鼻尖到硕大的脚的皮肤都有杂斑,像干河床般龟裂,惟有耳朵皮肤光滑。它打量着我们,眼睛出奇像人,是琥珀色的,深深嵌在头上,睫毛长得夸张。

“天哪。”奥古斯特说。

它的长鼻探向我们,仿佛有自主的意识似的。长鼻在奥古斯特面前晃一晃,然后挪向玛莲娜,最后挪向我。鼻尖上一个像手指似的软肉抖呀抖的,喘息着。它鼻孔开了又合,吸气又吐气。最后它收回长鼻,垂在脸下,钟摆似的晃着鼻子,像一条肥大多肉的巨虫。那肉指拾起落在地上的干草又丢掉。我盯着那动来动去的长鼻,暗自希望长鼻会再伸到我面前。我向它伸出手,但它鼻子没伸出来碰我。

奥古斯特看得一愣一愣,玛莲娜只是瞪大了眼,我则不知该作何感想。我从没跟这么大的动物打过交道。它比我高出将近一百五十公分。

“你是驯象师?”右边一个人开口说,他的衬衫污秽不堪,衣摆没塞进吊带裤。

“我是马戏总监和动物总管。”奥古斯特回答,挺直了腰杆。

“你们的驯象师呢?”那人说,从嘴角吐出一坨烟草汁。

大象伸出鼻子,敲敲他的肩膀。他猛力打大象一下,走到它碰不到的地方。大象张开它铲子形状的嘴,那模样只能说是在微笑,然后配合鼻子移动的节拍摇摆身躯。

“你想干吗?”奥古斯特问。

“只是要跟他说两句话,没别的事。”

“为什么?”

“要告诉他招惹上什么麻烦了。”那人说。

“你是指?”

“把你的驯象师带来,我就说。”

奥古斯特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扯到前面。“这个就是驯象师,我们碰上什么麻烦了?”

那人看着我,将烟草深深塞到脸颊,继续对着奥古斯特说话。

“这个家伙是世界上最蠢最该死的畜生。”

奥古斯特一副惊呆了的模样。“我以为它是最棒的大象,艾蓝说它是最棒的。”

那人不屑地哼气,对着那头庞然大物吐出一道褐色的口水。“倘若它是最棒的大象,怎么会只剩它一个没被买走?你还以为你们是第一个跑来啃人家骨头的马戏班子?你们甚至拖了三天才来。哼,祝你们好运。”他转身离开。

“等等。再问一件事,它有什么缺陷没有?”奥古斯特连忙发问。

“没的事,只是笨得跟死猪一样。”

“它打哪儿来的?”

“一个带着大象四处表演的肮脏波兰鬼在自由市场突然翘掉,市政府就贱价把大象卖给我们。”

奥古斯特瞪着他,没了血色,“你是说它甚至没在马戏团待过?”

“喏,象钩给你,你会需要这玩意儿的,祝你好运。至于我嘛,这辈子死也不想再见到大象了。”他又吐口水,抬脚就走。

奥古斯特和玛莲娜愣望着他的背影。我回头时,恰恰瞥见大象将长鼻从水槽举起来,瞄准男人,用力喷出水柱,他的帽子就被水柱顶得飞出去。

他停下脚,头发和衣服都在滴水,一动不动片刻后抹抹脸,弯腰捡回帽子,向惊呆了的旁观兽篷工人一鞠躬,就这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