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低鸣,抗拒着愈来愈强大的刹车力道。数分钟后,这条巨大的铁蛇发出最后一声长嘶,颤抖着停止,呼出蒸气。

金科一把掀开毯子,站起来。他不会超过一百二十公分高,顶多一百二。他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咂咂嘴,然后搔搔头、胳肢窝和胯下。小狗在他脚边跟前跟后蹦蹦跳,猛摇它的短尾巴。

“来吧,昆妮。”他说,兜起小狗,“你要出去吗?昆妮要出去?”他对准褐白相间的狗头一吻,穿过小小的房间。

我窝在角落鞍褥上看着他们。

“金科?”我说。

要不是他摔门摔得那么狠力,我可能会以为他没听见。

我们这列车停在飞天大队列车后面的铁道支线。飞天大队显然几个钟头前便停在那里了。帆布城已然矗立,乡民们聚集过来,欢喜地四处打量。一排排的孩童坐在飞天大队的车顶,眼睛放光细看场地上的活动。他们的父母聚在下面,牵着较年幼的孩子,指出面前的种种奇景。

工人们从主列车的寝车车厢爬下来,点燃香烟,穿过场地去伙房帐篷。那里的蓝、橘旗帜已经随风飘扬,旁边的锅炉水汽蒸腾,欢喜地宣告早餐已经在篷内等着大家食用。

艺人也下车了。他们的寝车靠近火车车尾,明显比工人寝车高级。阶级之分一目了然,愈靠近车尾的寝车越好。艾蓝大叔则从守车前面那节车厢出来。我不禁注意到,金科和我是马戏班子里住得最接近火车头的人。

“雅各!”

我转身。奥古斯特迈开大步向我走来,衬衫笔挺,下巴刮得干干净净,油光水亮的头发还有梳齿的痕迹,显然不久前才梳过。

“今天早上觉得怎么样呀,小兄弟?”他问。

“还好,只是有点倦。”我说。

“那个小怪物有没有找你麻烦?”

“没有,他待我还过得去。”

“很好,很好。”他两手交握,“那我们就可以去帮马看病了?我想应该不是什么大病啦。玛莲娜疼它们疼死了。噢,说曹操,曹操到。来这边,亲爱的。”他愉悦地叫唤。“你来见见雅各。他是你的忠实观众哦。”

我感觉到一股红潮窜过脸孔。

她站到他身边。奥古斯特朝着表演马车厢举步,她对我微微一笑。“很荣幸认识你。”她伸出手和我握手。近看之下,她仍然神似凯萨琳,五官细致,白皙如瓷,鼻梁上几点雀斑,蓝眸莹莹放光,发色若再浅一点便会是金发。

“我才荣幸呢。”我窘迫起来。我已经两天不曾刮胡子,衣服凝着粪饼,而且粪便不是身上惟一的异味源头。

她微微歪着头,“嗯,你是我昨天看到的人吧?在兽篷那里?”

“应该没有吧。”我说,凭着本能撒谎。

“当然有,就在表演开始之前,在黑猩猩笼舍突然关起来的时候。”

我瞄一下奥古斯特,他仍然看着另一边。她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似乎明白我的难处。

“你该不会是波士顿人吧?”她压低嗓音。

“不是,我没去过那里。”

“噢,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你眼熟,算了。小奥说你是兽医。”她继续愉悦地说。奥古斯特听见玛莲娜提起他,忽地转过头。

“我不是兽医呀。我是说,我不算是。”

“他只是谦虚。彼特!嘿,彼特!”奥古斯特说。

一群人站在表演马车厢的门前,将一具附有护边的斜坡道接上车门。一个黑发高个子转过身说:“老大,什么事?”

“先把其他马带下来,然后把银星带出来,好吗?”

“当然。”

五白六黑一共十一匹马下来之后,彼特再度进入车厢,不一刻他回来了。“老大,银星不肯出来。”

“那就拖它出来。”奥古斯特说。

“不可以。”玛莲娜白了奥古斯特一眼,自己走上斜坡道,身形隐没到车厢。

奥古斯特和我在外面等,听着车厢内的殷殷恳求和咂舌声。好几分钟后,她带着银白色的阿拉伯马来到车门。

玛莲娜走在它前面,又是咂舌又是低语。马扬起头向后退,好不容易才肯跟着她走下坡道。它每走一步头都晃得厉害,到了坡道尾端,它头部后拉的力道大到它差点一屁股坐下。

“哇,玛莲娜,我以为你说它身体不太舒服。”奥古斯特说。

玛莲娜面色如土。“是啊,它昨天状况是没有这么糟糕呀。这几天它的脚是有点没力,但绝对不像今天这个样子。”

她咂舌,用力拉它,直到马儿终于站到碎石地上。它躬着背,尽量把重心放在后腿。我的心往下沉。这是典型的“如履薄冰”姿势。

“你想是什么毛病?”奥古斯特说。

“先让我看一下。有没有检蹄钳?”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九成九的把握。

“没有,不过铁匠有,要我叫彼特去找铁匠吗?”

“不急,也许用不到。”

我蹲在马的左肩旁边,手从马肩一路摸到腿后的蹄毛上。它没有丝毫畏缩。然后我把手放到蹄前壁,感觉灼热,然后把拇指和食指按着它蹄毛后面,脉搏强盛。

“要命。”我说。

“它怎么了?”玛莲娜说。

我站起来,手伸向银星的脚。它脚扎在地上不肯抬起。

“来吧,小子。”我说,拉它的蹄子。

它总算抬起脚。它的蹄踵肿大,色泽泛黑,边缘一圈红红的。我立刻把它的脚放下。

“是蹄叶炎。”我说。

“噢,天哪!”玛莲娜说,一只手捂住了口。

“什么?它怎么了?”奥古斯特说。

“是蹄叶炎。就是蹄和蹄骨之间的结缔组织受损,导致蹄骨摩擦蹄踵。”

“麻烦你讲白话文,严重吗?”

我瞥一眼仍旧捂着口的玛莲娜,说:“很严重。”

“你能搞定吗?”

“我们可以在它的马房铺上很厚的干草,尽量不要让它动到脚。只能给它草料,不能有谷物。还有不能工作。”

“它会好吗?”

我迟疑了,快快瞄一眼玛莲娜。“恐怕不会。”

奥古斯特望着银星,鼓起腮帮子呼出一口气。

“啧啧啧!这可不是我们专属的动物医生吗!”一个洪亮嗓音从我们背后传来,铁定是艾蓝大叔来了。

艾蓝大叔悠闲地晃过来。他身穿黑白格纹长裤,搭配猩红背心,手里拿着一根银头手E,每走一步就大挥一下,跟班们乱哄哄地尾随在后。

“这个哀哀叫的家伙是怎么啦?你帮马治好病啦?”他快活地问,停在我面前。

“不尽然。”我说。

“怎么说?”

“显然它在闹蹄叶炎。”奥古斯特说。

“啊?”艾蓝大叔说。

“是蹄子的问题。”

艾蓝大叔弯下腰,打量银星的蹄子。“看起来很好嘛。”

“并不好。”我说。

他转向我,“那你说说该怎么治?”

“只能把它关在马房休息,还有不能给它谷物,此外无能为力。”

“关马房是不可能的。它是我们无人骑乘马术表演的领队马。”

“如果它继续工作,蹄骨会持续摩擦蹄踵,直到从蹄踵刺穿出来,到时这匹马就废了。”我坦率地说。

艾蓝大叔眨眨眼,转头看玛莲娜。

“它多久不能上场?”

我踌躇着,谨慎地措辞。“可能一辈子。”

“天杀的!”他大叫,把手杖往地上掼,“这一季才过一半,叫我上哪里找另一匹马加入表演?”他环视他后面的跟班。

他们耸肩,支支吾吾,赶紧别开眼珠。

“没用的孬种,我还把你们留在身边干吗?好啦,你――”他用手杖指指我,“你被录取了,把马治好,周薪九块钱,奥古斯特就是你的上司。这匹马要是废了就开除你。”他来到玛莲娜跟前,拍拍她的肩膀。“好啦,好啦,亲爱的。”他和蔼地说,“别担心,这个雅各会好好照顾它的。奥古斯特,带这个小女孩去吃早餐好吗?我们得上路了。”

奥古斯特猛地回过头。“上路?什么意思?”

“我们要把场子拆掉,要出发了。”艾蓝大叔说,笼统地挥一下手。

“胡扯什么?我们才刚到,场子都还没搭好!”

“计划变了嘛,奥古斯特,计划变了。”

艾蓝大叔带着跟班们走了。奥古斯特呆呆望着他们的背影,惊得合不拢嘴。

伙房流言满天飞。

在马铃薯煎饼前面:

“卡森兄弟马戏团几个礼拜前耍诈被抓包,搞坏了市场。”

“哼,那通常是我们干的事吧。”另一个人说。

在炒蛋前面:

“咱们团里偷藏酒的风声传出去了,条子要来突袭。”

“是会有突袭没错,不过是因为艳舞的场子,跟酒八竿子打不着边。”接腔的人说。

在燕麦粥前面:

“艾蓝大叔去年没缴规费给警长,条子限我们两小时内离开,不然要赶我们走。”

埃兹拉跟昨天一样懒洋洋守在岗位,手臂交抱,下巴抵着胸,甩都没甩我。

“喂,别乱跑,大家伙,你要去哪里?”奥古斯特说,阻止我走到帆布幕的另一边。

“去另一边啊。”

“乱来。你是我们的兽医,你跟我来。不过我得承认,我很想派你去另一边听他们都在聊些什么。”

我跟着奥古斯特和玛莲娜到其中一张漂亮的桌位。金科和我们隔着几张桌子,跟三个侏儒坐在一起,昆妮在他脚边,满怀期待地抬头望着金科,舌头垂在一边。金科不理它,也不理同桌的人。他直勾勾瞪着我,下颚狰狞地左右移动。

“吃吧,亲爱的。”奥古斯特把一只糖盅推向玛莲娜的燕麦粥,“没必要担心银星的病,我们可是请到了一位老经验的兽医。”

我张口欲驳,却又咽下话。

一个娇小的金发女郎过来了。“玛莲娜!甜心!包你猜不到我听到的消息!”

“嗨,绿蒂。我完全没头绪,是什么事呀?”玛莲娜说。

绿蒂挨着玛莲娜坐下,话匣子一开便没完没了,几乎不曾停下来喘气。她是高空杂耍女郎,报给她秘密消息的人很可靠,正是负责监护她演出时人身安全的监护员。这个监护员听到艾蓝大叔和先遣员在大篷外面口角。不多时,我们桌边便聚了一群人。我听着绿蒂和这群听众你一言我一语,等于上了一堂艾蓝?J.邦克尔和班齐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马戏团的历史简介。

艾蓝大叔是一头秃鹰,贪婪鬼,贪心不足蛇吞象的人。十五年前他是一个寒碜小马戏团的经理,用烂蹄马拖着一群生皮肤病的三脚猫艺人巡回城镇。

1928年8月,华尔街都还没垮,班齐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马戏团倒是垮了,盘缠用罄,连到下一个城镇都没办法,更别说回到冬季休团时的营地。他们的经理搭火车走了,抛下团员、设备、动物不管。

铁道公司急着把他们占用的铁路支线清出来,艾蓝大叔就是那么吉星高照,恰恰就在那一带,于是他以贱价向铁道公司主管弄来寝车和两节平板货车,他自己那个小团的人员和破烂篷车便能轻轻松松跟着一起走。由于马戏团列车的车身本来就写着班齐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马戏团,艾蓝?邦克尔索性沿用他们的团名,而他的马戏团也就晋级成为火车巡回马戏团。

等华尔街崩盘,稍具规模的马戏团纷纷倒闭,艾蓝大叔简直不敢相信他的好运道。1929年他收购了简崔兄弟、巴克?琼斯两个团,1930年科尔兄弟、克斯蒂兄弟也步上末路,约翰?罗宾森这个大团也挂了。只要哪家马戏团倒闭,艾蓝大叔便会出现,接手对方残存的一切,不论是几节车厢、一群无主的艺人、一只老虎、一头骆驼,来者不拒。他在每个地方都雇了探子,只要哪家大一点的马戏班子露出经营不善的迹象,艾蓝大叔便会收到电报,连夜赶去。

他吞吃那些马戏团的残骸,把自己的团养得肥滋滋。他在明尼阿波利斯接收六辆游行篷车和一只无牙狮子,在俄亥俄接收一个吞剑人和一节平板货车车厢,在得梅因接收一个梳妆篷、一只河马及河马篷车、美丽露辛妲,在波特兰是十八匹役马、两匹斑马和一个铁匠,在西雅图是两节寝车车厢和一个老经验的畸形人,是一位胡须女,艾蓝大叔可高兴了。他最爱的、连做梦都会梦到的就是畸形人。但他并不爱人工打造出来的畸形人,不爱从头到脚都刺青的人,不爱可以吞下皮夹和灯泡再吐出来的女人,不爱头上长苔藓的女人,不爱鼻子穿了木条的男人。艾蓝大叔最想要的是真正的畸形人,天生自然的畸形人,而这正是我们离开巡回路线,到乔利埃特的原因。

福斯兄弟马戏团刚刚关门大吉,而艾蓝大叔欣喜若狂。他们旗下有一个世界闻名的团员,叫做查理?曼斯菲?李文斯顿,长得是一表人才,衣冠楚楚,而他瘫痪的双胞胎兄弟就长在他的胸口上,叫做查兹,看来像一个婴儿的头埋在另一个人的胸膛。查兹穿着迷你西装,脚上穿着别致的黑皮鞋,查理走路的时候总牵着他的小手。据说,查兹的小小阳具甚至会勃起。

艾蓝大叔急着在别人抢走他之前赶到乔利埃特。也因此,尽管我们的海报贴满了沙拉托加泉,尽管我们本该停驻两天而我们场地才刚刚收到两千两百条面包、五十公斤奶油、三百六十打鸡蛋、七百公斤肉品、十一箱香肠、五十公斤糖、二十四箱柳橙、二十五公斤猪油、五百五十公斤蔬菜、两百一十二罐咖啡,尽管兽篷后面有堆积如山的干草、芜菁、甜菜根及其他供动物食用的东西,尽管场子边缘聚集了数以百计的乡民,而这些人从兴奋而诧异而怒气高涨,尽管这一切,我们仍然要拔营离开。

厨子险些中风,先遣员嚷着要辞工,马夫头头气炸了,干脆摆明了不做事,让疲于奔命的飞天大队成员更形左支右绌。

团里每个人都跑过这条路线。他们多半担心前往乔利埃特的三天车程将填不饱肚子。伙夫拼了老命,能搬多少食物回到火车上就搬多少,并且担保会尽快发出餐包,显然那是某种盒餐。

当奥古斯特得知我们马上要连赶三天的路程,他先是怨天怨地,然后踱来踱去,诅咒艾蓝大叔下地狱,并对我们吼着下达指令。我们辛辛苦苦把动物的食物搬回火车,奥古斯特则去找伙夫,试图说服他们放弃一些人类的食物,假如有必要,他也愿意贿赂。

钻石乔和我从兽篷后面把整桶整桶的内脏搬回火车,那是当地牲畜围场送来的。这东西恶心极了,又臭又腥。我们将桶子紧挨着牲口车厢的门内侧排放,车厢内的动物是草食的,有骆驼、斑马等等,踢的踢,叫的叫,抗议的姿态五花八门,但我们没有别的地方储放内脏,只得让它们忍耐。大猫们则关在游行用的笼舍,安置在平板货车车厢上面。

内脏搬完后,我去找奥古斯特。他在伙房把杂七杂八的东西堆到推车上,都是他说服伙夫舍弃不要带走的东西。

“都差不多了。要不要搬水上车?”我说。

“把水桶里的东西倒出来装水。他们把水车拉回火车了,可是那撑不了三天。我们中途一定得停下来。艾蓝大叔或许是老怪物,但他可不是笨蛋。他不会拿动物冒险的。没有动物,就没有马戏团。所有的肉都搬回去了吗?”

“车上能塞的地方都塞满了。”

“肉是第一优先。倘若你得丢掉干草来腾出位子,那就丢掉干草。大猫比吃草的牲口值钱多了。”

“车上已经没地方塞东西了。除非金科和我去睡别的地方,不然就没位子放东西了。”

奥古斯特停下来,手指敲着撅起的唇,半晌才开口说:“不行。玛莲娜绝对不会允许她的马跟肉放在一起。”

看样子我的斤两还不如大猫,不过起码我晓得自己的地位了。

马儿水桶底部的水浑浑浊浊,而且还飘着燕麦。不过水就是水,所以我把桶子拿到外面,脱掉衬衫,就着桶子冲洗手臂、头、胸膛。

“咦,身上有点不清爽呀,医生?”奥古斯特说。

我正趴在桶子上,头发在滴水。我把双眼抹干,站起来,“抱歉,我没看到别的水可以用,再说,那个水我本来就要倒掉了。”

“不,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不能指望我们的兽医过着工人的生活,对吧?这样吧,雅各,现在要帮你张罗用水是来不及了,不过等我们到乔利埃特,我会吩咐下去,让你每天领到一份清水。艺人和领班每天两桶水,想要更多的话,就得给运水人一点好处。”他用拇指搓搓其他指头,“我也会帮你跟星期一窃衣贼安排一下,帮你弄新衣服。”

“星期一窃衣贼?”

“不然你妈妈都星期几洗衣服,雅各?”

我瞪着他,“你该不会是指――”

“反正衣服就晾在那里,不拿白不拿。”

“可是――”

“你别管了,雅各。不想知道答案就不要问问题。你别用那个鼻涕水了,跟我来。”

他带我往回穿过场子,朝仅存的三顶帐篷走过去。其中一顶帐篷内有几百桶水,在一个个水槽前和架子前排成两列,水桶旁边都漆上了姓名或缩写。衣服褪去或多或少的男人们正在洗澡、刮胡子。

“喏。”他指指一双桶子,“用这两桶。”

“那华特怎么办?”我问,那是桶子上的名字。

“噢,我了解华特的为人,他会谅解的。你有刮胡刀吗?”

“没有。”

“那用我的吧。”他指指帐篷另一端,“在尽头那边,上面有写我的名字。不过你得快点,依我看,我们大概再有半个钟头就要上路了。”

“谢谢。”我说。

“别客气。我会拿一件衬衫到表演马车厢给你。”

当我回到表演马车厢,银星贴着最里面的厢壁,干草堆到它膝盖的高度。它两眼无神,心跳狂奔。

其他马匹仍在外面,我首次好好打量表演马车厢。每牵进一匹马,便可以放下一片隔板,形成一间马房,总共可以隔成十六间。若非车厢内有一间不知道羊都上哪儿去了的羊舍,那么车厢可以载运三十二匹马。

金科便床的床尾平放一件白衬衫。我脱掉身上的衬衫,扔到角落鞍褥上。我将干净衬衫举到鼻子前,感恩地嗅着肥皂味道,这才穿上身。

正在扣扣子的时候,我瞥见金科的书。书本摆在煤油灯旁边的木箱上面。我把衬衫下摆塞进裤子,坐在床上,伸手去拿最上面的一本书。

是莎士比亚全集,再下面是华兹华斯的诗集、《圣经》、王尔德的戏剧集。还有几本迷你漫画书夹藏在莎士比亚的封面内侧。我立刻认出那是什么玩意儿,是黄色漫画。

我翻开一本。画工拙劣的奥莉薇躺在床上,两腿张开,浑身赤条精光,只剩脚上一双鞋子。她用手指掰开私处,她头上画着一个圈圈,圈内卜派勃起的巨大阳具都顶到下巴了。卜派最好的朋友温痞正在窗外偷窥,阳具同样勃大。

“他奶奶的,你干吗?”

我惊得漫画掉到地上,慌忙捡起来。

“去你的,别碰我的东西!”金科说,暴雨狂风般地走过来,一把从我手上抢回去。“不准坐在我床上!”

我蹦起来。

“你听清楚了,朋友,”他举手戳我的胸膛,“我并不高兴把房间分你住,可是这件事我显然做不了主。但你最好相信,我有权决定你可不可以乱碰我的东西。”

他没有刮胡子,蓝眼睛在猪肝色的脸庞上燃着怒火。

“你说得没错。对不起,我不应该动你的东西。”我结结巴巴。

“听好了,王八羔子,在你来之前,我都混得不错。反正我今天心情本来就不好。不知道哪个浑账偷用我的水,所以你最好闪远一点。我矮是矮,但别以为我打不过你。”

我瞪大了眼睛,随即装成若无其事,但仍然慢了一步。

他的眼睛睨成一条缝,审视我身上的衬衫和刮过胡子的脸。他把黄色漫画摔到床上。“啐,天杀的,你有完没完呀?”

“对不起,老天为证,我不知道那水是你的,奥古斯特说用了没关系。”

“那他有说你可以碰我的东西吗?”

我一时语塞,羞惭起来,“没有。”

他把书都拿起来,摆进木箱里面。

“金科――华特――我很抱歉。”

“朋友,你得叫我金科,只有我的朋友才能称呼我华特。”

我走到角落,瘫坐在鞍褥上。金科把昆妮兜到床上,躺在它身边。他目光定在车顶上不动,就算车顶给他瞪到冒烟,我也不会太意外的。

不久火车开动。几十个人气呼呼追着车跑了一阵子,挥舞着草耙和棒球帽。他们只是虚张声势,不过就是为了今天晚餐桌上可以讲给别人听罢了。他们要是真想干架,在我们火车发动之前多得是机会。

倒不是说我看不出他们的居心,毕竟他们的妻小已经一连好几天眼巴巴盼着马戏团进城,而他们自己大概也很期待传闻中我们场地角落的特殊娱乐。而现在他们却无法亲眼见识芭芭拉的春光无限,只能拿黄色漫画聊以解闷,我能了解为什么一个男人会气得七窍冒烟。

火车加速,金科和我仍然相对无言,充满敌意。他躺在床上看书,昆妮把头搁在他的袜子上,多半时间在睡觉,但一醒来便监看着我。我坐在鞍褥上,尽管累到骨子里,却还没累到能躺下来,忍受虫咬、露水的不堪。

约莫是晚餐时间了,我站起来伸伸懒腰。金科的目光从书页上缘射过来看我,然后又溜回字里行间。

我走出房间,站着看那非黑即白的马背。我们把马送上车的时候,缩减了每匹马使用的空间,好让银星独揽整整四间马房的位子。尽管其他马都不在自己的老位子上,但它们似乎泰然自若,大概是因为我们照原来的顺序排放它们吧。因此,虽说刻在柱子上的名字并不符合旁边的马,但我仍能推断哪匹马叫什么名字。第四匹马叫老黑,我纳闷它的性情是不是跟老黑那个人一样。

我看不到银星,它八成躺下来了。这样有好有坏。好处是可以减轻脚上的压力,坏消息是它显然痛到不愿意站。由于马房的关系,我得等到火车停下来,其他马都带下车之后,才能过去检查银星。

我坐下来,面对敞开的车厢门,看着景物飞掠,直到天昏地暗。最后我不知不觉倒下来,睡着了。

感觉上好像才过了几分钟,刹车便开始嘶吼。羊舍门几乎立刻打开,金科和昆妮出来到这粗陋的前厅。金科侧倚着墙,手深深插在口袋里,故意装着没看到我。等火车终于停止,他跳到地上,转身拍了两下手,昆妮便跳到他怀中,两个一起走得不见踪影。

我爬起来,探出门打量。

火车停在一条铁道支线上,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其他两列火车也停了,就在我们这列火车前面的铁轨上,每列火车中间间隔八百公尺。

众人在清早的晨光中下了火车。艺人们愠愠地下来伸腿,群聚在一起聊天抽烟,而工人们则把斜坡道接上车厢,开始带下牲口。

不出几分钟,奥古斯特带着手下过来了。

“乔,你去搞定猴子。彼特、奥提兹卸下吃草的牲口,给它们水,好吗?带去小溪那边,不要用水槽,我们要省水。”奥古斯特说。

“别把银星带下来。”我说。

长长的静默。工人们先看看我,再看看奥古斯特,他目如寒霜。

“对。没错,不要把银星带下来。”奥古斯特半晌才说。

他转身离开,其他人瞪大眼睛看我。

我稍稍加快脚步,去追奥古斯特。“我很抱歉。”我追上他,和他并肩走,“我没有发号施令的意思。”

他停在骆驼车厢前面,拉开厢门。单峰骆驼哼气抗议旅途的不适。

“没关系的,小兄弟。”奥古斯特愉悦地说,把一桶内脏塞给我。“你帮我忙喂大猫。”我抓住桶子细细的把手,一蓬黑云飞升起来,是气呼呼的苍蝇。

“哇,天哪。”我说,放下桶子,别过头干呕起来。我揩掉泪水,还在作呕。“奥古斯特,我们不能喂它们吃这个。”

“为什么不行?”

“这都坏了。”

他没有应声。我回头,看到奥古斯特已经在我身边放下第二个桶子,又回去提了两桶出来,已经顺着铁轨迈开大步了。我提起自己的两桶追上去。

“都臭了,大猫肯定不会吃的。”我继续说。

“那就希望它们肯吃吧。不然,我们就得作出非常沉痛的决定。”

“嗯?”

“我们离乔利埃特还很远,而且呢,唉,我们已经没有羊了。”

我惊得说不出话。

我们走到第二列火车,奥古斯特翻身上了一节平板货车车厢,架开大猫笼舍的遮板,打开锁,让它们攀着板子跳到碎石地上。

“喂吧。”他说,啪一声拍我的背。

“什么?”

“它们一只一桶,喂吧。”他催我。

我不甘愿地爬上平板车厢。猫科动物的尿味骚极了。奥古斯特把肉桶递给我,一次一桶。我把桶子放在饱经风霜的木制地板上,拼命憋住气。

每个大猫笼舍都隔成两半。我左手边是一对狮子,右手边是一只老虎和一只黑豹。它们四只都很硕大,抬起头嗅着,胡须一抽一抽的。

“好啦,喂吧。”奥古斯特说。

“怎么喂?把门打开,把东西直接扔进去吗?”

“是啊,你有更好的办法?”

老虎攀在笼边,将近三百公斤的硕大体魄,黑、橙、白的毛发,大大的头颅,长长的胡须。它来到门口,转身,就这么走了。等它回来,它低吼着挥打门锁。那门闩撞到铁条,咣当咣当响。

“你可以先喂雷克斯。”奥古斯特说,指指狮子。它们也在笼子里踱步。“就是左边那只。”

雷克斯比老虎小得许多,鬃毛纠结成一簇簇,黯淡皮毛下看得出肋骨。我硬着头皮提起一只桶子。

“等一下。”奥古斯特指指另一只桶子,“不是那桶,这一桶。”

我看不出差别何在,但我明白跟奥古斯特争辩不是好主意,便乖乖照办。

狮子见到我过去,朝门扑来。我当场僵住。

“怎么啦,雅各?”

我转过头,奥古斯特的脸庞焕出光采。

“你该不会害怕雷克斯吧?它不过是一只会撒尿的小花猫。”

雷克斯停下脚步,抵着笼舍前面的铁条搔痒。

我手指哆哆嗦嗦,将门闩拔掉放在脚边,然后提起桶子等待。当雷克斯背对门口,我便将门拉开。

我还来不及把肉倒出来,它巨大的齿颚便冲着我的手臂来了。我惊声尖叫,桶子咚咙摔到地上,将碎内脏洒得满地都是。大猫放掉我的臂膀,扑向食物。

我猛力关门,一边用膝盖抵住门,一边检查胳膊是否还连在身上。还在。虽然被唾液沾得滑溜溜,而且红得仿佛泡过沸水似的,但我并没有破皮。片刻后,我察觉奥古斯特在我背后捧腹大笑。

我转向他。“你这人到底有什么毛病?你觉得那很好笑吗?”

“没错,是很好笑。”奥古斯特说,丝毫无意掩饰他的欢愉。

“你真的有病,你知道吗?”我从平板货车车厢跳下来,再度查看完好如初的胳膊,僵直地走开。

奥古斯特笑着追过来。“雅各,等等。别介意嘛,我只是逗着你玩玩罢了。”

“玩什么?我的胳膊可能被咬掉!”

“它半颗牙齿都没有。”

我停下脚,盯着脚下的碎石,思索这件事。然后我继续走,这一回奥古斯特没有跟上来。

我气炸了,朝着小溪走过去,跪在牵着斑马喝水的两个人旁边。其中一匹斑马受了惊,嘶鸣起来,黑白斑纹的口鼻高举在天。牵着绳索的人一连瞥了我好几眼,拼命要控制住马,一边大叫:“天杀的!那是什么?是不是血?”

我低头看,原来身上溅到不少血迹。“是啊,我刚刚去喂大猫。”

“你哪根筋不对劲?你想害死我呀?”

我向下游走,不断回头看,一直走到斑马镇静下来才停步,蹲在溪边冲洗手臂上的血液和狮子口水。

最后我朝第二列火车走过去。钻石乔在一节平板货车车厢上,在黑猩猩笼舍旁边。他灰衬衫的袖子卷了起来,露出筋肉发达的毛手。黑猩猩一屁股坐在地上,吃着大把大把混杂了水果的谷麦,用晶亮的黑眼珠看我们。

“需要帮忙吗?”我问。

“不用啦,都差不多了,我想。听说奥古斯特叫你去喂老雷克斯啊。”

我抬头看他,打算发火。但乔的脸上没有笑意。

“你要小心。雷克斯或许咬不动你的手臂,但李欧就可以了,绝对不成问题。克里夫才是负责大猫的人,不晓得奥古斯特干吗叫你喂,除非,他是想教训你。”他停下话头,伸手进笼舍,摸摸黑猩猩,这才把遮板关上,跳下平板货车车厢。“听我说,我就只跟你说这么一次,奥古斯特是个怪胎,我可不是指那种怪得可爱的怪胎。你罩子放亮点。他不喜欢别人挑战他的权威,而他现在正是老板跟前的大红人,希望你听得懂我的意思。”

“我想我懂。”

“不对,你不懂,不过你以后就晓得了。嘿,你吃过东西了吗?”

“还没有。”

他指指飞天大队的方向,铁路边已经有一些桌位了。“伙夫他们弄了东西当早餐,也准备了餐包,别忘了领哦,因为准备餐包的意思就是我们不到晚上不会停车。我一向就说啊,把握时机要趁早。”

“谢谢你,乔。”

“甭客气。”

我带着餐包回到表演马车厢。餐包里有一个火腿三明治、苹果、两瓶沙士汽水。当我看到玛莲娜坐在干草堆,待在银星旁边,我放下餐包,慢慢走向她。

银星侧躺着,胁腹快速起伏,鼻息浅而急。玛莲娜蜷着双腿坐着,守在它头那一边。

“它状况没有改善,是吧?”她说,抬头看我。

我点头。

“我不懂,怎么一下子就病成这样。”她的语音微弱而空洞,大概快哭了。

我蹲在她身畔。“有时候就是这样。不过,不是你让它变成这样的。”

她抚着银星的脸,手指从它凹陷的脸颊摩挲到下巴。它目光闪烁。

“我们还能为它做什么吗?”她问。

“我们没法子让它下火车,也无能为力。就算我们能放手救治它,能做的也有限,只能控制饮食和祈祷。”

她很快看我一眼,瞥见我的胳膊,登时变了神色。“啊,天哪,你怎么了?”

我垂眼看。“噢,这个啊,没事。”

“怎么会没事。”她说,跪起身子,伸手来拉我的胳膊,就着从车厢缝隙间射进来的阳光检查。“看来是才刚弄到的,淤血会很严重。会痛吗?”她一手触按我后臂,另一手抚过正在我皮肤下扩散的蓝色淤痕。她的手冰凉光滑,我的寒毛不禁竖了起来。

我闭上眼睛,艰难地咽口水。“没事的,真的,我――”

哨声响起,她朝门口看去。我趁机抽回胳膊,站起来。

“二十分钟!”靠近火车前面的地方传来深沉的叫嚷,“再二十分钟就开车啦!”

乔从开着的车厢门探头进来。“快来!我们得把马弄上车了!噢,抱歉,夫人。”他说,朝玛莲娜举举帽子,“我没看到你在这里。”

“不打紧的,乔。”

乔尴尬地站在门口,等着,心急得不得了。“我们真的不能再拖了。”

“带它们上车吧。这段路我要在这里陪银星。”玛莲娜说。

“不行啦。”我慌忙说。

她抬头看我,拉长的颈项苍白。“怎么不行?”

“因为一旦我们把其他马带上来,你会被困在这里。”

“没关系的。”

“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不会有事的。就算有事,我会爬到上面。”她安坐在干草上,腿蜷在身体下面。

“这样不好吧。”我心存疑虑,但瞧瞧玛莲娜定定望着银星的眼神,她决计不会退让的。

我回头看乔,他两手一摊,摆出既气恼又无可奈何的手势。

我再瞥一眼玛莲娜,将马房隔板放下来固定,帮忙把其他马带回车上。

这段路真如钻石乔所料,是一段长路。等火车再度停下,已经傍晚了。

打从我们离开沙拉托加泉,金科跟我没说上一言半语。他显然憎恶我。我也不怪他,这是奥古斯特布的局,不过我想跟他解释这些也没用。

我待在羊舍外面,跟马在一起,半是为了让他有点隐私,半是因为我仍然放心不下玛莲娜,她可是困在一排四百五十公斤重的动物后面呢。

当火车停下,她敏捷地从马背上爬出来,一跃落地。金科从羊舍房间出来,眼睛皱起片刻,起了戒心,然后目光从玛莲娜身上移到开着的车厢门,眼神已是老练的冷漠。

我跟彼特、奥提兹带下这些表演马、骆驼、骆马,为它们张罗饮水。钻石乔、克里夫和一票负责笼舍的帮手去了第二列火车,照料笼舍里的动物。奥古斯特不见人影。

等我们再把动物带回车上,我爬到表演马车厢,探头进房间。

金科叉腿坐在床上,我那条有寄生虫的鞍褥不见了,变成了一副铺盖,昆妮正在嗅着那折得整齐的红色格呢被子和罩着平滑白色套子的枕头。枕头中央放着一张正方形厚纸板。我弯腰拿起来,昆妮扑上来的态势直如我刚踢了它一脚。

奥古斯特?罗森布鲁夫妇诚挚邀请尊驾,请即光临四十八号车厢三号高级包厢小酌餐叙。

读罢我惊异地抬头,金科满怀敌意地瞪着我。

“你一刻也没闲着,四处逢迎巴结,是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