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艾略特认为,早饭只能跟陌不相识的人一起吃,而且只在不得已时才这样做,因此,布太太和伊莎贝儿都逼得只好在自己卧房里吃早饭;布太太有点不大愿意,伊莎贝儿则丝毫不觉得什么。可是,伊莎贝儿醒来后,有时候告诉安托瓦内特——就是艾略特给她们雇的那个高贵女佣人——把她的牛奶咖啡送到她母亲房间里,俾能一面喝咖啡,一面和母亲谈天。她现在整天没得空,这是她一天中间唯一能够和母亲单独在一起的时刻。就是在这样一个早晨,母女到达巴黎将近一个月的光景,伊莎贝儿告诉母亲头一天晚上怎样玩的,讲她和拉里大部分时间都带着一群朋友逛那些夜总会;讲完之后,布太太就向她提出那个自从来到巴黎之后心里一直想要问的问题。
“他几时回芝加哥呢?”
“不知道。他没有谈到过。”
“你没有问他吗?”
“没有。”
“你是不是有点怕问?”
“不是,当然不是。”
布太太倚在软榻的靠背上,穿着艾略特坚持要给她买的时髦晨服,修着指甲。
“你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时,成天谈些什么?”
“我们并不成天在谈。在一起就很好。你知道,拉里一直都比较沉默。我们谈话时,大都是我在讲话。”
“他平时干些什么?”
“我也弄不清楚;只觉得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我想他日子过得很好。”
“还有他住在哪里?”
“这个,我也不知道。”
“他好象很讳莫如深,是不是?”
伊莎贝儿点起一支香烟,当她从鼻孔里呼出一缕烟时,静静地望着她母亲。
“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妈?”
“你舅舅认为他租了一所公寓,跟一个女人同居。”
伊莎贝儿扑哧笑了起来。
“你相信吗,妈?”
“不,老实说我不相信。”布太太望着自己的指甲在转念头。“你可曾跟他谈过芝加哥呢?”
“谈过,谈得很多。”
“他可曾有过什么表示打算回去呢?”
“说不上有。”
“他到今年十月已经离开芝加哥两年了。”
“我知道。”
“这是你的事情,乖乖,你认为怎样做对,就怎样做。可是,尽在拖并不能解决问题。”她盯着女儿望,但是,伊莎贝儿避开母亲的眼光。布太太疼爱地向她微笑。“你还是去洗澡吧,否则,午饭要迟到了。”
“我要跟拉里去吃午饭。在拉丁区一个什么地方。”
“好好玩吧。”
一小时后,拉里来接她。他们雇了一辆汽车上圣米歇尔桥,漫步走上行人拥挤的圣米歇尔大街,找到一家外表象样的咖啡馆。他们在走廊上坐下,叫了两杯迪博内[注]。后来又叫了一辆汽车去一家饭馆,伊莎贝儿胃口极好,拉里给她叫的那些好吃的菜她都吃得很香。她喜欢看那些和他们挨肩擦背坐在一起的人,因为这地方很挤;看见他们显然对食物感到那样强烈的兴趣,自己都笑了;可是,她最最开心的是和拉里单独找一张小台子坐着。她爱看自己兴孜孜地啦呱着时他眼睛里的喜悦神情。这样自由自在和他在一起使她感到心醉。可是,在她脑子的角落里却隐隐约约有种不安,因为虽则他看上去也很自在,她觉得与其说是由于有她,还不如说是由于喜欢这种环境。她母亲早上说的话有点打动了她,现在虽则毫不用心地聊着天,却留心看着他的每一个表情。他和离开芝加哥时并不完全一样,但是,说不出哪儿变了。他的样子和她记得的他同样年轻,同样坦率,只是神情变了;并不是说变得更加严肃了;他的脸色静下来时一直是严肃的,而且有一种安静的神情,是她以前没有见到过的;就好象解决了自己的什么问题,因而从来没有感到象现在这样心安理得过。
两人吃完午饭之后,他建议上卢森堡博物馆逛一转。
“不,我不想去看那些画。”
“好吧,那就去花园里坐坐。”
“不,这个我也不想。我要去看看你住在哪里。”
“没什么可看的,我住在旅馆里一个很蹩脚的小房间。”
“艾略特舅舅说你住一所公寓,跟一个画家的模特儿发生了不正常的关系。”
”那么,你就亲自去看看。”他大笑说,“从这里去只有几步路。我们可以走过去。”
他带着她穿过一些狭隘的、弯弯曲曲的街道,尽管从街两边的高房子中间可以望见一抹青天,但仍旧很寒伧相,走了一会儿之后,就在一家门面很不象样的小旅馆门口站住。
“我们到了。”
伊莎贝儿随着他走进一间狭窄的厅堂,厅堂的一边有一张书桌,书桌后面坐了一个人,没穿上衣,只穿一件细黑黄条子相间的背心,围一条很脏的围裙,在看报纸。拉里向他要钥匙,那人从身后格子架里把钥匙交给他,同时好奇地瞥了伊莎贝儿一眼,又转为会意的假笑。显然他认为伊莎贝儿去拉里的房间不是干规矩事情的。
他们爬上两串楼梯,楼梯上铺的破旧的红地毯,拉里打开自己的房门,伊莎贝儿走进一间有两扇窗户的小房间。窗子望出去是街对面的灰色公寓,公寓底层是一家文具店。房内放一张单人床,床旁边一只床头柜,一口大衣柜镶着一面大镜子,一张装了垫子但是椅背笔直的圈椅,两扇窗子之间放一张桌子,桌子上有架打字机,一些纸张和好几本书。壁炉板上堆放了些纸面装订的书。
“你坐圈椅,椅子不大舒服,可是,这是我拿得出的最好的了。”
他另外拉了一张椅子,自己坐下。
“你就是住在这儿吗?”伊莎贝儿问。
他看见她脸上的神情,吃吃笑了。
“就在这儿,我自从到巴黎来,一直就住在这儿。”
“可是为什么呢?”
“方便,这儿靠近国家图书馆和巴黎大学。”他指指她没有注意到的一扇门,“这里有个浴间,我可以在这儿吃早饭,晚饭一般就在我们吃午饭的那一家吃。”
“这太肮脏了。”
“不,我觉得不错,我只要这样子。”
“可是,这儿住的是些什么人呢?”
“噢,我不清楚。上面阁楼住了几个学生。两三个在政府机关里做事的老单身汉和一个奥台翁剧院的退休女演员;唯一的另外一个有浴室的房间,住着一个包身的女人,她的男朋友每隔一个星期的星期四来看她;恐怕还有些暂住的客人。这地方很安静,很规矩。”
伊莎贝儿弄得相当尴尬,而且由于知道拉里已经看出来并且在笑她,有点存心找岔儿。
“桌子上那本大书是什么?”她问。
“哪个?噢,那是我的希腊字典。”
“你的什么?”她叫。
“没有关系,不会咬你的。”
“你在学希腊文吗?”
“对。”
“为什么?”
“我想到要学一点。”
他望着她时,眼睛里带着微笑,她也对他回笑。
“你可觉得不妨告诉告诉我,你到了巴黎之后,这两年,做了些什么事情?”
“我看了很多书。一天总要看上八小时到十小时。我去巴黎大学听过课。我认为,我已经把法国文学里所有的重要作品都看了,我而且能看拉丁文,至少能看拉丁散文,差不多跟我看法文一样没有困难。当然,希腊文要难些。可是我有一个很好的教师。在你来到巴黎之前,我每星期经常有三个晚上去他那里补习。”
“这样会有什么结果呢?”
“获得知识。地微笑说。
“这好象不大实际。”
“也许不太实际,另一方面,也许很实际。总之非常之有趣。你决计想象不到读《奥德修纪》的原文时多么令人兴奋。使你感到仿佛你只要踞起脚伸出手来,天上的星星就能碰到似的。”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就象兴奋得控制不住自己,在小房间内来回走着。
“前一两个月我看了斯宾诺莎[注]。我不敢说我已经十分懂得,可是感到非常振奋。就象乘一架飞机降落在巍峨群山中的一片高原上。四围万籁俱寂,而且空气非常清新,象佳酿一样沁人心脾:自己感觉到象个百万富翁。”
“你几时回芝加哥?”
“芝加哥?不知道。我就没有想过。”
“你说过,如果你两年之后,找不到你要找的东西,你就放弃不干吗?”
“我现在不能回去。我刚要人门:看见广大的精神领域在我面前展开,向我招手,我急切要去那里旅行。”
“你希望在那边找到什么呢?”
“我那些问题的答案。”
他瞥她一眼,简直有点顽皮。如果不是因为她和他这样熟悉,她说不定认为他在开玩笑。“我想弄清楚上帝究竟有,还是没有。我想弄清楚为什么世界上会有恶。
我想要知道我的灵魂是不是不灭,还是我死后一切都完了。”
伊莎贝儿倒抽一口冷气。听见拉里讲这些事情,她觉得怪不舒服,幸亏他谈得非常随便,声调就和平时讲话一样,使她还能不露出窘相。
“可是,拉里,”她微笑说,“人们几千年来都在问这些问题;如果能够回答的话,肯定答案早已有了。”
拉里笑了一声。
“你笑得就好象我说了什么蠢话似的,”她生气说。
“没有这个意思。我认为,你说得很在点子上。可是,另一方面,你也不妨说,既然人们对这些问题问了几千年,那么,他们就没法不问这些问题,而且不得不继续问下去。还有,你说没有人找到过答案,这话并不正确。答案比问题还要多,而且不少的人都给这些问题找到完全满意的答案。例如鲁斯布鲁克[注]那个老头儿。”
”他是谁?”
“哦,只是巴黎大学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拉里随口口答。
伊莎贝儿不懂得他是什么意思,但他继续往下说。
“这话听上去非常之幼稚。这些事情使大学里二年级学生感到兴奋,但是,离开大学后就忘掉的。他们得养家活口。”
“我不怪他们,你知道,我幸亏还有点钱可以过活。如果没有的话,我也只好象别人那样设法去赚钱了。”
“你难道把钱一点不放在眼里吗?”
“是的,”他笑着说。
“你觉得自己在这些事情上还要搞多久呢?”
“我也说不了。五年。十年。”
“这以后呢?你预备把这种智慧派什么用处呢?”
“我如果有了智慧,我想我当不难懂得怎样派它的用处。”
伊莎贝儿两只手激动地勒在一起,身子从椅子上探出来。
“你完全错了,拉里。你是个美国人,这儿不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你安身立命的地方是美国。”
“等我搞好了,我就回去。”
“可是,你要错过很多机会。我们正在经历着一个世界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宏伟时代,你怎么能忍心坐在这死气沉沉的地方一动不动呢?欧洲完蛋了。我们是世界上最伟大,最强大的民族。我们正在一日千里地前进。我们什么都有。你有责任参加国家的发展事业。你忘记了,你不知道美国今天的生活多么使人惊心动魄。你有把握说你不参加这种建国大业,是因为你没有勇气去担当目前面临着每一个美国人的重任吗?唉,我知道你多多少少也在工作,但这恰恰是逃避责任,可不是?这难道不恰恰是一种积极的偷懒吗?如果人人都象你这样畏缩不前,美国会弄成什么样子?”
“你很苛刻,心肝,”他笑着说。“我的回答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和我一样的感受。对他们说,这也许是运气,多数人都准备按常规行事;你忘记的是,我想学习就跟——就跟格雷想要挣一大笔钱一样热烈。难道我想花几年工夫教育自己真就是背叛祖国吗?也许我学成以后,将有一点人家高兴要的东西拿出来。当然这要看,可是,如果我失败了,我也不比一个人做生意而没有赚到钱更不如些。”
“那么我呢?我难道对你一点不重要?”
“你对我非常重要。我要你嫁给我。”
“几时呢?十年之内吗?”
“不。现在。越快越好。”
“靠什么呢?妈没有什么奁资给我。而且,她有也不肯。她会认为,这样鼓励你游手好闲是错的。”
“我不要你母亲的什么奁资,”拉里说。“我有三千块一年。这在巴黎很够用了。我们可以有一所小公寓和一个做全天的女佣人。我们会生活得非常开心,心肝。”
“可是,拉里,三千块一年是没法子生活的。”
“当然能够。很多人钱比这少得多也能生活。”
“可是,我不愿意靠一年三千块钱生活。我没有理由要这样。”
“我过去只要一半的钱也就生活下来了。”
“可你,是怎么过的!”
她看一下那间寒伧的小房间,厌恶地耸下肩膀。
“这就是说,我储蓄了一点钱。我们可以上卡普里岛[注]去度蜜月,秋。天我们再去希腊。我渴想看看希腊。你记得我们过去不是时常谈到一同周游世界吗?”
“我当然想旅行。但不是这样旅行。我不愿意坐二等舱,也不愿意住三等旅馆,连个浴间都没有,吃饭都在小饭店里。”
“去年十月,我就是这样上意大利去的。玩得真开心。我们可以靠三千块一年把全世界都跑到。”
“可是,我要有孩子,拉里。”
“这没有关系。我们把孩子一起带了去。”
“你真蠢,”她大笑说。“你知道有个孩子要花多少钱?维娥莱?托姆林森去年生了一个孩子,她尽量节省,还花了两千五百块。还有你知道雇一个保姆要多少钱?”她脑子里想到一连串的事情,变得愈来愈激动了。“你一点不实际。你不懂得你要求我的是什么。我年轻。我要找乐子。我要做别人家都做的事情。我要参加宴会,参加跳舞会,我要打高尔夫球和骑马。我要穿好衣服。你可懂得一个女孩子不能穿得跟她一起的那些人一样好,是什么滋味?拉里,你可知道买你朋友穿厌了的;日衣服穿,和感到人家可怜你送你一件新衣服,是什么滋味?我甚至于连去一家象样的理发店做做头发也做不起。我不要坐电车和公共汽车到处跑;我要有我自己的汽车。你想,你在图书馆里看书,我成天干的什么?逛马路,看橱窗,还是坐在卢森堡博物馆的花园里留心自己孩子不要闯祸?我们连朋友都不会有。”
“唉,伊莎贝儿,”他打断她。
“不会是我过去来往的那些朋友。是啊,艾略特舅舅的朋友有时候会看他的面子请我们一次,但是,我们去不了,因为我没有象样的衣服穿,而且我们不会去,因为我们回请不起。我不想认识一大堆上不了台盘的、不修边幅的人。我要生活,拉里。”她突然感到他眼睛里有种神情,虽则盯着她望时永远是那样温柔,但是,带有一点好笑。“你觉得我愚蠢,是不是?你觉得我罗嗦而且蛮不讲理。”
“不,我并不。我觉得你说的这些都很自然。”
他背对着壁炉站着,她站起来,走到他跟前,和他面对面。
“拉里,如果你一个铜子没有,可是,找到一个收入三千块的工作,我会毫不迟疑就嫁给你。我会替你烧饭,收拾床铺,我会不在乎我穿的什么衣服,我会什么都不在乎,我会认为这样非常之有意思,因为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你总会有钱的。可是,现在这样结婚,意味着我一辈子要过这种肮脏的牛马不如的生活,什么指望都没有。这等于说,我要苦挨苦挣一辈子。而为的什么呢?为了使你能够成年累月地给你说的自己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找答案。这太不象话了。一个人应当工作。他生到世界上来就为的这个,他就是这样造福社会的。”
“总之,他有责任在芝加哥安顿下来,进亨利?马图林的投资公司。你认为劝说我的朋友买亨利?马图林感兴趣的股票,我会大大造福社会吗?”
“掮客总是要有的,这样养家活口完全没有什么不体面,不光彩的地方。”
“你把巴黎有一般收入的人的生活形容得一塌糊涂。你知道,实际上并不如此。
人们用不着上夏内尔服装店,仍旧可以穿着得很好。而且所有有趣的人并不住在凯旋门附近和福煦大道上。事实上,有趣的人简直不住在那儿,因为有趣的人一般钱都不多。我在这儿认识不少的人,画家,作家,学生,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什么样式的人都有,我认为你会觉得这些人比艾略特的那些性情毛躁的侯爵夫人和目中无人的公爵夫人有趣多了。你脑筋动得快,而且富于幽默感。听他们一面吃晚饭,一面针锋相对地谈话,你一定很欣赏,尽管喝的只是普通的葡萄酒,而且你用不着有个男管家和两个手下人伺候你。”
“别胡扯,拉里。当然我会欣赏。你知道我并不势利。我很喜欢会见有趣的人。”
“是的,穿着夏内尔服装店的衣服。你想他们看见你这副打扮会不会认为你是来视察贫民窟的呢?他们不会舒服,你也不会舒服,而且你除了事后告诉爱米丽?德?蒙塔杜尔和格拉茜?德?夏托加亚尔,说你在拉丁区碰到一群怪里怪气的不修边幅的人,觉得非常好玩之外,别无收获。”
伊莎贝儿微微耸一下肩膀。
“我敢说你讲得对。他们不是和我一起长大的那种人。他们跟我没有一点共同之处。”
“你这话指的什么?”
“还是我开头讲的话。从我记事以来,我一直就住在芝加哥。我的朋友全都在芝加哥。我的兴趣全在芝加哥。我在芝加哥过得很习惯。这是我的乡土,也是你的乡土。妈现在有病,而且她的病永远不会好了。我就是想离开她也不能离开她。”
“这是不是说除非我回到芝加哥去,你就不想嫁给我呢?”
伊莎贝儿蜘橱了一下。她爱拉里。她要嫁给他。她的整个身心都爱着他。她知道他也要她。她不相信到了摊牌时他不会软下来。她害怕,可是她不得不冒一下险。
“对的,拉里,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在壁炉板上划了一根火柴[注]——那种给你的鼻孔装满辛辣气味的旧式法国硫磺火柴——点起他的烟斗后,掠过她,走到一扇窗子前面站着。他向窗外望,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就象永远没有个完似的。她仍旧站在原来面对着他站着的地方,照着壁炉板上的镜子,但是,看不见自己。她的心乒乒乓乓地跳着,而且感到害怕,他终于转过身来。
“我真想能够使你懂得,我向你建议的生活要比你想象的任何生活都要充实得多。我真希望能够使你懂得精神的生活多么令人兴奋,经验多么丰富。它是没有止境的。它是极端幸福的生活。只有一件事同它相似,那就是当你一个人坐着飞机飞到天上,越飞越高,越飞越高,只有无限的空间包围着你,你沉醉在无边无际的空间里。你是那样的欢乐,使你对世界上任何权力和荣誉都视若敝屣。前几天,我读了笛卡儿[注]那样的痛快,文雅,流畅。天哪!”
“可是,拉里,”她急腔急调地打断他,“你难道看不出你在要求我做一件我做不来的事情,是我不感兴趣而且不想感兴趣的事情吗?我对你讲过不知道多少遍了,我只是一个平常的、正常的女孩子,我现在二十岁,再过十年我就老了,我要及时行乐。唉,拉里,我的确非常爱你。所有这些全都是无聊的玩意儿。它不会使你有什么出息的。为了你自己,我求求你放弃它。拉里,做个好样的,做一个男人应做的事情。人家都在分秒必争地干,你却在浪费宝贵光阴。拉里,你要是爱我的话,你就不会为了一个梦想而抛弃我。你已经荒唐过了。跟我们回美国去吧。”
“我不能。这对我说来等于自杀。这等于出卖我的灵魂。”
“唉,拉里,为什么这样说话?那些歇斯底里的肉麻当有趣的女人就是这样说的。这有什么意义呢?毫无意义,毫无,毫无。”
“这恰恰就是我的感受,”他答道,夹着眼睛。
“你怎么可以笑呢?你可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其严肃的问题。我们正站在十字路口,我们现在的决定将会影响我们的一生。”
“我知道。请你相信我,我是在非常严肃地对待。”
她叹了口气。
“跟你讲正经话你不听,那有什么可说的。”
“可是,我不认为这是正经。我认为,你讲的从头到尾都是荒唐透顶的东西。”
“我?”如果不是因为她当时心里非常难过,她就会哈哈大笑。“可怜的拉里,你就象个疯子。”
她慢慢把手上戴的订婚戒指褪了下来,放在掌心里,对着它瞧。那是一粒四四方方的红宝石,用细白金嵌的戒指,她一直都很喜欢。
“你假如爱我,就不应当使我这样不快乐。”
“我的确爱你。不幸的是,一个人想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却免不了要使别人不快乐。”
她把放着红宝石戒指的手伸出来,颤抖的嘴唇勉强显出微笑。
“还你,拉里。”
“我没有用。你留着作为我们友谊的纪念好不好?你可以把它戴在小拇指上。
我们的友谊不需要中止,是不是?”
“我会永远关心你,拉里。”
“那么就留着。我也将永远喜欢你。”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把戒指套在右手的小拇指上。
“太大了。”
“你可以改装一下。我们上里茨酒吧间去喝杯酒。”
“好。”
她对这件事解决得这样容易,感到有点诧异。她没有哭。除掉她不会跟拉里结婚外,好象什么都没有改变。她简直相信不了什么都完结了,结束了。她对两人没有大吵大闹有点不甘心。这件事就这样平心静气谈妥了,就仿佛他们刚才谈的是租房子的事情一样。她觉得自己上了当,但同时微微有种满意的感觉,因为两个人的表现都非常文明。她真想知道拉里究竟是什么一种心情。可是,这始终没法知道;他那张吸引人的脸,那双深色的眼睛,她知道只是一种面具,因为尽管她认识他许多年,却猜不透他。她本来把帽子脱掉,放在床上;现在站在镜子前面,把帽子戴上。
“我只是问着玩,”她说,一面把头发抹抹平,“你原来打算跟我解约吗?”
“没有。”
“我想也许可以使你不背包袱。”他没有回答。她转过身来,嘴边露出轻松的微笑。“现在好走了。”
拉里把身后的门锁上。当他把钥匙交给坐在写字台那儿的人时,那人带着狡狯的神情会意地望着他们。伊莎贝儿当然猜出这人当作他们在干苟且的事儿。
“我敢说这个家伙对我的贞操是打问号的,”她说。
他们雇了一辆汽车到里茨喝了一杯酒,谈些不相干的事情,丝毫不显得拘束,就象两个天天见面的老朋友一样。尽管拉里天生不大说话,伊莎贝儿话却很多,老是有一搭没一塔地聊,而且她决心不让相互之间变得沉默下来,弄得没有话说。她不想使拉里觉得她恨他,她的自尊心又逼使她装得使拉里不会疑心她伤心和不快乐。
过了一会,她就建议他送她回去。当他把汽车开到门口让她下车时,她轻松地向他说:“不要忘记你明天跟我们吃午饭。”
“杀头也不会忘记。”
她让他吻了自己的面颊,穿过车道门进去了。
五
伊莎贝儿走进客厅时,看见有几个客人已经在喝茶。有两个是住在巴黎的美国妇女,穿着非常考究,脖子上围着珠串,手上戴着钻石手镯,手指上套着价值昂贵的戒指。虽则有一个的头发用散沫花染成棕红色,另一个的金色头发很不自然,两个人却非常之象。同样涂了油膏的睫毛,同样搽得鲜红的嘴唇,同样抹了胭脂的面颊,同样经过刻苦锻炼保持着的苗条身材,同样清晰如削的五官,同样如饥似渴的彷徨的眼神;你没法不意识到她们的生活就是为了保持自己的徐娘风韵在拚命挣扎。
她们鼓着响亮的喉咙东拉西扯地谈着,一刻也不肯停,象是担心只消有片刻的沉默,机器就会停摆,而那个代表她们一切的人为建筑就会土崩瓦解一样。还有一个美国大使馆的秘书,人温和沉默,因为他一句话也插不进,看上去很有点派头;一个矮小的黑皮肤的罗马尼亚王子,总是那样卑躬屈膝,两只又小又玲珑的黑眼睛,一张刮得很光的黑黑的脸,老是看见他来不及地站起来送茶,递蛋糕,或者给人点香烟,对那些在座的人总是厚颜无耻地竭尽恭维的能事。他这样子做是在偿还过去从这些巴结对象获得的晚餐,以及今后希望获得的晚餐。
布太太坐在那里,为了讨好艾略特,比她平常喝茶时穿得讲究。她以惯常的礼貌但是相当淡漠的神情,泰然执行着主妇的任务。她对自己兄弟的这些客人有什么想法,我只能想象。我和她从来没有混熟过,而且她是个什么都放在肚子里的女人。
她人并不笨;在外国的首都住了那么多年,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想来会根据自己很生土长的弗吉尼亚小城市标准,对这些人作出自己的精明结论。恐怕她看着这些人的滑稽样子时,会感到相当好笑,而且敢说她对这些人的神气活现的派头,和对一本小说里人物的哀愁和苦痛同样无动于衷,因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小说的结局是圆满的(否则她就不会去看它)。巴黎、罗马、北京对她的美国气息毫无影响,就如同艾略特的虔诚天主教信仰对她的坦率但并无不便的长老会宗教毫无影响一样。
伊莎贝儿的青春、活力和健康美给这种浮华气氛带来一股新鲜空气。她就象个新的尘世女神冲了进来。罗马尼亚王子慌不迭地站起来替她拉过一张椅子,而且做了一大堆手势竭力恭维。两个美国女人一面尖着嗓子很和蔼地跟她讲话,一面上上下下打量她,仔细瞧她的衣服,拿自己和伊莎贝儿的锦绣年华对照,可能心里起一种落漠感。美国外交官看见伊莎贝儿使这两个女人看去多么空虚和惟淬,独自在微笑。可是,伊莎贝儿却觉得她们很有派头;她喜欢她们的华丽衣服和昂贵珠串,而且对她们矫揉造作的姿态感到一丝妒意。她盘算自己会不会有一天变得这样雍容华贵。当然那个小罗马尼亚人很可笑,不过,也相当讨人喜欢,就算他讲的那些好听的话是言不由衷,听听也不坏。她进来时打断的谈话现在又恢复了,而且谈得是那样起劲,那样深信不疑,好象她们谈的事情都是值得谈的,使你简直认为她们谈的话有道理。她们谈自己参加过的宴会,和预备参加的宴会。她们搬弄最近的丑事秽闻。她们把自己的朋友毁得体无完肤。她们从这个大人物谈到那个大人物。她们好象什么人都认识;什么秘密都知道。她们几乎是气也不换地提到最近上演的话剧,最时新的妇女服装设计师,最时新的人像画家,最近上台的首相的最近情妇。人们会当作她们没有一件事情不知道。听得伊莎贝儿都呆了。她觉得,这一切都非常文明。这的确是生活。这使她有种置身其中的惊喜感。这是真的。场合简直太合适了。
宽敞的房间,地板上铺的萨冯内里埃地毯,华丽的镶了木板的墙壁挂的那些美丽的画,坐的那些精工细雕的椅子,细工镶嵌的橱柜和茶几,每一件都够得上进博物馆:布置这间房间花的钱抵得上一笔财产,可是值得。她从没有象现在这样感到它的美,布置得这样妥帖,因为旅馆里那个寒伧的小房间,那张铁床,她坐的那张硬帮帮的不舒适的椅子,那个拉里认为没有什么不好的房间,还鲜明地印在她脑子里。可说是空空如也,又丧气,又可怕。她想起时不由打了个寒噤。
客人散了,只剩下伊莎贝儿和她母亲和艾略特三个人。
艾略特送那两个可怜的满脸脂粉的美国贱货出门回来。“有意思的女人,”他说,“她们才在巴黎住下时,我就认识她们了。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们会变得象现在这样漂亮。我们女子的适应能力真是可惊。你简直看不出她们是美国人,而且是中西部来的。”
布太太眉毛抬了起来,也不言语,只把艾略特看了一眼,可是,以艾略特的机灵哪有不懂得的。
“谁也没法子这样说你,我可怜的路易莎,”他半讥讽半亲热地说。“不过,天知道,你过去是完全做得到的。”
布太太的嘴嘟了起来。
“恐怕我使你感到非常失望,艾略特,不过,告诉你实在话,我对自己现在这样非常之满意。”
“Tons les gouts dans la nature[注],”艾略特叽咕了一句法文。
“我想我应当告诉你们,我已经和拉里解约了。”伊莎贝儿说。
“喷,喷,”艾略特叫出来。“这一来,我明天请的午饭可糟了。这样短短的时间,叫我哪儿再找一个人呢?”
“噢,午饭他还是来吃的。”
“在你跟他解约之后?这好象不大合乎习惯。”
伊莎贝儿咯咯笑了。她眼睛盯着艾略特望,因为她知道,她母亲的眼睛正盯着自己望,而她不愿意和她眼睛碰上。
“我们没有吵嘴。我们今天下午谈了一次话,认为我们订婚是个错误。他不想回美国去;他要留在巴黎,他说他要去希腊。”
“这是为什么?希腊又没有社交活动。事实上,我对希腊艺术从来就不大看在眼里。有些古希腊的东西有那么一点颓废的魅力,还可以看得。可是,菲狄阿斯[注]:不行,不行。”
“你看着我,伊莎贝儿,”布太太说。
伊莎贝儿转过头来,唇边微带笑意望着母亲。布太太把女儿仔细看了一眼,可是,只哼了一声。这孩子没有哭过,这一点她能看出;她的神情很泰然自若。
“我觉得你解约得好,伊莎贝儿,”艾略特说。“我原来想竭力成全这件事,可是,我一直认为,这个婚姻不对头。他实在配不上你,而且他在巴黎的所作所为很清楚表明他决不会有什么出息。以你的漂亮和你的关系,你可以找一个比他好得多的对象。我觉得,你这件事情做得很有见识。”
布太太瞟了女儿一眼,看得出有点担心。
“你不是为了我解约吧,伊莎贝儿?”
伊莎贝儿断然摇摇头。
“不是,亲爱的,我完全是自愿做的。”
六
那时候,我已经从东方回来,正在伦敦住一个时期。大约在上述事件发生之后两个星期光景,艾略特一天早上打电话给我。我听见他的声音并不奇怪,因为他的习惯总是在游宴季节到了尾声时来英国玩乐一下。他告诉我,布太太和伊莎贝儿和他一起来了,如果我今天傍晚六点钟过来喝杯酒,她们一定很高兴看见我。他们当然住在克拉里奇饭店。当时我的寓所离那儿并不远,所以我踱过公园巷,穿过美菲亚区那些安静、高贵的街道到了克拉里奇饭店。艾略特就住在他平时住的一套房间。
室内镶的是褐色木头壁板,就象雪茄烟盒子的那种木头,陈设既文静又豪华。侍役领我进来时,艾略特只有一个人在屋里。布太太和伊莎贝儿上街去买东西,眼看就要回来。他告诉我,伊莎贝儿和拉里解约了。
艾略特对于在什么处境下应该怎样做人,有他自己的浪漫和高度保守的看法。
他对这两个年轻人的行为很看不惯。拉里不但在解约后的第二天来吃午饭,而且做得就好象自己地位一点没有改变似的。他和平日一样随和,一样彬彬有礼,一样安静愉快。对待伊莎贝儿还是和他过去对待她一样亲亲热热的。他看上去既不感觉窘,也不心烦意乱,也不垂头丧气。伊莎贝儿也不象有心思的样子,人很快活,笑得照样轻松,照样嘻嘻哈哈地打趣,仿佛并不曾在自己一生中刚刚作了一项重大决定;而且肯定是忍痛的决定。艾略特弄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从侧面听到他们一言半语的谈话,打听到他们丝毫没有意思要取消以前讲定的那些约会;所以一得空他就找姐姐谈这件事。
“这不成话,”他说。“他们不能够仍旧象订婚一样两个人到处跑,拉里实在应当懂得一点分寸。而且,这样会毁掉伊莎贝儿的机会。小福塞林根,那个英国大使馆的男孩子,显然很中意她;他有钱,而且社会关系很不错;如果他知道伊莎贝儿已经解约,可能会向她求婚,这我一点不奇怪。我觉得你应当跟她谈一下。”
“亲爱的,伊莎贝儿二十岁了,她有套办法能够婉婉转转告诉你不要管她的事情。这使我一直很难对付。”
“那么,你就是太娇纵她了,路易莎,再说,这是你应管的事情。”
“在这件事情上,你跟她的看法肯定不一样。”
“路易莎,你叫人简直不能容忍。”
“我可怜的艾略特,你假如有个成年的女儿的话,你就会发现她比一头抗拒的小公牛还要难管。至于她内心里想的什么,你还是装作她认为的那种头脑简单的老糊涂虫好得多。我几乎可以肯定她就是这样看你的。”
“可是,你不是跟她谈过这件事吗?”
“我打算谈。她大笑,告诉我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
“她难过吗?”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吃得很香,睡得就象个孩子。”
“哼,你记着我的话,如果你听任他们这样搞下去,总有一天两个人会溜掉,跟谁也不说一声就结婚了。”
布太太忍不住笑了。
“这一点你尽可放心,在我们现在呆的这个国家里,不正常的男女关系有一切方便,结婚则到处会碰壁。”
“很对,结婚是严肃的事情,家庭的保障和国家的稳定全系在这上面。但是,婚姻只有在婚姻之外的关系得到容忍,并且得到认可时,才会保持其尊严。娼妓,可怜的路易莎——”
“得了,艾略特,”布太太打断他。“你对不正常男女关系的社会价值观和道德价值观,我一点不感觉兴趣。”
就在这时候,艾略特提出一个阻止伊莎贝儿和拉里往来的计划,因为他对这种越轨的的行动太看不人眼了。巴黎的游宴季节已到尾声,所有的上流人士都准备先上海边或者多维尔,然后去他们在图兰、昂懦或者布列达尼半岛的祖传宫堡度夏。
艾略特通常都是在六月底去伦敦,可是,他的家族感很强,对姐姐和伊莎贝儿的感情又很真实;他原来打算,只要她们愿意,即使巴黎象样的人走光了,他也可以完全自我牺牲继续留下来。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的处境很合心意,既能够尽量为别人着想,同时又于自己方便。他向布太太建议,三个人立刻一同上伦敦去,因为伦敦那边游宴季节正处在高潮,而且新的兴趣和新的朋友将会使伊莎贝儿的心情不再缠在这种不幸的遭遇上。据报载,那位专治糖尿病的有名专家这时就在英国首都,布太太正好找他诊治,这样就可以为他们匆促离开巴黎找到合理的解释;伊莎贝儿即使不愿离开,也说不出口了。布太太同意这个计划。她弄不懂的是伊莎贝儿。伊莎贝儿是不是如她表面那样一点不在乎,还是心里痛苦、气愤或者伤心,但是,故意装得硬挣,好掩盖自己的内心痛苦,布太太也肯定不了。她只能同意艾略特的说法,看见新朋友和新地方,对伊莎贝儿有好处。
艾略特忙着去打电话。那天,伊莎贝儿正和拉里一同去逛凡尔赛宫;她回家时,艾略特已经各事就绪,就告诉她已经替她母亲约好那位有名的医生看病,时间在三天以后;他而且在克拉里奇饭店定下一套房间,因此,后天就要动身。当艾略特有点沾沾自喜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伊莎贝儿时,布太太留心察看女儿,但见她神色不动。
“啊,亲爱的,我很高兴你能够去看那个医生,”她以平素那种急腔急调的派头叫出来。“当然你不能错过这个机会。而且上伦敦走一趟太有意思了。我们在那里要呆多久?”
“再回巴黎就没有意思了,”艾略特说,“因为一个礼拜之内,这里的人都要走光了。我要你们跟我在克拉里奇饭店住完这个夏天。七月里总有些很好的舞会,当然还有温布尔登网球赛[注]。这以后,还有古德伍德的赛马和考斯的赛船。我肯定埃林厄姆家会欢迎我们坐他们的帆船去看考斯船赛,班托克家在古德伍德赛马时总举行一次很大的宴会。”
伊莎贝儿看上去很高兴,布太太心放下来了。伊莎贝儿好象把拉里根本不放在心上。
艾略特才跟我讲完这些,母女两个就走了进来。我有一年又大半年没见到她们,布太太比以前消瘦一点,而且脸色更加苍白了;人样子很疲倦,气色很坏。可是,伊莎贝儿却是容光焕发,红红的脸色,深褐色的头发,亮晶晶的深栗色眼睛,白净皮肤,给人一种深刻的青春感,好象单是觉得自己活着,就很快活;看到这些,你不禁会高兴得笑出来。她使我产生一个相当荒唐的看法,仿佛她是一只金黄的熟透了的梨子,又香又甜,只等你来吃。她身上发出温暖,使你觉得只要伸出手来就能够感到舒适。人比我上次看见时高了一点;是不是因为穿了高跟鞋的缘故,还是那个聪明的裁缝把她的衣眼剪裁得把她的年轻的丰满体型给遮盖了,我也说不出。她的举止有自幼从事户外运动的女孩子的那种潇洒风度。总之,从性的角度看,她已经是一个非常诱人的少女。我是她母亲的话,会认为她应当赶快结婚才是。
我很高兴有这个机会能答谢我在芝加哥时布太太对我的招待。所以请她们三位晚上一同去看戏;还安排请她们吃一次午饭。
“你还是现在就约定的好,老朋友,”艾略特说。“我已经通知一些朋友,我们到了伦敦,敢说一两天之内,我们这个季节的时间全要排满了。”
我懂得艾略特这话的意思是说他们没有时间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不禁大笑。
艾略特看了我一眼,神情有点傲慢。
“可是,当然你下午六点钟来时,一般都会找到我们,我们也很高兴看见你,”
他婉转地说,可是,他的用意显然是要我明白,作为一个作家,自己的地位并不高。
但是,瓦片也会翻身。
“你一定要跟圣奥尔弗德家碰碰头,”我说。“听说他们打算卖掉他家的那张康斯特布尔[注]的索尔兹伯里教堂。”
“我眼下不想买什么画。”
“我知道,可是你说不定可以帮他们处理掉。”
艾略特的眼睛恶狠狠地看着我。
“亲爱的朋友,英国人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可是,他们从来就画不好,而且永远画不好。我对英国画派不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