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物》首次出版于1938年,是伊莱娜 · 内米洛夫斯基短暂一生中的晚期作品,也是其较为成熟的作品。作者在纳粹集中营惨遭屠杀之后,这部小说也像她的十几部作品一样尘封了半个多世纪,战后的那一代人没有人知道作者,法国文学史上没有作者的名字,直到作者的遗作《法兰西组曲》荣获2004年法国雷诺多文学奖之后,人们才重新发现这位活跃于20世纪30年代的才女作家的文学地位及其作品的价值。
小说以20世纪30年代经济大萧条为时代背景,描写一个出身卑微的年轻人在社会上苦苦挣扎、渴望飞黄腾达,以及因为爱情幻想落空而自我毁灭的故事。
世界历史不会忘记,1929年10月24日华尔街爆发了“黑色星期四”之后,经济危机像瘟疫一样迅速从美国蔓延到欧洲,法国出现金融崩溃,工业生产倒退,失业人数剧增,农产品价格下降,国家财政出现严重赤字,几十万家庭陷入贫困。对于这场始于美国的经济危机,美国作家也许更有切肤之痛,福克纳曾回忆说,由于经济大萧条的影响,他的经济状况不佳,三四十年代为好莱坞各大制片公司共创作了电影剧本四十部之多,却依然不能摆脱经济压力。美国另一位作家约翰 · 斯坦贝克更是以经济大恐怖为背景,以血和泪写成了《人鼠之间》《愤怒的葡萄》等作品,反映那个时代农民催人泪下的悲惨命运。翻开20世纪上半叶的法国文学史,虽然可以发现许多描写两次世界大战的作品,也可以看见罗曼 · 罗兰宣布“整个欧洲就是一所疯人院”、“对欧洲再也不抱任何希望”之类的文字,却鲜见直接以造成社会经济生活严重混乱的大萧条为背景的小说。幸运的是,伊莱娜 · 内米洛夫斯基在《猎物》中为我们真实地纪录了这一段特殊的历史时期,以及经济危机给法国各个阶层人们的生活和命运带来的冲击,虽然作者并没有直截了当地描写那段历史,但我们很容易从作品主要人物的遭遇中一目了然地看出那是一个何等悲惨的时代。我们先来看看作者着墨最多的主人公让-卢克 · 达格尔纳。
主人公让-卢克 · 达格尔纳从小就失去了母亲,八岁那年,父亲洛朗 · 达格尔纳再婚后上了战场,从此让-卢克就被关进了学校,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孤儿”。他的整个童年时代都是在寄宿学校里度过的,孤苦伶仃,只有另一个身世同样可怜的同学杜尔丹与他同病相怜,并结下了友谊。洛朗 · 达格尔纳在德国被囚禁的那段时间得了一种腰部痉挛的疾病,最后一次手术后,他的病已经变成不治之症,从此家庭收益就少得可怜了。父亲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给他的这个儿子,“两年来,他的学费我都拿不出来,甚至连吃饭的钱都给不了他”。让-卢克也非常清楚自己不能跟他那羸弱、生病、破产的父亲要任何东西,为了生存,为了在无依无靠的情况下完成学业,他不得不玩命地干活,洗汽车,用两个晚上的时间翻译侦探小说,收费极其低廉地给人上课,含辛茹苦地挣钱,彻底放弃物质享受,什么活儿都干过。“从黎明时分开始,他就在街上谋划,试着推销他的那些吸尘器模型、收音机的焊锡,还有从倒闭的化妆品商店低价买来的肥皂……这是他目前惟一的谋生手段。无论是显赫的文凭、勇气,还是工作,没有一样东西能给他带来他所希望的最微小的安全感,没有一样东西能满足他最起码的愿望。就像人们谈论美国女孩时说‘美丽是廉价的’一样,同样,在欧洲,在1933年的这个秋天,人的才智一钱不值。”什么地方都找不到工作,什么都不可能,并不过分的升迁的愿望、实现最朴素的心愿都没有希望,都不可能。他拼命地节衣缩食,才拿到了几张文凭,“岂知文凭的分量只是按照那张印了几个字的薄纸的重量来衡量”。这就是生活给予他的全部。在这个著名的金融崩溃的时代,连金钱都是稍瞬即逝、昙花一现的东西,他常想,“于连 · 索莱尔尚可以指望社会上的某个阶层。可我们呢?……我们今天有什么可以依靠的?……所有的一切都在摇摇欲坠。连金钱本身都不可靠。在我的周围,什么都没有,无依无靠。”
让-卢克的生活状态就是那个时代的人们特别是年轻人生存状态的真实写照。就是在“一切都摇摇欲坠”这样的时代大背景下,作品展开了让-卢克的爱情故事和奋斗历程。年轻孤寂的灵魂更渴望爱情,在索邦大学的长廊里,让-卢克与富家小姐爱蒂一见钟情,他那瘦削的面孔和美丽的眼睛吸引了爱蒂,爱蒂的一头金发和清丽的面容也令他十分迷恋,他爱她,他想把她变成他的妻子,但他同时也感觉到她这位富家千金太光彩照人了,她的全部生活与他天差地远,而他自己理想的女人“既是‘拉辛的公主’,又要跪在我的面前”,忠实于他,听命于他,除了他不依赖任何人,只属于他一个人,把他视为全部的幸福和全部的安逸……他们在一起“好幸福”,然而这幸福也和金钱一样昙花一现、稍瞬即逝。交往一年后,让-卢克在报纸上看到爱蒂和一个大财团家的公子贝特朗 · 博罗歇订婚的消息,被欺骗的感觉使他咬牙切齿、怒不可遏,他使出年轻人的全部力量,带着愤怒、羞耻和蔑视,拒绝为一个女人痛苦,发现这一充满耻辱和仇恨的爱情是一种可耻的感情。经历这件事之后,他对爱蒂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柔情了,但他并不甘心就这么失败,决定“先利用她,然后,让她见鬼去吧”!他运用自己的智慧,成功地把爱蒂变成了自己的情妇,并怀上了孩子,使爱蒂与博罗歇解除婚约,自己则成了银行家撒拉的“乘龙快婿”。然而结婚后的让-卢克并不快乐,因为这并不是他曾经设想过的,她和他患难与共,她把他视为全部幸福和安逸的源泉,她一点不像自己的梦中情人:爱蒂只懂感官享乐,没头没脑,比最冷淡的布娃娃都好不到哪里去!“也就是一个俗气的女孩,一个小婆娘而已……”每次欢娱之后,让-卢克只感觉到满腹的忧伤和破灭的幻想,这种幻灭隐藏在爱抚之中,就像一枚果子苦涩的心一样。而爱蒂在欲死欲仙的时候,也百依百顺了,但让-卢克发现,她依顺的不是他,而是驻扎在他心中的那个魔鬼——肉欲。女儿嫁了个穷小子,爱慕虚荣的阿贝尔 · 撒拉感到没有任何面子,所以他没有给女儿任何嫁妆,他送给年轻夫妇的惟一礼物是银行的一千支股票,而在撒拉的干预下,让-卢克找不到任何工作,在追随他岳父的所有那些日常扈从看来,让-卢克还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孩子。在他们的眼里几乎没有他的存在。除了一些含含糊糊的客套,他们几乎不跟他说任何话,他本人也觉得在他们中间自己太另类,不能成功地扮演这个家庭中半子的角色。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他惊恐地发现世界在他周围转动,他自己却一动不动,尽管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却是空欢喜一场。时光飞逝,青春不再,他却一无所有;除了面包、住所和一个他不再爱的女人,他一无所有。而孩子降生的第二天,撒拉的银行倒闭,撒拉吞下了两瓶巴比妥自杀。撒拉死后,那个银行世家什么也没有了。几个星期里,撒拉家的汽车、家具和房屋被一一卖掉,让-卢克的前程变得更加暗淡。
就在让-卢克为生计发愁,对未来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想用四万法郎高价收购他妻子那一钱不值的一千支股票。虽然他此时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但他觉得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大有文章可做,弄不好就可以成为他人生命运的转机。他通过分析,机智地发现别人收购股票的目的是为了搞垮曾担任撒拉银行董事的现任财政部部长兰昆。于是,他抓住这个机会接近兰昆,鞍前马后地侍奉他,为他摆脱重重危机,最终成为兰昆的秘书,后兰昆提拔让-卢克担任部长办公室主任。世界终于为他打开了一扇门,一扇可以平步青云、飞黄腾达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