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谎的本能反应(1)
他笑了:
“妻子撒谎的本能反应。你把什么话都跟我说了之后,开始退缩了……这么点不足挂齿的小事。你希望这种事影响到我什么?……这个正派的兰昆会为我服务到底的。我们再也不能在一起生活了。我们可能会分道扬镳。可现在,就像以往一样,他又在听我的吩咐了……‘这个女人妨碍你了?那好我来负责吧。’有意思的兰昆!……他还以为我蒙在鼓里!……但他一贯如此……他总以为是他在推动世界前进,是他在指挥国家机器,因为他在后面跑,吹着大喇叭……你和兰昆,你俩在一起,可真是天生一对宝啊!”
“他比你强多了!……”
“得了吧!……别过早地把你那部长夫人的角色太当回事……你跟我一样了解他……你知道他的无能,他的自负,他的谎言。在我和他之间,你选择他,是因为在目前跟他最划算。他已经被打倒被踩过,后来他又重新站起来了。所以,他是最厉害的……你将过从我把你夺走的那一时刻起没有过到的生活接着过下去。这是一个年龄更老一点的博罗歇,也许也没博罗歇那么有钱,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更可靠,你知道如何随心所欲地使唤他。一切都会非常如你所愿地……”
她低声问道:
“我们离婚吗?”
“你什么时候想离就离。”
“那孩子呢?”
“孩子?”
他让人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但他知道自己根本不关心这个孩子,也不关心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除了玛丽……
“孩子当然跟你了。”
她的呼吸更舒畅了,低声说道:
“这更好……”
他们不再说话了。但他们在一起躺了很长时间,睡不着,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屏住呼吸,忍住不让奇怪的、冰冷的眼泪流出来。
8
让-卢克的非凡天分,在于他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来塑造命运:现在棋子从他手上溜走了,玩它们自己的游戏去了,这一点自由的迹象他也得派上用场。
他坐在兰昆的对面吃午餐,听他说话,心里寻思着:
“我要离开爱蒂和他……爱蒂是我这一辈子看得见摸得着的失败。我现在比我年轻的时候更加雄心勃勃。我渴望在感情上和物质上取得同样的成功。所以,要摆脱爱蒂,与此同时让那个我照顾不到的孩子的命运得到保障。爱蒂是个错误,一个没有结果的办法。会有其他女人接踵而至的,会有另外一个女人来到我的生活中……而且,与此同时离开兰昆……兰昆能够给我的,我都弄到手了,人际关系,影响力,对政界和政坛人物的认识。现在,我可以用不着他了。再说,他是我的政敌了。他现在还不知道。可我,我感觉到了,我看见了。我知道太多的事情。我见过他落难时的样子……我见过他泪流满面……这些事情是忘不掉的……让兰昆把爱蒂娶回家,让这两个人在我的一手安排下结合,这将是阴谋的一个高尚的结局。而我,我自由了。”
他一边想,一边还在跟兰昆说话,回答他的问题,听他说话:
“我的好孩子,我请你相信我,我已经知道情况了,我只会说我已经了若指掌的事情。多亏我的努力,一场战争被避免了,这场战争如果打起来,其后果对我们的拉丁文明会是灾难性的,而且可能会动摇世界的根基,意大利……”
兰昆说话声的金属般的音色,像一首美妙动人却没有灵魂的诗歌一样,叩击着让-卢克的耳膜,一段时间以来,他都在练习低沉、热烈、拿破仑式的声调变化。他没有低估兰昆的智慧和才能,但透过今天这个志得意满的兰昆,他总会看见一个穿着睡袍、趿着拖鞋的男人的影子,一个疲惫不堪、焦虑不安、众叛亲离的男人,也是在这同一个餐厅里……是那么孤独……这个正直的兰昆,他现在满世界都是朋友!电话机放在两副餐具之间,电话铃每时每刻都在响起,他抓起听筒,回话,然后对让-卢克说道:
“没什么事,对我12号的演说表示祝贺。无法形容的激动。我早就知道了。在发表那个演说的时候,我的感觉告诉我,我一生中已经有一两次出现过这样的感觉,一个内在的声音仿佛在对我说:‘注意啊,我的老兄。将来你毫无疑问还会口若悬河、引人注目、思想深刻,但你终其一生将只有两三次能如此打动那群听众的心。’你想了解这种能力有什么奥秘吗,达格尔纳?……奥秘在于要有绝对的自我牺牲,没有任何内心的盘算。我的孩子,这个,这是一种伟大的力量,是雄性的力量,是领袖的力量。奉献自己的同时控制别人。”
他打住话头,叹了口气,带着美丽的伤感说道:
“然而,这些话到了明天就会被忘记得一干二净。或者,谁知道,这些话被曲解,被歪曲,满足贪婪者的胃口。可是,罢了!‘竭尽所能。’这是我的座右铭。”
有人过来倒咖啡。他站了起来:
“你记录一下。我怀念你给我做秘书的那个时候。你想自己飞了吗?嗯,小家伙?”
他走到他身边,拧住他的耳朵。让-卢克心想:“是摊牌的时候了。”
“你听着,”他说道,“我必须和你谈谈……谈谈我……”
“谈你?”兰昆问道。
他显得并不着急,也不吃惊,只是提前感觉到极度的无聊。
让-卢克赶忙接着说:
“谈我但也和你有关,要是你喜欢……”
听到这里,兰昆的眼睛重新来了神,不过,他的脸上还是显示出了猫窥视时的专注神情。
“我听你说,我的老弟,但要简明扼要。你知道我的生活……”
他的肩膀做了一个疲惫的动作,让人想起压在他肩上的义务和工作的重担。
“你相信我对你的友谊吗?”让-卢克沉默片刻之后问道。
“你在我被所有的人抛弃的那个时候,帮了我许多忙。”
撒谎的本能反应(2)
让-卢克有些激动。兰昆竭尽全力地说道:
“是的,我一定要说出来!我从来没有这么做过。生活会把我们带走的。但是,在胜利的时刻,承认我感激你给我的友谊,对我来说是非常愉快的。你信赖我。像我这样一个男人在生活中的某些时刻,一个小伙子,几乎还是个孩子(实际上你还只是个小孩子,即使是今天!你才多大年纪呀?)的信任,带给我的安慰相当于最有效的帮助。不,我永远也忘不了你是如何走进这里,我们第一次在一起吃午餐,也忘不了我说过的话,什么也忘不了,包括那段可怕的岁月。”
“那一天,”让-卢克说道,“你跟我说你自己,你那深沉的个性,我还记得起来。你让我看出公众人物和芸芸众生之间的区别。你让我明白雄心壮志在你的生活之中并不是最重要的。此外,还有一种感情……”
“哪一种?”兰昆迫不及待地问道。
“爱情……”
“啊!我可怜的孩子,爱情和我已经沾不上边了!爱情和幸福,我把它们留给你自己,留给年轻人!”
“爱蒂爱你。”让-卢克柔声说道。
“你说什么呀?你疯了吗?”
“你也爱她,卡里克特。”
兰昆脸色煞白。他没有把目光移开,但他的眸子更加明亮了,让人捉摸不透。
“你不至于认为我们……”他终于说道,“你不会以为我欺骗你了吧?……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我对你就像对自己的儿子,让-卢克,我对你俩都怀有一种深深的感情……”
让-卢克残忍地由他结结巴巴地申辩,既不说话,也不带任何表情:他不只学会了控制自己的声音,还学会了不外露脸上的任何表情。兰昆的尴尬和担忧让他感到一种极度的快感。
他终于回答说:
“不要去猜测我的话有什么弦外之音。我没有怀疑你对我有任何卑鄙的行为和背叛……”
“谢谢,谢谢!”兰昆喃喃道。
“但你也不要跟我说是我搞错了。那不像你的为人。你爱我的妻子。”
兰昆低下了头。
“我的孩子,你知道一位英国大作家说过的那句辛酸的话吗:‘老年人的悲剧并不是人变老了,而是依然年轻。’那好!是的,是真的!我重新感觉到了……有什么必要否认呢?感觉到了爱情……我……”
让-卢克心里想,刚开始时,他是在演戏,而现在他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创造的某种形象却变成了现实。
“也许,你不懂得如何做这个年轻女人所希望的爱人?我发现她对你越来越不满意。我开始时爱她是因为我对你的友谊。现在……可怜的孩子,我可不想当第三者插足你们的生活。我们分开吧,让-卢克,她会忘记我的。”
“啊!不,”让-卢克嘲笑兰昆的同时也自嘲地想,“你想一边充好汉一边甩掉我,一箭双雕?这么做,没门。”
他忧郁地摇了摇头。
“太晚了,我的朋友,我和爱蒂把话都说绝了。我们之间已经没有爱情了。你不像你以为的那么有过错。可能吧,我不懂得如何让她幸福。但现在还不算太晚。既然你爱她,就不要有什么顾忌了。她是自由的。”
“那孩子呢?”兰昆小声道。
“爱蒂负责照顾孩子。”
兰昆突然跨到让-卢克前面,抱着他,吻了他一下。让-卢克非常吃惊地发现,兰昆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确确实实的激动。
“一个家庭,让-卢克,有家了!……说实在的,这一直是我缺少的,你瞧……你想象不到我是多么的孤寂!你永远也不知道,当我看着你俩那么年轻,我以为你们那么相亲相爱地生活在一起时,我的心里是多么的苦涩和自责……”
他的手动了一下。他的两眼闪着真正的泪光。
“这真是左右为难,是个让人不舒服的两难抉择。一方面是感激和友谊,另一方面是我对自己欠下的感情债。当幸福来到身边时,我能拒绝幸福吗?我活着并不只是为我自己。成千上万人将会从我犀利的思想,我的活动,以及幸福带给我的恢复青春中得到福祉……”
“他对感情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新鲜感,”让-卢克心想,“这些人只有在亲身经历之后才会明白死亡、爱情或幸福的真正含义。现在,兰昆像个年轻人一样,在自己身上感受到了几代年轻人早就体会到的一切。”
“这么说,你答应了?我马上就去办理那些必要的手续。离婚很方便……”
“是的。可我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是真的吗?”兰昆忐忑不安地问道。
“没有,我的老兄……”
“那么,”兰昆犹豫着说道,“你还和我在一起工作吗?……那会非常微妙,不可能……”
两个人都沉默了。
“阿尔芒 · 雷苏尔的确对你有着浓厚的兴趣。我党损失了你的优秀才能是非常遗憾的事情。大选就要到了,你还需要什么?钱。因为,其他的一切……你结识了许多要人,你也习惯了与人在场外交谈,你机智,说话还有些生硬和平淡,但判断力已经非常成熟了,这一点我很愿意向你表示敬意。而且,你在我身边干过!”
“这是真的,我的朋友,”让-卢克一边说,一边带着同样多的鄙夷和同样多的喜爱看着他,“在你身边,我学会了如何入木三分地看一个人。”
撒谎的本能反应(3)
那个位于偏僻街区却充满回忆的房间对让-卢克的吸引力要超过玛丽本人。这样一来,在世界上终于有个角落,在这个角落里无须你死我活地较量,无须时刻警惕着别人的只言片语,也无须无休无止地专注于一种迅速被岁月耗损的愿望……
当他的双脚迈进那条在尽头闪烁着煤气火光的黑暗的走廊里时,已经有一种宁静的感觉传遍他的全身。他走进房间,窗户是开着的。那是在晚上,照常在很晚的时候。春天终于来临,灼热而焦躁。树上的叶子和花儿同时生长,但它们很快就被烧焦,落满了一地。
从前,在这个季节里,让-卢克开始时是被关在一所中学里面,而后进了一个营房,然后遭遇了大萧条的年代,年轻人只忙着应对自己的悲苦命运,看不见周围青春的光华。
只是到了现在,他才终于允许自己停下来歇一歇。
他发现玛丽总待在同一个位置,坐在一张铺着用旧了的红色棱纹绒桌布的桌子边,就着灯光读书。她的双颊消瘦,肌肉纤细发亮。他不知疲倦地看着她那一头深色的、色泽柔和的金发,和她那精致的疲惫的嘴,嘴角深深地凹了进去。然而,他一点也不觉得有爱情在发生。在赋予爱情一个名字、一个看得见的形式之前,必须在心中迎接爱情。他心想:
“这个女人不让我讨厌……”
他心想:
“她的身段很迷人。她最终会和我上床的……”
他明白她不爱他,但依恋他,因为只有他一个人来看她,关心她。他本人曾是那么悲苦,那么孤寂,完全能够明白在一座偌大的城市角落里那种孤苦伶仃的滋味。她既没有家庭,也没有朋友,肯定连情人都没有一个。她整天都在含辛茹苦地工作。真是奇怪啊……从前,他渴望爱蒂,是因为她与自己截然不同,因为她过的那种富有、灿烂、幸福的生活使他兴奋,让他向往和骄傲。但是,他心想,他对玛丽的兴趣却是他和她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她很少说话,而且从来不提杜尔丹。但她会问他中学时代,年轻时候的往事,这样虽然杜尔丹的名字没有说出来,她还是能够重新捕捉到情人的形象,而让-卢克却感觉不到。
她听他说话,坐在离他有一点距离的地方,并不抬眼看他。有一天,天气令人窒息,晚上当他准备告辞的时候,她抓住他的手,柔声说道:
“别走……”
他朝她走过去。当他亲吻她的时候,她突然睁开了眼睛,用惊恐、陌生的神情看着他,仿佛才醒过神来。她说道:
“这不是,这一定不是爱情。今后别责怪我。也不要爱上我。今晚,我是那么孤单和绝望……”
她委身于他,但没有启开嘴唇说一句话,接一个吻。
10
爱蒂走了,走的时候把孩子也带走了。她准备去戛纳生活一段时间,就像往年一样。但是到秋天的时候,她将不会再回让-卢克那里了。到时候,可能会宣布离婚。兰昆自愿提出把一切事情摆平。在某些情况下,兰昆的保护使让-卢克在生活中的梦想容易得让人瞠目结舌。人们在梦中像这样渡过激流,越过高山,就像乘风翱翔一样悠然自得。就像在梦中一样,这种轻而易举使让-卢克吃惊,也使他忧心。时不时地,他惶恐而又气愤地察觉到兰昆的势力,一股冲他而来的势力……但兰昆惧怕他,他心想,兰昆谨慎对他,因为他本人也比较谨小慎微,已经有足够的经验不给任何人留下任何把柄,给兰昆留下的把柄比其他任何人还要少。他太了解兰昆了。
爱蒂走的时候,他建议爱蒂把自己喜欢的家具和物品拿走,不必等到判决分割财产的时候。她斩钉截铁地说:
“不,我什么也不想要。我恨这套房子……我恨使我回想起我们的婚姻的所有东西。”
他心想,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和他在一起经受过的贫穷。有些女人可以原谅男人的残忍和背叛,但她是想把物质生活中的苦难都留给他。孩子被带走的时候,这个他可能极少有机会再见到的孩子离他愈来愈远的时候,让-卢克感觉到一种揪心的、忧虑的怜悯之情,这也许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父爱的闪现。只是,他感到伤心的,不是这种孤寂,因为这是他热烈期待的,而是社会关系上的缩小。那个女人和那个孩子把他变成了现在的这个达格尔纳,在生活中坚实地扎下了根,有了保障,有了金钱。
一个人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从前的那个小让-卢克,无依无靠,漂泊不定,自由自在,太自由自在了……
他等着年底的大选,届时他可能会得到阿尔芒 · 雷苏尔和他的集团的支持。现在他可以让自己什么也不想地过几周。夏天来了,议会放假了,让他有些不安静的闲暇时刻,却是这个时代的人拥有的最美好东西,最靠近幸福的东西。
他晚上和玛丽在一起,夜里也和她在一起。他还没有给这场爱情一个名分。他心想:“这是个令人愉快的情妇……这段关系会一直持续到秋天……”
但是,他的内心还没有弄懂的东西,他的身体已经提前知道了,当他在人群中,在咖啡馆的门口,在大街上认出她的时候,他的身体就瑟瑟发抖。
有时候去赴约,他会心烦地想:何苦跟这个女人在一起浪费时间呢?她能带给他什么呢?……
他一边等她,一边想她的面容,想等待着他俩的夜晚,没有急不可耐,没有欲望。门开了,他马上就想:
“她来了。要记得我得早一点回去,我还有工作要做……”
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不听话地因为快乐和爱而颤栗。
她在他身边坐下来。他像平常一样对她说话,轻松,彬彬有礼,有些冷冰冰的,但是他情不自禁地寻找玛丽的体温,捕捉到她的体香,被他紧紧靠着的那副细腰和他在黑乎乎的车厢里抚摸的那只乳房。他等着和她做爱,还有做完爱后的那段时刻和只有在她的怀里才能找到的宁静。他摇晃着这副轻盈苗条的身子,无论是对他那生病的妻子还是孩子都从未有过的那种深深的爱怜,现在这个陌生的情妇(因为他了解她什么呀?),这个女人却终于让他产生了这种感情……以前他从未有过这种怜爱,这种内心感情的流露。在这间寒碜的房子里,他感觉是多么地惬意啊……从前,和爱蒂在一起,即使是在做爱的时候,他都得强加自己的意志,维护自己的威信,征服,“保全面子”。现在,却是另外一回事。然而,她并不爱他。也许她会爱上他的……
他温柔地紧搂着她那光溜溜的腰。
“你为什么和我上床?”有一天他问道。
当时,他们躺在床上,在一间沐浴着阳光的房间里。六点钟的时候,7月的一个漫长的日子。他给她送来的那些鲜花丢在灼热的阳光中,枯萎而死。
“不为什么……”她就像个孩子一样说道。
“你喜欢我吗?”
“您不让我讨厌。”她微笑着说道。
他用“你”称呼她,她则以“您”做答。和他在一起,她百依百顺,几乎像个奴隶一样,可她却又是那么遥不可及。
“可是,你到底有没有别的情人啊?你有过别的情人吗?……你回答啊,你总得说话啊。”
“这跟你何干?”
撒谎的本能反应(4)
“那为什么又跟我呢?为什么?”他低声问道。
她慢慢地朝他转过身来说道:
“那好,告诉你,我也有生理需求。”她喃喃道。
她常常说些玩世不恭、不着边际的话,而爱蒂在沉默中,在一丝颤抖和眨眼的动作中,什么都显露无遗。但是,这个女人说出的话比她的沉默更深藏不露。
他看着她,轻轻地摇摇头。
“不,不只是为了这个……没那么简单……”
在感觉到对她的爱恋之前,他已经以一种几乎是肉体的方式,与他们两人之间和爱相关的一切难舍难分了。与在她身边吃的水果、与那床红色的压脚被、与照在毯子上的阳光、与从邻近的学校传来的停在空中的叫喊声难舍难分了,那些叫喊声在某些时刻穿透墙壁,穿过时空,他在半睡半醒中听着,内心充满了宁静。
就这样,他习惯了幸福。
11
9月的一天,让-卢克收到玛丽的一封信:“您能在六点钟的时候到奥赛站台的那家咖啡馆,或者火车站里面的大厅里吗?玛丽。”
一段时间以来,他见她的机会没以前那么多了,有的时候他整晚整晚地等她。对于他的指责,她几乎不做分辩,要不就说她在工作,她生病了。他不想为她痛苦。他不允许自己嫉妒、哀求她,为她掉眼泪。
前一天夜里,他也一直在等她,却也是白等了一场。在一家大咖啡馆里,在洪亮的管弦乐队的音乐声中,他的两眼紧盯着时钟,等待着。他周围的面孔在浓浓的烟雾中消失了。除了钟上慢慢地,慢慢地移动的指针,他什么也看不见。九点十分。九点一刻。这个时候吗,还不算太晚。她会来的。九点二十分。那扇不停地被推开的门,不停地拥进来,从他面前经过然后消失的人流……每一次一个女人的影子在门口出现,他心中那个可怕的希望……他想起从前他是如何等待爱蒂的……可是那个……那是多么的不一样啊……爱蒂,在他的眼里不只是一个女人,而是虚荣心的满足,是梦想,是他的欲望和自尊心创造出来的一个半虚构、半真实的造物。而现在这个女人……
九点二十五分……那白色的钟盘以这种方式挂在他的正对面,就好像他怎么都躲不过一样。指针已经超过了5那个数字。她还会来吗?……唉,不会了,永远不会了……刚开始的时候,想着自己等待的那个人死了,这还可以忍受。然后,什么也不想了。觉得痛苦,但还在等。“她工作脱不开身?她病了?不,她背叛我了!”啊!太糟糕了,只要她能来,只要她在场,只要能闻到她的气味!只要片刻时间的安宁……十点差一刻。十点钟。没有人来。她肯定不来了。
“这样最好了。她走了,我会忘记她的。”
那天晚上,在走进车站大厅的时候,他的心情还是比较平静的。他推开那间小咖啡馆的门,他必须在那里等她。他没有见到她。他的心中马上充满了忧虑和一股无名之火。他穿过站台,在被烟雾和因早到的黄昏而变黑的玻璃天棚下面来回走着。他心想:
“我在干什么呀?我疯了!我不能这样找她!”
他回到咖啡馆里,绝望地搜寻着她的面孔。看见她就行了,只看她一眼就行了!然后,就让她走吧,既然她必须走的话……在搬运工的嘘嘘声中,他寻觅一个人影,一个声音,一张爱恋的面容……可怎么也找不到……他离开大厅,走到站台上。他的心脏因为担忧而怦怦地乱跳着。火车一列列地开过来了,然后又开走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和奇怪的呻吟声让他禁不住地发抖,奇怪的呻吟声就像是遭受痛苦打击后发出来的,实际上却只是口哨声、呼喊声和汽笛声。忽然,他看到她了。她的手上提着一只小箱子,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头上戴着那顶永久不变的贝雷帽。她走到他的身边,问道:
“您为什么没有等我?我现在必须走了。我原来想和您道别的。”
“可是你去哪里呀?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没有回答。她拉起他的手往前走。
他问道:
“你要去很久吗?回答我呀,玛丽!”
她终于说道:
“我不知道。”
他们停下脚步。他们紧靠着一张凳子,人群从他们面前经过。她说道:
“我去找杜尔丹。杜尔丹被释放了,但他不能在巴黎居住。他被禁止在巴黎居留。我跟他一起走。我去和他一起生活。”
“你不要走!……杜尔丹和你……”
“我爱他……”
他身上虚荣心的本能反应在起作用,有些人的虚荣心是那么强烈,使得他们无论是从肉体上还是从骨子里都摆脱不掉。“首先,不要承认,不要让她看出我坠入情网……”而与此同时,他惊恐地发现一些哀求的话语、懦夫般的祈求已经涌到了嘴边。他拼死抵抗,用超人的力量使自己平静下来,喃喃道:
“我事先一无所知。”
“是的,但我一直都在跟你说我有朝一日会走的。原谅我……我是一个可怜的女人!您很幸福,您,您有家庭,有事业,您会忘记我的……”
她紧紧地贴了他一会儿:
“原谅我……我当时是那么的孤单……您是不会明白的。但只要是女人都会理解我的处境。当时我都绝望了……为了得到一个朋友,得到温暖的怀抱,有一个鲜活的身体在我的身边,我本来都可以把自己的灵魂奉献出来的……可是,塞尔日,我爱他……您的心中只有野心,您只爱成功。您不会明白……”
“玛丽,那你怎么生活啊?”
她耸了耸肩膀。
“我不知道。”
“留下来吧!留下来和我在一起!我的妻子走了。我会照顾你。我会娶你。你会很富有,很幸福。”
他突然问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把爱蒂的离去告诉她。他们真的是很奇怪的两个人,然而,要失去玛丽,他的心会碎的。
他还没有认输。他哀求她,抓住她,答应给她财富和快乐。一些男人习惯了支配别人,即使是面对一件无法挽回的事情,甚至是死亡的时候,他都不死心。火车开动了。她不再看他,也不再听他说话。她已经不在那里了。他绝望地吻着她那冰冷的手,无论他说什么话,她都用“不,不”来回答,声音极其温柔。火车尖厉的汽笛声时不时地盖过了他的声音。
撒谎的本能反应(5)
“你现在要去找的那个人,你不理解他。牢狱、不幸已经把他变成了一个堕落、乖戾、与你曾经爱过的那个小伙子截然不同的人!你会受苦的……玛丽……我求你听我的话……你这么做是出奇的疯狂……你并不爱他。你只是在可怜他……”
“放开我,我必须走了。”她说道。她没有听他说话,试着把他用力地抓着的手抽出来。
“那我怎么办,我怎么办!”他喊道,“玛丽!……你看着我,瞧你一身的破衣服,你的脸色那么苍白!我会给你财富……我会给你……”
“不。”
“我会给你许许多多的爱。”他说道,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那是耻辱的眼泪。
她挣脱开了,跳上车厢的踏板。突然,她朝他俯下身子,伸出手来:
“永别了……您走吧……您快走吧!……别为我惋惜。我不值得您留恋的……”
火车徐徐驶离车站……
12
玛丽离开后,让-卢克绝望地开始政治上的运筹。运筹对他的生涯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就像猎人要了解自己的猎物的出没习惯和狡猾一样。但这种运筹再也不能带给他任何幸福,连他经常体会到的那种强烈的自豪感都没有了。他回想起自己的青年时代。诚然,没有什么比得上一个人壮志凌云,却感觉到时间停滞不前,且不能把别人从他们占据的位置上撵走更可怕的了。但没有什么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几乎收获不到幸福更辛酸的了。只剩下一个可能的安慰了: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幸福。可他想念玛丽,想她的身子,想她那迟缓的忧郁的微笑,她就是带着这样的微笑接受他的亲吻的,然后他觉得幸福就在那里,或者至少有一种宁静的感觉,一种酣畅甜蜜的心灵的憩息,这也正是他所失去的。
他还在拼死抵抗,他心想,屈服于爱情对男人来说是不值得的,但是他不能同自己生命的这个部分作斗争,他的这部分生命渴望柔情,这种柔情在他身上复苏,需要养料,但他惊恐地感觉到这一次自己沦落为它的猎物。恋爱……爱情……这些字眼本身就让他无地自容。他的精神,他的个性,他身上的最热烈最坚强的东西,只想了解,只迷恋生活刚强有力的那一面,只迷恋政治、成功和运筹,但他的内心却只有一个愿望:想要玛丽在身边,他要的还不是她的爱情,而是她本人,她的声音,她的体温。他知道在生活面前,一种刚强有力的态度才是惟一最重要的,惟一值得的,其他的一切则是卑下的、耻辱的,但他已经无能为力了……在青春年少的时候,爱情很容易战胜,因为年轻人的身上有太多的渴望……可他三十岁了,到了某些快乐已经失去了激励作用却又没到习以为常的时候。所有他喜欢过的东西,所有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比不上玛丽在身边。
这一年的9月又干又热。晚上,他在那套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工作,训练自己的思想和愿望。他不许自己去想玛丽。有的时候,他也能做到。但是没过多久,他就突然把手稿材料推到一边,俯下身子,头耷拉在胳膊上,闭着眼睛,一段时间以来被严格控制的痛苦像海浪一样涌上来,占据了他的全身,于是开始疯狂地渴望玛丽,渴望她在身边,渴望她的体温。然后,那阵剧烈的痛苦减轻了,退潮了,只留下一阵阵像针扎似的隐隐约约的忧伤。这时,他就工作不下去了……他站起来,推开椅子,走到阳台上,回到爱蒂的卧室和小洛朗的房间。他把窗户开得大大的,试图放进所有可以呼吸的空气,但是那些个夜晚,天气是那么闷热,热得气流连一丝清凉的幻象都不给,使他身上的汗水怎么擦都擦不干。他光着脚丫,在四面墙壁之间来回踱步。所有的门都是开着的,一阵不间断的风吹得桌子上用一块厚厚的水晶镇纸压住的信函哗啦哗啦地响。玛丽……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扑到床上,把枕头紧紧地抱在怀里,就像从前在绿岛楼上的那个小房间里因为爱蒂一样……当年他是如何战胜对爱蒂的爱情的?他绞尽脑汁地试图想找出是什么样冷酷的逻辑关系使他远离了爱蒂。那个时候,他只会去爱那个接受他,并百倍地回报爱情的女人……但现在他却不需要玛丽给他爱情。即使她不忠实,他也爱她。即使她还爱着杜尔丹,他照样爱她。她是他的内心一股狂暴势力的牺牲品,他并不了解这股势力,它让他感到恐惧,比他更加强大。他重新感觉到孤儿的痛苦,心想:
“真滑稽。我现在只为我这一生中缺少的东西感到痛苦。孤独,心冷,年轻的时候愉快地忍受的那一切,所有人们以为是磨炼意志、培养毅力的东西,所有这一切现在都一起向我袭来。这不只是玛丽的离去,不只是惟一的不幸……而是所有不幸的总和。握紧拳头,咬紧牙关,默默地,毫无怨言地,不允许叫苦连天地忍受所有不幸,而这些不幸,无论你做出多大的努力,都难以抹去……”
这些令人窒息的夜晚,让-卢克哭天抹泪并不只是因为他失去了玛丽,而是因为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却没有温情,因为爱蒂背叛他,因为他没有了儿子,因为他感到冷,因为他觉得饿。他心想:“人的一生总是在战斗中度过,气喘吁吁,奋不顾身。人们自以为是胜利者,但所有的屈辱,所有的失败,所有的失望和苦难,所有这一切都蛰伏在你的身上,等待着时机,有朝一日卷土重来,让你窒息,就好像孩子的脆弱在成人的心中警戒着一样,准备把他击败,把他打垮。”
黑夜过去,白日来临。他重新开始工作,但他不能抑制内心深处的惶恐,对温情的渴望,以及对爱情的极度渴求。
13
从让-卢克开始寻找杜尔丹住在哪一座城市的那一天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完蛋了。他气愤地想:
“可我何苦要喜欢那个女的?何苦呢?”
他可能会出发去寻找。他可能试图把玛丽从杜尔丹手里抢过来。她会同意的……她对他有一点点温情,似乎有点像是感激……谁知道呢?也许可能还有点爱情?……没有被她爱上,他是不甘心的。他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可怜的希望。可怜吗?不,相反,它是那么强烈,那么顽强,那么不顾一切。虽然玛丽已经走了,虽然她已经说过那些话,他还是不能把这个希望驱走。
“她和杜尔丹在一起快四个月了。她和他在一起过着缺吃少穿的穷苦日子。谁知道呢?”
他还拒不承认地想:
“也许,因为他,她会同意?……只有我一个人能够帮助他们……”
他总是左右着自己的命运,他从来就不甘心,在爱情上也一样,他努力地见机行事,利用她本人的软弱。他会接受杜尔丹的,但他需要这个女人,他需要满足这种失去理智的痴情。他利用自己在爱情上的能力,利用他已经在日常事务中使用过的技巧:狡猾,耐心和对人心的洞悉及对人性的洞察。在人生的某些时刻,心灵中只有感情的惟一的位置。雄心壮志、贪得无厌和已经习惯了的征服,到目前为止他所拥有的一切,统统融化在这种感情之中。一得到杜尔丹的地址,他随即就出发了。
杜尔丹住在卢瓦尔地区的一座小城里。让-卢克是夜里到的。他走出火车站的时候,租了一辆由一匹老马拉着的马车,马车穿过一条条黑漆漆的沉睡的街道和一座灯光很暗的桥。一座小山冈上亮着一些微弱的灯光。他听见活动遮板关上的声音,门背后上锁链的声音和街上的马蹄声。然后他们离开了河堤,在一个阴暗的小咖啡馆前停了下来。
让-卢克走了进去,楼下的大厅里空无一人,地上铺了一层木屑,走在上面没有脚步声。桌子已经沿着墙壁摆好了,椅子叠着堆放在一个角落里。然而,在隔壁的那个房间里,有一盏灯亮着。几个男子还在那里玩牌。还不到九点钟。让-卢克问他们杜尔丹在哪里。
他们给他指了指二楼的一扇门。楼梯很窄,镶入两面墙壁之中。让-卢克在黑暗中摸索着,慢慢地走上去。他敲门,听出了杜尔丹的声音,然后进去了。
撒谎的本能反应(6)
房间里除了一张桃花心木做的特别大的床和两张草椅之外,没有别的。玛丽躺在那张床上。杜尔丹在写东西,腿上放着一张吸墨水纸。他发出了一声忍住了的惊叫:
“是你?”
杜尔丹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但他的脸色更加苍白,而且显得病怏怏的。让-卢克向他伸出手。杜尔丹犹豫着要不要去握它,最后冷冷地问:
“你还记得我?”
他补充说道:
“我知道玛丽去求过你……”
让-卢克没能启开嘴唇。杜尔丹推了一张椅子给他:
“原谅我们,这里太小了……”
他自己则坐到床上,坐在玛丽的旁边,玛丽面色苍白,默默不语。
“你干吗要生我的气?”让-卢克终于问道,“你知道,那个时候,我帮不了你。我既没有钱,又没有势力。现在情况可能不一样了……”
“是的,只是,现在,太晚了……但我一点也不恨你,老……一点也不,”他用嘲笑的、尖厉的声音说道,“那你,你好吗?你幸福吗?你妻子好吗?”
“干吗要说我呢?”
“那干吗又要说我呢?……你还关心我也真是太好了!你以为我已经是个没有用的废物,不能独自安排自己的生活吗?在监狱里生活和在别处生活是一样的。现在过的是出狱后的生活。当我不再被监禁在这里的时候……”
让-卢克看见玛丽那哀求的眼神,使他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他知道杜尔丹可能会拒绝来自他的任何帮助。可是玛丽可能很高兴见到他,希望他帮助他们……他心想:
“就这样把她控制住……”
杜尔丹知道什么吗?他可能从玛丽的嘴里听到什么吗?……不会,玛丽在发抖,他看见了。她害怕一句话泄露了他们之间的私情。好了,他把她牢牢地控制住了。
他感到更平静了。他说道:
“你至少可以答应我,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会来找我帮忙吧?”
“那当然,老兄,那当然……”
他俩都不说话了。让-卢克走到那扇小窗户边,看了一眼空寂的大街和门前的一盏路灯:
“你们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从我出狱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杜尔丹用几近歇斯底里的奇怪而又尖厉的声音说道,但他的脸上却没有表情。
让-卢克心想:
“他快要死了,他爬不起来了。她一定明白这一点。她会回到我身边的……”
“我从玛丽那里听说你是卡里克特-兰昆的至交,你是下一届议员。你来看我,就不怕受到连累吗?”
“你知道不会。”让-卢克轻轻地说。
他等了片刻后,补充说道:
“你听着,假如觉得见到我很难受,就跟我说实话。我会理解的……”
“什么?”杜尔丹突然喊道,“你能理解什么?你以为我羡慕你,是不是?你以为我不可能不带仇恨地看着你那张幸福的面孔和那身漂亮的衣服吗?可是,你知道你本人看上去也不是很幸福,我的让-卢克朋友?……你既不是很平静,也不是很快活。也许,你也缺了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嗯?可哪能啊,你能缺什么呢?你听好了,我们曾经是那么好的朋友,我至少要对你坦诚相待。是的,我看到你很难受!我不怀疑你来这里是出于特别的好意,但我求你了,别管我!我跟你发誓我什么都不需要。我每个月从我的叔叔那里领到几百法郎,你知道的,那个破产的叔叔……是的,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但他能够给我寄这些钱。眼下,我不需要别的东西。能够活下去我就觉得很幸福。好了,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你安心回巴黎吧。过你那荣华富贵的生活。我希望你当上议员、部长、共和国总统,希望你心想事成,得到所有让你喜欢的东西!现在,你走吧,我的老兄!走吧……”
就在让-卢克准备下楼时,杜尔丹转身对玛丽说:
“跟他一起下去。给他带路。”
她从杜尔丹的手中接过那盏点亮了的油灯,对让-卢克说:
“您跟我来!”
他俩从咖啡馆的大厅里穿过。她把油灯放在一张桌子上,和让-卢克一起走了出去。天在下雨。马车在街道的角落里等着。他抓起她的手,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
“来!跟我走!”
她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让-卢克问道:
“他知道了,是不是?”
“我什么也没说过,但他起疑心了,猜到了,我觉得……我好担心您那边采取什么措施,写一封信什么的……我跟他说过我认识你……”
她怎么都没法把手从他的手中挣脱开,雨打在他们的脸上。他倒是更平静了,信心十足。她受他的支配。他重新找回了力量。
“假如我能成功地让你离开这里,让杜尔丹获得大赦,你会更幸福一些吗?”
她不回答。他们的头顶上,杜尔丹把窗户打开了,他用尖厉的声音叫道:
“玛丽!”
她抬起头,打了个手势。窗户重新关上了。她绝望地说道:
“那样做也许能救我们,可是您从中能得到什么好处?……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他,您还没有明白……”
“找一个借口到巴黎来。我把什么都安排好,我什么都能弄到。只要能再见到你,把你留在我身边,”他边说边想起了把脸埋在玛丽的臂弯里,把整个世界都忘记的那些漫漫长夜,“只要这个……这种内心深处的安宁,只有你能给我的安宁……我不会嫉妒的,他也什么都不知道……你只要能来,能来……你听着,我对你发誓,只要你一来到巴黎,你就会在我家里拿到杜尔丹的特赦令,得到他完全的自由,我向你发誓。我将为这件事东奔西走。我什么都会做,我向你发誓……”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啊!每当需要讨价还价,施诡计,您的兴致就来了……您现在走吧,走吧!”她急切地说道。
她登上台阶,推开门。他看见她穿过大厅,拿起那盏灯,然后不见了。他也走了。
撒谎的本能反应(7)
两个月过去了,让-卢克等待着。就好像从前,当他押宝兰昆,把希望寄托在兰昆身上时的等待一样,心里只要一个愿望,那就是功成名就,出人头地。他已经采取了一切必要的措施,以获得杜尔丹的特赦,只剩下最后一些手续了,玛丽一来,那些程序很容易就能办好。因为他可不会做任何无用功……他需要玛丽来到他的身边:把她买下来。他接纳杜尔丹,但他会采取威胁的手段,或者用金钱把他打发走。对他来说,无情的意志,粗暴,狡猾,都没有失去,但他会把他们投入到爱情之中。这时,他的事业出现了时有发生的那种停滞不前的状况,而之前,刚开始的时候,所有的一切却是那么一帆风顺,无往不胜。他不得不放弃某些职位,因为在这些职位上他太公开地照应着兰昆的个人事务。他想这样最好不过了……对于正拉开的选举运动,他最好暂时把与金钱相关的事情搁到一边,让人忘记他是阿贝尔 · 撒拉的女婿。这事情也真是奇怪,以前几乎没有人知道,现在却突然在一些不怀好意的文章中,在周围人的谈话和含沙射影中出现。他低估了爱蒂对性格柔顺的兰昆的影响:现在既然她就要成为他的妻子了,自然就取代了让-卢克从前在他身边所占据的位置。兰昆是透过她的眼睛来看别人的。她成功地让他明白让-卢克是他的对手,他的天敌。这种敌意,让-卢克只是预感到而已,他还没有尝到恶果。他在阿尔芒 · 雷苏尔家里再次见到兰昆,兰昆已经变得冷若冰霜,心不在焉,一副“大老板”的派头,像天神之父朱庇特下到死人中间蒙上一层谨慎和沉默的面纱一样。
看着他俩在一起,看着他俩势不两立的样子,阿尔芒 · 雷苏尔好像找到了一些微妙的快乐。时不时地,他把目光从让-卢克身上移到兰昆身上,就好像他在评判他们,对他们进行估价一样。让-卢克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极度的倦怠。他为之牺牲了一切的、打理得如此井然有序的事业,现在对他来说却显得那么无聊和暗淡,就像一条危险重重、充满艰难险阻的漫漫长路,却只通往一个确定无疑的结局,那就是死亡。权力和成功,那只是孩子的幻想。再也不存在成千上万的小国王在里面分享遗产的王国了。他离开了这些人,他太了解他们的情趣、反应、手势和话语,然后回到自己那套空荡荡的房间,想着玛丽,等待着她。
他肯定她会来的。只要有耐心和时间。而实际上,他发现她来到他家,就像四年前她来求他帮助杜尔丹一样……见到她时,他并没有感觉到幸福,而是有一种极度的兴奋感觉。他柔声说道:
“一个星期之后,杜尔丹就可以回到这里了……我会帮他找一份工作。你别担心。什么也别想。我会帮助你。我爱你……”
他抓住她的手,抚摸着她的脸和头发:
“你!……你终于来了!……”
他紧紧地抱着她,发现她的身子由于发烧而颤抖得厉害。她那苍白的脸已经走了样,冷冰冰的手指把他吓坏了。
“玛丽……你病了吗?”
“是的,”她说道,“就因为这个,他……塞尔日终于答应您的帮助……我们没有钱,我们什么也没有。在那个小城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从监狱里放出来的,所以他找不到工作。他必须离开那里,必须走。”她说道。她的手指以一种他没见过的方式扭动着。
“我会给你钱的。”他说道。
她推开他,摇摇头说:
“不,不要……永远也不会要!……我要过您一分钱吗?我不想要您的钱。您给他找份工作……救救他!而我,我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要。”
她急促地疯狂地说着这些话。他帮她在沙发上躺下来,低声说道:
“你在发抖……你发冷……别动……休息……”
她紧紧地靠着他,他身上的欲望没有了。以前他从未显露过的那种疯狂的,无论是他的妻子、孩子还是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没有在他身上唤起的深情,现在却以一种可怕的力量把他控制住了……平生第一次,他不希望任何东西来替代他的痛苦。他坐在玛丽的旁边,她则把他冰冷的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
“等等。盖上这个,”他一边说,一边把一床暖暖的毯子盖在她身上,“试着睡一下吧……”
她突然睁开眼睛:
“我好想爱你,”她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可是,你对我的这种缺乏理智的疯狂,也正是我对他的感情,没有别的。跟你无法忘记我、离不开我一样,没有他我可能都活不下去。”
他卑躬屈膝地哀求道:
“玛丽,我只想再见到你。你不会拒绝我吧?我不会奢望从你那里得到任何东西,我也不会强求,可是,当你俩都在这里的时候,请允许我去看你。跟我发誓,今天夜里,假如你想走的话,我让你走……”
她勉强一笑:
“我会是一个很悲惨的情妇……”
“答应我,玛丽!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他张开哆嗦着的嘴唇,痛苦地说道。
她怜悯地看着他:
“我觉得,我给你带来了厄运……以前你是很幸福的……”
“不,”他的话里带着一股使他吃惊的力量和真诚,“我从来就没幸福过……我从来就没去找过幸福,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个吧,幸福也从来没有光顾过我。我需要你,玛丽。杜尔丹与我相比真是幸福。可你都不会怜悯我……”
她闭上眼睛,挛缩的嘴巴颤抖着。他不说话了,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贴在自己的胸前,然后她睡着了,靠在他的怀里,梦着另外一个人。
15
玛丽还在睡,让-卢克几个星期没见到的弟弟约瑟跑来敲他家的门。让-卢克没有睡觉,他一整夜都守候在玛丽身边。他给约瑟开了门,一时间仿佛没有认出他来。
约瑟吃惊地看着他,说:
“我请你原谅……我打搅你了……我……”
让-卢克慢慢地把手放到他的前额上。
“你?”他说道,“不,你没打搅我……进来吧。”
他压低声音,以免吵醒睡在隔壁房间里的玛丽。约瑟误会了,问道:
“你妻子还在巴黎吗?……我原以为……”
让-卢克把他带到爱蒂的空荡荡的小客厅。约瑟看着彩色的墙壁,叹气道:
“这里多漂亮啊……”
他接过哥哥给他送来的咖啡。让-卢克问道:
“那你不在里奥姆吗?”